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十字镇

约翰·威廉斯、李广荣

§屠夫十字鎮

>>這裡的神聖讓宗教無顏以對,這裡的現實讓我們的英雄不值一提。在這裡我們發現大自然就是讓其他環境顯得微不足道的環境,它像上帝一樣評判所有來到她跟前的人。 ——《大自然》,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

PART ONE

§2

>>他想該對麥克唐納說些什麼呢?那是一種感覺,一種不得不說的衝動。但不管說什麼,他知道那不過是他苦苦追尋的曠野的代名詞。那是自由、美好、希望和活力,他覺得那些就潛藏在生活中一切熟悉的事物下面,而日常生活是壓抑的、醜陋的、絕望的、懶散的。他尋找的是他生活的世界的源頭和守護者。這個世界似乎一直在恐懼中遠離自己的源頭而不是將自己的源頭找出來,不像他周圍大草原上的草,將自己的鬚根伸入潮濕黑暗肥沃的大地,伸入曠野,年復一年地讓自己重生。

§3

>>在哈佛,你不說話,你只是聽講。

>>人總要在某個時候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4

>>站在光禿禿的土地上,他感到自己的大腦沐浴在清新的空氣中,彷彿升入無盡的太空。日常感覺到的卑微和局限在曠野中消失殆盡。他曾經聽過愛默生的一次演講,此時想到了其中的一句話:我是一顆透明的眼球。面對四周的樹林和曠野,他自己消失了,盡歸於無,卻能看到所有的一切。他周身流動著一種莫名的力量。此時他覺得自己是上帝的一部分,自由自在,這是他在國王禮拜堂、大學課堂和劍橋大街上從未體驗過的。透過樹林和綿延的田野,他能隱約看到西邊遙遠的地平線;此時此地,他看到了美麗的大自然,以及以前從未發現過的自己的美麗天性。

>>他又看了看河流,心想,河這邊是城市,河那邊是曠野;儘管我還要回去,可是即便回去,也僅僅是遠離城市的另一種途徑。

§5

>>其他男人也像自己現在一樣看過這張臉,親吻過她濕潤的嘴唇,聽到過現在他聽到的聲音,感覺過現在吹在他臉上的呼吸,知道這一切讓他苦惱不堪。這些男人很快付過錢,走人,其他男人又來了,還有更多其他的男人。他腦子里很快閃過數百個男人不斷進進出出一個房間的可笑畫面。他轉過身,從她身邊掙脫開來,內心的熱情忽然熄滅。

PART TWO

§2

>>一天一天過去了,麻木佔據了他的身體,最後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他感覺自己就像這片大地,沒有身份,沒有形狀。有時候某個同伴會看看他,或者說看穿他,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旅程的現實情況是每天毫無例外晚上鋪床睡覺,清晨起身,端著燙手的鐵杯子喝黑咖啡,收拾鋪蓋放在漸漸疲憊不堪的馬上,在千篇一律的大草原上單調麻木地行進。中午讓馬飲水,吃硬邦邦的餅乾和水果乾,又重新啓程。傍晚,摸索著搭起帳篷,在昏暗中餓狼似的吞咽毫無滋味的青豆和咸肉,然後又是喝咖啡,鋪床睡覺。這一切成了每天必做的程序,因為不斷重復,變得越來越沒有意義,但這一程序給他當下的生活以唯一的形態。在他看來自己是在無邊的廣闊草原上一寸一寸艱難前行,但似乎根本沒有在時間中行進,而是時間伴隨著自己一起走。時間像看不見的雲,在他向前走的時候,徘徊在他身邊,緊挨著他。

§3

>>這些事年輕人得自己發現。別人說了對他沒有好處。

>>他渴望休息,渴望坐下來或者躺在小道旁的柔軟松樹葉上,但知道站起身來的痛苦,所以大家休息的時候,他和別人一樣站著,抬頭望著小道隱沒在茂密的松樹林里。

§5

>>但是不管幫不幫你,你都要把所有的牛剝完,弗雷德。不管牛是冷還是熱,是硬是松,你都得剝。它們膨脹了,你得剝;它們凍僵了,你還得剝。即便你要用撬棍把牛皮撬松了,你也要剝,快從這裡滾開。你會讓我失手的。

>>在最後僵持的這一小時里,他開始看出米勒像一台機器,自動機器,野牛動他也動。他開始看出米勒屠殺野牛,不是因為嗜血,也不是因為貪圖牛皮或者牛皮給他帶來的金錢,甚至最終不是為了盲目發洩內心積累的憤怒——他開始看出米勒的屠殺是對他自己沈浸其中的生活的冷漠和魯莽的回應。

>>「耽於幻想弄不到手的東西會讓你丟掉現有的一切。什麼都不想,」米勒說,「就什麼都不會失去。」

>>他終於明白,因為看到野牛先前還是高傲、尊貴、充滿尊嚴的模樣,突然間變成了僵硬的任人擺布的一堆死肉。野牛原來的形象被剝奪,或者他想象中的野牛的形象被剝奪後,古怪嘲弄地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異常震驚,感到惡心並逃離。這堆肉不是野牛本身,或者不是他想象中的野牛本身。那頭野牛本身已經被戕殺。在野牛本身被戕殺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內心某種東西也一同被毀滅了,他不敢面對這種毀滅,因此他逃跑了。

§6

>>但他們的隔離並沒有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反而將他們拉得更遠了。

>>他們聽見一成不變的槍聲持續不斷地敲打著四周的寧靜,敲打著他們的神經,直到神經受到損傷,苦不堪言。夜晚,他們騎馬疲憊地走出山谷,朝黑暗中標誌他們營地的一小團橘紅色火光走去的時候,他們看到米勒愁眉苦臉,無精打采地坐在營火前;除了他那雙眼睛,他就像被他殺死的野牛一樣靜止不動、毫無生氣。米勒甚至連射擊時留在臉上的黑灰也懶得洗了;現在煙灰成了他皮膚永久的一部分,像鑲在臉上的一張黑面具,映出一雙通紅閃亮的眼睛。

>>他想不起來他們曾經爬過的高山,想不起來他們在上面流著汗、忍著乾渴走過的草原,也想不起來他曾經生活過的、八個星期前剛剛離開的屠夫十字鎮。那個世界只是短暫模糊地出現在腦海裡,就像是隱藏在夢中一般。他在高原的山谷度過的歲月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光。當他放眼眺望山谷時——這裡的平坦;這裡泛黃的綠色;這裡高峻的山坡和鬱鬱蔥蔥的松樹,其中夾雜著金光燦爛的正在變色的紅白楊樹;這裡突起的岩石和山丘,空氣稀薄的湛藍蒼穹籠罩著所有這一切——在他看來這個地方的輪廓似乎是在自己眼前流動,他的眼睛塑造著自己看到的景色,反過來又給自己的存在以形式和地點。他無法想象自己離開這個地方會是什麼樣子。

§7

>>安德魯斯想弄明白六個月有多長,但他的腦子就是不聽話,不往那個數字上想。他們現在到這兒來有多久了,一個月?一個半月?不管多久,這段時間全都被新鮮感、勞動和勞累佔據了,因此這段時間似乎與任何一段可以計算、可以回味、可以和其他事情對照的時間都不一樣。六個月,他說出了這個數字,好像大聲說出來,這個數字的含義就豐富起來了。

§8

>>「整個冬天的辛苦,」米勒聲音呆板地說道,「只用了兩分鐘就完了。」

PART THREE

§1

>>「你總不能從岩石里榨出汁來。」

>>「當人們不再戴河狸帽的時候,你的河狸皮就賣不出去了。唉,似乎每個想得到牛皮袍子的人都有了牛皮袍子,沒有人再需要了。首先人們為什麼要牛皮袍子,我不知道。你永遠無法確切知道他們究竟要什麼。」

>>「我毀了你?」麥克唐納笑了,「你毀了你自己,你和你們那幫人。你們每天的生活,你們做的每一件事情毀了你們自己。沒有人命令你們怎麼做。沒有。你們自行其事,用你們捕殺的獵物熏臭了這塊地方。你們讓牛皮充斥市場,因此毀了這市場,然後你們回來對我大喊大叫,說我毀了你們。」麥克唐納的聲音變得痛苦不堪。「如果你們當初能聽從勸告——你們這幫人。你們比你們捕殺的野牛好不了多少。」

>>這正是你需要的經歷,是嗎?」麥克唐納說。 「或許剛開始是的,」安德魯斯說,「至少部分是的。」 「年輕人,」麥克唐納說,「總是想白手起家乾自己的事業。我明白。你們從不相信別人知道你們想幹什麼,是嗎?」 「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安德魯斯說,「或許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你現在知道了?」 安德魯斯不安地動了動。 「年輕人,」麥克唐納不屑地說道,「你們總以為會有新的發現。」 「是的,先生。」安德魯斯說。

>>「哎,其實什麼也沒有,」麥克唐納說,「你出生,別人哄你吃奶,別人哄你斷奶,你在學校學會說各種各樣的謊言。你就靠謊言生活。或許你臨死之時,才意識到原來你一無所有,除了你自己和你本來可以做到的事情,你一無所有。可是你沒有做,因為謊言告訴你,還有其他事情可以做。那時你才明白你本來可以擁有這個世界,因為你是唯一知道這世界秘密的人,可是為時已晚,你已經老態龍鍾了。」

>>「不。」安德魯斯說。他感到黑暗中隱隱地有一種恐懼籠罩在他們身邊,他的聲音變得緊張。「這不是全部,這不是我擁有的全部。」 「那麼,還有什麼呢?你擁有什麼?」 安德魯斯沒有吭聲。 「你回答不了。看看米勒,他對這片土地了如指掌,並且堅信自己的想法都是正確的,到頭來又有什麼用?還有查理·霍格帶著他的《聖經》和威士忌。那些東西能讓你們的冬天好過些了嗎?或者輓救了你們的牛皮了嗎?還有施奈德,施奈德怎麼樣。他是叫這個名字嗎?」 「他是叫施奈德。」安德魯斯說。

>>「他就剩下這個了,」麥克唐納說,「他的名字。即便名字也不是他的。他離開這個世界時,名字也不能帶走。」麥克唐納點著頭,並沒有看安德魯斯,「當然,我知道,我離開這個世界也是一無所有,因為我忘記了很久以前就明白的道理,我又讓謊言佔了上風。我也有過夢,因為我的夢和你以及米勒的夢不一樣,因此我以為不是夢。但現在我清醒了,年輕人,你還沒有清醒。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

>>只要你待在這個地方,你就對付不了這個地方,遼闊無邊,荒無人煙。這地方讓你相信謊言。你得離開這地方,才能應付得了它,我也不再做夢,能獲得的時候,盡量獲得,其他事情一概不問。

§2

>>他的眼睛耷拉著,沒有任何表情,就像幾乎空無一物的天空的碎片倒映在骯髒的池塘里。眼睛後面什麼都沒有,沒有東西阻止安德魯斯的目光一直望進去。

>>或者人們並不知道,是人們自己把這種無名的恐懼找出來的。

>>他想到那些和自己一樣熟悉她肚皮和肌膚而對她的其他情況一無所知的人,他想到這些男人的時候,心裡並無怨恨。黑暗中,這些人沒有面孔,也不說話,像自己一樣靜靜地躺在她身邊。

>>在陰影中,他彎下腰,和牛皮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他又直起身子,這才看出哪個是牛皮,哪個是他的身影。他直起身子的時候,牛皮向上移動,在那些旁觀者看來,牛皮好像是他肩膀上的一個巨大附屬物。

§3

>>他現在幾乎回想不起來那鬼使神差般把自己吸引到這個房間里、吸引到這具肉體邊的激情和衝動。他也回想不起來另外一種激情的力量,這種激情促使他橫跨了大半個國家,進入曠野之中,在其中他曾經夢想他能夠如同在夢幻里一樣找到永恆的自我。他現在承認這些激情不過是一時的自負,但他幾乎一點兒也不後悔。

§附錄 我的老師約翰·威廉斯 我的老師約翰·威廉斯

>>作家是教不會的,你得自己找到寫作的竅門。

>>約翰·威廉斯寫過三部優秀小說,每一部都有特定的類型,每一部都超越了小說類型的狹隘範疇。《屠夫十字鎮》(1960)是西部小說;《斯通納》(1965)是「學術小說」或者是在「學術圍牆里」展開的小說;《奧古斯都》(1972)是歷史小說,取材於文獻和書信,這些書信是那些作者用西塞羅雄辯體文風寫成的,他們共同描繪出奧古斯都的成年生活。約翰·威廉斯總是不承認1948年創作的《惟有黑夜》是他的處女作,那是「二戰」時期他在美國空軍服役時寫的小說,這並非完全出於調侃。

>>打破傳統不一定要轟轟烈烈。

>>安德魯斯和愛默生一樣,在學術的殿堂里找不到自我。儘管他離開了出生、成長的房子,但他似乎還沒有出生,還沒有長大。
>>對被認為只存在於自然中的天性的質疑。
>>安德魯斯真正想要的就是兜一圈,體驗曠野的經歷以及由此帶來的自我發現。
>>安德魯斯必須在孩提時代成長起來,那是大腦的孩提時代。
>>走出嬰兒狀態,還是回歸嬰兒狀態——仍未有最後的定論。是一個名叫威廉·安德魯斯的人正在被塑造,還是他正在嚴重地退化。在血流成河的山谷,他喪失了數數的能力;在小說的結尾,他喪失了和同伴交流的語言能力。

>>《屠夫十字鎮》是關於一個年輕人外出「尋找自我」的故事,但同時也是一個年輕的國家無視一切後果強烈堅持自我的故事。在長滿長草的山谷,差不多五千頭野牛幾乎全被屠殺殆盡,令威廉·安德魯斯心裡作嘔。這象徵著歷史上的美國,起先年輕氣盛,新的戰爭只是提供了一個肯定其堅忍不拔的民族個性的機會,但是正如在科羅拉多的山谷里屠殺野牛一樣,也如同在越南和伊拉克一樣,民族個性中令人作嘔的一面也被慢慢揭露出來,或者說根本沒有民族個性。在《屠夫十字鎮》中,約翰·威廉斯執著地關注人類行為機械瘋狂的一面,暗示人和自然一樣——人的天性——是令人恐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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