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盛宴

/黃碧雲

對於他人的死,我們一定有難以掩飾的興奮。不然我們怎樣解釋:災難,儀式,娛樂;如果是觀眾的話,有觀眾的政治。如果是單,就有聲音與爭執。
自從我們以視像代替文字和聲音作我們的記憶,我們就開始了對死體的饕餮。我們開始貪食視像時,還曾經帶著文字的記憶、有時害羞的和死體保持距離:死者和受害者的臉孔有離開和受傷害的尊嚴:將死者和受害者的悌篇放在報章的頭版是「惡劣品味」。但貪吃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互聯網的「言論自由」讓我們有無惡不看的自由:性,綁架,虐待,謀殺,所有私人事件。互聯網是非道德的;並非不道德是因為已經沒有道德的想像:我們得到這種「自由」就失去了我們的無邪:凡事都可為因為不過是從電腦傳過來的視像:所有的痛苦和不公正都與我無關。我碰著鍵盤的手從來都是乾淨的。
因為痛苦與我無關,所以痛苦成了最大的娛樂節目。互聯網造大了看者的胃口:電視和印刷就無法再害羞了——在愈來愈粗暴的世代,害羞是那麼精緻的情懷——我們每天就像看拳手怎樣被打爆眼睛一樣看,嘩,死幾多人,幾多屍體,死者的數字像拍賣行賣手一樣喊出來,兩萬,三萬,五萬,十萬,十三萬,十五萬,可能還有更多,十五萬五千,還在找屍體,十五萬八千,十五萬八千,十六萬,已經超過十六萬!十六萬不過是一個數字,面目模糊的,黑的,貧窮的。有名字的是白種的遊客。他們比較幸運,可以上一張死亡名單,如果屍體還在的話。
我們一次又一次重複看死亡的不同角度,今天又有新的影片,海浪怎樣捲走小孩。我們看屍體:那必然是我們的原始慾望。我們都喜歡看葬禮,看交通意外,看謀殺案留下的血漬,有點怕,如果在現場的話,有點害羞去看他人之死。

「所有並非屬於我靈魂的事物,無論我多渴望或不渴望,不過是風景和裝飾。一個人,雖然我知道他在想,因此和我一樣是一個活著的人,但因為我內在的必然,我只是我,只可能是我,那個人不比一株樹重要。樹更加美麗。也因此,我時常覺得,人類的重大事件,歷史上或人所製造的巨大悲劇,不過像頂柱的顏色裝飾,所經過的人並沒有留下他們的靈魂。我從來不為中國發生的悲劇憂心。那不過是遙遠的裝飾,無論有幾多瘟疫和血。」他人之痛不是我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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