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安:埃米尔·辛克莱年少时的故事

赫尔曼·黑塞

◆ 獻言

>> 我所想望的,無非是試著依我自發的本性去生活。為何如此之難?

◆ 前言

>> 為此,每個人,只要他仍以某種方式活著,只要他履行自然的意志,他就是奇特的,他就配得上任何關注。

>> 每個生命都奮爭著,試圖從深淵中奔向各自的目標。人們彼此理解,但每個人,都只能解釋其自身。

◆ 兩個世界

>> 很多我酷愛的故事都提及失足少年的經歷。這些故事最終總以少年回到父親身旁,回歸光明世界作為救贖和慰藉。我完全知道這是唯一正確的、善意的、合乎希望的結局。但即便如此,故事中邪惡墮落的部分仍舊分外迷人。假如可以坦白地說出真話:失足者有時受到懲罰,重歸正途,簡直令人遺憾——但人們不會這麼說,也不會這樣思考。它只是以某種方式作為徵兆和可能,深藏於人的潛意識中。

>> 哦,回家!多麼美好幸福,回到光明與和平中!

>> 這一刻,我不再懼怕明天,而是懼怕我必然的墮落和即將步入的深淵。我清楚地意識到,我的過錯將引發更多過錯。

>> 我知道,我現在有一個秘密,有一個必須獨自咀嚼的罪責。或許我現在正處於十字路口,或許從這一刻起,我將永遠、永遠地成為罪惡世界的一員。

>> 我像個罪犯,殺了人,卻只被人嘲笑偷了一小片麵包。

>> 而每個要成就自我的人,都要毀掉這個支柱。在這些無人知曉的經歷中,存在著我們命運中最內在、最基本的紋理。斷痕和截裂會重新彌合,會痊癒,被遺忘,但在我們心中最隱秘的角落,它卻繼續生活著,流著血。

>> 我心灰意冷地看著我的世界和我美好幸福的生活如何遺棄我,如何成為往昔;感受著我新長的、喘息的根莖,如何牢牢地在外面的黑暗與陌生中扎根。第一次,我品嘗了死亡的味道——死亡是苦澀的。死亡是分娩,是對可怕新生的恐懼和憂煩。

>> 上帝的恩典與他們同在,不再與我同在。

>> 啊,我要是死了多好!可我只是稍有不適。

>> 她的疼愛對我只是折磨,因為我不能以坦誠來回報她的疼愛。

>> 我從不關心他人的生活,時刻被自己的事困擾。

◆ 該隱

>> 可無論是出於喜愛還是厭惡,我都無法不看他。

>> 他任何方面都與眾不同。他因為獨特,因為烙著完全個人的印記而引人側目——可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回避他人的目光。

>> 有勇氣和個性的人,在他人看來總是駭人。然而在痛苦中,我也並非事事懊惱,至少不會時時懊惱。有些時候,我會認為一切都只能如此。厄運來時,即便掙扎,也是枉然。

>> 我知道家人會友善地接納我,體諒我,同情我,卻不會真正理解——整件事情會被視為一次失足,而不會被視為命運。

◆ 強盜

>> 許多人終其一生,唯有在童年的腐朽與幻滅中,才經歷過命中注定的死亡與新生,被眷戀的事物拋棄,熟悉的世界變得清寂和死一般冰冷。許多人永遠舉步不前,一生都痛苦地眷念著無以輓回的昨日,做著逝去天堂的美夢,這一所有夢想中最致命的夢想。

>> 與眾不同,孤寂沈默,就像一個獨立天體,漫遊在人群中,沈浸在自己的空氣中,活在自己的律法中。

>> 就像人們尊上帝為生命之父,卻對繁衍的根本——性行為避而不談,寧願將它解釋為魔鬼的把戲和罪惡!

◆ 貝雅特麗齊

>> 表面看來,我似乎玩世不恭,可實際上,我常常暗自軟弱地屈服於悲傷和絕望。我靠著從前在家鄉積累的知識過活,新班級較之以往的落後,讓我養成了輕視同齡人的習慣。他們在我眼中不過是些頑劣小兒。

>> 他們的面目是一個廢物,下流胚,喝得爛醉,渾身髒臭、惡心、無恥。一個野蠻的畜生,被可鄙的慾望操控!

>> 用語言把自己偽裝成老於世故的情場高手時,我孤單落寞,並狂熱而絕望地渴望著愛情。沒人比我更脆弱,更羞澀。

>> 上帝預備了許多讓人深陷孤獨,走向自我的道路。那時,他就帶我走上一條滿是噩夢的路。越過骯髒齷齪,越過破碎的酒杯和嘲諷不休的夜晚,我看見自己——一個中邪的夢遊者,不安而痛苦地在一條醜惡不潔的路上攀爬。有些夢的盡頭站著一位公主,而我卻受困於臭氣熏天、滿是淤泥的死巷,無法走向她。我的處境正是如此!我以這種羞恥的方式沈湎於孤獨。

>> 我以古怪下作的方式,以浪跡酒館兒和自吹自擂的方式與世界為敵。這是我的反抗。我想毀掉自己。有時我這麼想:假如這個世界不需要我這樣的人,沒給我預備更好的位置、指派更高的職責,那我只能自我毀滅。損失該由這個世界承擔。

>> 情慾的滿足不是我的目標。我的目標是純潔。不是幸福,是美和智慧。

>> 它並不像我——也不必像我——但它是我生活的映像,是我的心,我的命運,我的魔鬼。

>> 命運和性情是一個概念的兩個名字。

>> 考試臨近了。不比平時,我不得不下些功夫。自從我突然戒除了惡習,老師們已重新接納我。儘管我仍不是個好學生,但無論是我還是別人,都已不再記得,半年前我幾乎是個要被學校開除的學生。父親的信逐漸恢復了從前的口氣,沒有了責備和恫嚇。但我毫無興致,向他或任何人解釋我的轉變。它不過恰好吻合了父母與老師的期望。

>> 這種偶然沒有將我帶向任何人,沒有拉近我和任何人,它讓我更加孤單。它引領我走向德米安,走向遙遠的命運。我身陷其中,渾然不覺。貝雅特麗齊雖然是這一轉變的引子,但一段時間以來,我都與我的畫一起生活在虛幻的世界中,思考著德米安,甚至在我的眼中和心中,貝雅特麗齊已徹底消失。我不能跟任何人談及我的夢、我的期待和我內心的轉變。即便我有這種願望,我也無法做到。可我怎會有如此願望?

◆ 鳥奮爭出殼

>> 現在我卻時常意識到,以目光和思想,人能實現很多願望。

>> 我開始以獨特的方式退居內心,並在內心生發全新的認知,宛如一位夢遊者。我對生命的渴望在心中綻放。

>> 我又開始不斷做夢,白天比夜晚夢得更多。各種想象、願景和期待齊聚心頭,將我與外部世界隔絕。我真實而熱烈地與我內心的景象、夢幻以及夢的影子交流、生活,更多於與現實世界。

>> 狂喜和恐懼、男人和女人融為一體,最神聖的和最卑劣的交織一處,沈重的負疚在溫柔的無辜中戰慄。愛不再是最初讓我惶恐的、獸性的黑暗慾望,不是像我對貝雅特麗齊的畫像那般虔誠的精神崇拜。愛是兩者兼具。愛是更多。愛是天使和撒旦,是男人和女人,是人和獸,是崇高的善和卑劣的惡。我注定生活在這種愛中。我的命運就是去品嘗這種愛。我渴望它,害怕它,但它永恆存在,並永遠在我的上方盤旋。

>> 我已是個真正的成人,卻依舊惶然無措,毫無目標。我唯一確定的是我內心的聲音,我的夢境。我的使命是盲目地跟隨它們的指引,但我卻倍感艱難,並日日與自己為敵。或許我瘋了,我常想。或許我與別人不同?可我也能取得他們的成績。只要勤奮努力,我也能讀柏拉圖,能解幾何題,能理解化學方程式。唯有一點我無法做到:拋棄秘密隱藏在內心的目標,去繪制現實的藍圖,就像那些知道自己要成為教授、法官、醫生和藝術家的人一樣。他們知道實現目標需要的時間,未來有何收穫,我卻不能。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像他們一樣精心盤算,誰知道?或許我也將不停地尋找,一年一年,一無所獲,一無所成。或許我也走向某個目標,但那裡卻布滿邪惡、危險和恐怖。我所想望的,無非是試著依我自發的本性去生活。為何如此之難?

>> 但事情總是如此——一旦我愛上我的處境,找到我的夢想,它們就立即凋零、幻滅。即便悲嘆也是枉然!現在,我活在熱烈不安的渴望和急切的期待中,時常癲狂。

>> 我整日與自己相處,無暇顧及其他。我所熱切渴望的,不過是活一次,將那自發的自我拋向世界,與之相聯,或與之抗爭。

>> 有時,這一切折磨我,讓我無法承受,我甚至準備結束生命。

>> 世上並無偶然。假如人一定要找到什麼,他一定能找到。這不是偶然。而是他自己、他的渴望和需求在引領他。

>> 聽的時候,我就像走在天堂與地獄之間。我想,我熱愛音樂,是因為音樂極少鼓吹道德。我所尋找的,不是其他那些宣講德性的事物。道德讓我痛苦。

>> 上面寫著:‘鳥奮爭出殼。蛋就是世界。誰若要誕生,就必須毀掉世界。’

◆ 雅各與天使摔跤

>> 當年我大約十八歲,是個叛逆青年。許多方面特別早熟,另一面又幼稚無援。比照他人,我時常驕傲自負,又時常垂頭喪氣,倍感屈辱。我視自己為天才,也視自己為半瘋。我無法加入同齡人的快樂和生活,卻時常在自責和擔憂中折磨自己,彷彿我已絕望地被隔離,彷彿我難於接近生活。

>> 假如我們恨一個人,我們不過是借他的形象,恨我們自身的某些東西。那些不在我們自身的東西,從不會激怒我們。

>> 庸常之路容易,我們的路卻艱難——但我們願意走。

>> 然而對於那些並非因為習慣,而是我們出於本意去愛慕和敬畏的人,那些我們發自肺腑要成為其追隨者和朋友的人——真正苦澀艱難的時刻是,當我們驟然發覺,心中奔湧的激流已將我們帶離了所愛之地。這一刻,每種背離朋友和老師的想法都像毒針,刺向我們的心,每一記抗爭的毆打,都打向我們的臉。這一刻,那些自詡良善的人,也會被冠以「不忠」和「忘恩負義」的名號,如同一個可恥的稱呼和印記。於是受傷的心驚恐地躲回童年美德的愛之幽谷,而不是去相信,必須做出了斷,必須斬斷紐帶。

>> 新信仰是全新的、非同以往的任何信仰,源自新土壤,而非受造於古籍和書齋。

>> 人人擁有自己的「職責」,但沒人能選擇、再造或任意掌管自己的「職責」。

>> 任何試圖施予塵世的意願,都是徹底的虛妄。一個覺醒的人,只有一個任何義務也無法超越的義務:尋找自我,固化自我,摸索自己的路前行,無論去向何方。

>> 成為什麼,不過是存在的附屬。人只有一個使命:走向自我。無論他最終成為詩人還是瘋子,先知還是罪犯——這不是他的職責,毫不重要。他的職責是發現自己的命運,不是別人的命運,是徹底而不屈地活出自己的命運。其他任何道路都不完整,都是企圖逃避,是遁入公眾的軌跡,是苟且偷生,是對內心的恐懼。

>> 我已嘗遍孤寂,且已預知來路更深的孤寂,難以回避的孤寂。

>> 因為我恐懼:我無法完全赤裸而孤獨地面對世界。我是條軟弱而可憐的狗,需要溫暖和食物,時常需要同類相伴。誰真正追隨命運,誰就不再有同伴,誰就徹底孤單,身處冰冷的世界。

>> 我身處黑暗,無法獨自前行。救我!

◆ 夏娃夫人

>> 人們到處結社,到處聚集,到處推脫命運,到處是遁入溫暖的烏合之眾!

>> 人只有在無法認同自身時才會感到害怕。

>> 他們荒唐的快樂和我寂寞的生活兩相比照,我曾感到悵然若失,又時常心懷譏諷。

>> 他們說起大學時浪跡酒館兒的日子,就像懷念幸福的天堂。他們祭拜消逝的「自由」,就像詩人,或一位浪漫主義者為童年獻辭。人人如此!人們在記憶中到處尋找「自由」和「幸福」,因為他們害怕想起個人的責任,想起自己的道路。他們痛飲幾年,狂歡幾年,再棲身某處,成為國家忠實的公僕。是的,世界如此腐朽。比起數不勝數的蠢行,學生們的愚蠢,還算不上罪孽。

>> 只要我願意,明天我就能見到德米安的母親。那些大學生,隨他們泡酒館兒,隨他們把刺青刺在臉上。這個世界,讓它去腐朽,等待毀滅——與我無關!我唯一期待的是在一幅新景觀中,遭逢我的命運。

>> 我沈沈睡去,直至次日早上很晚才起來。新的一天是我盛大的節日。長大後,我還從未像兒時慶祝聖誕般,有過這樣的感受。我興奮不安,卻毫無畏懼。我知道,重要的一天開始了。我看見並感到周圍的世界在變幻,在期待,處處休戚相關,一派喜樂祥和,就連細簌的秋雨也美好、安靜,宛如節日莊嚴悅耳的音樂。我的內心第一次與外部世界和諧共鳴——靈魂的節日來了,生活變得有意義!巷子里沒有一所房屋、一扇窗戶、一張面孔在煩擾我。一切都如其所是,又顯現出並非庸常空洞的面目。一切都是等待中的風景,一切都在虔敬地恭候命運的降臨。這是個我在年幼時的聖誕節和復活節清晨,才見過的世界。我從未想過,它還能再次美妙。我已習慣活在內心,安然於對外部世界的麻木,滿足於伴隨童年的消逝,而不可避免的世界色彩的暗淡,相信人只有放棄魅惑的晨曦,才能在某種程度上獲得自由和靈魂的成熟。而現在,我喜悅地發現,一切都不過被掩埋了,被遮蔽了。即便一個自由的人,一個放棄童年幸福的人,也能重見世界的光彩,品嘗只屬於孩子們的深深戰慄。

>> 我找到昨晚和馬克斯·德米安告別的城郊花園。高大茂盛的樹叢掩映著一幢明亮宜居的小宅。巨大的玻璃牆後是灌木花叢。透過光潔的窗戶,我看見深色牆面上的畫和一排排書籍。房門徑直通向溫暖的客廳。一位年老的黑衣女傭,系著白圍裙,安靜地領我進去,幫我脫下大衣。

>> 我獨自站在客廳,環顧四周,彷彿立即墜入夢中。門上方深色的木牆上,掛著一幅鑲在黑色畫框中的畫作,一幅我熟悉的畫作。它是我畫的那幅鳥圖。金黃色的雀鷹頭正奮爭著衝出世界的殼。我激動地望著畫——內心如此歡喜,又如此痛楚,彷彿我所做過的、經歷過的一切都在此刻,以答復和滿足朝我湧來。

>> 這個世界,讓它去腐朽,等待毀滅——與我無關!

>> 我已習慣活在內心,安然於對外部世界的麻木,滿足於伴隨童年的消逝,而不可避免的世界色彩的暗淡,相信人只有放棄魅惑的晨曦,才能在某種程度上獲得自由和靈魂的成熟。而現在,我喜悅地發現,一切都不過被掩埋了,被遮蔽了。即便一個自由的人,一個放棄童年幸福的人,也能重見世界的光彩,品嘗只屬於孩子們的深深戰慄。

>> 人必須找到他的夢。之後,路就不再艱難。但夢是不會恆久的,所有的夢都會被新的夢取代。人不可能抓住任何一個夢。

>> 飽嘗孤獨的我認識了一種唯有絕對獨立的人才能締結的團體。我不再渴望幸福的歡宴,不再渴望回到愉快的節日。看到別人成群結隊,我不再妒忌或思鄉。漸漸地,我融入了那些立有「記號」者的秘密當中。

>> 他們這些攜有記號的人,或許被世人視為異類、瘋子、危險分子。但我們是覺者,或是正在覺醒的人。我們的追求是成為永恆的覺者。而旁人的追求和尋覓在於他們的意見、理想、職責,在於他們的生活和幸福能否不斷靠向大眾。這也是追求,也有力量和價值。但我們認為,我們這些被立了記號的人,要展現的是自然意志全新的、獨特的、未來的意志。而大眾則生活在固有的意志中。對他們來說,人性——他們和我們同樣熱愛的人性——是完善的,需要被保存、保護。對我們來說,人性是遙遠的未來,我們仍在路上摸索。人性的面目無人知曉。人性的法則無蹤可循。

>> 各種溫柔、害羞而敏感的人。

>> 即將發生的事難以預料。歐洲的靈魂是一隻長期被困的野獸。一旦獲得自由,它最初的躁動不會悅人耳目。但事態的進展順利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靈魂真正的困境——長久以來,一再被欺瞞、被麻痹的困境,能暴露出來。那時將是我們的時代。

>> 理想受到威脅時,人人都可做出驚人之舉。而當一種新理想,一場嶄新的,或許危險、或許駭人的萌生中的運動來叩門時,所有人都不知去向。

>> 但大多數人的愛,都只為失去自我。

>> 她是一片海,我是注入大海的奔流。她是一顆星,我是向她靠近的另一顆星。我們相遇,相吸,相守。我們彼此圍繞著,幸福地永恆旋轉在親密而絢爛的軌道上。

>> 雨滴的味道卻像眼淚。

◆ 結束與新生

>> 早已習慣孤獨,習慣放棄,習慣與我的痛苦廝守。

>> 我的心不會安於飽足和舒適。我需要痛苦和追逐。

>> 在那個冷漠的世界中,我永無寧日,無人同行,唯有寂寞與抗爭相伴。

>> 或許我將繼續奮爭,繼續被渴望煎熬,繼續做夢,獨自一人。

>> 世界越是執迷於戰爭、英勇、榮譽和一切古老的理想,虛偽的人道之聲就愈發遙遠,愈發難以置信。

>> 仇恨、憤怒、殺戮和毀滅與其對象、目標毫無關聯。不,這些對象或目標是偶然的。最初的情感,哪怕是最原始、最野蠻的情感,也並非針對敵人。血腥的事業是人類內在的爆發,分裂靈魂的爆發。人們去仇恨、去殺戮、去毀滅、去赴死,只是為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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