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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人》章二:垂柳與白百合

「一個觀看玻璃的人/他的眼睛可能停留於玻璃上/或者,如果他願意/穿過它,瞥見天堂。」

――George Herbert

暑假結束,夏以晴又要帶著夏青海回去東京。

臨走前幾個小時,她抽空和袁清明吃了午餐。

夏以晴八歲的兒子跟在她身後走進門,袁清明自從他上小學之後就沒再見過他了。時隔兩年,男孩的眉眼又更像那個他恨之入骨的男人。

「清明哥。」

夏青海朝他點了點頭,沒有笑容時天生的清冷臉蛋倒是看得出幾分夏以晴的影子。


九年前,夏以晴曾經消失過一年。

消失在那條街上,消失在人們的輿論中,除了她身邊親近的朋友,沒有人見過她本人。

一年後,她才終於宣布她即將生下一個男孩。甚至當時已經是手術前不到一個星期。

袁清明和她在那整整一年中,沒有任何聯絡,訊息中的對話停留在一年前某一天沒頭沒尾的閒聊。


她回來時,像是從來沒有消失過那樣,看上去還是很年輕,沒有一絲一毫剛生產完兩個月的樣子,只是眼神變得更沉靜了,也更不容易看出她的情緒。

袁清明在與她重逢之前,想過再也不原諒她,也想過不再縱容她,不再溺愛她,不再被她浪費。

但當她一年後又出現,儘管身邊帶著那個礙眼的人,他卻還是心軟了,她笑起來的時候,袁清明還是能輕易想起她年少時明媚的模樣。


他太愛了,恨不了她一點。

即使她生了他最恨的人的孩子。

但那畢竟是夏以晴啊。

是他的愛人。


夏青海的眼睛是像極夏以晴的。

那雙眼尾下垂的眼睛,明明應該要是溫柔的,卻配了一副略顯英氣的眉骨,顯得有些冷漠而疏離。

袁清明本來也曾經堅持過不願意見她的孩子,終究耐不住夏以晴軟磨硬泡,還是見過幾次。

他應該是要討厭的。

但那孩子卻與她神似,尤其是笑開來時如綻放的花,彷彿他明白如何能讓大人們喜歡他,和夏以晴一樣。


「抱歉啊,大中午的找你出來吃飯,只睡幾個小時,很累吧?」夏以晴偏著頭表示得滿懷歉意,儘管她知道袁清明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怪罪她。

「沒事,昨天很早就回去休息了。」

「那就好。最近店裡還好吧?上次月底開會的時候聽你匯報好像都挺順利的。」

一年前夏以晴準備搬去日本時,就提前將在台灣經營的兩間酒吧交給袁清明管理。每個月月底召開的管理層線上會議,她旗下的酒吧和招待所都會參與。

「嗯,業績都很穩定。」


也許是因為他們實在相處了太多年,很多時候同席用餐或者單獨相處,幾乎都是沒有對話的。

即便如此,夏以晴依然會時不時確認他還站在她身後,確認他不會叛離她,不會拋下她。

她就像一座軟禁了袁清明的牢籠,用一條又一條以愛為名的繩索捆綁他餘下的人生。

有時她會明知故問的道歉,用那熟練的低眉順眼的表情軟軟地笑,她知道無論自己犯下什麼滔天大錯,這個男人都會心軟的,只有他會永無止境的原諒她。


袁清明也明白她確實恃寵而驕。

他卻無比縱容她的恃寵而驕。

最好是能溺愛她到無人可敵,如此一來無論她又翩翩飛進哪個野男人家留情,也再也找不著比他更寬容的愛人。在外頭玩累了,最終還是會回到自己身邊。


「清明哥,你會來東京陪我踢球嗎?」

夏青海吃著他面前那份盛在汽車造型盤子裡的兒童餐,見媽媽和偶爾會陪自己玩的叔叔都沒說話,只是安靜地埋頭用餐。於是自己開了個話頭。

袁清明聞言愣了下,看了眼夏以晴,她的神情也有些細微的動搖,但很快收拾了表情,溫柔的笑開來。

「搬去東京之後,我讓青海加入足球俱樂部了,他現在週末都會去踢球。日本嘛,小男生都會點足球。」


袁清明學生時期進入了足球校隊,那屆的賽積相當出色,甚至還成了榮譽校友,被表揚在校隊網站上。

但他倒是沒想到夏以晴會讓她的孩子去踢球,畢竟據他所知,夏以晴心臟不好,不能跑步,肺活量需求過大的運動也都不怎麼做得來。

她喜歡能待在室內涼涼的吹著冷氣的運動項目。例如愜意的仰泳和不耍花式動作的溜個冰刀之類的。

足球這種得曝曬在太陽底下的運動,袁清明甚至覺得她站在球場中間十分鐘就能昏過去。


「踢球啊?叔叔沒有在日本踢過呢,下次我去找你玩的時候,你再帶我去你的球場看看吧。」

男人說著,伸手揉了揉夏青海的頭髮。

男孩的頭髮觸感也很像夏以晴,又軟又細,像小動物的毛髮似的。每次摸夏以晴的頭,都覺得她像隻毛絨絨的小白兔,成天在自己眼前蹦蹦跳跳。

「好呀!我還想跟清明哥去迪士尼!」

「嗯,到時候我們跟媽媽一起去。」


飯後,袁清明開車送他們母子倆去機場。

說起這車還是夏以晴的,她雖然喜歡車,卻沒有駕照。於是她買回來收藏用的車,只有她會開車的朋友或者袁清明在開,她也挺大方,一輛數百萬的謝爾比眼鏡蛇,身邊有誰要借她都會點頭答應。

「這車要是平常你有空就開出去遛遛,車買了就是要給人開的,反正我也不在台灣,你儘管開。」

「妳怎麼還是沒去考駕照啊?在日本呢?也不開車的嗎?不然妳照片常發的那輛車是誰的?」


夏以晴頓了下,想起東京公寓車庫停的那輛大紅色跑車就頭疼。「你說那輛敞篷法拉利?那是怜買的,我平時也不怎麼坐那車,太招搖了。但他喜歡。」

「我也喜歡!」夏青海附和道,「柳先生的車子好帥啊!每次他來學校接我都好多人看!」

「太輕浮了。」夏以晴嘆了口氣。「算了,反正他就喜歡那種浮誇的風格。」

「妳就慣著吧。」袁清明陰陽怪氣的冷笑一聲。

女人倒不以為意地聳聳肩。「說得好像我沒寵過你似的,你這人真是得了便宜還敢賣乖。」


傍晚,飛機窗外能見到盛夏裡漫長的白晝,終於在落日沉入地平線以後進入了晴朗的夜晚。

「青啊,等等見到柳先生,我們中午和你清明哥吃飯的事,別說太多了,他會擔心。」

夏以晴在飛機落地後搭空橋的等待時間,抓緊機會對兒子耳提面命。她雖然不認為京川柳像是心胸這麼狹窄的人,但也自覺不要讓他心裡留下什麼疙瘩為好。

畢竟京川柳頭腦那麼好,哪怕只是有點風吹草動,他都能察覺出她在台灣的舉動不尋常。


「歡迎回來。」

一見面,京川柳就張開雙臂圈住她,將她抱了滿懷。

他身上的香水總是淡淡的皂香,和他艷麗的五官並不相符,但成功磨鈍了來自於他美貌的攻擊力。

「我們回來啦,謝謝你這麼忙還來接我們。」

「沒事,上一季新藥的發表會結束之後閒下來了,接下來也比較多時間能陪妳。」

男人的身板纖細,但手很大,足以在此刻包裹住她的手,穩穩的牽著她往停車場走。

在她的所有關於京川柳的記憶中,他都是穩重又溫和的,甚至偶爾還比袁清明來得更理性、沉著。


和京川柳相遇是在五年前。

當時京川柳還在新宿做男公關,藝名取作怜,所以直到現在,夏以晴還是習慣那麼叫他。

他們公司旅遊來了台灣,最後一晚的酒會,有點關係的朋友把她弄進那個局上。她第一眼就看上他。

主要是京川柳,神韻和氣質,都太像袁清明了。

尤其像他們剛剛認識,袁清明才三十歲,眼中那些光尚未被抹去神采的那時候。


起初京川柳之於夏以晴,其實是盤代餐。

而且是相當不錯的代餐。京川柳是名校畢業的理科生,夢想是從男公關店的工作存點錢,開間生技公司,製藥賣藥,對未來充滿抱負。

京川柳和夏以晴,就像兩把烈火,熊熊燃燒,他們在各自的領域都有超齡的覺悟和才能。

在事業上,他們的野心不謀而合。


夏以晴非常欣賞京川柳,也很憧憬他。而對於這樣足夠有才華的人材,於公於私她都是不會放過的。

「回家路上去買些花吧,我不在日本的時候,你肯定沒有換過花對吧。大概都枯了。」

夏以晴睨他一眼,京川柳的眉眼卻彎起來,表情看似甚至有幾分得意洋洋,「我昨天換了,家裡也都請人打掃好了。妳回去就能好好休息,不用忙。」

「你變貼心了!」女人故作驚訝,纖細的手指半掩著微張的嘴巴。這動作原先應該是很做作的,但她的語帶譏諷讓男人笑出聲來。


「別這樣,以前只是太忙了,辛苦妳費心照顧這個家。」京川柳低頭親親她的額角,溫柔的輕撫她頭頂,把聲音放得很低很輕。「以後不會了,我會多花點心思在家裡。好嗎?」

夏以晴很鍾意他的謹慎和穩重,做錯了事能立刻承認錯誤,只要夏以晴不滿意,他就會盡力做出改變。

這也是她想和他步入婚姻關係的其中一個原因。

她理想中的婚姻是很現實的,並非只要有愛就可以。


夏以晴將任何受到法律約束的關係都當作一種交易手段,商業行為高過浪漫情懷。

例如她和京川柳,她負責打理他的私生活,照顧他,給予他精神上的支持,才得以享受他的社會地位;而他則是全力保護離開故鄉來到自己身邊的她,也承諾會愛屋及烏地照料她的孩子,以此來交換她在商業上的創造力和她利用傳播媒體的才能。


婚姻對他們彼此而言,只是更加鞏固了他們工作模式的手段。愛確實是有的,但更多的是算計。

而夏以晴並不排斥利他也利己的算計。


回到家,夏以晴安頓好奔波一路累得睡著了的孩子之後,習慣性走進書房,看見桌上她挑選的細口琉璃花瓶,已經換上了幾支潔白的重瓣百合,花瓣飽滿地盛開。這才注意到一旁擺著一本全新的布藝精裝書。

「這不是我之前說很想要的詩集......」

「對啊,我那天去書店看到,就想到妳。」京川柳靠過來,從背後抱住他,將女人摟進懷裡。

「謝謝你。」夏以晴轉過身去,將自己單薄的肩嵌進他雙臂中間,額頭靠在他的頸窩。「我很高興。」


當京川柳用那雙纖長的手一手托住她的後腦,一手探入她,整間書房裡的詩集裡那些細膩的文字,彷彿全躍然於她眼前,隨著加快的脈搏顫抖。男人反手將燈光調得昏黃了些,使她望向上頭時不那麼刺眼。

「每次妳一回國,感覺就離我好遠。妳也不常回我訊息,嗯?」夏以晴急促的喘息,攀著他脖頸的手被迫鬆懈下來,她只好轉身趴在案前。男人摩挲過她從白皙的皮膚下隱約透出的背脊輪廓,手指攪動著。


「我不是故意的......」女人淚眼朦朧之間,看見對方伏下身來,和他手上的動作截然不同,他給了個小心翼翼的吻,彷彿害怕會嚇著她。

「我不會多過問,我知道妳會回來。」京川柳在她耳邊低聲道,低沉的嗓音過份溫柔,像是某種警告。

「我當然會回來,這是我們家。不是嗎?」

夏以晴抬手覆上撐著桌面的那隻手,由於男人蒼白的膚色,他的手總是關節泛紅,打了腮紅一樣。


京川柳造了個漂亮的牢籠,將她關在裡面,卻又意圖偽裝成放養。他會稱這裡是他們三人的家。

他確實是掩耳盜鈴,對於夏以晴每次回國做了什麼,和誰見面,一切不聞不問。只要他不去看,她就永遠是只屬於他一個人的。

他用她最鍾愛的詩,文學,藝術,和她的孩子,她曾經念想的東京塔景,全放在這座圍城裡。稱之為愛。


男人將自己推進去時,桌上的書已經亂成一團,夏以晴眼前的詩集甚至是翻開的。

恍惚之間,她眼中那些文字又擅自進入她像海浪一般被晃動起伏的腦海裡,被浪花捲入海底。


跟我回去吧。
我沒有說辭因為
我愛著你
因為我愛你三個字
來自一個無效
重複,和陳腔濫調的世界
跟我回去吧。


京川柳替她築了一座溫室,在裡頭養花。

這朵花是濫情的,脆弱的,自由的,他卻忍不住妄想她能永遠只為自己綻放。

夏以晴是春柳,那生來誘惑人的,隨風搖曳的綠芽。

他卻希望她是開在城墻裡的百合花,能夠高貴又純潔,可她早已不是能高唱聖歌的,高雅的花。

她全部的存在,皆成為一首黑暗的詩。


夏以晴口中的愛是無效的,反覆的。

對於愛,她從來沒有說辭。


她只能是一枝椏的殘花敗柳。



※本篇末尾詩文引用自Forugh Farrokhzad詩集《讓我們相信這寒冷季節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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