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納

約翰·威廉斯、楊向榮

§1

>>年紀更大些的時候,回首自己本科最後兩年,斯通納彷彿感覺那段時光虛幻不實,壓根就屬於別人,那段早已逝去的時光,好像不是他習慣的那樣正常流逝,而是斷斷續續地流逝著。一個片段跟另一個片段互相重疊著,但又從中分離出來,他還感覺自己從時間中被移了出來,旁觀著時間在自己面前流逝,像個宏大、並不均勻地翻轉著的立體景觀。

>>他沒有什麼朋友,平生第一次開始有了孤獨感。有時,晚上在自己的閣樓房間,他正看書時會抬起頭來,盯著房間那些黑乎乎的角落,在暗影的襯托下,燈光閃爍不定。如果盯的時間很長又太專注了,那片黑暗就會凝聚成一團亮光,它帶著自己閱讀的東西的那種無形的樣式。他又會覺得自己走出時間之外,就像那天阿切爾·斯隆在課上跟他講話的感覺。過去從它停留的那片黑暗中出來聚集在一起,死者自動站起來在他眼前復活了;過去和死者流進當下,走進活人中間,所以,在緊張的剎那間,他有種密實的幻覺,好像自己被壓縮了,很難從中逃出,也不逃出。

>>他蹭著走廊里光滑的木板牆,他想自己能感覺到木板的溫暖和衰老;他慢慢走下樓梯,不解地看著遍布細紋的冰冷的大理石,在自己的腳下似乎有些滑。大樓里,學生們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低低的咕噥聲個個都很分明,他們的臉蛋既親切又陌生又熟悉。他走出傑西樓,走進早晨的空氣中,灰色好像不再壓迫著校園;灰色引導著他的眼睛向外向上看到天空,他望去的天空似乎通向一種自己還無法名狀的可能性。

>>他覺得自己不適合這個倉促中選擇的目標,感覺自己放棄的這個世界充滿吸引力。他為自己的損失感到悲傷,也因此為父母的損失感到難過,他在悲傷中甚至感覺自己在與他們拉開距離。

>>斯通納想給父親解釋他打算幹什麼來,試圖在他心中喚起自己的重要感和目標感。他聽著自己的語詞落下來,好像都發自別人之嘴。他望著父親的臉,這張臉接受著這些詞語,就像一塊石頭接受著一隻拳頭的反復擊打。他講完後,坐在那裡雙手扣在膝蓋之間,低垂著腦袋。他聽著屋子里的沈默。

§2

>>他把未來看作那座宏偉的大學圖書館,可能還會新建側翼建築,還會添加新的圖書,然後又清退掉舊書,但是其本性仍然基本不會改變。他能看到在這所機構中的未來,他將置身其中,而自己對這個機構還不完全理解;他想象自己在那個未來中還會有變化,可是他把未來本身看作改變的工具而不是它的目標。

>>但他發現自己跟父母無話可說;而且,他意識到,他和父母已經逐漸形同陌生人。他感覺自己的愛因為損失反而更強烈了。

>>他感覺有種強烈的學習衝動。有時,沈浸在自己的書本中,他會想到還有那麼多東西不知道,還有那麼多東西沒有讀過。他辛苦追求的寧靜,當意識到自己生活中的時間那麼少,而要讀的東西那麼多,要知道的事情那麼多,這份寧靜開始破碎了。

>>大學就像一個庇護所或者——他們現在怎麼稱呼來著?——是給那些體弱、年邁、不滿以及失去競爭力的人提供的休養所。看看我們三個——我們就是這個大學。陌生人不知道,我們有這麼多共同點,可是我們明白,不是嗎?我們非常清楚。

>>我想說你是低能兒。你自己也知道,其實你並不很聰明——雖然這不影響任何東西。

>>可是你也夠聰明——但只是夠聰明——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自己會怎麼樣。你因為失敗而與世隔絕,你知道這個。雖然你有能力當個混賬傢伙,可是你不夠無情到堅持不懈地當下去。雖然你不完全是我認識的最誠實的人,你也沒有那種異常的不真誠。一方面,你有工作能力,可是你又太懶,工作不夠勤勉,達不到這個世界要你達到的程度。另一方面,你又並不那麼懶惰,你又給世人一種印象,一種你很重要的感覺。你並不走運——真的不走運。從你的身上看不到升起的光環,你總是帶著副迷茫的表情。在這個世界上,你總是處於成功的邊緣,你會被自己的缺點毀掉。所以,你被選中,被挑出來;天意,它的幽默感經常讓我覺得很有意思,老天已經把你從這個世界的大嘴裡抓出來,安全地放在這兒,放在你的兄弟中間。

>>你也在弱者之列——你是個夢想家,一個更瘋狂世界的瘋子,我們中西部本土的堂吉訶德,但沒有自己的桑喬,在藍天下歡跳。你足夠聰明——只是比我們共同的朋友聰明一點。但是你有這個瑕疵,那個頑疾。你覺得這裡有某種東西,有某種東西值得去尋找。其實,在這個世界上,你很快就會明白。你同樣因為失敗而與世隔絕;你不會跟這個世界拼搏。你會任由這個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來,你還躺在這裡納悶,到底做錯了什麼。因為你總是對這個世界有所期待,而它沒有那個東西,它也不希望如此。棉花裡的象蟲,豆莢里的蠕蟲,玉米里的穿孔蟲。你無法面對它們,你又不會與它們搏鬥;因為你太弱了,你又太固執了。你在這個世界沒有安身之地。

>>對這個世界而言,我太聰明瞭,我總是無法閉上嘴不去評論這個世界,這是一種疾病,無藥可治。所以我只好被封存起來,在那裡我能夠不負責任又很安全,我可以不傷害任何東西。

>>所以,上天,或者社會,或者命運,或者不管什麼你想給它取的名字,給我們創造了這間小茅屋,這樣我們就可以從暴風雨中走進去。這所大學就是為我們而存在,為這個世界的棄兒而存在;不是為那些學生而存在,也不是為了無私地追求知識而存在,不是為你聽到的任何理由而存在。我們釋放出各種理由,我們讓個別普通人進來,那些將在這個世界上有所作為的人;但那不過是保護色。就像那座中世紀的教堂,它才不在乎俗眾,甚至上帝呢,為了活下去,我們有自己的理由。我們應該活下去——因為我們不得不活下去。

>>可即便像我們這樣不堪,也比外面那些人強,滿身污穢,比那些外面世界的渾蛋強。我們不做壞事,我們心口一致,我們為此得到報償,這是一種天然美德的勝利,或者快他媽的接近了吧。

>>他憎恨戰爭對大學強行製造的撕裂;可是他又發現自己內心並沒有特別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感,而且也無法促使自己去恨德國人。

>>一場戰爭不僅僅屠殺掉幾千或者幾萬年輕人。它還屠戮掉一個民族心中的某種東西,這種東西永遠不會失而復得。如果一個民族經歷了太多的戰爭,很快,剩下的就全都是殘暴者了,動物,那些我們——你和我以及其他像我們這樣的人——在這種污穢中培養出的動物。

>>不能請求學者去毀滅他拿出生命去建構的東西。

>>你必須記著自己是什麼人,你選擇要成為什麼人,記住你正在從事的東西的重要意義。

>>他始終沒有養成過沈思反省的習慣,他發現探尋自己的動機是個棘手又多少讓人不快的苦差事;他感覺沒有多少東西可以提供給自己,而且內心也沒有多少東西可供自己尋找發現。

§3

>>在自己的道路上會受到保護,免遭生活可能投向她的粗俗事件,而且除了氣質優雅順從地附屬於這種保護,她沒有別的應盡義務,因為她屬於這樣一種社會和經濟階層,對這個階層而言,保護幾乎是一種神聖的義務。

>>她的品德訓練,無論在學校還是家庭,本質上都是保守的,要抑制欲念,而且抑制的幾乎全跟性有關。而且,情慾都是間接的,不被認可的;因此性遍布她所受教育的其餘每個部分,並從那個隱蔽、未可言及的道德力量中吸收著它的大部分養分。她知道,應該對自己的丈夫和家庭盡各種義務,並且必須要履行。

>>她是懷著某種脆弱、偏女性化的藝術天賦長大的,日復一日,不曾有過任何生活必需的知識。她的針頭很秀氣,卻不實用。她畫些霧蒙蒙、輕薄的水彩;用弱不禁風但相當準確的手彈彈鋼琴;可是她忽視了自己的身體功能,生活中沒有一天曾經獨處過,稍微關心下那個自我。她從來沒有想過可能要對別人的幸福生活負責。她的生活沒有任何變化,就像低沈不變的嗡嗡聲。

>>博斯特威克太太的臉有些呆滯和病態,沒有一點剛勁或者雅致,上面還留著肯定是某種習慣性不滿導致的深深痕跡。

>>像很多覺得自己雖成功卻留有遺憾的男人一樣,他非常虛榮,並且斤斤計較著自己的重要感。

>>她屬於某種類型的南方女人。屬於某個古老而且氣數悄然已盡的家庭,她是懷著這種信念長大的,這個家庭存在所必需的環境條件與它的品質並不相稱。她接受的教導是追求那種狀況的改善,但是這種改善從來都沒有精確地指出來過。她跟霍勒斯·博斯特威克走進婚姻,滿懷著內心根深蒂固的不滿,即婚姻是她個人的一種職責;隨著歲月流逝,這種不滿和痛苦與日俱增,變得如此尋常和無所不在,已經沒有特定的藥物可以緩解了。她的聲音單薄又高亢,始終帶著某種絕望的調子,這賦予她說的每個詞某種特殊的價值。

§5

>>伊迪絲是個不錯的女主人。她神采飛揚、輕鬆自如地跟客人們說話聊天,弄得斯通納覺得她好像成了個陌生人,而且客人在場的時候,她跟他講話時的那股親密和愛撫勁兒常常讓他吃驚。她管他叫威利,這奇怪地讓他很感動,有時還會把一隻柔軟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可是等客人們走後,表面上的東西就自動倒塌了,而且崩潰顯露無遺。她開始尖酸地議論剛剛走了的客人,想象著齷齪的侮辱和輕蔑;她會冷靜和絕望地陳述自以為不可饒恕的失誤;她安靜地坐著,在客人留下的垃圾中沈思默想,而且不讓斯通納打攪,回答他的問話時既簡短又心煩意亂,聲音平板單調。

§6

>>他站著看了很長時間,心裡激起淡淡的同情、勉強的友情和熟悉的敬重感。他又感覺到一絲疲憊的傷感,因為他知道,伊迪絲的樣子再也引不起自己熟悉的那種情慾的痛苦,而且,他再也不會被感動了,像從前她的存在讓自己感動的那樣。這種傷感淡化了許多,他輕輕地給她蓋上被子,關了燈,上了床在她旁邊躺下。

>>當斯通納在收拾屋子,當屋子逐漸變得有模有樣時,他意識到,很多年來,自己並不知道,他有過一份憧憬,一直鎖在內心某個地方的憧憬,就像一個見不得人的秘密,這個憧憬表面上是一個地方,其實就是他自己。所以,當他在打造書房的時候,他打算定義的是他自己。當他為做書架打磨這些舊木板的時候,當他看著表面的粗糙消失,灰色的風雨侵蝕消失,露出基本的木質,最終露出花紋和質地華麗的純粹時,他逐漸打造成形的是他自己,他要置於某種有序狀態的是他自己,他想創造某種可能性的是他自己。

>>起先,他對這本書很得意,經常拿在手裡撫弄著樸素的封皮,逐頁翻弄著。它好像很嬌貴,有生命似的,就像個孩子。他反復閱讀印刷出來的文字,微微有些驚訝它既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好,也沒有那麼糟。很快他就懶得看了,但他每當想起它,想起它的作者時,對自己的魯莽以及本來應承擔的責任無不帶著驚奇和不信任感。

§7

>>他看到的好像是個陌生人的屍體,萎縮了,而且變得很小,臉像一張薄薄的牛皮紙面具,應該是眼睛的地方變成兩個深深的黑色的小坑兒。裹住身體的深藍色的上衣顯得離奇地寬大,放在胸上從袖口裡伸出的雙手像某種動物乾枯的爪子。

>>他終於意識到,她只想等著死,想在她曾經生活的地方死去。他知道,母親還維護著那個小小的尊嚴,當她想這樣做時在這個過程中能找到的那份尊嚴。

>>他想到年復一年被這片土地壓榨付出的代價,而它一如從前——更加貧瘠,也許,更加歉收。一切都沒有改變。他們的生活在毫無歡樂可言的勞作中延續著,他們的意志崩潰了,他們的心智麻木了。現在他們都在給予自己生命的土地裡安息了。慢慢地,年復一年,土地將接納他們。慢慢地,潮濕和腐爛將侵擾那副承放著他們屍體的松木棺材,慢慢地,這些將觸碰到他們的肉體,最後將消蝕掉他們最後的物質的痕跡。他們將變成執拗的土地毫無意義的組成部分,而在很久以前,他們就把自己獻給土地了。

>>最初的幾天,房子的空蕩讓人有種奇怪和出其不意的焦慮。但是很快他就習慣了這種空蕩,開始很享受了。不到一個星期,他就知道自己會像這些年一樣愉快,當他想到伊迪絲必然還要回來,反而感到非常難過,這點沒有必要再對自己掩飾了。

>>他本來已經準備自認不是個好老師。從慌慌張張地上完新生的第一堂英文課開始,他總覺得自己想實現的目標和課堂上傳達的東西之間橫著一條鴻溝。他曾希望時間和經驗會修補這道鴻溝。然而這兩種東西並沒有起效。當他在課堂上講到這些時,那些他深信不疑的事物,對他的背叛卻最徹底,那些最生動的東西,在他的表達中卻萎靡枯燥,那些最

>>感動他的東西,說出來後卻變得冷冰冰的。不稱職的想法讓他苦不堪言,而且這種感覺慢慢變得根深蒂固起來,就像自己的駝背,成為他的組成部分。

>>他懷疑遲至十年後,才開始發現自己,他看到的這個形象比自己曾經想象的樣子既不足又有些過頭。他終於感覺自己開始成為一個教師了,教師不過是這樣一個人,對他而言,他的書就是真,對他來說就是給予一種藝術的尊嚴,與自己作為一個人的蠢傻、不足或者不夠格沒有多大關係。這種領悟他無法言傳,但是,一旦有了,就會改變自己,所以不會有人弄錯它的存在。

§10

>>我們三個在一起的時候,他說——對那些貧困者、瘸子們來說,大學就像一座避難所,一個遠離世界的庇護所,但他不是指沃爾克。戴夫會認為沃爾克就是——就是外面那個世界。我們不能讓他進來。因為我們這樣做了,我們就變得像這個世界了,就像不真實的,就像……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把他阻止在外。

§11

>>他發現自己有些迷茫,自己的生活是否值得過下去,是否有過生活。他認為,這是在某個時候所有人都會想的問題。他不知道,這個問題出現在他們心中時,是不是跟出現在自己心中時一樣帶著這種不具個人色彩的力量。這個問題隨之會帶來某種傷感,不過這是一種整體的傷感,他想跟自己或者他的特殊命運沒有多大關係。他甚至都拿不准,這個問題蹦出來有著最顯而易見的原因,是從他變化後的生活中蹦出來的。他相信,這個問題是這些年日積月累中來的,是從各種偶然事件和限制中來的,是從他開始對這些東西的領悟中來的。他從這種可能性中獲取一種陰鬱和具有諷刺意味的快感,這種可能性就是,他努力獲得的小小學問啓發自己達到了這樣一種認識:從長遠看,各種東西,甚至讓他領悟到這點的這份學問,都是徒勞和一場空,而且最終要消解成一片他們撼動不了的虛無。

§12

>>他已經四十二歲,往前,看不到任何自己渴望享受的東西,往後,看不到任何值得費心記住的事物。

>>他們的手猶猶豫豫、笨拙地向對方伸出去,用了個拙劣、壓抑的擁抱姿勢緊緊摟在一起。兩人一動不動,挨著坐了好長時間,好像稍微動一動就會放走他們之間通過單純的抓握所保持的那種陌生又可怕的東西。

>>你最初愛的那個人並不是你最終愛的那個人,愛不是最終目標而是一個過程,借助這個過程,一個人想去瞭解另一個人。

>>他們都很羞怯,對彼此的瞭解都緩慢而又帶著試探的色彩。兩個靠近了,然後分開,接觸瞭然後又縮回,也不想給對方身上添加更多可能受歡迎的東西。一天又一天,那層保護他們的克制的皮層逐漸脫落,所以,最後,他們像許多極其羞怯的人一樣,彼此向對方敞開,完美又無拘無束、愜意地撤去了保護,而且有絕對無拘無束的愜意感。

§13

>>因為他們在一起生活,那個夏天並不全用來做愛和交談。他們學會了在一起而不必非要說話,養成安靜的習慣。斯通納經常帶些書到凱瑟琳的公寓,然後把書放在那裡,最後只好多裝了一個書架來存那些書。在他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斯通納發現自己又回到曾經擁有但卻拋棄的書房裡。凱瑟琳繼續寫那本要當作學位論文的書。她經常在靠牆的那張小桌子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低著頭全神貫注在書本和紙張上,纖細蒼白的脖頸彎彎的,從習慣穿著的那條深藍色睡袍里流動出來。斯通納蜷在椅子里或者躺在床上,神情同樣專注。

>>有時他們會從書本上抬起眼睛,朝對方笑笑,然後接著讀書。有時,斯通納會把頭從書上抬起來,凝視的目光停留在凱瑟琳脊背優美的曲線上,停留在總是垂著一撮頭髮的纖細的脖頸上。接著,一種緩慢、舒服的慾望像無風狀態般從全身流過,他就起身站在凱瑟琳後面,把胳臂輕輕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會竪直身子,把頭往後靠在他的胸脯上,他的雙手向下伸進寬松的睡袍中,輕柔地撫摸她的乳房。然後他們又開始做愛,安靜地躺一會兒,接著繼續看書研究,好像他們的愛情和學問是一個過程。

>>他沒有想過,面對外人,面對這個世界,他要顯得像什麼樣子。一時間,他認為自己顯示出的樣子就是他必須顯示的樣子。伊迪絲說的就是他看到的部分。他看到過一個身影,輕快地穿梭在吸煙室的軼事中,穿過廉價小說的書頁——一個可憐的小伙子進入中年,被妻子誤解,試圖讓青春重放光彩,找了個年齡比自己小的姑娘,笨拙、傻乎乎地找到自己不曾有過的青春,一個愚笨、打扮得花裡胡哨的小丑,世人出於彆扭、同情、蔑視而恥笑著這個人。他極力湊近看著這個身影,可是他看的時間越長,這個身影變得越不怎麼熟悉。他看到的不是自己,他忽然明白,這個影子誰都不是。

>>他們想到故作姿態,談到公開蔑視。他們各自說,是受到誘惑乾出些激烈的事情,故意表演。但他們並沒有這樣做,他們沒有真正的慾望這樣做。他們只想這樣在一起不被人關注,只想獨來獨往。他們知道,想要這樣,就不能獨自待著,他們懷疑辦不到獨來獨往。他們想象可以小心謹慎,但幾乎馬上想到,他們的戀情會被懷疑到。他們決定不要在大學里互相遇著,在公開場合實在無法避免遇到時,就一本正經打個招呼,其中的諷刺意味,他們並不覺得有多明顯。 但是,他們的戀情被人知道了,而且在秋季學期開始後很快就被知道了。被發現很可能是因為人們對這種事有種天生的洞察力,因為兩人誰都沒有向外傳遞過有關私生活的任何信號。也許是某人胡亂猜想,跟別的什麼人說的話一拍即合,這又導致人們對他們兩個的關注更加嚴密,反過來又……他們知道,別人的猜度是沒完沒了的,但他們在繼續製造著猜度。

>>他們生活其中的是一個暗淡的世界,他們把自己好的那部分帶到這個世界——所以不久,外面那個人來熙往,語聲嘩然的世界,不斷變化和持續運動的世界,在他們看來都是假的虛幻的。他們的生活在兩個世界之間被截然分開,在他們看來這好像天經地義,就應該生活在這種分裂里。

>>隆冬時節和早春的幾個月里,他們生活在一起時找到了以前從未有過的靜謐。隨著外面的世界向他們關閉,他們漸漸意識不到它的存在了。他們享受的那種幸福無需向對方言說,也無須想到它。在凱瑟琳那間狹小、陰暗的屋子里,像藏在那幢宏偉的老房子底下的洞穴,他們好像覺得自己游離於時間之外,在一個他們自己發現並且沒有時間的宇宙中生活著。

>>他走出辦公室,踏進漫長走廊的黑暗中,步履沈重地走進陽光里,走進外面開闊的世界,無論他從哪裡轉過身,這個世界都像一座監獄。

>>他們從完成時向前推進——「我們現在很快樂,不是嗎?」——再到過去時——「我們以前很快樂——比任何人都更快樂,我想」——最後抵達語篇的必然要求。

>>他在沙發上往後靠過去,看著低矮、昏暗的天花板,那是他們的世界的天空。他平靜地說,「如果我把這一切都拋棄了——如果我放棄了,一走了之——你會跟我走嗎,會嗎?」 「會。」她說。 「可是你知道,我做不到,你知道嗎?」

>>「嗯,我知道。」 「因為那,」斯通納自我解釋說,「那就意味著什麼都沒有了——我們什麼都做不了,我們就什麼都不是了。幾乎可以肯定我就不能教書了,而你——而你也會變得面目全非。我們兩個都會變得面目全非,不是我們本來的樣子。我們都會——一文不名。」 「什麼都不是了。」她說。 「我們至少現在可以從這件事中走出來,還能做我們自己。我們知道我們是——知道我們是什麼樣的人。」 「是。」凱瑟琳說。 「因為從長遠看,」斯通納說,「不是因為伊迪絲,甚至不是因為格蕾斯,或者注定要失去格蕾斯,讓我繼續留在這裡。不是因為對你或者我來說,這是個醜聞或者傷害,不是因為這是我們非要克服的磨難,甚至不是因為我們可能要面對愛的痛失,只是因為害怕我們自我的毀滅,以及我們現在所做一切的毀滅。」 「我知道。」凱瑟琳說。 「所以,我們最終還是屬於這個世界,我們應該早知道這點。我相信我們是知道的,但我們得退出來一點兒,假裝一點兒,這樣才能——」 「我知道,」凱瑟琳說,「我始終很明白這點,我想。即便假裝,我還是知道,有時,有時,我們會……我知道了。」她停了下,定定地看著斯通納,眼睛忽然淚光閃閃。「可是太倒霉了,比爾!真倒霉!」

§14

>>但是,威廉·斯通納認識這個世界的方式沒有幾個年輕同事能夠理解。在他內心深處,在他的記憶深處,是對困苦、飢餓、忍耐和痛苦的知悉。雖然他很少想起早年在布恩維爾農場的經歷,但是他的意識邊緣卻經常會想到自己的血緣傳承。這是祖輩給予的傳承,而他們過著卑賤、辛苦、堅忍的生活,他們共同的道德信仰就是把自己的臉交給一個嚴苛不公的世界,而那一張張臉毫無表情,鐵硬又荒涼。

>>他看到,好人都落入緩慢、絕望的衰落中,當他們對體面生活的憧憬崩潰時,人也隨之崩潰。他看著他們漫無目標地在大街上行走,眼睛像破碎的玻璃片般空洞;他看到他們走向後門,帶著走向刑場的人才有的那種苦澀的自豪,討要能讓他們繼續乞討所需要的麵包。他見識過好多人,他們曾經昂首闊步,很有身份感,因為自己作為在某種意義上不會倒閉的某個機構的終身僱員享有的那點可憐的安全,他們懷著嫉妒和痛恨兼有的感情看著他。對於這些覺悟,他從不聲張,可是對這種在很多方面打動他、改變了他、深藏在大眾視野之外的共同痛苦的洞悉,以及對這種共同困境毫不聲張的傷心,永遠不會離他生活的任何時刻太遠。

§16

>>戰爭的那幾年全都模糊了,斯通納簡直就像穿過一場無比猛烈、幾乎無法忍受的暴風雨般走過這幾年,他垂著腦袋,下巴緊鎖,腦子里只想著下一步,下一步,下一步。然而,即便他拿出全部堅強的忍耐力和堅韌不拔的行動,度過幾天、幾星期,自己仍然是一個嚴重分裂的人。他的一部分在對每天浪費的本能恐懼中,以及毀滅和不可阻擋地襲擊頭腦和心靈的死亡的泛濫中畏縮著。他再次看到教員隊伍消耗殆盡,看到教室空空蕩蕩,沒有了年輕人,看到各種焦慮不安的表情,出現在行動仍然滯後的人的臉上,從這些表情中看到心靈在慢慢死亡,看到情感與牽掛的痛苦損耗。

>>然而,斯通納的另外一部分被劇烈地拽向那場他畏縮的大屠殺。他發現內心有種自己以前還不知道的施暴能力:他渴望介入,他想品嘗死亡的滋味,毀滅的苦澀快感,流血的感覺。他既感覺可恥,又感覺自豪。在這之上則是苦澀的失望,對自己,對這個時代和讓他變得如此的環境。

>>他們談到深夜,就像兩個老朋友。斯通納開始意識到,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她雖然很絕望,但卻算得上幸福開心了。她可以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少喝點酒,年復一年,自我麻痹,來對抗自己那已經變得虛無的生活。至少,他很高興女兒能夠這樣。他很欣慰,女兒還能喝酒。

>>可他還是難以超越,他知道,而且永遠超越不了。在麻木、冷漠、孤絕的背後,這種力量還在,強烈而穩定,它永遠都在那裡。年輕時他不假思索自由地釋放這種力量,他曾經把這種力量投到阿切爾·斯隆展示給他的知識中——那是多少年前?在求愛和婚後的最初那段盲目、愚蠢的日子里,他曾把這種力量投放給伊迪絲。他曾把這種力量投給凱瑟琳,好像以前從未投放過。他還以古怪的方式,而且在自己完全意識不到的時候,把這種力量投到生活的某些關鍵時刻,也許投入得最充分。這是一種激情,既非心靈也不是肉體的激情,它就是一種綜合了二者的力量,好像它們不過是愛情的材料,它的具體內容。對一個女人或者一首詩,它只是說:看哪!我活著。

§17

>>他的手從蓋在身上的被子上摸索著移過去,拿住她的手,好像那是一段不得不走的遙遠的距離。

>>他冷靜、理智地沈思起自己這輩子看上去似乎難以回避的失敗來。他曾經希望擁有友誼和友誼的親密,這可能會讓他在人類的競爭中支撐下去。他曾有兩個朋友,一個他知道時已經無謂地死去,另一個此刻遠遠地退縮進生活的序列中,乃至……他曾想得到那種唯一性,以及婚姻平靜、持續的激情。他也曾得到過,但不知道如何處理,然後已然死亡。他曾經想要愛。他擁有了愛,然後又放棄了,把它釋放進混亂的生命潛能中。凱瑟琳,他想。「凱瑟琳。」

>>他想當一名教師,他成了教師。但他知道,他永遠知道,人生的大部分時候他都是一個冷漠的人。他曾夢想過某種正直,某種絕對的純潔。他尋找過妥協和無關緊要的攻擊性消遣。他曾想象過智慧,在漫長歲月的盡頭,他找到了無知。還有什麼呢?他想,還有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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