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暗啞。微小。

/黃碧雲

沈默詛咒

到後來就一直沒有收到你的電郵。你最後不得不破壞你的承諾。

你說:永遠都會回電郵。好像說:永遠有話。

我說這是甚麼意思。因為你永不願意承擔沈默。

到後來沈默的重擔還是給了你。沈默的是你而不是我。我想我應該很快樂。那個晚上我快樂得睡不著覺。

來暑期學習的小男生問我:到底保密的責任有多高?當事人的案件可不可以說?如果我有法律上的問題,要去問師兄師姊,案情我可不可以說?跟朋友可不可以談我的工作?我說,這看你對操守的要求有多高。這是個對操守要求很嚴格的行業。我個人就甚麼都不說,所以已經很少見朋友。我每天只有工作,對著都是當事人和他們的案件,我生活里沒有其他的內容,但這些甚麼都不能說,結果就沒甚麼好說,到後來下了班就甚麼人都不想見,甚麼話都不想說。 
你看看《事務律師專業守則》第八章:保密。

因為我甚麼都沒有說,我來到了一個,黑暗房間。

在很多很多個冷颼颼的房間我聽到了很多,用紙筆記著。鋼筆刮著紙上索索作響。這是我多麼熟悉的聲音。我聽到我自己的問題,陌生的心靈非常接近。 
在一個細小空間與陌生心靈接近的時候就想起你。 
所以每次都覺得當事人真像你。 
怎麼會呢,他們是那麼的不同,相同的同是為人所離棄。 
我會覺得監獄像孤兒院,一定是我那麼老了,還故作天真。
我停止。其實是不得不停止。 
命運的意思是,是處境選擇你而不是其他。

停止之前一定一直以某種方向運動著。無論是怎樣的亂,總是以某種碰得頭破血流、旋轉或蝴蝶飛行的方向運動著。這樣我理解希望。希望又時常與年輕有關。

「由此進入了沈默。」她說。我便想像這個沈默空間的進口。 

不同的人生命來到了不得不停止的一點,運動的繼續運動,以其盲目、無所以、不斷重復就以為堅持的方式繼續運動,無視那些離開的人:方向那麼吵鬧,他們無法再聽到靜默的聲音。

他不再聽我的電話。自從他進了監獄以後,他就不再聽我的電話。 
我不介意被離棄。本來不是你離棄人便是人離棄你,不是那麼複雜的一回事。

後來我想,或許必然如此。他和他和她們運動著、希望著:還有那麼多不公義,有貧窮國家有永遠吃不飽的小孩,有世界銀行有核電廠有水壩。我是那麼討人厭的說:我多麼羨慕你們還可以相信。

無法相信,就必然來到這個沈默空間的進口。

但不同的人來到這個進口,但不曾相遇。

因為各種原因,各自承擔沈默。

我想像她困頓的姿勢,無論她如何嘗試抬頭微笑,她所有的皺紋與下垂的重量都出賣她;她無法再踏出一步。於是她將鋼筆套上。 
「我夢到我曾經迷戀的人。他已經很老很老了。他要小便,我便將他翻過身來,將他的性器拿出來,給他小便。」我說,「哦,老的老,死的死。」她眨著她的小眼睛。(不知甚麼時候,眼睛就不勝負荷的小了。)
甚至沒有說再見。她從來沒有說過離開。她就已經去到那個無人之境。她不需要我,我也無法接近她了。(況且我也不想接近她。)

簡單來說,是因為時間和方向。及所有的停止。

關上門,在那個黑暗房間。

我曾經以為最後必會在修道院。(正如我曾經以為有關於命運……)(你可以不必如你想像。你可以戰勝給予你的。)(你是你所願意是的……如果我自私如果我受傷,只因為我選擇虛榮或軟弱。)(如果你能夠傷害我只不過因為我願意讓你傷害我。)(如果我沈默或舞。)(我那麼堅持於……執著於……瘋狗狂追黃昏的影子一樣我知你都怕了我。)
也真的在修道院,一個黑暗房間。房間冷颼颼的,只有一張桌子,幾張椅子,牆壁永遠是白的。如果整個監獄,或辦公室,或醫院或警察局的顏色都陳舊,唯獨這個房間永遠亮白亮白,油漆永遠是新的,可能有個犯人或病者或告解者天天在那裡在油著潔淨的白油漆,唱著歌,相信愛和救贖(那個可能就是我)。

請你可不可以將空調調高一些。如果有人說話。 
我很冷。

我在修道院房間的一邊不是另一邊。說話的人在另一邊。 
說話的生活著。沈默承擔死亡。

那真是個最大最大的秘密。有個叫莎士比亞說的。

去了的人永遠不會回來。回來的人說,那裡沒有甚麼,只是很光很光。但後來做醫學研究的人說,那只是視覺神經在臨終前所產生的光學現象:他們見到的不是他們想像的。 
這個秘密是:如果你知道這個秘密,你就成為黑暗的同謀者。你再也無法再走出去。

你只有沈默。

——但是我見他們都在說當事人的案子。他們都說,律師是最八卦多口的人。小男生有點困惑的說。而每當一個人在批評另外一個人,又或者一個當事人在批評他(她)的另一個律師,我總會制止他們,說:這些事情我不適宜聽,我也不適宜做任何評論,請你明白。

我來到黑暗房間的一邊,不是另一邊:另一邊述說懺悔,這一邊聽。

承受是那麼艱難。(細細,你還在麼?你還會說話麼?你還那麼纖幼細密麼?)(噢,「老的老,死的死」。)(到她真正懂得《遊園驚夢》的時候,她離開遊園驚夢的心情與年紀已經很遠了。

開始是一個蜷伏的姿勢。我記得那時我在西維爾,某一個假期,應該是一個十月份,星期四放假,星期五是一個本來應該下一個星期放的假期調過來放掉,週末是平日的週末,一共四天假期。同學們都出城外遊玩,住歐洲的甚至回了家。 
他們說你不要寫了,讀者都不明白你在寫甚麼。你應該多點考慮讀者。 
我就覺得很絕望。這句話我二十年前聽過了,而且一直聽了二十年。我沒有甚麼可憎恨的人和事,所有事情都過眼雲煙,不留痕跡。我只最憎恨他們說看不明白,要我遷就。讀就讀,不讀就拉倒。我要遷就老早就遷就了,何必現在還半死不活的書一本一本死不斷氣的賣。 
憤怒很短暫。蜷伏的姿勢,我何其熟悉。 
眼淚一直流。累了,在床上睡一會。醒了又覺得,這樣難。我只想很微小的、縱使也是微微放任的,但我又不會騷擾任何人的生活著,沒有人要逼害我,也沒有人要孤立我,我不那麼重要,但就這樣莫名其妙無法以我願意的生活方式生存下來。 
要麼離開。要麼改變我自己。

三天之後,我離開那間房間。我決定找一份工作。當律師吧。人人都說這是個好職業。 
每天跟我一樣,有起碼二百萬人七時起床去擠巴士擠地鐵上班,我沒有權利覺得有甚麼不好。

每天准九時到達辦公室。如果遲到的話,小跑著回去,每天都小跑著,我練得穿高跟鞋小跑的本事。 
也學會聽。說的話很少很少,只聽。每說一句話都很小心,因為責任重大。 
說開始像寫。不那麼容易。 
我開始奇怪聲音。為甚麼那麼容易有那麼多話。為甚麼談話都可以變成表演(那麼粗劣隨便)跟美國人一樣做那些叫做「脫口秀」(那個很多人都喜歡的漢堡包國家)。

當所有人都爭著說話。(能夠沈默和靜止真是好。)

每天下班的時候,不一定是我,但很多時候都是我最後一個離開。關上電腦關上影印機和冷氣機,轉頭望一下黑沈沈的辦公室,電話不再響起,響也沒有人會再接聽。電梯走廊也是黑灰灰的。叮的一聲只有我一個人步進電梯,灰灰黑黑的無聲向下沈,我見到水銀壁面里我自己灰青黑沒有甚麼表情的臉孔,和每天早上每一班地車所有擠上班的人的臉孔一樣;沒有甚麼值得有表情的事情發生,最有表情的是廣告臉孔,因為那是個虛幻世界。 
走出黑灰灰的灣仔街頭,對面是垃圾站,揚著我懷疑的臭氣,但我已經習慣了,我無法再可以嗅到臭氣,只是頭腦還半清醒的告訴我:一定很臭。 
街道有那麼多聲音,對街不知甚麼地方在十幾樓,有一群狗在狂吠,每天如是。

但我覺得很靜。我一點甚麼都聽不見。

內里有耳。只聽到靜默的聲音。

如果我舞,我再也不需要音樂。

「因為很開心,所以忘記了自己有病。」

自從我姊姊割掉聲帶失去了她的聲音以後,她開始寫。

「我只是覺得倦,以為睡著了便沒事。」

剛做完手術的時候,在醫院裡她有一塊小孩學字用的手寫板,醫院給她用的。不光是她,因為病房是耳鼻喉科,病人都割掉喉嚨,或鼻子,或者食道的某一小段,所以病人都會有這樣的一塊手寫板。 
這真是間好房,很靜。

傷口痊癒以後,她就隨身帶一個小本,寫。

「我喉頭有一個洞。」她寫。我偷來作了一首小詩。

因為聲音太多 
她喉嚨就有一個洞 
吸菸的時候插著 
他們都說很性感

「還有沒有抽菸?」我問。 
她笑著搖搖頭。怎抽?如果她可以說。 
她沒話。所以就微笑。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那麼多的微笑。

就像回到她的年輕日子。她是個愛笑的女子。

沒了聲音她還可以打電話。我另一個姊姊打長途電話給她。我說:你怎麼接。她有一個擴音器,按著臉頰可以將聲音擴大發出。但她不會說話,也不肯去發聲會去學。失掉聲帶的病人有個志願組織叫做發聲會,一個星期兩次教病人發聲。我姊去了兩次就沒去。「發聲很辛苦。」她寫。所以有擴音器都沒用,只會發出一些低音哇哇像青蛙一樣的怪聲。但她一樣拿著話筒和我另一個姊姊講長途電話。那頭問,她就拍打電話,是就一下,不是就兩下,不知道就三下,電話密碼一樣拍拍響。 
一次她發高燒,肺炎,不肯入院也不肯見醫生,我正在上班忙得發瘋,打電話給她叫她入醫院她就拍拍,拍拍的說不。我說了半個小時,原來和一個沒有話的人都可以在電話上講半小時,我就說我真的不想講了講也沒有用你也不明白我還在上班,她很生氣就擱了電話。 
後來她還是進了醫院。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寫:「實在不想再進醫院。」
還張著喉嚨去打麻將。我給她一點小錢做麻將本。去打吧,我說。喜歡做甚麼就做甚麼,喜歡吃甚麼就吃甚麼。 
跟她說完,回心想,我何嘗不需要如此。

沒有聲音,怎打麻將?怎上?怎碰? 
她拍拍台面,表示:碰。吃胡不用說,將牌翻開就胡了。

再一個姊姊從英國回來看她,她們手拖手的天天出去逛街。姊姊走了以後姊姊就開始病,又入了院。出院以後我上她家看她,她給我看姊姊給姊姊的幾封信。姊姊寫:我在飛機上一直想著你不知你在做甚麼,你睡了覺沒有不知痰還多不多,晚上可不可以睡上兩、三個小時。我下了機轉了巴士回家,我想這個時候正是香港的午夜兩點,你可能剛睡了。回到家很累我收拾了行李,洗了衣服又喝了一杯威士忌,就睡了。第二天上學一直忙,到下課的時候收到慧寧的電話知道你又入了醫院。好姊姊真是我的不好,天天跟你逛街像我們從前一樣就把你弄病了。原來我回到家可能在洗澡的時候你又入了醫院,但我已經無法照顧你了。第二封信是幾天以後,報告著學校和學生的事情,她寫:好姊姊親愛的好姊姊,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顧身體,我會儲錢再回來香港給你慶祝六十歲大壽。我們已經沒有了美麗和青春,但我們親愛的感情還是一樣的。信我給我姊的女兒慧寧說了,她後來說,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媽咪穿著一件橙色的旗袍慶祝她的六十歲大壽。 
再一封信報告家常的小事,她女兒說些甚麼做甚麼,學生的家長又說些甚麼做些甚麼等等。 
我將信摺上忽然想,原來我不那麼樣。我兩個姊姊只讀過中小學,她們也從來不講藝術甚麼甚麼的,一個喜歡打麻將,一個會做衣服,喜歡追電視連續劇。 
她們寫,好像將我寫過的小說再寫一次。用她們的生活。

如果生活發生的事情似曾相識,像一個我寫過的小說,不是因為我聰明或有巫靈附身,而只不過我老早跟命運打了個照面。

我知道。我知道這必然發生並將它寫下。
我寫過一個故事叫做〈一個跳舞女子的尤滋里斯〉,那年是一九八七年。那是一個記述母親死亡的故事,而那個母親的原型就是我姊姊。那時候我只上個幾課跳舞課,覺得沒甚麼興趣就停了。 
十幾年後我姊的死亡如我曾經啓示的一樣。我不知何故開始很認真的跳舞。

我從來不希望模仿小說,亦不善預言。生命之中總覺得每走一步都迷迷糊糊,很努力但仍不由自主。

如果我從此得到自由,自由也必成為我的咒詛。

命運的默示使我對未來的生活,心存敬懼。(是處境選擇你而不是其他。)(無論才華或不,沈默或話,竟都不由自主。)(是你決定沈默而不是我。我將最後的重擔給了你。)

但不。沈默並不如我庸俗的小說所想像那樣賺人熱淚,那樣悲情。

我姊總是微微笑的。沒有了聲音以後,她時常微笑。

她得到她要得到的。窮她一生。她要得到的不是靜默、智慧或世間的華美富貴。

初老以後,她天天穿同一條黑褲子。我姊罵她,你整理整理自己的身世,你看你,頭髮白了都不去染掉。她將白髮染黑,但仍舊天天穿同一條黑褲子。那時候她剛病,做了電療,頸都燒焦了,但還可以說話,便解釋說:不是同一條褲子,是幾條同一樣的褲子,我天天換。 穿甚麼看來是甚麼,她無所謂。

上心的是一個男子。死到臨頭了,男子傷她心的時候她一樣喝掉一瓶白蘭地哭一個晚上。 
與年紀無關。烈性女子已經不再愛美麗,老了萎謝了身上長了癌細胞,所余的日子有限,醫生說:說不定看著吧。她還是個烈性女子。

那個喬治·史賓路。我死了看他怎麼樣。她一邊哭一邊數說著男子。

病了好,好了點又病,病情反反覆覆。

好像預演,重重復復,預演那必要來臨的。

使人驚嚇動心的死亡,總是帶點羅曼蒂克的。那是年輕人經歷與想像的死亡。 

平常的、每一個人的死亡,沒有甚麼羅曼蒂克;來來回回,進院出院,「家人都有心理準備,情況很危險」、「可以出院但兩個星期後回來復診」。病久了也不覺其病。「我只是覺得倦,以為睡著了便沒事。」她寫。「去年十二月七日做的手術,到今天已經有六個月。」她數說著日子。

房子是她名下的產業,男子住一個房間,她住一個房間,兩個人各自各住著已經有好多年。她還是非常著意,他出去了,他晚上四時才回來,他吃過了沒有。男子每個月交租給她,作家用和零用,不交租的時候她就生氣,兩個人一起生活都有二十年,還三天五天的大吵小吵。

一天我接到男子的電話,說,你姊姊,電療失敗了,要做手術。 

他的聲音很低沈,我幾乎認不出來。我說,哦。甚麼時候。

傷口從她的喉嚨的一邊開到另一邊,雞一樣的給割開。

她很痛。男子站在病床旁邊,按著我姊姊,逗著她說話,不時問她熱不熱痛不痛,要不要這要不要那。我另一個姊姊說,嘿那個喬治·史賓路,不知是否謀姊姊的遺產,轉了性對她這樣好。我說,管他呢,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作假的作到真一樣就是真的了。都說金錢不能買到愛情,如果金錢能够買到愛情,又有甚麼不好? 
金錢如果不能買到愛情,可能對死亡的恐懼可以。可能時間可以,意志可以。

時間、意志、恐懼,一切的總和也無法再是虛無飄渺的所稱之愛情。她和他只是接近。 

接近終結,因而心生憐憫恩慈。

出了院,再入院又出院又入院。住在家裡的時候我姊姊索性住在客廳。

她得到了她要的空間。男子縮在房間裡面,看電視,上網。我姊睡在沙發床上,床尾有她的大電視,床邊是她的抽痰機和潤喉嚨用的蒸氣機;她的起居間變成了病房。男子看著電視會出來跟她說兩句笑話,扮江澤民或董建華拍掌說話逗她發笑。

一次我上去看我姊,我姊喜孜孜的跟我寫:他送了我一件生日禮物。 她滿心歡喜的笑著。不是粉紅鑽戒也不是十打玫瑰甚麼的,我姊躺在床上指指廁所。我到廁所裡面找,廁所裡面亂糟糟的,都是他倆的衛生用品。我出來我姊就揭曉:他送給她一個新的粉紅廁盆。廁盆已經裂了很久,一直都沒換。 
那真是個美麗的廁盆,你姊姊很喜歡。男子說。他們兩個相視微笑。

哎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問我姊姊:怎麼了,喬治有沒有交租給你。她點頭說有。又做了口型,大概說:「很準時。」她說話有口型沒有聲音,她說甚麼我猜。

也沒再打電話給她。免得拍拍拍拍的打著密碼大家窮生氣。

但我總是覺得,有一天我會收到一個沒有聲音的電話。她可能會拍拍兩聲,說著不。 
到那個時候。我現在知道甚麼遺言都是騙人的。 

哪裡會有遺言。要說的都已經說了。我姊比較幸運,她提早結束了她要說的話。

沒甚麼好說的。她失去了聲音以後,可能才發覺沒有甚麼非說不可的。連打麻將這麼重要的吵事,都可以一話不說,一翻牌就胡了。

如果命運無可抗拒,比我們的意志大,比我們的存在大,如果不能戰勝命運,最起碼的只能是,默默承擔。 

(我聽。在告解室的這一邊。)(我聽了以後,沒有其他的辦法,無法解釋,無法說。)(我只說,嗯,我知道。哦。我明白。)

我曾經想像蝴蝶飛行的方向,必然美麗多樣。有陽光的地方必然有土地。 
我想像媚行:你必須關懷軟弱受苦的人,你必須相信愛,你要走遍地雷和向日葵同時埋藏和盛放的田野。 
我曾經無法抗拒偉大而熱情的事物:傳說中的革命。

他不再聽我的電話以後,我繼續見到他上街示威,衝擊警察的防衛線,受審和坐牢。他和以前沒兩樣。 
我想我也和以前沒兩樣。他離棄我可能是他發現他從前沒發現的。又可能是他覺得我已不是那個無法抗拒偉大事物的女子。(微小事情,何等微小安靜。)

但我還是跟從前一樣。無論我願意不願意。

所以就回到了肉身。我不再相信言語與歷史。

一個人只能夠承擔一個人。我無法理解而且已經不願意理解那些必須以言語去解釋的事情:巴勒斯坦人的歷史、東帝汶的立國、資本主義到了末期了嗎?

來到沈默的黑暗房間,如果我能夠理解這個空間。 
誠實而勇敢的知道:這個房間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別的。

那麼靜。無論我有多大的聰明智慧,我學會溫柔憐惜,我知道巴勒斯坦人的痛苦,分享新生國家的狂歡,與群眾和學生反對資本獨裁國家對小窮國的經濟文化環境侵略,但我從來也永遠不會是那個受苦的、狂歡的、飽受剝削的人。我愈相信我接近他們只不過是因為我假裝及投入的能力愈高。 
如果我感到痛苦和飽受剝削,只不過是因為我每天擠地鐵擠到肋骨發痛,而每個月只得到極為微薄的薪水,每天又受到當事人的連環奪命急call所壓逼。 
就是那麼實在。每天都咳嗽是因為空氣污染而不是對人類的失望。

打開一本誠實的書,就會頭痛而不得不合上。太累了,我實在讀不下去。

清醒的時候就想睡。應付著工作千百種的事情的時候,靈魂沈睡並不清醒。

只有以靈魂沈睡的迷糊狀態才可以生活下去。

就這樣。生活那麼大,可以擠掉任何言語。任何任何偉大而虛假的事物。

關上門。我謙卑之極的伏下來。(哦,我知道。噢。我明白。)處境選擇了我並且不那麼費力的就贏了我。我在處境之中生活無法抗拒。因為無法說話就非常專注。因為黑暗就感覺空間。 
因為蝴蝶的死亡而有大鳥在飛。

死亡不那麼羅曼蒂克,因為已經很接近。

我聽。

聽到了我姊無聲的微笑。你的遠離。聽到了輕微的達達的打字聲(我寫)。陌生靈魂悄悄的接近,鬼一樣青青黑黑的,在半昧不明之中,一個一個的靠上來,接近生命之微小事物,孤獨的必然與絕對。有個女子在遊園。梆子隔幾個世紀的文明在記憶之中遙伴。「老的老,死的死。」

(細細:如果你還能够誠實而勇敢的生活。)(如果你還在。)

「我只是覺得倦,以為睡著了便沒事。」 


暗啞事物

每天都有早上七時十五分。每天早上七時十五分我按下鬧鐘。無論前一晚怎樣過,無論我嘔吐或者無法入睡一顆又一顆的吃著安撫各種痛症的藥片,凖七時十五分鬧鐘響起。我沒有想過摔破鬧鐘或不去上班。摔破鬧鐘沒有用,扮病不去上班也沒用。況且我是一個好僱員。我吃四顆頭痛藥片去上班。
好僱員的意思是:無論你是誰,發生什麼事情(最好你不要發生什麼事情。當然你就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你都凖九時到達辦公室。

馬車路母親死的時候,他還在上班。他收到電話,他在談另一個電話。同事請來電的人留一個口訊。口訊說:醫院打電話來,你母親死了。他三個小時後才回電話給醫院。一直在講電話,開會,見客。拿起電話要復電話給醫院的時候想起:我說什麼好呢,我問我母親死了嗎。想想沒什麼好說,就放下了電話,復另一個電話。
那晚一直沒有到醫院去,要陪客吃飯喝酒,離開時也就是下班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二時。
早上二時二十分,醫院是那麼亮。像辦公室。
沒有人。那麼大而亮的醫院。沒有人。
「喂。喂。我母親死了。」他拍了拍接待室的桌面。沒有人。

母親生弟弟的時候,他跟父親去看過他母親和他在氧氣箱的弟弟一次。那是他最早的記憶。弟弟比他小三歲,所以那一年一定是三歲。
打個電話給弟弟,說:「母親已經死了。」但弟弟從美國回來看過母親一次,等了一個星期母親還不死,便回去了。現在反而人已經死了,叫他回來也沒什麼意思。
安兒是弟弟的前妻,還天天去看垂死的母親。安兒的男朋友天天陪著安兒去看前丈母,很可能是個好男子。每天安兒都會打電話,說:她叫你的名字。或:她以為你是你弟弟,問我你是不是去了美國。但最後那天安兒沒有打電話來。
「你不要來了。」她說。「臨死的人不要驚動她。」「死是很專注的事情。」
走廊盡處便是藥房。藥房過去是會計部。沒有人。
轉一個彎是放射治療部。沒有人。
放射治療室一。放射治療室二。放射治療室三。沒有人。
二時三十二分。醫院明亮安靜。
再轉一個彎。醫院的人都往那裏去了。他再找一個人來問一問。
二時三十五分,距離七時十五分有四個小時四十分鐘。也就是說,距離上班的時間,還有六小時二十五分鐘。
他又回到了藥房。繞了一個圈。沒有人。
人都往那裏去了。我要上班了,你們都往那裏去了。
會計部沒有人。放射治療部沒有人。

他們都離開了。只讓他一個人。
七時十五分,鬧鐘還會響起。他吞四顆頭痛藥上班。
「沒有事。不過只是沒有人。」
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可以打擾他的工作,如果他不容許這些事情發生的話。

關上門。有時候我那麼渴望關上門。
那麼多靜默灰黑的臉孔,簡直是地獄之門。每天有二百萬人擠進這靜默車廂裏面。但我們無法記得另一個。
每天都是那個時候,譬如八十四十二分,在旺角站轉車。每天都在同一位置,但為什麼我每天見到的臉孔,都不盡相同。
還是每天我們都見到同一車廂的臉孔,只是我們認不得。

「列車即將開出,請勿靠近車門。」「由於上一列車尚未開出,本班列車將稍為延遲,不便之處,敬請原諒。」「下一站是佐敦。列車車門將於車廂右邊打開。」「列車即將開出,請勿靠近車門。」
在那麼多沈默臉孔之中,姚嬰看見路路了。就那麼一瞥,在旺角站擠進了一堆人,所有人都用手抱在胸前,女的怕給男人摸,男的怕別人誤會自己摸。不光是要抱著雙手,還得眼觀鼻鼻觀心,太近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好像給什麼納粹黨逼著機體性交一樣不好意思的擠著,幾乎抱著吻著。一擠,路路在她面前揚了揚,她低下頭到佐敦站松一松再抬頭已經沒有了他。
可能那不是路路。一定是太想念他了。
每一個擠進來的都是路路。每一個路路都在和她性交。
她大吃一驚。我一定有抑鬱症了。要打電話約見趙姑娘給介紹一個精神科醫生。

我總會將家裏的鑰匙用來打開辦公室的門。每次我用家裏的鑰匙來打開辦公室的門我就十分氣餒。我不希望辦公室就是我的家。
但打開門。這就是我的生活

謝丁丁在辦公室門口等我。每天早上都會有很絕望的人,來到辦公室門口等,其實也不一定等我,什麼人也好,他們需要的是一個人。而我就是一個被需要的人。
很奇怪:那麼多人需要你。但他們總記不得你的名字,叫你,小姐,或姑娘。
香港的廣東話,叫護士,援助人員,社會工作者等等做姑娘。大概的意思是:照顧者。被需要的人。
我也不認得他們,太多了。但我微笑,說,請進來。這麼早。
米雪兒說:灰燼個案。她在說英國作家格林.綠的一本書的名字,叫做 burnt of case ,像個麻風病人一樣,無法感覺。
觸到痛,但無法感覺痛。
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停止。

當初覺得是自己的幻覺。那時候剛從英國回來,要找工作。一定是要我去找工作,穿著黑色套裝回答那些非常蠢的問題譬如你為什麼會想做這份工作。她張大眼說:什麼。問的人很可能是老闆,無論是誰總之是她的雇主,再重復一次他的問題,你為什想做這份工作。她說其實我聽到但我想讓你再問一次,看看你問的是不是一樣的問題。
答案太明顯了吧,我需要錢。她說。
對方好像聽不明白。她再說一次,我需要錢。難道我為了理想。我為理想我去做義工。
她沒有得到那份工作。她知道她不會得到這份工作。
雇主以金錢來換進僱員的時間、技能、知識。他們真貪心還要你們的理想。想聽那些「我熱愛工作我什麼都不計較」「我希望能夠服務這間正在發展的公司」。
結了婚沒有。問。這是個私人問題。我不想答。
為什麼他們認為他們可以隨便問問題。她站起來。說,謝謝你。
我想我們沒有工作可以適合你。說。我明白。她說。
但還是找到了一份工作。沒有問什麼,只問你履歷表上內容都正確吧。她說。正確。你知道我們會給你多少薪水。我知道。你什麼時候可以上班。隨時。我也在諾定咸大學念的研究員。哦?她看了看對方。或許這是他雇請她的原因。
不是因為工作。她總是覺得,香港跟她離開前不一樣。她說不上什麼不一樣。
好像失去... ...。但失去什麼,她無法說清楚。
是不是她自己。當初還滿懷高興的辭職,跑去英國。
像透支了什麼,現在在還那數碼不明的債。
但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在英國那兩年,生活很平淡。剛到的時候沒多久就入冬。她驚訝於日頭之短。但習慣了就很喜歡其日短促的感覺,因為夜很長。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在燈下,感覺和一個人很親密,而那個人就是自己。剛習慣了夜之長,忽然夜又好短,漫漫的日光,水一樣溫柔不止。春天那麼盛大而夏日濃綠,她的心就愈來愈靜。
是不是因為她知道了靜。靜是那麼的一種啓蒙,你知道你就和那個喧嘩的世界斷絕了,永遠再不可以回復。
安靜是一種空間。或許因為她沒有這種空間。

她得著那個沈默詛咒以後,她就和她的工作,也就是足以界定她的存在的處境,互不相容。
是不是這樣?只是她一個人?只有她得到這個沈默詛咒?

她曾經那麼熱愛這個喧嘩擠逼的城市,她生長的香港。

灰燼個案:陳意發一頭栽往辦公室的牆。他以為是牆,但辦公室其實沒有牆,所有的牆面前面都有文件架。他就一頭栽往文件架去,文件架搖了搖。辦公室的人都見怪不怪。每天在我們辦公室要生要死的人以打計。每個同事桌面都放了一盒紙巾,給來見的客人抹眼淚。
他見沒有辦法,又沒法下台,就揭起影印機的蓋,頭往玻璃片上面敲。這下子辦公室的人才急了,才動身去拉他。
撞破他的頭事小,撞壞影印機事大。要換影印機又少不免要寫報告,可免則免。
對於陳意發來說,事情很真實,真實至無法逃避。他天天想著,一定要做一些什麼。
「不然我貧困一生。」他想我的一生。
陳意發是熟客,每個星期都會不請自來。每次接待的同事說,你沒有預約姑娘很忙沒辦法見你。他會一直坐著不肯走,相對於一生來說,畿小時是很短的時間。我見他鬧得不像話,總會說,讓他進來吧,給他五分鐘。
給他五分鐘,我說,你說的已經說過了,我要說的已經說過了。見你是讓你好過一點。但你要明白,我們無能為力。
他不會明白,我們都無能為力。「不然我貧困一生。」

好像一個重復的噩夢。謝丁丁在辦公室門外等我。

八時四十二分,不是七時十五分。每日我都在旺角站轉車。

「列車即將開出,請勿靠近車門。」每日我都會啓動影印機。每日復印著重復。

我夢到了姚嬰。她穿著一條紅絲裙子,戴著頂大茶花草帽,笑嘻嘻的叫我:姑娘。我說,很久沒有見過你了,你怎樣。她說,我很好呀。頓了頓,又再說一遍,我很好。聽到她說,我很好,我就醒過來了。醒來天微亮。
總在天微亮的時候醒來。有時候是因為夢,有時候是因為身體某處的微痛。
總是這裡痛那裡痛,米雪兒說,我變老太太了。

陳越以為自己聽錯:陳屎。影印機誇啦誇啦的響。卡的卡了紙。她啪的開了影印機的機身。「陳屎。」這一次很清楚,有人在說。陳屎。她咔嚓拖了卡在機身里的紙張,將機身卡回,蓋上機蓋,誇啦誇啦復印著。「陳屎,你聽見了沒有?」沒有錯,有人在她身後說話,而且很可能在叫她,一團紙堆仍過來。濕濕的她腳前緩緩展開一道淡黑的咖啡漬。她沒有停下來,機械性的按著,同一張紙,按了又按,按了一按。為什麼會需要那麼多紙張。
一張。一張。「親愛的先生:有關合約四零三號」「親。愛。的。先。生:有關合約四零三號」「親愛的先生;有關合約四零三號」「親愛的」太多了,印太多了,都復壞了,但我無法停止。老闆罵我了,但我只是無法停止。我的手不行了,我無法... ...。我的腦袋也不行了,是不是有人用垃圾扔我呢,一定是我弄錯了;是不是有人叫我「屎」,「你們統統都是屎。」一定是我聽錯了。
卡拉。她沒聽錯。是她自己將仍在腳前的紙咖啡杯和半份吃剩的三文治拾起,扔進廢紙箱里去。
「是。我來。」她說。

可能與尊嚴無關。總得有人要影印,總得有人講吃過的食物放進廢紙箱里。如果不是我都會是其他人。

但為什麼會是屎?為什麼我是屎?

下班的時候,地車沒上班的時候人那麼擠,雙手有抬起的空間。陳越將雙手抬起:如果她還有那麼一點空間。從她的手到抬起的空間。成為一個姿勢。
微小的姿勢。好像蜻蜓在雨前亂飛。好輕。
好輕。她抬起頭來。「列車即將開出,請勿靠近車門。」
「那燈太亮了。」她說。她身旁的辦公室女子看她一眼,立即轉過戀曲,避開。
辦公室女子,可能是那不懂英文的日本人,叫辦公室OL。大概是Office-Ladies的簡寫。
「我親愛的OL。」多麼想一個漫畫書的名字。
「我親愛的OL。」
她叫她自己。「米雪兒。」
要有多粗糙。有多不敏感。

你慢慢便會習慣,米雪兒說。
但我真的不習慣。我永遠都不會習慣。微味說。

在辦公室桌面放了草莓、黃金葛、蘭、串串的嬰兒淚,或許就是這樣的意思:我不習慣我不習慣,我永遠都不會習慣。微味在辦公室座椅加了一個坐墊,還是不習慣又加了一個背墊,沒法習慣每天下班都背痛就去買了一張沒有靠墊的健康木椅,高高的撩起比辦公室每一個人都坐得高,彷彿說著:全辦公室我最年輕,我跟你們不一樣怎麼可以每天坐十個小時難道你們不覺得悶?
桌前放滿植物就像一個小公園。有時候微味幻想自己好小好小,小得是個仙子,在小森利里漫遊。

我親愛的OL。發薪水的時候買一個古齊手袋,這樣你便會很快樂。我親愛的OL。學會上班的時候在地鐵車廂擠著打瞌睡。你不會跌下去因為你身邊全是人。
沒有人可以跌。
我親愛的OL。早上七時十五分之前醒來,按下鬧鐘,這樣鬧鐘便不會吵醒你。沒有鬧鐘吵醒的一天真是美妙。

我夢見了姚嬰。八時三十分,我在旺角地鐵站轉車。我懷疑我見到了姚嬰,擠進來,還是穿著那件血紅的絲裙子,在地鐵車廂的藍黑灰上班服那裡開朗一條血運河。
我眨了眨眼。不。我可能只見到張留伯。張留伯是早上八時下的班。
張留伯很刺眼的給我推進車廂來。「下一站是佐敦。」他比車廂所有人起碼老一倍。
車廂是個青春墳墓。每個人給送進來的時候都那麼年輕。
離開的時候就老了。也就是,習慣了。可以站著睡覺。

但不可能。我已經離開了姚嬰的檔案。她死了。
剛生的嬰孩還沒有滿月。她來看我的時候已經有抑鬱症。我寫信給衛生署,要求將她下次預約時間提前。
她下一次的預約時間是一年之後。需要精神科服務的人太多了。
我寫:作為她的個案的社會工作者,我建議姚女士得到緊急的精神科照顧。
收到衛生署的回,香港的政府部門,還是很文明的,一定給寫信的人回信。
信只說收到我的信了,姚女士的個案正在處理中。
但不用處理了。她已經從她家二十六樓跳了下去。據說孩子剛餵了奶,睡著了。沒哭。

「當初我也會問為什麼。」
「後來就變得很私密。」

照顧者。但我說:「我無能為力。我沒有什麼可以做。」
陳意發總不肯相信,但我有時想,從二十六樓跳下去的,是姚嬰而不是陳一髮,或許是因為他堅持相信。
相信是那麼重要。米雪兒總不明白。

陳意發堅持他是一張一百萬英鎊的信用狀的持有人,款項已存入馬來西亞華僑銀行他已去世三十年的姑母的銀行戶口。
他給我看他的物證那一張用膠套密封用兩個牛皮公文紙袋仔細藏好的「信用狀」。抬頭是「英倫銀行」。收款人寫「持票人」,銀碼是「一百萬英鎊」,但英鎊的英文字串錯了。「信用狀」旁邊還有一個愛因斯坦的頭像,戴了英女王的皇冠和一串珠鏈。我笑道:是不是有人作弄你?陳意發瞪著我說,這是我姑姑的遺物,我已經追討了三十年。
可能他姑姑死前給他開了一個大玩笑。可能她想給他一個足以活下去,到八十歲還不想死的理由和希望。

好像一個重播的笑話。但每一次都有它獨特的、些微的、好笑之處。

我學會了微笑,如果不大笑的話。作為一個照顧者,我時常微笑。
無論我如何的不相信,如果我每天九時都在辦公室,我就希望我是一個好僱員。如果我被雇做一個照顧者,無論我是多麼的無能,我當試著去照顧,如果還有一點精力的話,去理解。

好像影印機,微笑可以重復。辦公室裡面沒有不可以重復,不需要重復的事物。

對米雪兒來說,陳越是那麼那麼的重要的相遇。她有一天她會壓著她的臉來復印。說不定臉上還掛著微笑,說,「是,我來」。
陳越影印陳越影印陳越,很多很多一個一個的陳越,在灣仔,在中環,在尖沙咀。
在八時四十二分的地鐵車廂。

好像謝丁丁在辦公室門外等我上班。我笑說:你真努力。

她總有不同的問題發生在她身上。每一個問題都有它獨特的、些微的的荒謬之處。

張留伯認得每一個人。轉來這間大廈當班不到一年,張留伯認得每一個人。不那麼難,每個人都有他們的處境,而處境就是他們。這是十九樓廣告公司的加雲 · 麥理,他每晚起碼十二時以後喝得臉紅紅的回來上班。有時他早走,早上八時張留伯下班以前句走了。有時下班比較遲,張留伯沒見到他。不知道他日間會不會上班,張留伯沒當過日班,他當的是長夜更。這是二十二樓工程顧問公司的合伙人鬼老大舊衰。張留伯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聽到他公司的職員背地叫他的花名,只因為他長得很大,聲音很大又講那些英語粗口,張留伯會聽。當商業大廈的護衛員那麼久了,是公司少數幾個超過六十歲還未被解雇的職員,英語他學到一點,會給客人們按電梯說聲晚安,他服務態度又好,會立刻處理廁所漏水走廊燈燒掉沒燈或那間公司忘記了帶鑰匙給他們叫一個相熟的鑰匙匠,也許是公司不炒他的原因。沒當夜班的不會知道商業大廈的晚上一樣很多人上去辦公或做什麼其他。這是十三樓律師樓新請的律師,姓陳。一個星期起碼一天,多是星期五,十二時以後他會帶著一個女子回到辦公室。女子每次都不大一樣,重復的很少。每次停留大概兩個小時。這是二十五樓美容中心的老闆朱莉。看起來像一個混種,眼深鼻高,發淺棕,跟張留伯說英語,叫他張先生。她是個不快樂的女子。張留伯在電梯的閉路電視里見到朱莉一個人在電梯裡面流眼淚,伏在示按鈕板上哭。電梯叮得到了,朱莉停了停,電梯門打開又合上。再打開的時候又是一個亮麗有禮的朱莉,叫他張先生,晚安,再見了。十八樓沒租戶,已經丟空了一年有多了。據知年前十八樓B座是一間會計顧問公司,他們的合伙人被殺了,聽說警員佔據了大廈整整二十四小時,每層出入的人都要給問話,連已調走的護衛員老周也給送到警署問了一個小時。回來是警員開車送他,還給他買了一份早餐,他說。後來一直沒查到誰是兇手,但單位一直空著,沒租出去。張留伯來了以後,一個英國人來租了這B座單位,是個糟樂手,每晚在辦公室練打鼓練到天亮,其他單位的租戶每晚都打電話報警投訴,後來他就消失了,又不見他將那套鼓搬出去。後來鑰匙匠阿東說原來他死了,心臟病發死的,那套鼓還在辦公室里,要找人搬走。請登記。那人說,我上十八樓。張留伯說,十八樓沒人,請問你哪一間公司,有什麼任務要上去。那人說,我十八樓會計顧問公司的合伙人,我回去我的公司。張留伯說,不可能,那合伙人已經死了。那人說,哦,是麼。這好,謝謝了。他轉身便離開。電梯無人按動,卻上了十八樓,停著,不動。張留伯按動電梯,但沒反應,電梯一直停在十八樓。他想可能要到十八樓去巡一下,突然心裡發毛。公司因為要省開銷,晚上當更的只有他一個。不如問一下老周,他調到去了南灣一間住宅樓宇上班,不知是否仍要當夜更。電話接通,但沒有人接聽。一閃電梯開動了,閉路電視所見,沒有人。張留伯盯著電梯的門,總覺得有人會從電梯走出來。叮的電梯門開了,有個男子走出來,就是方才進來的男子,穿著上班的黑西裝,結一條鮮紅領帶。看清楚不是紅領帶,是一片血漬。張留伯瞪著他,那人微微一笑,就推開玻璃門走了。
張留伯沒有打電話給老周,問一問那個被殺的會計顧問公司合伙人的模樣。他覺得事情如果不得不提,可能就不是真的。
或許不是真的。兩個月後單位租了出去,單位在裝修要做補習社。

張留伯擠在上班的人裡面,總覺得所有的人都是假的,給壓得扁扁平平的。
「呢度係旺角站,前往中環嘅乘客,請在對面二號月台轉車。」
「由於呢班列車已經非常緊逼,請等候下一班列車。」
張留伯不去中環,也不在旺角站轉車。但他給人群擠了出去,拖著推著,在月台中間棄下了他。
為何人群都靜默無聲。好像午夜十二時的僵屍。

有鬼。你信有鬼嗎。陳越低低的跟露薏莎說。
你頭就有鬼。露薏莎說。
我見到鬼,不說了很邪,地鐵有鬼。陳越說。
我見到很多人,那都是我自己。她說。

正如米雪兒就是我,我就是米雪兒。

愛薩 · 龐德寫過一首仿日本俳句的詩 <在地車站裡面>: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
米雪兒在一個暗淡的飄雪晚上讀過這首詩。她見到人群臉孔的魅影是其後的事情。但她初見濕黑枝頭的花瓣就必須記著。其實沒有話。只有葉。而西莫克樹和楊木和桑,冬天的樹葉都下盡。
枝頭魅影,雪落無聲。
她無法想象地車站。那時候都走路上課,每天走三十五分鐘的路回學校,三十五分鐘回租住的小房間。天氣暖和的時候,踏一架同學送的舊單車。

米雪兒時常看著天。她離開英國的時候想:我不會再見著那麼藍的天。
我的桌子旁邊是一個喪氣的、灰蒙蒙的窗。我的身前是一列檔案,身後是一列檔案,身邊也是一列檔案。有時坐在我前面的是一個人,最繁忙的時候一天見十幾個人。
人那麼多,我無法認得他們每一張臉孔。他們也不記得我。
互相是對方的魅影。我們以為我們的人生有多麼真實。

「生活在真實裡面。」米雪兒時常反復寫。
但到底怎樣才是真實的生活。我時常反復問。每天跟二百萬一起擠地鐵就是真實的生活嗎。
我們那麼容易被真實出賣。

信放在他的桌面,馬車路無法相信是真的。公司一直有謠言要裁員減薪,但一直同事都照舊上班,沒有誰不見了的消息。
為什麼會是我。馬車路站在他自己的辦公桌前。十八年了,我當初只有十八歲。
為什麼會是我。他伸手,但很慢很慢,要伸手到宇宙那麼長。
他火辣辣的紅了臉。好像每一個人都看著他緩緩伸手的那個姿勢。
他不敢望,怕望到了房間外其他同事的目光。
好像女巫表演被火燒。或被水淹:如果你是巫,你就會浮上來;如果你不是巫,你就會沈下去。
無論他怎樣做,他母親死時他甚至沒有去見她,無論他吃多少頭痛藥片上班,他還是來到了,此時此刻。
被拋棄。老了。被拋棄。
他緩緩抬頭,在房間玻璃的倒影看到了老爸。
老爸已經死了,好多年。那不是老爸,是他自己。
他記起老爸的聲音。帶一點福建鄉音的,不屬於香港而屬於那個令他感到非常羞恥的、落後貧窮的中國。阿爸到死的時候還一口帶鄉音的所謂廣東話。
「你呀。你要求哪你就賤。因懷只當哇是老狗。」
「當哇是條老狗。一卡踢哇走。」

他不知道阿爸為何說這麼難聽、沒教養的粗俗說話。
那時他還不過是幾歲。他低下頭,感覺到難堪。
原來只有那麼難聽、沒教養的粗俗話語,才足以表達那一種難堪。
他忘記了老爸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他沒想到他也會落到一般情景。
香港那麼繁榮,那麼成功,他是繁榮成功的一代。薪水年年加,每兩三年便升一次職,他還兼讀學位課程讀工商管理碩士。工時長應酬多是他的責任與榮耀。
更不好說負資產。他老爸一定不會明白什麼是負資產。
那貸款八百萬的房子,現在負債四百萬。
他明白他老爸。這樣他就變成他老爸了。
也就是,一條被踢開的老狗。

我們相信的真實,到底有多真實。
每天的七時十五分有多真實。陽光有多真實,如果每天我只見到早上八時的太陽。
再見天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所有的真實,只是初盛的陽光,和黑夜。

七時十五分,我無法起來。耳朵好痛,痛得我眼淚一直流。夜裏嘔,一次又一次。
合著刺痛的雙眼,不能睡,九時要打電話回辦公室,交代今天的工作。
預約要取消。電腦檔案裡面的信要打印出來寄出。今天送進來的文件如果可以就等到明天我才看。
這一天早上八時二十二分,旺角站沒有我在那裏等轉車。
謝丁丁在辦公室門外等我,但她沒有見到我。
她那連續劇一樣的煩惱,每一次都有獨特的、微小的荒謬之處的煩惱,要暫停播送。
她每一次都說,姑娘,你幫幫我的忙。
我每一次都答:你沒有預約我只給你五分鐘。
她說姑娘只有你了。我猶如獵物被緊捉。
照顧者。這是我的責任與榮耀。如果這對我還有一點意思的話。

阿作又坐在我面前睡了。這已經是第三次。
我由他坐在那裏睡。我自顧自打電話,寫信,打印,影印,去衝一杯咖啡。
他每次來見我都可以在談話途中打瞌睡以致睡著。才十六歲。
是警方將他的個案轉介過來,但他沒有犯事。警方在凶殺案現場發現他。他妹妹和弟弟和母親都被殺,父親跳樓身亡。當時他倒在地上。警方以為他亦是受害人之一,救護人員到達並將他搬上擔架才發覺他沒有受傷。他不過是睡著了。救護人員還是將他送到了羈留病房。警員在病房盤問了四十八小時,沒什麼初步證據對他不利,只好將他放了,並將他轉介過來跟進。
警方的初步證據顯示謀殺者是他父親,兇器是廚房的菜刀,菜刀上都是他的指模、死者和他自己的血漬。法醫報告指死者都因為刀傷致死。大廈的錄影帶顯示,阿作進入大廈的時間在他父親墜地之後。阿作告訴警方當日他在遊戲機中心打了幾小時的機,覺得肚餓就回家吃飯。遊戲機中心的錄影帶亦確認他的口供,其實他在遊戲機中心三小時,離開時亦吻合他住處大廈錄影帶所記錄的時間。遊戲機場中心的當值人員亦表示記得阿作當時在遊戲機中心逗留。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警方無法解釋的是為何他會在案發現場睡著覺。
精神科醫生的報告顯示他認知和感知能力正常,亦無幻聽幻覺抑鬱或其他精神病症候。
「可能只是保護機制發生作用。這是極為罕見的情況。建議由社會工作者和輔導員跟進。」報告總結。
我看了他的檔案,包括他學校的成績單。奇怪是成績居然還不錯,全部合格,英語和數學還會拿到八十分。現在由祖母照顧,照常上學。
「請問你的新地址。」
「北角愛都大廈二十樓F座。」
「不對。這是你的舊地址。你現在搬了。」
「不呀。我現在就住這裏。」
「這是你父母的住處。你現在搬了和祖母一起住在旺角花園街。」
「你知道你還問?」
我頓了頓。說:我不過想確認。
他說:好哇,你問。
「天天去上學嗎?」
「有。」
「可以吃嗎?」
「可以。」
「睡呢。」
「可以。」
「有沒有打機。」
「有。」
「每天打機多小時。」
「三小時。」
「你知道你為什麼要來見我?」
「你打電話叫我來的。」
「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
「不知道。」
「知道社工是做什麼的?」
「照顧有困難的人。」
「我沒有。」
「你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
「沒發生什麼事。」
「你阿爸呢?」
「在家。他失業。」
「阿媽呢?」
「在家。也失業。」
「弟弟呢。妹妹呢。」
「上學咯。」
「上個月八號那一天,你在那裏?」
「我記不得了。」
「你有去打電子遊戲機嗎?」
「可能有。」
「有沒有見到警察?」
「有。查牌吧。」
「打完遊戲機有沒有回家?」
「有。」
「回家發生什麼事?」
「沒什麼事。只是覺得很眼倦,雙眼好乾好痛,就睡覺。」
「後來去看醫生。可能是眼科醫生吧,問我好多問題,好像你。」
「後來我又進了醫院。好眼困。睡了兩天。」
「後來……」
他睡著了。頭垂到肩膀上,發掩了臉。
我推推他。他望我一眼,又合上了眼。我跟小明說,你抬他到會議室,讓他睡吧。我等一下要去中心開會,他醒了就告訴他,下星期同樣時間回來。
我寫了談話內容的報告。下星期回來,我再問同樣的問題,答案也一樣。
沒有事。只是覺得很困,就睡覺。阿爸失業,在家。阿媽也失業,也在家。全家拿綜援,阿爸說有什麼面子,阿媽說你怕沒面子你不要在這裡吃這裡住,你出去找份工作做。阿爸出去了,幾天沒回來。回來也是沒什麼工作,還一身髒臭。阿媽給阿爸吃我們剩下的飯菜,說他是一條老狗,沒有人要他了。阿爸將飯菜都推到地上,說,我是老狗,你和其他人一樣,將我踢開。阿媽真的將他踢開,說,你以前不也將我當狗,叫我山鳩,說我從山區里來香港嘆世界。我幾時有嘆過世界,一樣出去洗碗洗到雙手破爛腫。以前在鄉下種田都沒有那麼辛苦。你還嫌我老嫌我臭,回大陸包二奶。阿爸沒答就到廚房去自己弄一個即食面。沒什麼事,我出去打遊戲機。回來家裡都沒人,我很累,眼痛,就睡著了覺。後來就有很多警察,可能查牌吧,又見醫生,是個眼科醫生,問我好多問題。與我雙眼無關的問題,就像你。住了兩天醫院,睡了兩天。出來回家,還一樣,阿爸又失業,阿媽又失業,弟妹上學,全家拿綜援,很沒面子。說著又睡了。
可能真的覺得困。才十六歲。多麼難。

照顧者。他在睡覺。我由他睡。
如果昏睡能夠安慰。

不見陽光也不見黑暗。在一個房間裏面,悠悠有一生的時光。原來昏睡多麼好。
吃了藥,不知道自己睡著了,只是覺得有一種甜美的寧靜。

我又見到了姚嬰。我說,姚嬰,為什麼是你,我以為應該是謝丁丁或陳意發。
姚嬰很靜,不是很歇斯底里的人。坐在我面前,問一句答一句,每一次離開前都說:麻煩你了,實在太謝謝你。
她將她那茶花大草帽脫下來。草帽會飛,風箏一樣從高處緩緩飄揚。下落的速度一定很緩慢。我說,姚嬰,你的帽子。

當她的肉體著地的時候,她的茶花大草帽還在空中飄揚。
如果飛落的速度可以停下來。如果地車的車門緩緩合上。
如果時鐘停留在早上八時二十二分。一切還沒有開始而不會開始。
如果影印機復印空白。沒有窗。

我可否緩緩的伸手。伸手,嘗試觸及。

姚嬰站起來說,我知道你很忙。我還是走了。
那時候她已經懷了孕,腹很大。孩子沒有父親。
你不需要擔心,香港的福利制度,不那麼完美,但不會讓任何人餓肚子。你的孩子也可以拿援助金,奶粉尿片錢機構會替你付。
姑娘,姚嬰說,謝謝你。但我擔心的不是這些。
我低下頭來(我怎可以在我的客人面前低頭)(但我無法不)(如果我誠實面對,我必須低下頭來),我說,我明白。
我按一按她的肚子。說,你還有她。
她微微一笑,臉好黃。
你是個好女子,你可以幫助很多其他人,她說。
我苦笑:你說笑。
她也笑:是,我說笑。
真是一個可憐的笑話:「你是個好女子,你可以幫助很多其他人。」那不過是個最最虛榮的謊言。
我在這個謊言裏面生活,還沾沾自喜。

幾時謊言給戳破?誰戳破?當初謊言是怎樣述說的?
就像滿心歡喜的打開一份禮物。禮物裡面原來是空的。
打開了還不甘心,在反來覆去的檢視,思索:是不是我的幻覺?是不是有人作弄我?為何落得如此?什麼時候那裡為何出錯了?不是吧,真的什麼也沒有?

——香港跟以前不一樣了。是不是我的問題?是不是因為,我嫌棄我自己的過往了。
——廁所好髒,真是千年惡習。為什麼廁所會那麼髒?
——人們都在巴士地鐵里講手機,每個人都上了電視心情大剖露節目一樣公開自己各種生活的內容:誰又借我錢了她一直不還,推銷員把握時間在巴士上推銷基金用那種無所不說的謊言,也不會不好意思,我男朋友和別的男子睡原來是個XX佬。如果他們覺得無所謂,為什麼米雪兒會覺得連自己都沒教養起來無端端臉紅。
——議會的答辯真沒水平。問也蠢答也蠢,米雪兒很不耐煩。
——這麼粗劣的作品都可以流行。消費者真是低智商。
——以為買一大推名貴垃圾就是過優裕生活就是真幼稚。最怕那些粗聲粗氣的內地遊客在名貴垃圾店裡呼喝售貨員。
下班以後米雪兒就不肯再上街。太吵太髒人們素質太低。
這樣她就失去了她的過往,她的無邪歲月。

但不知道誰拋棄誰,甚至拋棄了什麼。

她覺得她還是那個人。人還可以怎樣變。她和她五歲的時候沒什麼分別。
或許與她無關。她抬頭,無污染得灰蒙蒙的,和廣州一樣,中午十二時可以感覺到太陽好熱,但光是迷迷糊糊的好像是彌留之際所見的日光。
太污染了,看不見太陽。香港和廣州越來越像。
她沒什麼好記得的了。那可能是她父親所記得的,香港和廣州,都是中國。
她沒什麼好親近的。
她也不是英國人。這樣無論她在什麼地方,她都在寄居。

悠悠蕩蕩。從英國回來之後,她的朋友好像都不記得她。
他們還鬧著要往上海北京進發。她一點都提不起興趣,頻頻打呵欠。
有一幕大歷史劇,鑼鼓吵天的在演。
她卻記得她的廚房。溫暖的、乾淨的英國廚房。廚房向西,落日的時候可以望到窗外球場的那一片綠地。她看到她自己在跑步。
她沖一杯奶茶。吃一片紅蘿蔔餅。
她的空間好小,只有那一個無人的廚房。她想她的下半身的世俗生活,可能就在一個無人的廚房。屬於一個無人的家。
也曾有一個女子,在她生命裏面。

打開了禮物,結果裏面什麼也沒有。
不是什麼人騙了她。只不過原來口味不一樣。他們喜歡吵鬧的大歷史劇,她只專注一個無人的空間。

即使如此,畢竟被離棄是一件需要以意志去承受的事情。

米雪兒擠進了早上八時二十二分,前往中環的地鐵車廂。
擠進來的臉孔緊貼臉孔,都扭曲了。門外的地鐵職員還將人們往車廂裏面推。

「下一站係金鐘。乘客請在左邊車門落車。」
從尖沙咀到金鐘,穿過維多利亞港,有三分鐘沈默黑暗的旅程。
深藍的海底,每天有二百萬旅客穿越。
如果隧道穿裂,海水穿越,車廂里的人們會不會記得,旅程的本來面貌?海底的沈默安靜?水的遼闊?生命本來的、無可解答的恐怖?

人們是那麼靜默。那麼多人臉擠臉背靠背,但那麼的無人無聲。
你在我面前,我對你一無所知亦不想知道。我在你面前我就是你的敵人你的地獄,因為我佔據了你的空間。
我存在你就非常的狹窄。你存在我無法有我自己。
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的敵人。每個人都渴望他人的消滅

張留伯笑起來。真像那些擠到發雞瘟的雞。
太擠了,發起雞瘟來,雞雙互啄至滿身鮮血。
香港因為禽流感殺過一百萬只雞。雞屍處處,雞魂遍野。
如果有一個地獄,到底雞多些還是人多些?
幸好我老了。張留伯自己跟自己說。有人望了他一眼,想退開但太擠了不能退,只瞪著他看他會不會發難發起神經來。地鐵咔嚓咔嚓的穿過隧道。咔嚓咔嚓人又各自回到自己狹小空間,讀筆記的,看那摺得極小極小的報角的(太擠了只能讀一個小角),講手機的(我不能跟你說了太擠了我現在單腳站著好危險呀),打瞌睡的(有人還打鼾),低頭皺眉的(可能想著辦公室種種)。沒有小孩也沒有老人的早上八時四十二分的地車車廂。

會不會他們都是鬼?灰色的、沒有表情的假面。
張留伯望著緊閉的地車車門。地車穿過多彩的廣告燈箱,一個一個由流影拖沓成可以辨認的頭,臉,字,風景,產品。好像是過去的影子。哦大頭王。我兄大鬼王陰魂不散。還蓋著他出塟時的紅布被,睡在棺材里不肯閉眼。阿致你不要這樣的望著我,我認不得你了你好瘦又好老。豆腐華你店給火燒了你知不知道都燒完了。現在都沒有人吃山水豆腐幸好你死得早,這個世界都不一樣了。童童給阿爸抱一抱,阿爸沒見你都幾十年了怎麼你都長不大。新馬仔。新馬仔你死後我都沒聽粵曲。我耳朵都不好。這個時間愈來愈吵,吵得我什麼都聽不見了。「請小心月台空隙」。「吱」的開了車門。張留伯望著車門外,人群推擠而出,他呆呆的望著,沒動。
他見到了張留伯,站在車門外人群移動的月台上,看他。
當張留伯遇見張留伯。

是不是見鬼,有兩個阿伯一模一樣,一個站在月台,一個在車廂裡面。
當陳越遇見陳越。

鈴鈴鈴鈴鈴......。「請勿靠近車門」。告示都叫你地車車門關上的時候不要衝進去,撞你個頭破血流。但條件反射的,兩個月前我還是個穿著校服的高中生,我見到地車車門沒有衝進去的習慣,那麼快我以為我自己會不習慣,這一生也不會習慣,但我的身高和肌肉發達比我想象之中學得快,我還沒有意識到為什麼,我的腳已經往關上的門奔跑過去。
每天趕一個小衝刺。假以時日怕我都變短跑好手。
九時零三分微味桌面的電話響起。她狠狠的拿起電話,高聲的說,米高*路卡斯和公司。
想說的是:不是吧,不必零三分就打內線電話來找我吧,我去一下廁所都可以吧。
九時零四分她的手機響起。她沒有接聽,只是從廁所發瘋一樣喊回辦公室:我!在!廁!所!她知道是她老闆打電話找她。
好像一支飽受訓練的狗,主任叫他的時候就必須跑到他的跟前。
原來學校是一所服從犬訓練學校。打鈴上課如果遲到就要受罰,老師進課室就站立。

中七那一年操行得了丁等,因為天天遲到,老師進課室她又不肯站立。
訓練好他她們天天擠地鐵都不會反抗或發瘋。

但鈴鈴鈴鈴鈴......她衝上車門去果真像那些勸喻乘客不要衝完正要關門離站的地車車廂的告示漫畫一樣,她崩的撞到頭破血流。好暈,但沒有血。而且奇怪,身體好輕,緩緩地她倒在月台與車廂之間的空隙,向下跌向下跌。下跌的速度好緩慢,像飛。
飛往地獄。她伸手向黑暗裡爬抓。
美姬上班在地車車廂給人摸乳房,還不止一下,擠擠捏捏,她一巴掌向那男子派過去,也不知道是誰。
她哭著上的班,在奔往公司的途中打電話給微味說,微味,我給人摸胸了。微味也在奔跑上班,邊跑邊問,這你為什麼不報警。美姬說,我報警上班會遲到。一個月遲到三次就會炒魷,我今個月已經遲到兩次,我不敢。
這你戴一個大碼的胸圍,下次你給人摸了也摸不著什麼。微味教她。

你慢慢變會習慣,微味學著其他人說。

她不知道她真的會習慣嗎。美姬。

美姬的臉在地底微微發亮。只有一張臉。微味說美姬你的身呢。
美姬笑起來。就像大家大校際排球賽時微味托的球美姬跳起扣煞,必的球證吹哨子得了分,美姬揚起臉向她一笑。
微味睜開了眼。好亮呵咦我不在地車車站。

她崩的彈起來壞事了已經九時零四分。鬧鐘沒有鬧她將鬧鐘拿起來仔細看清楚。阿媽今早去政府診所排隊去復診,叫醒了她她又沈沈睡去想等鬧鐘響。沒錯是早上九時零四分,她得鈴的將鬧鐘扔到地上。

但沈睡真是好。只有沈睡的時候有輕微的安慰。

她還可以見到她朋友美姬的笑臉。上一次大家出來吃飯,發了薪可以去館子吃晚飯大家都相對無言。
有什麼好說,想到一生都要這樣過還有什麼話好說。

我親愛的OL。

「沒什麼,習慣了無論什麼時候睡覺,在上五時五十分一定會醒過來。」「我從來不需要鬧鐘。」「有時會想如果我突然死了,地車還是一樣擠,辦公室的電話一樣響,可能沒有人會發覺我沒有上班。」「可能索性將我的職位裁掉。原來工作有人做沒人做都一樣。」
「是我們需要工作,多於工作需要我們。」
我在半醒半睡之間,九時四十五分我平日會在我的辦公桌上在電腦里寫些什麼。九時四十五分的太陽照著五月的影樹,或者七月的細葉榕到底影子里是怎樣的細微,我很想很想看一看。九時四十五分的電車路軌,怎樣寂寂的在路上宛延。九時四十五分會不會有人寫一封信,給一個遺忘了的人。九時四十五分有人在找一個清拆多年的地址。再醒來時已經是十一時十分。讓我再睡一睡,該吃藥了沒有,讓我睡上一睡再想。

灰燼個案:原來化成灰燼的,是我而不是個案。

他們還好。姚嬰尚好。機構付了她的殮葬費用,嬰孩送到了志願機構。可能會一堆有愛心的美國夫婦領養她,和歐亞非不同族裔的領養兄弟姊妹長大;或許她會在兒童院成長,機構會給她讀完中學,她可以去酒店當服務員還是到名店當售貨員,都可以成為一個誠實有禮貌的女子。陳意發尚好。他很費勁的從療養院帶了他的一個老友來辦公室,老友要做輪椅又要提著尿袋,辦公室的門又重我的桌子前又沒空位讓他轉輪椅,剛安頓好輪椅他老有尿袋又漲滿又推了出去換尿袋,來回弄了半個早晨陳意發說,這是我的證人,他可以證明那一張一百萬英鎊信用狀是真的。我問他怎樣可以證明。陳意發說,他也有一張一模一樣的信用狀。我不禁笑起來,問,這樣他的信用狀兌換了沒有。陳意發說,你問問他,你問問他。我也只好問問陳意發推進來的老朋友。我問你叫什麼名字。他說,我叫做鄧永祥,也就是新馬仔。我問,你是新馬仔?他說,是呀,我叫鄧永祥,也就是新馬仔。是唱大戲那個新馬仔嗎我問。他說,是。我說陳意發,你有沒有告訴老友,新馬仔已經死了。他不是新馬仔。陳意發說,新馬仔又很多個,你怎知道他不是新馬仔。問題是,我說陳意發,問題是你怎知道他是新馬仔而不是我怎知他不是新馬仔,這是舉證的問題。陳意發說,為什麼舉證的責任在我而不在你。我說因為你需要依賴你要舉證的事實來爭取你的利益。老友說,姑娘,你錯了,舉證的責任在你而不在我。如果你能夠證明我們是錯的,你就什麼都不用做,將檔案關了便可以,利益不就在你那邊嗎。所以舉證的責任在你。
可能他們是對的。我放棄和他們辯論。這樣吧你們寫信到英倫銀行問一問,這不就可以證明你們的所謂信用狀根本不存在嗎。陳意發說姑娘,但這信用狀已經存入馬來西亞的華僑銀行,但馬來西亞的華僑銀行已經倒閉了。你知道的陳意發,你知道你在浪費時間。你的朋友,餵新馬仔,你也不要浪費你的時間。新馬仔開腔說,姑娘,你怎知道我們在浪費時間。你堅決不肯相信,浪費時間的是你呢。我合上陳意發的檔案,耐著性子說,陳意發,你真的不要再來,你不要再打電話給我。每天都有很多人來找我,每天很多人都有他們獨自的問題。新馬仔你也不要來了。你來一次費事失事又危險。你回去吊吊嗓,扎扎馬,好多人喜歡看你做大戲的,你不要令人失望,連推帶哄的轟了陳意發和新馬仔出去。但我知道他們會回來的。

回來還會打著招呼說,姑娘,我們還好。

我有時渴望關上門。但我的辦公室沒有門。
任何人都可以推開大門,衝進來我的辦公室桌前。
劉莉衝進來給我倒了一桶大小便,我正在拿起水杯喝一杯我每天極渴望的奶茶。以渴望安靜的心去喝一杯奶茶。但有人衝進來,我還沒有喝著什麼就滿臉滿身的屎尿臭。
小明和男同事們拉著劉莉,我的頂頭上司卓浩明跑出報了警。
痛也不痛,為什麼會這樣的呢。卓浩明有點慌了,問我。我說不如給我一條毛巾。
我又沒有給人打,我怎樣痛呢。劉莉喊著你個死撲街死把貨。又作勢要撲來我身上。
她誤會我是那個和她老公在深圳買房子的二奶。可能我跟她有一點像吧,我在廁所緩緩的洗滌著,頭髮一小束一小束用皂液洗,臉一小方寸一小方寸緩緩揩抹,像浸溫泉。全身衣服又濕又臭,脫下來都要扔掉。我著卓浩明找人替我去買一套運動服,一對拖鞋。
我赤裸裸的站在發霉的半身鏡前,好久好久我都沒花兩分鐘以上的時間看到我自己。
牙和臉。我的牙壞了,我的臉布滿皺紋。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什麼時候壞牙和皺紋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我緊緊按著我的臉,忽然雙手不受控制的發起抖來。
我張大口。有一個黑暗,但沒有聲。

一定是她嚇怕了我。我抖著對自己說。
對自己說,一定是她他她嚇怕了我。不是其他。

我要洗一洗。很徹底的洗一洗。洗乾淨就沒事了。
什麼時候他們才給買那一套運動服。在那套運動衣還沒有回來之前,我怕我已經瘋了。
還有一雙拖鞋,我要一雙拖鞋。

劉莉我無法保護你。我知道他們會將你送去醫院。
他們會向法庭申請拘留令,你會被拘留在精神病院。
你一定要跟我說,姑娘,我知道我會瘋掉,我叫我自己不要想,我叫那人不要再跟我講話,不要再跟蹤我。我知道沒什麼,很多人跟我一樣沒人沒錢,我不想入精神病院。我阿爸阿媽都在精神病院,我知道精神病人是怎樣的,但我跟他們一模一樣,一模一樣,姑娘,求求你你一定要幫幫我,你可以保守這個秘密嗎,我要瘋了但我不想入醫院。
以我這樣的背景,我進去了他們就不讓我再出來。我知道的。劉莉握著我的手。
那雙手,好細小好冰冷。我們的專業訓練是不能讓客人情感上太依賴我們。我輕輕的拿開她的手。
她看著我。她有一張細小的美麗的臉。
她看著我。我輕輕在捉著她的手。劉莉,我說,我怕我不能保護你。
事實是她沒有將我誤認是什麼人。她知道我是她的姑娘。但她的姑娘說她不能保護她。劉莉失去了她在清醒世界最後的扶持。
和姚嬰一樣,她因為我的無能而離棄我。

我出賣了她們。當我說我無能為力的時候,他們說:我們還好。

因為我離棄她,她報復。
我知道。我的罪孽是我給予無用的同情和虛假的希望。

「你是個好女子,你可以幫助很多其他人。」姚嬰那真是一個極為殘酷的笑話。
他們不過是檔案。我的檔案櫃里有過百個檔案。
我必須:會見,寫報告,寫轉介信,家訪,輔導,建議,批准。他們每打一個電話來我都記下所有對話內容,附進檔案里:我睡不好。姑娘我給強姦了,我阿爸。我徘徊在窗前。我一直在想。她永遠不會回來。他還欠我二十多萬的債。我昨天給開除了。等等。每一個檔案都印上「極度機密」字樣。有時我會將檔案混淆了,我叫:林希聖,我看的卻是謝丁丁的檔案。我說你怎麼了頭痛好些了沒有。林希聖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姑娘,你的檔案不是我的。我是林希聖。我說,我知道你是林希聖。便站起身來,去檔案櫃找林希聖的檔案。打開,再說,唔,你妻子有癌症,現在怎樣了。當關上檔案的時候,有時會是我最快樂的時候了,李天育很久都沒打電話來了,有兩年。可以將他的檔案關掉。白苗回學校念書了,考進了大學,大概也可以將她的關掉。如果你不用來找我,我就最開心。我時常跟他們說。你們不來我也就沒工做,這樣我就自由了。王愷愷有一點動情的問:這樣你關了我的檔案你會不會記得我?在街上你見到我叫你會叫我嗎?我笑說王愷愷我的責任是幫助你渡過困難而並非和你談戀愛。你要明白我們是專業的照顧者。
專業的意思是。王愷愷是對的,我關了她的檔案後我就不會記得她。在街上見到她我也不會叫她,不會認得她。

十八年前我沒有找過工作,原來找工作要回答這樣低智商的問題。馬車路還是很有耐性而且合符標準的回答。問你期待多少薪水。答我期待不多,貳萬元一個月而已。你可以從我的履歷表看到,這是我原來薪水的百分之三十。坐在他對面的人笑一笑說,劉先生,我現在給你一份工作,決定你值多少錢的是我而不是你。從前一層樓一轉手可以賺一千萬,你不要說從前了。從前我都不用坐在這裡花時間去見你。我一天在股票市場已經賺我這裡一年的薪水。你回去等消息吧,劉先生。不要打電話來找我,我會通知你的。馬車路想說,我不姓劉,你弄錯了。但他站起來,沒有說。
站起來,說,謝謝你。
馬車路頓了頓。好熱,在那裡見過。
有人站起來說,謝謝你。我想我們沒有工作可以適合你。說。我明白。她說。

在某間會議室,在某個位置,在某個人對面,有人站起來和他說著同樣的:謝謝你。

小你老母,你老婆生崽冇屎忽。馬車路笑了笑,丟了句。
我去乞食都唔會留系度比你個臭西小我。你老母。

馬車路有點後悔不能揍他一頓。九時四十五分鐘陽光好盛。原來中環都有老樹,五月時分還開了一天的野火花。不不,那細細密密的是細葉榕,無花無果只長葉。是七月。電車路軌寂寂的在路上宛延,淡青黑,在無人處靜靜交接。九十四十五分雪糕店開門。馬車路站在雪糕店前,看著那難拒美色:櫻桃、薄荷、杏仁、香草、椰子、楊桃、草莓、甜酒、咖啡、藍莓、奇異果、芒果、石榴、香蕉、可可、合桃、巴西果仁,真是個美麗豐盛的世界。馬車路站著盯著,但他卻不想吃。有人買了一杯朱古力加熱朱古力漿,滿心歡喜的坐在窗前舔著,和馬車路面對面。「到時候就要面對面了。」馬車路看見的是他自己。那樣卑微的卻又無法逃避,他的臉好多汗好多塵。他抹了抹。有人拿著一個地址,穿著「皇后大道中金門大廈二零一三室」問馬車路,馬車路看他一眼沒什麼穿一套灰西裝年紀三四十上下,看來像個失業漢(也就是他自己),他便說:「已經拆了」「拆了很多年」——是你麼――你還認得我嗎?你還不會叫我?那年他才十八歲找第一份工作,公司就在金門大廈二零一三室。從此他就再也不記得,九時四十五分的陽光。

一恍眼十八年。米雪兒還站在同樣位置。那是一個古典的姿勢:就這樣。謝謝你了。

那是一個,受侮辱的群像。(當靈魂沈睡的時候,遐想就在耳朵內漫遊。)
(從此她學會了聽。)
聆聽是那麼一個脆弱微小的姿勢。其實真的不需要很多:拉開椅子,坐下來,身微微向前傾,臉帶著不慌忙的微笑。聆聽與愛無關。(她從來不需要愛。)哦,我知道,是,我明白。
嚓嚓的寫著記下。好像記下就已經是完成。
我們是那麼的卑微。他們所需要的是那麼少,而我可以給予的,又是那麼少。
低下頭我們腳下只有腳的地方。我們所需要的土地和空間就是那麼少。

「你有沒有什麼要告訴我?」「我沒有。」阿作醒過來問我。如果你需要我,你有我的電話,你可以打電話給我。你要見我必須預約,但如果有很重要的事情,你可以來找我。阿作看一看我,不曉得聽到了沒有。
他沒有可說的。我聽到了靜默。
生是那麼可怖,他不得不退縮。退縮至沈睡與靜默之中。

我不大送客。因為案頭實在太多文件和檔案。但那天我送阿作出門,到電梯按了電梯和他一起等。
電梯大堂銀灰亮。好像一間海底密室。
電梯停在十五樓,十八樓,地上。顯示燈微閃不動。
如果有寂寂的天際。星星會不會走不進你的眼睛。
微亮。你低下頭來。說。
——是你嗎?我聽到你暗啞的呼喊嗎?
——是一頂在空中漂浮的大茶花草帽的顏色落下嗎?
——是五月的森林之火嗎?還是七月的細葉榕?
——是最後一班無人的電車,割過你的臉。你閉上了眼睛。
你是不是跟我所有來見你的人都這樣說?你問。我必須老實的回答:不一定。你比較特別。
——哦。謝謝。你說。好像就放了心。
叮的電梯到了。阿作抬起頭盯著顯示燈。身後有淡淡的影子。
如我們所渴望的,不過是影和風。
他低頭。電梯門打開,裡面有幾個人。
他步進去,人們讓開,他轉過身來,在人們之後再電梯門關上之前,他說:我祝你快樂。
門關上。顯示燈緩緩移動。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聽錯。我忽然很清楚知道,我不會再見到阿作了。
這是他跟我的道別。

如果你側耳傾聽,你可以聽到廣大明藍的海洋的呼喚。可能有燕,這處歸來。
你聽到微弱的心跳(那就是我存在的理由麼)。時間反復回旋。你在某處碰到了另一處的自己。你微微因遇上而吃驚: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會?
早上十一時十分在半昏睡之中的我,遇上了那個時候時常都在,在辦公室那無盡白白,時常微笑與聆聽的我。

有時我渴望門。有時我渴望黑暗與沈睡。
關上辦公室的燈。讓黑暗的重歸黑暗。
關上辦公室的門:「對不起。今天的辦公時間已經完了。」
「對不起,真的無法再接新的個案。」
好像記憶已經滿溢:無論我如何努力,我總是記起同一件事。
無論人有幾多,我總以為他們是一個人。

我總聽到暗啞的呼喊。
「你一定要聽我說,姑娘。你一定要幫幫我。」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我說:謝謝你了。我小他老母。」
「可能只是我的錯。可能是我的幻覺。我總覺得自從我從英國回來以後,香港跟從前不一樣。」
「不然我一生窮困。我已經六十七歲了。」「請勿靠近車門。」「我說,齊天大聖大顯神聖。那不是我自己嗎。我站在那裡做什麼?」
「陳越有人叫你嗎?」
「我很好。謝謝。」
「但我不想再進精神病院。」
「沒有。是你叫我米雪兒的。你需要一個書寫的理由。」
「是你需要我而不是我們需要你。」
「微小姿勢。聆聽與愛無關。」
「那不過是一個我習慣和熟悉的姿勢。」

一個暗啞而遙遠的呼喊。一個在地車車廂裡面。一個在地車車廂外面。一個在此時此刻。一個在那時那刻。一個揚起手來:大鬼王你可不要怨我。你總怨我那次你二女兒病了我不肯借錢給你,你二女兒死了都怕有四十年。她沒死怕現在都會死。那麼多四十歲生癌。一個低下頭響起:沒什麼好怨兄弟當初成天老打架。我當時環境亦不好也不知阿兄說二女兒有病是真是假。她當時好爛賭,賭字花賭天九乜都好。一個轉身離去,電梯好快我怕我會跌死。一個久久不動,我老了這也不是我活的世界。阿致你等等我,如果有你在身邊或者時間可以久留些。那過往的世界都沒了人證你叫我去跟誰說。一個當人們下班的時候上班,一個當人們上班的時候下班。張留伯是張留伯的對倒。上班的時候下班時分的地車車廂沒那麼擠十分吵,人們還是殘留在辦公室罵人格鬥的精力在地車車廂高聲談話:下班的時候上班繁忙時間張留伯總奇怪為何廣播叫乘客不要再車廂內飲食:他很肚餓想吃但人擠人根本無可能在車廂內進食。當一個看見另一個陳越就以為見到鬼。童童的童魂一直沒有長大。她死的時候五歲那晚張留伯還是在酒樓開工洗碗。從此張留伯就很喜歡聽新馬仔唱歌:深夜無人時就低低的播著淒厲的曲聲。如果亡魂來給你打招呼:張留伯說:我時運低,時日無多了。也無可逃避,地車的門關上,一個在車廂里繼續那程永無終點的不盡旅程,一個離開月台回家睡覺然後又去上班去過那無可選擇的所謂生活。陳越眨一眨眼她趕上班趕上夜學,在地車月台見到兩個阿伯,一模一樣,一個站在車廂裡面,一個在車廂外面。陳越有一點昏眩,她不肯定她到底在趕上班和所有其他人一樣還是在趕上學當所有其他人下班趕回家呆坐上網或看電視,到底是早晨還是黃昏。一定是辦公室的青日光燈把她給攪糊塗了:辦公室永遠都是白日。永遠都有人在工作。「陳——。你留下將這疊文件編檔才好下班。」「這......。我......。知道。」這個星期已經是第三晚。她九時到達課室老師給她拍掌說她真有體育精神,還趕來上課夜校九時半便放學,她不知道老師在諷刺她還是稱贊她。六十半上的課她幾乎沒有一天趕得上。跟露薏莎說我不讀了太辛苦,露薏莎坐在她身邊,因為要上夜校,所以白天只有在麥當勞賣漢堡包的露薏莎,帶著麥當勞的笑容勸陳越,你不要放棄你今年已經念中午。你要念下去得個學位還是什麼去做秘書。不然你快點嫁人嫁個打政府工的像安娜,連夜校都不用來了賺的錢自己儲起來多好,老公的錢是大家的,她的錢是她自己的。未找得到人去嫁只好這樣了,你算不准的呀算不......准。露薏莎頓下來。她是父親逼著她去嫁她才離家,也想不到今時今日有逼嫁這回事,阿爸嫌她長得醜就說她一點都不像他早嫁早著。她不嫁就要搬走。搬走了書也自然沒法念下去,只好去麥當勞打工賺錢交租,晚上來念夜校。你很好的了,露薏莎說。她沒說你沒有長得我那麼醜。陳越心煩意亂,老師說法國大革命和她每天跑來跑去送信影印給我叫陳屎扔垃圾的生活有什麼關係,法國大革命有沒有解釋為什麼有人可以那麼隨便的傷害勞役人,有人又要聽別人的命令說「是。我來。」革命的宣言「平等、自由、友愛」是什麼人想出來的謊言。發神經腳老師跟老闆說「平等、自由、友愛」你去跟校長說我不認為應該這樣教我想帶學生去博物館看拿破侖的展覽,或班級太大了四十五人我無法照顧每一個,老師你敢不敢。「陳越。」老師叫她嚇得她難道老師知道她在說教她。「你知道我們在解說第幾頁。」露薏莎在旁邊低聲提醒她:「第一百八十四頁。」她站起來說:「是,我來。」班裡的同學都格格的笑了。老師著她坐下,說:「法國大革命的成因是重要的考試題目,你們要回去熟讀。」下課鈴響,陳越合上書對露薏莎說,我見鬼了。
黃昏的陳越見到了早上的陳越。在同一個地車車廂,相反方向。
她站著打了一個瞌睡。她一定弄錯了:那麼累,她一定是在下班而不是在上班。
「請小心月台空隙。」「請勿靠近車門。」地車停了又開。但如果是「請勿靠近車門。」「請小心月台空隙。」地車開了又停,對她來說,是一樣的空間,重重疊疊,微微轉移。她無法分辨開與關,停頓與繼續,結果與將來――她可能有另一個名字,當陳越看見陳越,她說:「是你給我一個名字,叫她微味。」她說:「陳越有人叫你嗎?」她說:「沒有。但想象總會有好多人,影印一樣,一個和另一個,在灣仔,在中環,在尖沙咀。」在一個她無法分辨她在上班還是下班的地車車廂。
每天上班她都會經過修頓球場。光禿禿硬崩崩,沒有草地、沒有花園的一個球場。球場總會有很多人:老人,印巴人士,失業中年。沒什麼好做,就坐著,看報紙,呆望著,談論著。每天陳越經過球場都像經過一個電影場景。她想停一停,如果停半分鐘也好。但半分鐘就會是扣薪與不扣薪,給召入老闆房問與平安無事的打開自己電腦的分別。她很想停一停,她才二十歲她已經很想停一停。
唉青春。青春和停頓格格不入。

微味說一生那麼長怎生捱。
她一定弄錯了:時間弄錯,身份也弄錯。微味跑路了修頓球場,跑也沒有用,十時十分,遲到一個多小時,這一次死定了。她索性停下來,不跑了,喘喘氣,停半分鐘也好。停下來員阿里那麼醜的球場都有數,很喪氣很老又很舊的細葉榕。即使如此,在樹下還是細細碎碎的有影。飄下來的顏色是細薄的橙色。不是七月的細葉榕是五月的野火花。來自非洲的森林之火。風吹過細雨那必然是夏日的火雨。好熱。
微味見到了向日葵田。其後她想:她那敗壞的命運,必從她見到了想象中的向日葵田開始。

陳越聽到了鑼與釟,揚琴與笙。有人在唱大戲。球場搭了一個臨時舞台,的的得得查查撐的有人在出場,是個穿青衣的旦。舞台前放了一排一排的椅子,半空,有人坐在第一排睡覺打鼾。旁邊坐一個臉色青黑的吸毒者。灣仔好多吸毒者,白天睡覺,晚上像鬼一樣四處游動。後面的座位疏疏落落的捉著幾個老男子老女子,幾個年輕的一定是想來打球但球場被佔了,不忿離開的在場前遊蕩,或許有一天待他們老去會想起幾句他們年輕時候聽到那幾句大戲也未定。是個女子跟著唱:「我蘇玉桂在白―楊―樹下巧遇無―頭―鬼,莫非我千盛―余―孽未―了?」查撐查篤撐―呀―。此時天已入黑。陳越的白裙子沾了咖啡漬,白西裝外衣衣袖發了黑。
她一步出地鐵車站就已經是黃昏入夜。她在地車車廂過了一天。
是嗎?陳越放慢了腳步,有一點猶豫。
到底有多真實,她每天都走過的路、經過的時間有多真實。
陳越沒有停下。「如果盲了都一樣會摸回公司去。沒有人發覺我盲了。」
她拿出家裡的鑰匙去開辦公室的門。每天都弄錯她所有方向都弄錯。
是離開還是繼續?開始還是停頓?她打開辦公室的門。開了燈。辦公室的鐘指著的是九時正。
和每天一樣,九時正到達辦公室。
但辦公室的電話沒有響起。辦公室沒有人。她來到自己的辦公室,拉開椅子,坐下,開電腦,開打印機。想起樓下的護衛員,那不是她平日看見的許先生和劉先生。一個小老頭叫她簽名,問她是幾樓辦公室的,還說怎麼平日不見她,才讓她進去。她也沒問為什麼,也沒反駁說怎麼我平日也不見你,反正人上班人叫你幹什麼就什麼,不要問也千萬不要反駁,不問時間就很快過,不反駁就平安無事又到下班時間,很快就發薪又一個月,她就簽了自己的名字和寫上身份證號碼便按電梯。莫非今天放假我不知道照樣上班。她想起電梯里碰到很奇怪的一個人,穿著一套黑西裝,結著一條紅領帶,散髮著一種極為刺激的氣味,不像是汗味騷味而像魚腥血腥味。他按的是十八樓。十八樓是一間補習社,電梯門開了那個人卻沒有出去。陳越望他一眼留意他有沒有異常舉動,會不會打劫自己,他沒動只怔怔的看著已經合上的電梯門。陳越到了二十四樓,電梯門開了她步了出去,下意識的轉身看看那個男子,電梯門還開著但電梯裡面是空的。陳越一懷但電梯門就關了。徐徐的回到地面。
她想去沖一杯咖啡。去廁所注一壺水,出來的時候電梯大堂的燈關了。好黑。
這麼黑。日光一點也透不進來。
她忽然想:不對,這是晚上。我弄錯了。
她去按隔鄰電腦服務公司的門鈴。叮噹。叮噹。沒有人。
她有一點慌了。去問一問,要去問一問。這個世界什麼時候離棄了她。
日離開夜,夜愈到深沈處。
(當微味看到向日葵田,她的生命就開始萎謝。)
(當蘇玉桂於白楊樹下巧遇無頭鬼)
(如我進入一間無人的電梯,緩緩下沈)
拿著咖啡壺,她按了呼電梯的燈。等候大堂的日光燈忽然開了。好像是她按了開關。
日光燈開了,日光從後樓梯間的玻璃透進。
隱隱有陽光,已經是九月了,陽光有點暗淡。
叮的電梯門開了,進來的是老闆,今天上班比她遲。「早晨。」她說。
他沒答她。推開門,也沒等她進,砰的一聲門在她面前關上。

回到她習慣的辦公室生活,陳越還是覺得很幸福。
如果有一天她不需要再影印,沒有人再叫她難堪的名字,她不用再倒垃圾,可能她會覺得那不是真的,如果真有「平等、自由、友愛」;她不知道她可以做什麼。難道不做工,到街上去睡。
讀好書,考得好成績,她就可以做秘書,不用倒垃圾,還有跑腿供她使喚。
還是將法國大革命的成因好好背熟,老師說,熱門題目,會考的。

在日與日的侵蝕,就不覺得侵蝕。

陳越說:「我當初也和你一樣。」微味說:「我不習慣。我不想習慣。」
失去極為緩慢,米雪兒那麼快速的重復:每天同一時間在旺角站轉車,每天煮一碗同一濃度的咖啡,在同一個廁所鏡前照一照她的臉:今天的臉和昨天的一樣,明天的和今天都一樣。
但其實我的臉輕微的變化著:忽然。她就這樣老了。
也就是:她失去了她曾經的。

怎樣說老呢。我說:我心已經化為灰燼。
我容顏枯萎,我言語遲緩,無法論述。
我無法記得,我曾經的我已經完全失去。

——是麼,真的是這樣麼,不會吧。
像我曾喜歡過這樣的一個人麼,不會吧。
想我也會莫名其妙的發脾氣。有什麼脾氣好發,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你做任何事情而改變。
你認定。「哦這個世界不會改變。」或者米雪兒就在那時那刻開始老。
「你和你輕視的人一樣。但你明白以後你不會寬容些。你憎恨所有的人和事。你最討厭的是你自己。」
「你討厭你所作出的妥協。但你說,別無他法。」
米雪兒翻查屍體一樣反復問。「為什麼?幾時開始?幾時停頓?是不是一定如此?如非如此,會怎樣?」「與我有關嗎?」「如果天空的藍色隱退,是不是我的錯?」「如果我無法找到一條最狹小的路。」「被淘汰,被離棄―是什麼意思?」「那就是說,被一個群體驅逐。好像在一條無人的公路行走。」「群體是年輕而吵鬧的。你渴望停頓與安靜的時候,你知道你必須離開。」「是不是因為諾定咸?D · H · 勞倫斯的城市?」

D · H · 勞倫斯的在諾定咸附近一個礦場宿舍出生成長,他父親是個曠工。後來他因為作品被起訴為不道德,被逼離開英國,開始他在德國、錫蘭、澳洲、大溪地、墨西哥及美國放逐生活。
勞倫斯有被離棄的理由。他的敵人有英格蘭的階級歷史、新教徒道德。他們爭鬥比較明確。
米雪兒找不著她的敵人。她不知道她跟什麼敵對。
不是諾定咸。那不過是她寄居的城市。既然寄居,她和原居者保持冷淡而有禮貌的距離:她從來沒有意圖做個英國人。是不是她的過往?她的字?斷裂以後就無法重拾?她害怕她的過往、她的字、害怕鬼魅、已死亡事物的再來。
已毀壞的事物都嘗試模仿過去。她不願意。
既然已經......。我寧願......。

站起來說:謝謝你。她可以一站站上十八年。時間停留,過去的無法真實而還未發生的亦不會發生。
她的生命停頓在某一點。可以說是她自覺的選擇,但其實不。
她不得不。
空蕩蕩她生活像她的公寓房子和辦公室,她的房子沒什麼傢具,沒幾件電器連電視機也沒有。也沒有書。她再也沒有興趣閱讀或觀看任何事物。她的辦公室桌面很乾淨,沒有任何私人物品,連自家的水杯都沒有一個,你們不用找個護衛員來檢視我收拾私人物品。我沒有什麼要收拾。
意思是:你們無法侮辱我。我已經不會為任何事情傷心。
意思是:我知道我在這個世界是一個多餘的人。

我活在一個鬼魅城市。
每城每列地車都塞滿沒有面目的鬼。「列車即將開出,請勿靠近車門。」
「既然如此沒 · 甚 · 麼 · 事 · 情 · 是 · 非 · 做· 不 · 可。那就是說:沒 · 甚 · 麼 · 事 · 情 · 是 · 不 · 可 · 以 · 做。

意識斷斷續續。我聽到話,但無法明白話的隱喻與啓示。
日常事物,真有那麼恐怖麼?不是這樣的嘛。
每天都有二百萬人擠在地車上班,真有那麼恐怖嗎?
「我還好。謝謝。」

我轉一轉身,轉一個睡姿。有點餓,原來已經是午飯時間。
「又不見他們統統發雞瘟。」
微餓可以忍受。平日都不是每天可以有時間吃午飯。有時候是客人還在未走,有時候是有個沒有預約的客人又無法打發走,有時候在預備開會的文件,或只不過是不想吃,精神太集中,吃不下。
微餓,有點昏眩,有時候會因為血糖低而發冷發熱。
「好像狂喜。你試過那些不應該吃的藥丸了沒有?」他們其實都很乖,來到辦公室「狂喜」就變了「不應該吃的藥丸」,「撲野」就變成了「發生性行為」,粗言就抵死都不肯說,只說他問候我母親吶。
我笑說我又不是家長。但我們叫客人做「仔」,兒子。
「我只是覺得,沒什麼事情不可以做。無論你做什麼不做什麼,這個世界還都是這樣子。」

我說老也就是:沒有值得堅持的事情。
成長那麼突然。夏日突然離去;玫瑰忽然盛開;偶然跌落,混沌無光。
我記得那時一個星期六的下去。所有的漫長時光,星期六下午是我最幸福的美麗瞬間。辦公室的人一個一個的離開,穿著他們極難看的便服。上班的人肚子又大,皮膚又缺乏陽光氣息,但星期六他們還是很喜歡穿著運動服。我把高跟鞋脫掉,赤腳在辦公室走來走去,腳掌磨在地上,有感覺。能夠接觸就是好。最後離開的是卓浩明,已經是下午三時了。她站在我的座位前,說,趙眉,真的要跟你說一說。我躺後,轉著椅子笑說,怎麼,不是也要裁員炒我魷魚吧?他又高又瘦,穿著一條很舊很皺的運動短褲,一雙舊球鞋,很認真的從高臨下的說:你放一下假吧,你這樣工作不行。我說,哎呀,勸退了麼。他說,大家都出來做事這麼久了,我名義上是你上司,其實大家都是打工仔,要裁員起來我一樣會給裁掉,你不要奚落我了,我們是做同一條船的人。我正一正身坐好,收了笑臉道:謝謝你。我做完這份報告便走。你今天怎樣,又陪兒子打網球?他說,是呀,兒子今年考大學了,那麼快。
說著再見便走了。辦公室好安靜。
我想著卓浩明。我們共事都有十幾年。我升了兩級他也升了兩級,他一直都是我上司。十多年他頭髮疏了許多,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老。也得了老花。請文件的時候他要摸閱讀鏡片才可以讀。我跟他學會了「你沒有預約我給你五分鐘」「我很同情和明白你的情況,但目前我們可以做到的就是這些,你隨時可以打電話來找我們」,和,他跟我說,下班的時候你要忘記辦公室和所有的檔案,不要和你的客人發生任何關係和感情。我想問卓浩明你在這辦公室花了幾乎一生,你以為你是個照顧者,但,你可以完成你的任務嗎?
我一直沒有問。這個問題太殘忍了。卓浩明是個和善的男子。

如果他不問,「請勿騷擾安靜的靈魂。」
我寫完王愷愷的報告,抬頭日光燈還是很青白,但我身邊那灰蒙蒙的窗子已經發給了,在窗子里我看見我自己的臉,疊在一列一列的檔案之上。
我關上電腦,穿回鞋子,離開之前想喝一杯牛奶,就去按著了電熱水壺。
桌面的電話閃著留言燈。我按著了電話的擴音器,去衝一杯奶茶。「嘟。這是ABC碳粉回收公司。每個碳粉盒回收是十元。如果貴公司有任何碳粉可供回收,請打本公司電話二六六六三六六六。」
「沒有聲音。是不是答錄機?喂?喂?嘟。」
「喂,姑娘,我是謝丁丁。謝丁丁。」
「沒人。答錄機。你要不要講話?」
我停了倒牛奶。我認得這種聲音。不是某人的聲音,而是一種聲音。那是警員、監獄人員、那些經常呼喝和行使權力的人的聲音。我的心輕微加快跳動。這一次會是誰。
「哎......。姑娘你可不可以來看我?......。我在荔枝角。」
停了一陣子,可以聽到嘈雜的監房某處的呼喝談話聲。
「是我。我是楊直。」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他們告我.......殺.......」
掛了線。我怕我自己聽錯,將錄音重播一次。
「是我。我是楊直。」「他們告我......殺......人」
我坐下來喝一杯奶茶。「如果保留口訊,請按2字。如要刪除口訊,請按3字。」
我任由留言播著。「如果保留口訊,請按2字。如要刪除口訊,請按3字。」
我掛斷了電話。
我把奶茶喝完,塗嘴唇,梳頭,拿起手袋,起身,關打印機,關影印機。碎紙機,冷氣機,最後關燈,鎖門,離開。
——我又不是律師,打電話給我做什。我心裡有一點氣。
——闖禍了,上次大家只判感化令是已經告訴他這是最後一次。下一次他沒有這麼好運況且他很快會到十八歲。
——還給他租音樂坊安排他去會堂表演,說他喜歡打鼓就好好打鼓,無論做什麼只要用心就好。
——他老媽做清潔和洗碗兩份工,阿爸蹺了後來才知已經坐了監,判得好重販毒,一判十八年。阿媽就說放棄他阿爸,他阿爸沒用。但她沒有放棄,兩個星期才放一次假,還坐兩三小時的車去大嶼山探監。
——楊直你這種背景很危險,我真的見很多,不要去再去群黑社會,香港刑法其實好重,你去坐牢你一生翻不了身。
他總說好好好。很會打扮每次都穿不同黑T恤和戴不同的銀唇環耳環。
真是個清秀的孩子。上來辦公室還會教我打字。剛換了一個新軟件,楊直的「直」字不知為何總打不出來。他說。試試「十月一一」,我說你怎麼會,他說我在朋友家的電腦學。
還有一個女朋友,和她做過愛就打電話來問怎辦,她會不會懷孕。懷了孕是不是就要結婚。
有很長的時間沒找我。一年的感化令已經完成我以為他沒事。沒工作沒讀書但沒犯事便好。
星期六的黃昏街道緩緩伸延,延往大廈的盡處。電車緩緩前進,車廂好空。有人在「西營盤」的路線指示燈之下打呵欠。西營盤是香港百年前煙花之地。後來就很多苦力在碼頭上落貨。現在賣海味,好臭,半山還有老舊的榕樹,動輒上百年。電車緩緩退後,原來電車可以雙方向行走,港島的另一端就是鰂魚湧,從前是軍地,英軍當初在駐紮。鰂魚湧靠近中環就是北角,香港人口中的「外省人」主要是上海人就住在這一去,六七年香港暴動時也是暴動最激烈的一區。我站在香港島之中,百年之後,金鐘從前也是軍營,所以英語角Admiralty,現在建了酒店、法庭、商業大廈和商場。時間那麼漫長,我腳步遲疑,無法記得方向,星期六的黃昏,到底我要到那裡。「我在百年的中央。」不是日曆上記著的世紀末或是世紀初,二十在過去無法真實而將來永不到來,生命停頓的一點:關照與默示:「如果你呼喚我就會聽見。」「到時候就要面對了。」我站在兩條電車路軌的中央,一時拿不定主意我應該登上那一方向的列車。其實我都站錯了,我根本不用乘電車,我不住港島。我只是不想回家。
不想見任何人,我自己去蘇豪區一間法國餐廳吃一個晚餐。
吃的時候很專注,什麼也沒有想。
卓浩明說得沒錯,下班的時候要忘記:他們不過是我的檔案。

我可以忘記字。我不讀書不讀報。
我可以忘記臉孔。我對這林希聖叫李天育。街上有人向我打招呼我想老半天都不知道跟我打招呼的是誰,可能是個騙子想騙我掉錢包。
我忘記姿勢。我一星期穿同一條黑裙子上班沒換。不發臭算是我的好運氣。
「但我聽見。那真是最大的折磨。」

我耳朵里有煙花。但沒有爆炸。
在所有聲音之先,是寂靜。
巨大的、無所不在無可逃避。聲音之不在。
如天之間:為何至此?幾時?

漸靜漸遠。一定是夜已深了。
我摸摸停停,一臉緋紅,人們見我微微讓開。
我一定很臭了,裙子一個星期未換,高跟鞋很舊很爛,又喝了兩瓶紅酒。
蘇豪區那麼高。走那長長的行人電梯去地鐵站。
我渴望從高處跌下。從很高很高,可以望遍香港島的地方,一躍而下。
當腳離開地,聲音就漸漸模糊。
然後有山茶。野玫瑰。忘記冬日的雪滴花。
「我總是覺得你會來。你來了我還是很吃驚。」
「請不要掛念我。」
我說,是不是你呢。我說,沒用。
從這打道到地車月台站,還有那麼深。地車藏得那麼深。
我踏了一個空,滾下了樓梯。不痛,很輕很輕的,「狂喜。你沒有試過那些不應該吃的藥。」靈魂飢餓的時候,我的肉體便經歷狂喜。
原來寂靜是這麼的一種狂喜。墜下,但不覺其下墜。
地車門開,但沒有「吱」的開關聲。好像寶藏的門為你而開。這是我童年知道的,阿里巴巴的秘密。
地車里沒有人。銀光閃亮,我秘密的寶藏,無人分享也從未為人知。
我隱秘的慾望。我從未曾探索。
我想念。但我不呼喚。

黑暗是多麼的溫柔當我佔有所有的空間。

姚嬰。我說。
她無法聽到。

天一定很藍,我多時沒有見過,九十四十五分的陽光。

監獄就是牆,無論對裏面的和外面的都是。

我失去某一聽覺,但世界不如我想像中那麼近。

「好像你問,為什麼你寫完又寫,每一次都像第一次?」
站起來是那麼偶然那麼難。有時米雪兒想那不過是年輕時的一個不常見的誤會:我以為我需要的空間是那麼少,不過是兩隻腳所需要的地方,英國人所說的兩呎。那是因為我還未擠過早上八時四十二分離開旺角站的地鐵。
我以為我需要的很少,但原來可以容納的空間,更少。

她微笑著說,這樣我要不要感動得流眼淚。

換一個工作,沒用,情況會一樣。
他們會忍她,不會叫她走。她會忍著,因為不知道走到那裏去。
互相忍受的長期關係,都可以算作怨偶。

(幾乎每個人都與別的誰長期或即將處在有分無名的婚姻狀態)
(原來我們可以同時與其他那麼多人是相看兩厭卻硬著頭皮維持表面利益的夫妻關係)

但她沒有憐惜的心情。她抹著嘴唇只是想殺人。「死鬼佬」「如果殺了人不用處理屍體便好了」她害怕的不是殺人而是重甸甸的屍體。
想著辦公室橫屍遍野。她舔了舔嘴笑著。拉開自己的椅子重重的坐下。

她不管,她要將她的早餐吃完。那是她唯一的尊嚴。
吃完早餐她就很快樂。她已經很久很久沒吃早餐了。沒有一天趕得及。她就拖著她的行李,她兩個月生活的痕跡,拿著一張支票,十時五十三分離開辦公室。
她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停一停。

她想說,我見到向日葵田了。那一定是我的幻覺。
但只有她一個人見到。原來很多事情都無法說。

她很餓,又渴,因為血糖低而微微暈眩,有狂喜。但她無法回家,她關了手機,靠著她的行李,打了一個長長的瞌睡,還很年輕,為什麼我會那麼累是不是我有病:阿母一定在找我。

馬車路流落到街上去,只因為欠缺了一個坐下的姿勢。因為一時的憤怒和尊嚴站了起來,
站立是那麼的一個毒咒,

沒想到。他阿爸捱過餓。他從來沒想到自己的命運,竟也有相同之處。
阿爸每天惶惶然的出去等開工。如果中午就回來就摔東西。如果黃昏才回來會買一包燒肉,他那個晚上會有美味的雞蛋吃。那時他還很小。
弟弟出生後阿爸轉了行,找到了一份送貨的長工,不用再去碼頭等開工去做苦力。
阿爸已經老了,長工給丟了,其實阿爸那年才三十幾歲。

安兒常等他回家。馬車路說,你不要等我,你等我讓我好大壓力,我事業第一,家庭第二。她還是等他,當初會哭。後來就不哭,等到好晚才睡,第二天黑著眼睛去上班。
她說,我在守生寡。
馬車路不知給什麼出賣了。是否給香港的經濟奇蹟出賣;那個給傳頌千百次的謊言。
「都是我的錯。」他是香港的好兒女。他從來不埋怨其他。
在自由市場的競爭裏面,如果他失敗之只會是因為他不夠聰明不夠勤力;只會是他的錯。
如果他給衰敗詛咒,無法坐下,那是他的錯而不是其他。

他很累。他想歇一歇。
「同情心耗盡。你所書寫的都會耗盡。」
如燭之將盡。下班時候,從黃昏七時到午夜都是下班時候,那一列裝滿屍體的地車,將殘軀送回人們的墓穴,那個他們叫做家的地方。
我每天都睡在墳墓裏面。
「朝九晚五」實在太美麗。沒有朝九晚五的工作。下午五時的地車還是很空,只有學生和退休人士在那裏閒搭搭的「且勿靠近車門」。那二百萬人還沒有下班。

能夠睡一天或許就想很長很長的睡下去——

你怎麼知道?開始無非是一個你捏造故事的藉口。

或許很苦悶而我卻不知道。
總在某些時刻,耗盡了,我無法再想像任何藉口的時候,我吃一顆糖。我微笑,我繼續。

書寫並不能改變任何人,她自己或其他人的命運。
無論她可以寫得多美麗。或者閱讀長久。
敘述是那麼的無能。
她無法自救於被論述的命運。

婆婆話愈說愈低聲,愈說愈遠她自己走進了她的語言世界,我無法進入其中。

關於靜默。
為何。幾時。誰人。
因為無法肯定,所以靜默?
當無法解釋?「我總覺得我時常見到同一個人。」

我永遠不知道他想給我說什麼。那暗啞的呼喊永遠只是呼喊,有聲音而沒有內容。
他最絕望的時候,還是很偶然的想起了我。
這樣他就進入了我的生命。並且一生我都必須承受他。
但我。

我想我要跌了。這麼低,還可以跌。
從床上跌到床上,從站在地上跌到地上。

你有沒有什麼問題。
我想不到什麼問題。只問,我什麼時候再回來複診?
——這樣,這是一生的事情了。

「一生」已經不再是一個輕率的誓言。
這樣我的一生,就明明可知的了。
我不過是統計學的一個病例:在我之前,已經有無數的病例。根據統計數字,
有這莫尼亞病的共同特性是:內向,沉溺,聰慧。
和我和二百萬擠地鐵上班的人都不過是其一。
我們共同的命運是明明可知的。
米雪兒,縱然如此。

我明白。和我身處和承受。我明白為什麼不會令我容易些身處和承受?
米雪兒說,這是脆弱骨頭的問題。如果你的骨頭像雞蛋殼那麼脆弱,如果你一敲即破,那是你的問題而不是其他。
那二百萬人都沒有發雞瘟。
如果「列車將開出,請勿靠近車門」不停的廣播,從一站的開始播到另一站的開始,也沒有人尖叫,或將車窗敲破。下班時分的地車,還有很多很勤勞的打工仔和OL在讀課程筆記去「增值」;也就是說,一天工作十小時十二小時還不夠「值」,會給淘汰,所以要「增」,另勞動的交換價值更高。
人的價值就在勞動的交換價值。從來沒有人懷疑市場的規則。
「無可抗拒。」
「你以為你可以麼?」

我沒有問這樣的問題。姚嬰、劉莉、阿作都各自以他們的沈默作答。

你真的太貪心了。我們無法拯救靈魂。
當畏縮的心靈遇上希望女子,真是最最難堪的邂逅了。
我已經對地車非常恐懼。我說。
對早上七時十五分,非常非常的恐懼。連到晚上七時十五分,我都會出一身冷汗,好像在床上驚醒。
「播種者與種子。」但如果播種的是失望、仇恨、孤獨、畏縮的種子呢。
到底是播種者醜陋些,還是土地醜陋些。

怎樣才是真實的生活呢。微小的、嘮叨而稍稍吵鬧的、自惜的、總相信會有更好我不是最壞的、饞嘴的愛玩樂的、願意相信的、也就是不苦苦思索的,就是最樸實的呢。

她從來沒有在辦公室流過眼淚。辦公室不是表達感情的地方。米雪兒頂討厭那些辦公室羅曼史。像公狗母狗一樣近親交媾。那些男女一定是關得慌了,環境決定了他們的興趣。他們已經失卻對辦公室意外的任何事,接觸和產生慾望的能力。
如果不流淚不表達,她可以買。

「既然如此沒 · 甚 · 麼 · 事 · 情 · 是 · 非 · 做 · 不 · 可。那就是說:沒 · 什 · 麼 · 事 · 情 · 是 · 不 · 可 · 以 · 做。」

出賣是整體的。她出賣她所有的時間,她的過往和記憶,她的技能和知識,語言能力和她吸引人的能力。如果出賣就是她「事業」的本質,那一盒不明數目的金錢不會令她的出賣更多或更少。

她並不如她想像中那麼徹底。在某一種程度來說,她同樣有脆弱骨頭。
「有時候我會覺得,在街上走著走著,沒什麼就會崩潰,腳一軟倒下,從此也不能站起來。」
「像一個面目模糊的對象進行報復。但向誰呢。」

到無所堅持的時候,她需要坐下。
站立是那麼高貴的姿勢:所有英雄的宣言:我相信;我堅持;我征服;大衛、亞歷山大、阿波羅神,都是站立的,並且以青銅、大理石、所有不毀壞之物為身,以永恆的憤怒對抗,不倦的微笑來承受,米雪兒說,這對我來說實在太多了。

她有她想像中那麼恨他嗎。

米雪兒說,無論我多麼不願意,我熟悉這死鬼佬多於我熟悉我所有的朋友,我見他的時間比見我老爸老媽弟弟妹妹更多更長,
你們多麼互相習慣互相容忍,比很多怨偶還要穩定長久,

想像中的懸崖,寒冷而安靜,即使遊人那麼多又拍照又呼喊但有海浪拍岸和風,就感覺非常安靜。有海燕在海與空、一步與另一步的昏眩之間飛翔。

或許她和她都沒有想過終身。她們只沈迷於終身的承諾。
終身的承諾一旦成為了終身,就沒什麼羅曼蒂克,以作書寫。生活本身沒什麼羅曼蒂克,每人上一個傷害身體與靈魂的班,所餘的慾念已經非常牽強,更不說溫柔相近。

生活那麼粗暴,米雪兒已失去溫柔的能力。

即使她們嘗試接近溫柔的承諾,米雪兒可知其後的破壞。

那就是說,即使事情沒有發生,在她的書寫與理解之中,已經發生了。

能夠完成的只是書寫。

她寫還未發生的,成為解釋。
因為只有超越時間和空間,才可以嘗試解釋。
一時一刻是我們的囚籠。

你也是打工的,大家都明白,唉打工仔好無奈。

想不到香港淪落到這地步。我做這行業很久了,從前欠數的都是賭徒,道友,黑社會,這一兩年都是正經人,打工仔,所以我都要穿一套西服來收數,免人誤會我是黑社會。馬車路奇道:你不是黑社會嗎?男子笑道,你不知道自認黑社會是犯法的?犯法的事我們不做的。

他人之血跟我沒關係。他緩緩的貼在牆上,慢慢慢慢的滑坐在地。
這房子。我的事業。婚姻。我的所有。曾經。已經是。他人之血。
馬車路將頭抱在雙膝之間。都可以是一個長久的姿勢了:他坐下。完完全全被打敗了。
總有不同的原因流落到街上。街原來是所有被淘汰、被遺棄、被驅逐的最後的安頓之所。街是多麼的寬容,不計較成功與失敗。
街是打工仔的飯堂,
街是流浪失落者的家。「慣了睡在街上,就不想住進屋裏。」

那及街那麼好,什麼時候要睡就睡,要醒就醒假如你可以睡得著的話。街不愁寂寞,有這麼多人在這裡打架吵架,發神經自言自語,毒癮發作又大搖大擺,酒醉的人又在街上嘔吐,清潔工人、建築工人在街上做工作。

「流落到街上得到最卑微的自由。」

他們很聰明會爭取任何侮辱你的機會。

既然連一包炭都買不到,這是什麼世界連一包炭都買不著,

可以這樣說,他時常都是成功的。他很成功的跟所有人都一樣。
微味卻不願意。將來,將來她可能跟所有其他人一樣,但現在她不習慣,她不願意。她年輕。

她還有機會掙扎。

不打緊我什麼都沒有,我有的是時間。

自由就是,可以說不。無論是那麼的卑微或慘重。
承著時間,沒有一件事情不卑微或不慘重。

我以為楊直是阿作(一個人跟另一個人的分別,並不那麼大。)

我常以為所發生的事情,都可以或必須有一個解釋。
但有那麼少的偶然事件,如果不發生,可能一生就會不一樣。
在平靜的湖面航行,原來前進就是急跌的懸崖瀑布。
事情在年輕時發生就是意外。到。後。來。事情發生幾乎無一不可預料的了。
遺傳病的意思是,病老早就存在,發現只是時間的早晚。
我們隨著日子而承受種種可能。

我什麼都沒有想。就這樣坐著。
無所謂時間當我只有我。

我。再。也。無。法。

命運可以非常殘酷。有人選擇以宣言對抗,有人只是默默接受:就是這樣的了,我知道這是一個事實。

餘生真是漫長。可能因為這樣的緣故,無話可說。
但我們會慢慢習慣缺失。我可以習慣偶然的昏眩與聽覺失誤,楊直可以習慣輪椅與尿片。
年輕也好。年輕有比較長的時間去習慣。
微味說:「我不習慣」的時候,因為她實在實在很年輕。

露易莎接到成績單就哭了,説我莫非一生都要做麥當勞。
她連嫁人都不是一個選擇。陳越安慰著她,看到她遲到她都幫她簽名的份上,説可以再考,反正她今年是第一次;但安慰著安慰著不覺臉上泛上微笑。

露易莎所有的科目都不及格。她樣子又醜,哭起來的時候很難看。
原來成功這樣美妙。她在露易莎面前站得高高的。不要哭,不要哭,她半心半意的說。

雲妮壞了孕已經八個半月,但她不肯放產假要堅持到最後一刻。她怕她放假了老闆會發覺原來她不是不可替代的。其他人做她的工作都可能做得同樣好或更好,而且薪水會廉宜一些。

沒什麼難,只要你不是最低哪一個,一切都可以變成合理。
你不要做門前地氈。就不會很難習慣。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午夜十二時。陳越已經正式加入那午夜下班的行政人員行列。
她幾乎是幸福的。
我親愛的OL。發了薪她要去買一套黑西裝,像雲妮常穿的那一套。

米雪兒拒絕書寫以後,我進入一個漫長的沈睡期。
我無以界定。米雪兒以語言描述和解釋世界,我以我的生活:空間,時間,轉移,重疊。
每天早上都要七時十五分。在鬧鐘還未響過來之前,我都會朦朧的醒來,在半意識之間我會見到臉孔的浮現。那不是我的也不是任何人的臉孔,但也可以是我的,是任何人的臉孔。

她失去了她的聲音。不,不。是我。我失去了我聆聽的能力,曾經支撐了我的前半生的,溫柔聆聽。當溫柔化為灰燼,請你原諒我。當日光黯淡,我無法感覺房間和窗。我無法可以說得更多:當我老去的時候。我慢慢打開。每天早上都有惆悵醒來,和七時十五分鬧鐘響起之間的,清楚片刻。在時間和方向的中央,天總是淡灰色的。

忘記的終必重現,裂碎的完成裂碎。

但或許不是向回走,只不過是第二個七時十五分。你如何分辨一個跟另一個的七時十五分。

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按下七時十五分的鬧鐘,如果我記得或忘記,吃一顆頭痛藥或胃痛丸,穿上我那千年不洗的黑色裙子套進黑色高跟鞋已經踩得不成樣子了,高跟鞋變球鞋的通往地鐵站擠進車廂去。

其實你知道你說的已經說過了。我說。
但我還是要再說一遍。謝丁丁說。你吃完飯你又不一樣再吃。
昨夜就是明夜。每個晚上我都有一個漫長的沈睡期。我無法分清楚,這是我戀慕的平靜,還是因為失去知覺而忘懷又再思念。
我每一晚上都說但每一晚一樣爬起來。這可能就不是喝水的問題而是習慣。我習慣無法專注。我還會到客廳去開電視在沙發上繼續我可以非常恐怖的睡眠。以致我上床的時候,回望我一天的足印我心裡都十分不安。害怕一生再也無法入睡,

見過無數次就想對著一個熟悉的字或聲音,無數次足以變成陌生:我再也認不出原來。到底這件事情有沒有發生過。

非常黯淡但竟然也有光彩。

只有軟弱的人才能接近軟弱。但姚嬰和劉莉,實在太強了,這比我霉裡霉氣的生活剛烈。
好像軟弱是邪靈,從一身跳上另一身。當她們剛烈的上路的時候,我回到家裡,奄奄一息,渴望一個薰衣草的熱水泡泡浴。
時間真的會回轉錯亂麼,還這麼早,並且愈來愈晚。

我每天有這極微小的無人時刻,我多麼真愛暫且。

這個八時四十二分,跟那一個七時十五分的距離,和這個七時二十五分,跟那一個八時四十二分,生活的這一邊喝那一邊的距離,何者遠,何者近?

我不會回答這樣嚴肅的問題,我說。

每天的收場白都一樣,嗶,快八點,要走了,明天早點走。但每天離開的時候,還是快八點,還是要明天早點走。

我已經工作了一個星期不然為什麼會這樣累。
午飯的時候我合一合雙眼。一合上眼我就睡了二十四小時。

謝丁丁說,我走來走去也走不出一個,生之咒。
我笑說,其實你已經知道你要等的是什麼。
謝丁丁笑說,唉等死。
我拿鑰匙打開辦公室的門,但打不開。你用了家裡的鑰匙,謝丁丁說。你怎麼知道,我問。你說過。她說。你拿著錯的鑰匙,開了又開。
這是辦公室的鎖匙。我說。開打開了,卓浩明站在門後。對不起,我不小心將門扣上了。

卓浩明來到我桌前,笑微微的拿著我的退休申請書,也沒說什麼,將信撕爛,扔進我腳前的廢紙箱。我一直都沒有將信交上去部門,他說。

如果選擇不進去,她會再等。等了又等,每一次她都無法擺脫煩惱與悲哀:

謝丁丁總是匆匆過路。過路的時候,她沒有看見九十四十五分的電車路軌,怎樣和她的影子交纏。
她拂一拂她身上的樹影覺得髒與煩,好像樹影和那個生咒都可以拂掉。

但香港的勞工法則,沒有保障僱員不給「無理解僱」。我說。他們有沒有欠你代通知金,假期,津貼?我問。
沒有,謝丁丁說。
我想問這你來找我幹什麼。她沒有告訴我但我一點都不奇怪,我不是唯一的一個。

有人需要很多很多的愛,有人需要很多很多的話。

但我以為我到一個黑暗房間,沒有聲音,沒有言語:靈魂在黑暗之中遊蕩尋覓。

微小姿勢

只是那麼微微的,好像臉,從一遍轉向另一邊,她人還是那個人,所有的姿勢都一樣,如果因為這樣的緣故她就不再是她原來的,她只是說,你弄錯了,你誤會了;她就這樣完成她的出賣。
那麼輕微或許根本就不成為一個姿勢。
從臉的這一邊到那一邊,這張臉這微微的光,在我的臉的左邊然後在我的臉的右邊,我還是那個人,我和我過去之間有時間,當我從過去的時間離開,不因為這樣的緣故我就不是原來的,如果有這樣的醒覺一定是我弄錯了,是我的幻覺,我說不會的,不是的,都弄錯了,都誤會了;到底是我出賣了,還是什麼出賣了我。

什麼出賣了我。是時間麼。是字麼。
是她出賣了嗎。她總是第一個離開。

離開就是當所有未完成之時。像莫札特的安魂曲(你永遠無法完成你自己的安魂曲。)
門打開,有另一度門。門打開,又有另一度門。門裏面再有門。門打開就會打開另一度門的關上。當門打開的時候,也因為門打開,門關上。
我無法有別的姿勢。她說。請原諒。
我明白。我說。因為我明白,我不說。

細微之事在角落和角落發生。好像痊癒,那麼緩慢;我不能說,我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因何和為此,我痊癒了。
誰能告訴我,我已經痊癒了呢。我的醫生不能告訴我。因為當我痊癒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他。我說,我想我痊癒了,我不再需要你。
他只是默默的承受著離棄:被需要,渴望,然後被離棄。

現今她想來,她不會用被「離棄」來形容她自己。「已經是那麼多年的事情。」她非常清楚的知道,而且因為害怕,她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已經是那麼多年的事情。」這一切現在已經與她無關了。她無法回到那個她,那個城市她叫做必必那個城市,她也無法再回去,再回去那城市也不是她的必必。

必必曾經承受她許多的想像和渴望。必必是所有她不是的事情。

「但我無法有別的姿勢。」她說。「請原諒。」

無論她多麼的願意,必必總在她身後。她轉身,必必在她身後。她轉身,必必也在她身後。必必是她的尾巴。
不知什麼時候她長了這麼的一條尾巴。

微微的回轉,那真像一個回頭的姿勢。但她不是一個猶疑的人。
痊癒就是,她身後長了一條尾巴。她感覺到身後的存在,但她無法擺脫或捕捉她的必必。
對於渴望完整的人來說,生命就是消減。對於理解消減的人來說,生命就是替代:尾巴無法可以替代,但我可以被替代。
我痊癒了,我心裏長了厚厚的苔綠。我替代了我曾經的黑暗潮濕。
也就是說,以一個不可名狀去替代另一種。
當打開門,就見到另一度門的關上。生長的時候最明白消減。但真的到消減的時候,她說,哦,老的老,死的死。

她曾經那麼激烈的生長。每生長一小公分都那麼痛楚,她一定是蛇了;蛇最明白生長的層層蛻變。

生命的突然消減,和消減的緩慢接近,這生命的兩點,到底有什麼共同之處。到底是否都是同一個受傷害、被出賣的姿勢。

像一個微小的裂縫,像塵埃當初在頭髮上;沒有一件事情是那麼重要。
「我實在太輕率了。我沒想到事情原來那麼重要。」
不過是一個很日常的下午,星期六的下午,我下了班去跟你吃一個午餐;但已經到星期六下午了,眼皮累得抬不起來,雙手都痛。一個星期六天,每天按著電腦寫各種文件,到週末雙手痛得手指無法伸直;臉上塗著薄薄的粉,如果不塗粉根本不敢出外上班:臉都是青的。也到了星期六下午,你也上班,也塗著薄薄的粉,也一樣累得沒話;兩個人就這樣默默的吃了一個午餐。

吃完午餐你去開車,我陪你去。我在停車場外面等你開車出來。現在已經忘記什麼原因,你站在停車塲的轉角處等你的車子出來,可能是那種代客泊車的停車場,有人會替你將車子開出來。我和你就這樣站在停車場的兩個角落。我站在陰影裏,你站在陽光照耀的一方。你向著我,但因為向著光的緣故,看不見我。你眯著了眼,肚子此事非常奇異的好大好大。
那是一隻母性動物的表情。那就是,為了你肚裏的孩子,你可以吃掉你的同類的一種表情。
因為你看不見我,那一種表情一定不是因為我。

小光點照亮了你身體的一處。車子開出來了。
你移了移步,站到陰影裏面,看到了我,就給我微微一笑,就是平日我知道的、溫和安靜的笑容。你說,好了。我說,就這樣。你走吧。你站在車門旁邊,給我揮了揮手。
我笑著和你揮一揮手,你上了司機座位,開了車,車子一轉,我們便分了手。
其後也很多次和你吃午餐,喝下午茶,到處走走。那一次不是一次難忘的分別。
但我無法忘懷,在一個日常的星期六下午,你給我揮手說再見以前,在陽光裏面因為看不見在陰影裏的我,你臉上出出現的那非常短暫的,獸性。
我曾經為這種獸性所傷。但當我理解這種獸性時,她已經無法接近我。
但你從來沒做過什麼事情傷害我。你只不過是你自己。

如果「你不能說。」在很多人心中默念。
豈可妄稱,以愛為名。我時常小心翼翼,以最小的為最大。
我說「曾經傷害我」,我就很清楚準確用時態表示,「已經不再傷害我」。我說。「但當我理解這種獸性時」,我用時態的局勢來描述一件事情的原因。結果是「她已經無法接近我」,我用的是「她」而不是「你」。「她」不是一個特定的人物。「她」可能是一件事情或所有。我選擇「我」「你」「她」和「必必」是因為代名詞只是代名詞:有所指也無所指。
我相信我能夠準確的表述世界和其中的我。但。
就像痊癒和忘懷,當她和她的過去之間有了時間,在一個漫長的空間,可能是在一個黑暗房間,她說:
她沒有說。她給她以之表述世界和其中的我的字出賣了。
她說:
她沒有說。我可以解釋我為何用或不用每一個字,我以字的準確來表述世界和其中的我,但因此世界和其中的我便愈曖昧和無以名狀。

她說:以一種無以名狀去代替另一種。我生長。我消減。

只有你最愛的才能出賣你。我發覺我身邊的人開始怕我。
好像身上留有宿醉的餿味,或者是一個所有人都認得出的精神病康復者;一個長期監禁後被釋放的人;徹底的貧窮者;傳教士或保險經紀。我周圍有一小空間,不多,一兩呎的範圍;他們一個一個的退後,離開。
漸漸變得無話可說。我搭不上腔。他們沈默。
我們互相嫌棄:她說。

就這樣被世界遺棄:我是因為嘗試、或許也能夠、準確來表述世界和其中的我、而被遺棄的。
就以這樣一個可笑的姿勢,我回過頭來,看到我身後,淡淡的影子,和一條美麗的棕色大尾巴。
當我被遺棄以後,我就拖著這麼的一條尾巴影子。好像那些跳魚尾裙舞的女子,轉身的時候,將長魚尾裙角高高踢起。
真是一個決絕美麗的姿勢。

當棕色白臉的牝馬轉過頭來,一揚她那美麗的長尾巴,我知道馬是那麼的可怕。她知道,她看,她甚麼都不說。「到我明白原來一件事情這樣重要。」他沒有再回到那個她叫做必必的城市。她當初以為,城市不過是一個城市,如果不喜歡一個城市,你隨時可以離開。像人不過是一個人,如果覺得委屈,離開。不那麼複雜,不是戰爭時期,飛機場時常都開。人也不過將電話地址電郵信件相片全扔掉,不見不想,就是這麼一件事。

必必不過是一個有馬栗樹和河流的城市。幾乎每一個城市都有河流,每一次她見到馬栗樹都想起必必。必必秋天的馬栗樹,她剛到的時候,那是她的第一次,她沒想過必必就成了她生命裏城市的地圖,她從此沒有再回過去必必,但必必以後她就不停的在城市找尋,每一個城市都是「有馬栗樹就像必必」或「沒有馬栗樹不像必必」或「河水冬天的時候不結冰像必必」或「河上有綠頭鴨又下大雨不像必必」或「真是另一個必必」或「不是和必必歌劇院大道那間英文書店的名字一樣嗎」,必必的馬栗樹葉秋天的時候下了一地。她長第一條灰髮是在必必。其後她所有的灰髮都是必必的鬼魂。

你必然不會想起,那一個回身的姿勢。「已經是那麼多年的事情。」一切的事情,你曾經以傷痛和遺棄來形容,已經完全消失。那間房子大概已經拆掉,那些四合院房子,幾家人合用一個茅廁那一種,冬天都燒煤,一房子燒燥了的昏熱氣味,房子拆掉也好。但也沒有什麼關係,你不會再見到那個地方,那些人和那些事。那和你全 · 然 · 無 · 關 · 了。

彷彿那一個你,站在那裏,呆呆的望著那一道黃色的土牆的你,和站在陽光裏面挺著大肚子的你,因為陽光你看不見陰影中的我,也無法看到自己的表情,你瞇一瞇眼睛,那一道黃色的土牆你以為和你已經全 · 然 · 無 · 關 · 的,那沒有光影的存在,將你和你溫靜的世界隔開:你微微的張一張嘴。孩子一定感覺到了,微微一踢。
男子只不過回過身去,你以為他在企圖言說,即使無法找到話,回身也必定是個承載情感的姿勢,你側了側頭思索著;但你呆了。你無法再可以說。
沒什麼,大概尿急了,他回過身來向著土牆小便。不過是你,以為那是一個羅曼蒂克的再見。

「你不能說」成為了你的詛咒。你帶著一個慘傷的秘密,「已經是那麼多年的事情。」

你什麼也沒有再說,就轉身離開了。

很多年後的一個早晨,可能前一個晚上喝了點酒,你早上醒來頭有一點痛。你去找了一點頭痛藥丸,煮了咖啡,熱了牛奶,想用咖啡送頭痛藥丸吃。在你伸手去拿咖啡杯,你用你的左手去拿咖啡杯,右手拿著藥丸,你身子微微向前側,你和你的咖啡杯之間有極為短暫的距離,短暫至如果說你還未拿咖啡杯和你拿著咖啡杯之間,你和你已經不一樣,你一定說,你弄錯了,你誤會了,怎可能我和我之間有這樣的距離,但你和你之間,有一道黃色土牆,你可以感覺到臉上麻麻刺刺的,就像有人向著你臉上小便一樣。
男子可能沒有什麼壞心。你知道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個十分普通的姿勢:尿急了,身後有一度牆,就轉過身去小便。

如果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必必呢。她是因為莫奈、塞尚、高更、阿保連奈、西蒙波娃、沙特、米雪福柯、羅蘭巴特、索緒爾、阿倫雷奈、高達、查布洛、莫柏拿斯、塞納河、蒙馬特、咖啡、香氣、盧森堡公園、地車、女子的言說、愛、推開窗有莫札特的音樂和溫柔女子墜下、如果你愛我、後來我無法忘懷所有的陽光和陰影的相遇、或者是我的字,而來到必必的。第一個到達必必的日子,是一天的黃昏。她走在落葉鋪了一地的馬路旁邊,去買一本必必地圖。她流了一臉的淚。她不知道原來必必的秋天那麼冷。

她去打一個電話。她說,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他說,你知道你在做什麼。你不要再沉溺。一切會很好。她說,你是我的沉溺嗎麼。他掛上了電話。
她再掛一個電話。她說,電話費很貴。他說,我知道。所以不想你太花錢。但你知道這不是錢的問題,她說。他說,你還很年輕,慢慢你會明白,錢是理解問題的一種方法。我只是不想你太難過。你是那麼精緻的一個人,我不想傷害你。
但你在傷害我。她說。他沈默。

如果你需要,你可以打電話給我。我弟弟在英國,你可以去找他。他說。

當我痊癒,我就不再需要我的醫生。但也就在這一刻,我停止一切的生長,進入了所有的消減期。也就是,我的老年。
這和我在張家五姊妹上了鎖的大門前坐著,張麗嚴張師奶低低的在我面前說,「你不能說。」我轉過臉去,看見騎馬場的沙塵微微的揚起,記得那清脆的蹄聲,再轉過臉來,日頭已經消減了,我說,「這樣,我回去了。」,是否都是同一個停止生長的姿勢;一個在我生命的開始覺醒,一個在我物是人非的老年期。
我開始緩慢。緩慢並非選擇而是必然。

生長是那麼的破壞性:所有的種籽都必需推開泥土才能見到陽光和空氣。
所有的肉食獸都必需撲咬和吞噬才開始進食,生存。

我怎能說我為你的獸性所傷。正如她對必必的錯誤理解,我之所以為她的獸性所傷,那是因為我弄錯了,我誤會了。

當西蒙 · 薇依說,一隻雞受傷了,所有其他的雞都撲上去噬咬,那是人類的本性;她是說:人類的本性就是這樣的一種獸性。
而且,沒有一個人是清白的。
西蒙 · 薇依問:你有沒有令人流眼淚?我不能說,我是清白的。
當一隻雞受傷了,我作為一隻雞,我一樣撲上去啄那隻受傷的雞。唯獨啄那隻受傷的雞沒有危險。難道我去啄那隻朝朝啼得最大聲的火紅公雞麼?牠比我足足高一倍。

你得到你要得到的。

你知道你付出了什麼代價。沒有一件事情是輕易的。所以你沒有問為什麼。

你知道,這就是你要的權力。她已經沒有能力反抗。她只可以假裝沒有聽到。

她曾經以為,離開就是所有的答案。離開:所有都在你身後。

必必人走過,看她一眼。他們一定覺得她沒有教養。這些貧窮又沒文化的越南人,都偷東西,都當妓女。他們都以為她是越南人。

如果那是誤會的必然結果。

她誤會了;在極為狹窄的讓下人走的樓梯,每天她轉轉轉,轉上天台回到她的女傭房子,她聽到她自己的腳步聲,追隨著她,說:你誤會了。或者他們沒有誤會她。如果她應該塗紅口唇在街邊招生意。她以為她會在咖啡店談米雪福柯。

她只是想離開。
整件事情已經變得非常醜陋。

而我在這一個短暫片刻,深深的受到傷害,但你從來沒有做過什麼事情傷害我;是否因為在這一刻,因為我見到你臉上的,我就很清楚的知道:我也是一隻撲向受傷同類的雞。

我沒說,我不知道;因為我知道;我沒有說,我知道,因為我不能說。我只是站在那裡。

如果我說,我就成為羞恥的一部分。我不說,慘傷還是完整的,停留在原來的地方。

但我一無所知。我只是出於本能;一言不發。
或者我之所以為我,只為本能所決定。我只是弄錯了,以為我可以選擇,而且每一個選擇都是一個慎重而憐惜的道德選擇。
選擇知道,發現,承受,然後成了字。
成了字以後才開始思索。到底,為何,原來,則為你,難道是。
然後。我身邊的人開始怕我。

你曾經相信那個美麗的國。你是因為盲目的熱情,因為盲目所以攪不清熱情的對象,撲向那一個風塵暴的城市。

你很容易便誤會了,弄錯了,將震動變成感動。
你說:城的梧桐樹那麼直。你弄錯了,那不是梧桐樹,是楊樹。

這句話你一直沒有說。當男子轉過身去,向著黃色的土牆小便,他真的沒什麼壞心,很平常的,在農村也經常如此,說著話,急了,就小便。他沒有想要以這樣的一個姿勢侮辱你。
如果你覺得受到侮辱,問題是在你而不在他;因為你弄錯了,你誤會了。那五千年的什麼什麼,不那麼溫文爾雅。
他轉身向著土牆小便的那個姿勢,和你在大陸見到的垃圾、毒物、嘔吐、痰和所有的醜陋事物是同一事物。

只有你最愛的才能出賣你。多年後你臉上仍然有小便尿液噴著的刺痛。

你就非常快樂的,以同樣的悍烈和速度,出賣你最愛的,正如你當初在土牆之前,被侮辱和出賣。

你就這樣,一 · 模 · 一 · 樣 · 的,完成了你的背叛和出賣。

她以為她的某一生命,在必必開始。她沒想到她沒有開始其他;她只是開始結束。

她說,我想我很多事情都做錯。他說,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說,我沒有。他沒說。

但我不希望你太難過。他說。
我明白,她說。

她明白。她沒有隨便說。在必必她開始明白很多事情。
譬如說,她捏在手裡那個十個法郎硬幣的重量。以前她不知道,硬幣原來可以那麼重,重得她無法可以安放,他只是將硬幣捏在手裡,一直到離開那間辦公室。
後來她想,如果我是那個人,我可以也會跟他一樣,這樣對待一個陌生女子。
她會想,我對他來說,不過是陌生女子,他願意當我的保證人,已經很仁慈。
但無論她怎樣想,她還是緊緊的捏著她手裡的十個法郎硬幣。說,我,來,是,我,想,你,可,否。
他微笑說,我已經幫你很大的忙了,你還想跟我借錢。
她說,這,我,因,為,實,在。

她明白,原來金錢是理解世界的一個方法。她從來不知道。
她以為是愛,她以為是語言,詩,或音樂,或顏色。

從她明白金錢原來是理解世界的一個方法,或許是最容易令人快樂的方法,她選擇戴一隻勞力士金錶,以及那種可以賺到足夠的錢去買這一隻金錶,不止一隻,她喜歡的話,還可以買更多炫耀賺錢能力的物件的生活;就在她說「好了」這一刻,她完成了一個漫長的離開。
她離開必必。但她離開必必不是因為愛或無愛。
剛剛相反。那是因為,必必的庸俗,比黃金鑽石勞力士錶更加徹底。

但當你明白的時候,這件事情已經與你 · 完 · 全 · 無 · 關 · 了。
我們生命的性質,為這樣微小的姿勢決定,而我們只能眼睜睜的看,一動不動;所以我寫的時候,時常為徹骨的悲哀所侵蝕。這種悲哀,不但侵蝕我所有的,靈魂,肉體,氣息,安靜與忘懷;也就是我的安魂曲;也同樣侵蝕所有接近我的人。
我來到了一個,黑暗房間。我嘗試打開。

好像痊癒的精神病人;所有過去的都變成現在。微小事情;微小至無法忍受。

在生命的早期,是出於本能,她的本能決定了她其後的命運,譬如在必必發生的一切事情,但她在那個時候,「我知道。」她已經承擔了他的命運。

所以,她不能說,必必出賣她,因為只有她最愛的才能出賣她;她不過為自己所追尋、想像、願意的,一首有二十八個小段的安魂曲吧,她無法完成的;所出賣。
如果總要背叛和出賣。你有你土黃色的土牆,她有她的必必,我有我斷斷續續,以一種無可名狀替代另一種的,字。

如果我覺得被出賣,那是因為我不願意付上理解事情的代價。我只願意見到和理解我相信和想像的。當事情因為追尋而顯示其面貌,我就難堪得無法繼續,並說,你最愛的才能出賣你。

你在那一道黃色的土牆前,深深的被羞辱了,因為你以為你愛,而愛是陪著星期日早上的百合花或莫札特的唐 · 齊凡尼的,即使沒有華格納——尼布農的指環那麼傾盡所有。你理解和想像之中,愛不是伴著一個人濁黃的尿液的,那些尿液尤其不會多年後仍向你臉上噴射。
你因此而鄙夷你以為出賣你的。

你的出賣,出賣你曾經所愛的包括你自己,就徹底得令你非常快樂。

報復是那麼令人快樂的獸性。

或者是,群里,金錢等等可見事物,也是理解世界最普遍的方法的本質:控制,吞噬,殺戮和傷害,以求生存;

你懷孕。你孕育生命更加不得不以獸性來奪取,生存。

我會明白在這件事情裡面,醜惡的只是那麼普通的,人所呈現的狀態,

男子真的沒有什麼壞心。他只是想,而且又說了,又不是攪電影,沒有那麼激情。他沒有經驗處理你這樣的人;或者他處理這種事情的方法也無法更細緻,那不是他知道和認識的。他有一點尿急,他想到這樣下去你不知道要跟他纏到何年何日;他想還是小便了再跟你慢慢說,又不好推開自行車去找廁所,他也怕自行車給人偷,廣場偷自行車的人特別多,身後有一道土牆,反正在農村都是這樣,隨便拉開褲子就小一個便,他真的沒想那麼多;但當他完了轉過身來,你已經走了,他有一點奇怪,不是要說什麼感情,為什麼我才小一個便,她便走了。

他無法是其他。男子只是在一個很粗暴的文化裡面生活:他沒有其他的經驗;他無法以更精緻的姿勢去回應。

即使你明白,因為所有的破壞與萎謝都無法回復原來的面貌;因為你喝最醜惡的面對面,而你無可逃避;你可以逃避廣場,山,河邊的會議,講話,報告;社論;署名評論;及一切書寫的歷史;你無法逃避那發生在你身上的,多年後仍令你刺痛,並且決定你其後的出賣與背叛的,微小事情。

你毫無選擇的,承擔著歷史,並且如果是傷口的話。
但如果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必必呢。她只是為了一切她不是的;她討厭她必須是的,性別,語言,國家,地域;她從來沒有過的,咖啡店裡面的討論;星期日早上的寂靜;馬栗樹葉跌了一地的綿密;詩;美麗的甜餅幾乎和墓地一樣精緻;而來到必必的。

好像痊癒,她停止。她明白了,他說,我不想你花太多的錢。

當我明白,事情的一次性質;而所有的事情,雖然都有著她的一次性質;但她所有都指向一個自亮自明的存在;我知道事情的重要,不在她的一次性質而在事情的綜和。
正如我每敘述一次事情,她每一次都以更接近總和的姿勢出線。
你德總和不但是你所有,也是其他人所有;無管任何人的意願,歷史(及其獸性)是屬於每一個曾經存在,正存在,或將會存在的個體的。

當你向我揮手,你從來從來沒有做什麼可以稱以為出賣的事情對待我,但我還是被你深深傷害了,因為你那偶然出現的母獸表情,不但在你臉上,從陽光走入陰影,也因為我意圖解釋一個表情所有的意思;而因為解釋而指向最終的自亮自明;我因為明白,也成為一個出賣和背叛的同謀者。

如果我不明白那一種獸性,我無法將之解釋和言說。
我明白,因為我要回答西蒙 · 薇依的那一個問題:「你有沒有令人流眼淚?」的時候,我不能說:我沒有。

我曾經令她流淚。她說,為什麼,我沒有。
我揚手。我什麼都沒有說,我揚手。

和你那一下清白的揚手姿勢,或者沒有什麼分別。我和我都懂得,如果你和你手中有權力;我和你,揚手。
不需要話。她住了口。她停止流眼淚。她站起來,臉上猶有淚痕,她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去收拾。
我甚至不需要看著她。她可以感覺得到我的眼睛的審視:如果我覺得她沒有才能;她會相信她是個沒有才能的人。

當我身邊的人開始怕我的時候,我知道,這不是一個清白的選擇。
這和你擁有館長的權力沒有分別。我沈默,退縮,低頭,但無論我如何推諉,我所有的,詰問和書寫的能力,還是會非常尖銳的,刺傷我身邊的人甚至一個陌生者;即使這種能力是多麼的悲哀,而又令我陷於一個多麼可憐的處境。
我無法逃避這種權力。我以為我嘗試以愛,而並非以金錢與權力理解事物。
一如點金者。點金者連麵包都變成金。

我不能說,我渴望平和的生活。因為我根本不渴望。
當我戴著那隻金鑽勞力士錶,離開必必及一切優美的庸俗事物——優美都可以更加徹底的庸俗,因為加上矯飾、驕傲、虛榮;我消減;並因為消減,我嘗試以愛,但我更佳容易以金錢和權力去理解事物;當我離開必必,是因為必必正是我的是。
我和必必一樣庸俗。
我只是誤會了;弄錯了;我來到必必是因為我以為必必是我所有的不是。

你沒有作別的選擇,因為你是你所有過去的總和。

真可恥: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

她以為她可以是她的不是,她的不是性別、語言、歷史、國家,所以才來到必必的。

是我。那一下揚手並不是一個清白的姿勢。那麼清楚的,在辦公室眾人之前,莉莉流著眼淚到她的辦公桌收拾東西。我沒有猶疑:那個戴著一個金鑽勞力士錶,非常不耐煩的揚起手的,是不是我?我知道我揚起,就足以毀壞嗎?
我知道。他沒有反抗的能力;她是個沒有才能的人。而我,那麼強,那麼優美的,揚起手,只欠了一點掌聲和舞台的燈光。
我不過是一隻撲向受傷同類的雞。

無論你是去傷害和侮辱;還是被傷害和侮辱,都同樣難堪;

即使傷害和侮辱,並不是我,不是你,甚至不是她,也會是莉莉,或姚嬰,或瑪哈,所有可以命名的;我們也無法說,不不,與我無關,那不是我。
怎可能不是我?如果一隻雞撲向一隻受傷的雞,所與其他的雞都在其中:當撲向發生的時候,雞不是撲向就是被撲向。
即使我什麼都不做;我都是撲向的同謀者。更何況我。必必。呢?

她無法逃避。她以為她經過一個廣場,不過是經過而已。即使她後來見到了石柱,並想到了石柱如何從尼羅河的中游,幾個世紀以前,經過地中海而來到必必的一個廣場,那其中的暴力、傷害、侮辱、奪取;與她無關。
她以為她來到必必,是因為她不是的,音樂,詩,顏色,言語;愛。但她在毫無預兆的一個早晨,一個巴士站旁邊,穿著她的舊紅大衣,一條破爛繡玫瑰花牛仔褲,一隻開始斷繩的黑皮靴,來到了她的是:她是東方,年輕,女子,學生,也就是,貧窮的,女的,沒文化的,落後的,仰慕必必的,可以輕易對待的。

或,一個性別,一種膚色,她最為厭惡的;

你不能向老虎索取玫瑰花。因為必必是那麼的精緻;她忘記了她自己。
輕易對待;因為擁有權力。
那個揚手的姿勢是那麼輕易,那麼漂亮。而受傷害和侮辱的,只能非常醜陋笨拙的,跌撞著,因為眼淚模糊了視線,無法控制臉上的肌肉,因而發抖,並且浮現一個長久的、奇異的笑容。當這個奇異的笑容成為生活,就是那個在超級市場選一盒凍肉都會出現的無助、畏縮、困惑的神情。

金錢不過是權力的一種說話方式:給你二百法郎,你會考慮嗎?就是說,我知道你需要錢,我可以給你錢,如果你給我
我可以向你提出,而不向我的情人或同事提出,因為她們可能會給我一巴掌,而我知道你,東方,年輕,女子,學生,你i沒有反抗的能力;我可以隨便喜歡怎樣對待你。或:我已經幫你很大忙了,你還想跟我借錢。她只是覺得恥辱,但沒有想到,
如果所有人的關係都是買賣關係,在你身上我沒有什麼想買的。請不要再麻煩我。

所 · 有 · 人 · 的 · 關 · 係 · 都 · 是 · 買 · 賣 · 關 · 係。這就是徹底的墮落。

那麼精緻的甜餅,安靜的墓地,推開窗有莫札特的音樂,溫柔女子在深夜的巴士和男子坐得遠遠得,談著愛:你以為你愛我有多少;都是買賣關係的呈現麼。

那不是她的生活。
所 · 有 · 人 · 的 · 關 · 係 · 都 · 是 · 買 · 賣 · 關 · 係。買賣關係包括買賣行為;但行為成立前先有合約關係,而合約關係的訂明在於雙方的商議,一方付出,交換,得到;另一方,接受,交換,付出。優良的買賣關係建立了良好的西方資本主義制度。

合約能否訂立往往要視乎雙方的議價條件。她沒有任何議價的條件。
對方不是個同性戀者;她對她沒有任何行的或任何羅曼蒂克的需要;她是一個剛出新書的寫作女子;她什麼也不是,只不過是個學生;她沒有什麼社交關係;她沒有任何條件進入合約關係;因此也不會進入任何買賣行為。
她在必必所遇到的,幾乎全都是性的要求與興趣。作為一個東方,年輕,女子,學生,這是她唯一的條件。

友誼、討論、同志,凡是社會關係都少不免是一種買賣關係。
他們願意和她建立關係不因爲她而因為她是;
及一切他們不是的和想像的;
都一樣是因為她是,而不是因為她。

輕易對待,容易理解一點來說就是輕佻、輕率;以極為嚴肅的態度與儀式去加重那些輕易的事情;

他們是歐洲人,他們隨時可以離開的;

「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是如何難以解釋。她面對生命艱難的選擇,總是哀慟難言。
輕言「同志」,猶如輕言愛。況且「同志」承載多少誤會;如果是一個歷史的傷口。
她曾經以為她沈迷於墮落她才來到必必的。但當她面對徹底的墮落:所有人的關係都是買賣關係,可以用金錢,如果不是金錢的話,用權力來決定;而這種墮落又經過這樣優美的矯飾:墮落成為詩,音樂,顏色,光影,咖啡,河,墓地和甜餅店;她便再站起來,拿著她的咖啡,向著那幾個xxx潑過去。
她不過在非常軟弱地說:不。

很多年後她再見到他。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話。任何的姿勢都十分笨拙和多餘;她靜靜站著,看著他在她面前走過。
她知道他也見到她。他也不知道應該有什麼話;要安慰也無從安慰,況且這也不是安慰不安慰的問題。
原來事情並不重要。她花了幾乎一生,去分辨之重之輕。

如果其實很輕。她情願,很輕很輕。
呵,真的沒什麼。他從來沒有。
沒有發生的事情,竟然就是她生命裡面最輕的,也是最真實的。

她必須經過長久而堅持的詰問,也就是令所有她身邊的人都怕她的一種能力,嘗試理解事物的本質。而這種努力,往往都是徒勞。
本質可能就是源本的;原始的;譬如說,人的獸性。
又或者,生活的庸俗性質。詩,音樂,顏色,愛;源本都是庸俗的生活;兩者是不可分的。必必的一個廣場,立著的一條埃及石柱;一個停車請一個女子上車要求啜吸陽具的男子;和那些詩,音樂,顏色,關於愛的論述;是同一個事實。她不可以只選擇認識一個,而拒絕另一個。

真實是一個她無法逃避的整體。她選擇離開必必並非一個偶然。
如果真實無可逃避,她必須誠實面對。她離開必必,背叛和出賣她追求渴望的;是為了誠實面對;如果她追求渴望的只不過是出於謬誤和輕佻。在人生的消減期,她說,我沒有什麼追求和渴望的;她將所有曾經的都背棄,來到了一個黑暗房間。

房間很靜,什麼都沒有。
她真的非常喜愛她的金鑽勞力士錶。金鑽勞力士錶不是一個比喻,代表著庸俗和低品位。那真的是一隻好手錶,無論她做什麼事情,上班,潛水,騎馬,坐飛機,在廚房弄吃,洗澡,睡覺,發脾氣將手錶扔到地上,手錶還是很忠誠很準確的,告訴她:時間在離去之中:每一件事情,無論有多重多輕,都有事情的一次性質。
對你來說,只有一次。對所有其他的來說,很普通。

我在黑暗之中,無人之處,找尋一個打開的姿勢:並以極為脆弱的聲音,無論我有多優美或多庸俗,知道醜惡和獸鬥;那聲音還是非常脆弱和細微,在黑暗裏面,斷斷續續如無法繼續的呼吸,描述著字,帶著所有創造者和生育者的創痛,說著:「必必。必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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