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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人》章一:深海與罌粟花

章一:深海與罌粟花


「快樂美滿人生是:七分飽,三分醉,十足收成;過上等生活,付中等勞力,享下等情欲。」

――李碧華


她從又一個夢裡醒來,裡頭有雪,卻只有她一人。

站在綿軟卻冰冷的雪地中央,周圍一望無際的白色,沒有樹,也沒有路。

她於是蹲坐下來,冷風吹得她臉都僵了。

她開始感受著自己生命的消逝,感覺到自己的脈搏和呼吸都越來越微弱,彷彿要吹散在風中。


「以晴。」

在她即將閉上眼時,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和人踩在雪地上,朝她走來的腳步聲。堅定,又帶點焦躁。

她於是起身回頭去看,看見了那人穿著那件總會露出鎖骨的白色寬口上衣,外面罩著黑色大衣。

「你穿這樣會很冷。」她輕聲道,聲音被風吹開。


她的體力不足以供給她更大聲說話的力氣了。

男人卻沒有回話,只是毫不猶豫地脫下自己的大衣,以他們倆的體型差,這足夠裹住她整個人了。

她又見他嘴巴動了動,那句話卻被吹散在風裡,沒能聽清,風雪又太大,遮擋了視線,推測不出一個字。


「以晴,醒醒。」接著她聽見。

這就不是夢了,聲音確實從她睡著的地方傳來的。

她醒來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趴在辦公室桌上睡著的,肩上披著沾著男人香水味的西裝外套。


「我睡了很久?」夏以晴開始滿桌子找手機,想確認現在的時間,畢竟身後落地窗外已經入夜了。

「兩個小時吧,已經七點半了。」袁清明接過還殘留著飽滿的她的體溫的外套穿上,抬手看了眼錶。

「七點半!那很晚了!」夏以晴終於摸著了手機,打開確認了時間,急匆匆起身要走,卻被對方拉住。


「別趕了,青海剛剛打給妳,我接的,他自己回家了。家裡不有妳家人嗎?這裡是台灣,不是日本。」

袁清明一席話讓她這才徹底清醒過來。是啊,這是台灣。她都忘了自己已經回國了。

沒辦法,兩地的辦公室畢竟都是依照她的喜好裝潢的,幾乎一模一樣。恍惚間難免以為自己還在東京。


「一起去吃晚餐吧,我看妳最近忙得沒怎麼好好吃飯吧。剛剛來送帳本,看妳在睡,就預約上了妳之前想吃的那間法餐最後一個時段的套餐。走吧。」

男人一口氣交代完,也沒讓她做選擇的空間。

他走在前頭,拉開門抵著,停住,回頭等她走過去。

夏以晴確實沒事,手機裡除了下屬每天開店前的回報訊息,別的通知一條沒有。


她跟在袁清明身後,看著他清冷的背影,又高大,又精瘦,走在她前頭,足以完全擋去她正前方的視野。

袁清明跟她很久了,兩人十年多前有過一段,後來斷斷續續還有聯繫。起初她小孩子心性,不甘心,窮追猛打想同他復合,再後來,她賭氣,和別人生了個孩子,取他們的名字。這惡毒心思,男人卻還是包容。


有時她是想見他生氣,見他失控,見他恐懼。

然而他一直維持著大人的沉著。比她大很多的大人。


夏以晴伸手去勾他,用自己纖細的小指勾著他的。

袁清明低頭睨了一眼,反手將她整個手掌握住,牢牢地牽到他手裡,用自己寬大的手包裹著。

「很久沒見了。」夏以晴見他有回應,原來因為久別而表現得怯生生的模樣一掃而空,忽而熱絡起來。

「嗯。」男人卻沒多回應什麼,只是答了聲。

「這次回來,給你買了套西裝。不曉得今天會見到你,我放在家裡了,過幾天再拿給你吧。」

「知道了,謝謝妳。」


袁清明像是一潭深不見底的,藍得泛黑的湖水,水面平靜得可怕,難造什麼漣漪,甚至泛起波瀾。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夏以晴是唯一敢游進這池裡戲水的,不知好歹的小孩子。像隻初生的小獸,什麼也不懂,頂著毛茸茸的腦袋,一雙眼睛滿懷笑意仰望他。

遠在夏以晴終於成為穩重的女人以前,他就已經認識她了。不只認識,還手把手教過她。


他擁有她的一切最青澀懵懂的表情,那些一驚一乍一顰一笑,現在已經沉沒在了她變得莫測的眼睛裡。

唯有和他待在一起時,夏以晴是靈動的,是無所畏懼的。甚至是,絲毫不害怕他不允許,他不愛。

他獨佔她心中僅有一份的恃寵而驕。她赤裸的高傲。

夏以晴在他面前,不會掩飾自己的善,自己的惡,自己的狂喜,甚至悲歡。她是活靈活現的。


人們說她薄情,袁清明就從來不認為。

那支由他親手灌溉栽培的鮮豔紅花,開在他心中那片狹小卻深,曾經無比平靜的湖水中央,根深柢固。

每日早晨檢查訊息,要是她有發來一條訊息,就像露水從那花的花瓣落下來,泛起的漣漪總讓他心顫。

無論她想開成如何的花,他都願意成為澆灌她的水。


即便他明知他慣出了一朵罌粟花。

可那豈不正好。別的那些她在外頭招惹的男人嚐過她的毒,就不會再敢親近她。


晚餐,夏以晴其實挺訝異袁清明竟然還記得她前幾個月在閒聊時候,給他看的這間餐廳的食記。

她記得自己當時說,這夜景好美啊,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去這附近了,哪天忙到一個段落陪我去唄。

袁清明當時只是微微揚起嘴角,笑道那妳可有得等。


「喜歡嗎?」

夏以晴飄忽的意識被男人一句話拉回。

他們被安排在窗邊的位置,能看見這城市的高樓,顯得虛華又過於浪漫,也許不合適他們這樣的關係。

「嗯,很漂亮。」夏以晴點了點頭,笑意渲染了她隨著年紀增長,逐漸柔和的側臉。「謝謝你記得。」

袁清明伸手去將她耳側垂落的髮束撥至耳後,於是他的漂亮女人又側眼望過來,瞇起眼睛笑了。


他垂下眼,迴避她的笑。心下有些怦然。

「那就好。我也喜歡。」

後面四個字他含在口中,說得很輕,像怕摔碎。

但夏以晴聽見了,笑意更甚。


十年多前的袁清明和夏以晴談的是很生疏的戀愛。

當時他們的見識差異太大,夏以晴年紀太小,十九歲而已,才剛剛從專校畢業,就匆匆忙忙進了夜場淌這渾水。但袁清明不同,當時他已經在這個業界打滾數年了,舉手投足都十分得體,和當時還橫衝直撞的小女孩形成巨大對比。

也因此,他太想在她面前維持成熟大人冷靜自持的虛像,總是對她的態度顯得過於冷漠。


夏以晴倒也不是什麼好惹的。

例如在家的時候,他要是端著一張臉看她胡鬧,她便翻身趴在他身上,輕盈得像掉金粉的妖精。

「偶爾也對我笑嘛。」小女孩翹著嘴,故作不滿的樣子,伸出手指作勢要去扯他嘴角,卻被男人察覺她的意圖,在空中便被反手捉住。

「別鬧。」男人聲音溫柔,但冷。對她說話時很輕。


「那你陪我玩。我好無聊。」說著就去擺弄他。

夏以晴就是掌管情慾的邪神。袁清明時常想。看她那妖狐一樣的媚眼,微微下垂的無辜杏眼,卻拉了上揚的眼線,眼下和嘴角的小痣都讓她像個魔女。

「不想老跟妳做,妳會上癮的。」男人放下手機,厚實的手搭上她的臀部,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

「小小年紀就沉迷做愛,可不是什麼好事。」


是。

但夏以晴從來就不是個會乖乖聽話的主。

她是飄忽的,閃爍的,曖昧的,燦爛的花火。

在他眼底,心尖,在他手中綻放。


從忽近忽遠的回憶片段中回過神來,袁清明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在坐在對面的女人身上。

她變得更溫柔了。比起當年毛毛躁躁的小孩子脾性,現在明顯是被社會的風雨給打磨過的。

「你在想什麼?」

夏以晴對剛上桌,撒滿繽紛食用鮮花的前菜拍了幾張,拿起酒杯時問他,將杯口前傾,示意地拱了拱。


袁清明和她碰了碰杯,雕花的香檳杯發出清脆的響聲,像盛夏廊下搖曳的琉璃風鈴。

「想妳。」他沒正眼看她,而是裝作在看杯裡金黃色的,緩緩上升的氣泡。「在想妳以前。」

「我都坐在你面前了,你還想我。」夏以晴失笑,唇角一揚,露出兩顆銳利的虎牙,像個魅惑男人的海妖,或者小吸血鬼。

「你總是比較喜歡以前的我。確實,那時還是個年輕小女生,挺好的。我也懷念她。」


袁清明抬了抬眼,見她眼裡有他熟悉的星火,那是嫉妒,是她每次想裝作胸襟寬大時會有的細微表情。

「不是吧?妳連妳自己的醋都吃?真狠啊。」

男人見她收起了遊刃有餘的假面,終於笑了。他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端看她。

夏以晴瞇起眼睛,撇著嘴。「你又在戲弄我。」

「有嗎?錯覺吧。」

年長的男人瞇起那雙桃花眼,笑得像隻狡詐的狐狸,歲月的痕跡淺淺鑿在他的眼尾上。


某一年開始,夏以晴逐漸愛上觀察他變老的證明。

他不再是當初相遇時那個不可一世的青年,高傲,不可攀,目中無人,偶爾無禮。

隨著袁清明步入中年,對於賞玩夏以晴這個男人們夢寐以求的樂趣也變得力不從心,他們不再在彼此的肉體上花費那麼多時間,像是結婚數年的夫妻那樣。

夏以晴卻享受著他緩慢,安靜的衰老。

享受看他臉上的細紋變得清晰,享受他不再認為世上的女人都會著迷於他那張招蜂引蝶的臉。


享受他像朵終於開始凋零的花。

見過他盛放,見過他是周邊萬蝶飛舞的艷麗花朵,因此現在的衰敗才顯得格外美麗,並且特別。

當年和她爭寵的那些女人都一個一個離開他,而她也成為了花園裡狂妄的花,足以令其他野花折服。

袁清明不再是那個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王子陛下。

女人們愛他光鮮,愛他清麗,愛他膚淺的表象;愛人卻會愛他灰敗的靈魂,愛他被腐蝕的精神,愛他偶爾眼中光采熠熠,盈滿愛的望過來,虔誠的親吻。


夏以晴愛他身上所有的裂痕。

她偶爾甚至會夢見,他垂垂老矣,用佈滿皺紋的手牽著她走過林蔭大道。秋天的落葉在夢中落下來,劃過她的臉頰,風溫柔的吹拂著他額角斑白的頭髮。

她總會從那樣靜謐的夢裡流著淚醒來。


袁清明是山和海的子嗣,他的家鄉不同於這座擁擠的水泥城市,是寬闊的,有稜角的,碧藍的。

幾年前,他曾經說過想回那裡生活,過得清淨一點,把這條煙花巷的生活放下,回家重新來過。

但後來再也沒聽他提起。

有次他卻突然說,以晴,我是不放心妳。但如果妳真要嫁去日本,有人照顧妳,我就能安心回去了。

夏以晴在他眼裡,永遠是需要被保護的,嬌貴的花,無論她受過這街上多少千錘百鍊,對他而言,她會一直是當年那個唯唯諾諾,不發一語的小女孩。


夏以晴透過杯中冉冉上升的氣泡去看他,袁清明正垂眸切著主餐端上的牛排,那雙招惹人的眼睛收斂著,長長的睫毛在水晶燈下沾了一些光斑。

「搬去日本之後還好嗎?生活習慣嗎?」

「還行吧,跟在台灣過得差不多。」

袁清明聞言,抬眼瞄了她一眼。

「可是日本沒我。」

夏以晴愣住,男人聽見她手邊的刀叉聲頓了下。他不需要抬頭,都能料中她現在的表情是慌張的。


「妳和怜的婚期定了嗎?」

袁清明的語氣很平靜,彷彿幾個小時前在辦公室曖昧的牽手,直到方才還發生過的撩撥的話都是假的。

「還沒,我們打算等我在日本安頓下來再說。」

女人沒敢直視他雙眼,於是低垂著眉眼啜了口酒。

「青海和怜相處得還好吧?」男人又問,語氣很豁達,他總是表現得像是不曾被她的濫情動搖過。

「他會教他讀書,幫了大忙了。」

「那就好。」


是嗎?

袁清明不常想他自己想要她替他做些什麼,畢竟多年相處下來,他早已非常明白,她是不受控的,既不聽話,也不乖巧,忠心順從那更是不用期待。

他也明白,夏以晴渴望很多很多的愛。

很多不同形式的,不同深淺的,不同價值的愛。


而那些愛,單單一個人是給不起的。

她需要很多人愛她。


他明白她就是那麼一朵張狂的,敗壞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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