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與告別者

/黃碧雲

陽光隔著灰塵,無論我如何凝視,都看不清楚。

她說,是呀,我的左臉辣辣的痛,給陽光咬了,我的腳,韌帶給撕裂了吧,每走一步都扯著。我的心,她說,我的心吶,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來,又不到底。

我們之間相隔——從來有過我們麼?

魔鬼證明他存在的時候,人就被遺棄了,或者,因為人遺棄了他所有,因此被遺棄。

魔鬼說:「膽怯是人類最大的惡行。」

人是因為膽怯而遺棄嗎?

拿一張紙來寫,他還會寫,如果人還有語言,這是他的詛咒嗎?他寫:我在等死,希望快一點。

那麼多病人,老人,精神病人,美其名曰「康復者」「住」也就是,被遺棄在這些院舍。

我還活著。

我生命裏面見到的消失與毀壞,很細緻。

原來烈性女子,沒什麼烈貌:以性命和自由來維護自己的信念,為之烈。

他們也一同被時代遺棄,

事情變化了,周圍的人呈現本來所是,這個你也沒有變,但你轉不過來,因此被遺棄。

所謂「勤工」即做廉價勞工,「儉學」即和一群中國學生,和法國及其他外國學生分開,學法文,也沒有其他功課,以致蔡和森稱「勤工儉學」是「幻想,騙局」,

沒什麼好埋怨,他做了那個遺棄一個舊時代的決定,投身入一個急遽的前進洪流之中。

但人還是那個人。

人在前進洪流之中,堅定的人會落後,敏感的人會尷尬。

這種厭惡,這就是獸和鳥對蝙蝠的厭惡吧:你想是你又不是,你想不是其實你又是。

假辮子是對時代不徹底的態度,既不遂而穩之,又不厭而退之。

我其實想棄之甚久,但畢究不是中學女生,沒有絕交這回事,只希望慢慢慢慢,大家可以忘記。
人生的道路已經走了一大半,再沒有什麼妥協容忍的時間,也沒有地方,嘴巴乾了,愈縮愈小,說不出話,也容不下人。
我坐在那裏,默然不語。
愈來愈多的時候,我曾以為是「我們」的人,讓我坐在那裏。
我沒有聽。我什麼都聽不進去,嗡嗡云云,細語像口號。——是因為聽得口號,推銷,指責,鼓吹,太多太多了嗎?
這樣,他也一定因為同樣理由,失去下巴,沈默不語。

他很瘦,說:「你們很好。我是個沒用的人。」

她一定在我的臉上見到了他。正如我又在她的臉上,見到她最不願意見到的,她最憎恨的,她父親的臉孔。

他的把戲是魔術師,預知會發生的事情,並無可避免的發生,做一個表演,賣票,會變錢,在俄羅斯是盧布,觀眾去搶錢,然後十盧布紙幣變成紙張;魔鬼又變出了巴黎的櫥窗,讓劇院的女客去搶鞋子與衣服,當她們走到街上,搶來的巴黎鞋子與衣服消失,她們裸著身子。魔術師會讓人飛;寫聖子受難的大師飛了,他的愛人瑪嘉烈特也飛了;飛翔就是不知何的死亡。

不過是那些相似面孔,相似性格,同樣命運的變奏;魔鬼笑:你以為你有多複雜,
魔鬼很聰明的,她不會那麼怪異,但他的普通之中你一定會覺得有點兒錯,微小的,不合理的;

讓你懷疑的永遠是你自己。

無可避免,永不復原的表面變化;

難道我說,一物是時代,一物是我——我與經過時間的世界,是敵對的嗎?

那天很熱,陽光很猛,少數族裔的孩子,躲在陰影之下,談話玩手機,那些人用英文在演說,關於平等公義。

我們都不過是我們自己,沒有別的選擇。

「陀思妥耶夫斯基揭露了革命黨欺騙性質。它從來沒有達到它用以誘惑人的東西。」

「最主要的力量——是能把所有的人都黏在一起的膠泥,這個膠泥就是,人們羞於表達個人意見,這就是力量。這個人這樣做,那個『討人喜歡的人』也這樣做,於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腦袋裡還會剩下任何一點兒個人的思想了。大家都尊敬這種害羞。」

「革命⋯⋯從一開始,人的個性,個性的品質,個性的責任,個性的絕對意義從根上被否定了。革命的道德不是把個性作為一切道德評價和判斷的基礎。這是沒有個性的道德,它否定個性的道德意義,否定個性品質的道德價值,否定道德自治。它允許像對待簡單的工具、簡單的物質那樣對待所有人的個性,為了革命事業的勝利,允許採取一切手段。」「革命是迷狂,是瘋癲。這迷狂和瘋癲毀滅個性,瓦解個性的自由和個性的道德責任,最終導致取消個性,使它屈服於無個性和非人性」「在革命中失去了人的形象。⋯⋯人是起來造反了,但他不是自主的,他受一個異己的主宰者的支配,受人的支配,受無個性的支配,這就是革命的秘密。」

接著又說,現在的報紙,都是公仔報。我奇,問,什麼是公仔報。他說,都在寫些花邊新聞,真正重要的事情,沒有人談論。

容我這樣想:時常按動鍵掣,與人閒談,美其名曰分享,看著看那,那是因為無法忍受我—作—為—我—,非常尖銳的存在感覺,就是個性的折磨。

在群體之中很舒適,我按動鍵掣,我一個人不需要遷就了解任何人,但我又可以忘記我是一個人。「這僅僅是為了不讓人們感到寂寞。寂寞是貴族的感覺。」「每一個人屬於大家,而大家屬於每一個人⋯⋯首要的事情是要降低教育,科學和才智的水平。」

沒有人喜歡聽這種話,因為沒有人希望覺得低等。

沒有人會覺得自己沒個性。

人多的時候,相信,便是了。人數而並不是與生活感覺,決定我們相信的。

如果個人與群體是敵對的,個人只會是,極少極少極少,精神貴族或流浪者,偏執狂,失敗的,被殺的暴君,老死獄中的反對者。

我說英國人狡猾,因為他們很會製造一個貌似容納多人的社會,但也會偷偷保留疏遠而自私的個性。這樣可以比較容易避免巨大的不幸。

「恐怕從中國出發起就在不間斷的內部鬥爭之中。⋯⋯夾雜著個人的恩怨,公開的鬥爭夾雜著陰謀和詭計。」

「共產黨已不是一個親密團結的黨,其中有陰謀和詭計,有暗中勾結,傾軋,競爭權位,正如我們當時所鄙薄的國民黨一樣。」我們記著,當時不過是一九二七年,這種鬥爭與權謀,到現在已經有八九十年歷史了,幾乎和黨的歷史一樣長。無寧說,這就是那個奪取政權的革命政黨的本質。

我以為群眾運動,都有這樣的性質,我們不必過於浪漫,想像著和平(現在也不了吧),友愛,進步,無私,公義,平等。

「甚至地球上只剩下兩個人,也必定會相互殘殺。」

我們見到很多信徒,很多教會,很大的勢力,但我們沒有見到基督。

沒有下巴的告別者,有著與暴烈性格孿生的堅忍。不說痛,不說難,只是沈默的沈淪下去。

他哭著說,你是大學生,而我不過是一個工人。

一個工人,他重複。

我沒有想到,一個工人,原來可以這樣傷害他的驕傲。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說的是事實。他沒有解釋這個事實的意義。

「但很公平。每一個人都會死。」或許這就是他對他所受的屈辱的結論。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他,每一次見他都眼紅,口舌不清,對人生有各種觀察,近乎殘酷的觀察:「你以為你知道你在追求些什麼。」那時候我以為巴黎有我以為的所有。

他變成一個沒有家人,沒有工作,他忘記了就沒有過去,沒有將來,生命在急速枯萎的人。我們都很怕見到他,因為他提醒我,其實我們沒有什麼分別,如果我們檢視的是我們的靈魂,而並非可見的亦可變的,社會事物;譬如我是大學生,他是工人。

與原諒不原諒無關,但還是一個嚴峻的道德課題。

我們總以閒談,微笑,甚至是他人的私事,來掩飾與逃避,人的寂寞,人即使如何願意,但還是活在謊言之中,互不理解。「閒言停留在話語本身而從不費心回溯到所談及事物。⋯⋯閒言也是一種話語,這種話語包含著平均的理解,人們雖然未能理解真實的事物,卻仍自以為達到了某種理解,這就加深了封閉。」「有多少假象,就有多少存在。」

沒有下巴的人,將我的生命推到我還未到過的絕境。

那張小照,犯人穿著中山服,戴個眼鏡,微微帶笑,安靜和平,還像一個孩子。鬥爭與詭計沒有在他臉上留下痕跡。

我還是那個人,不過世界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已經大大不同。

我不想再浪費時間在謊言與粉飾過的情感之上。

我沒有時間。

我沒什麼再好說,整件事情非常醜惡。
我不但斷絕了他,還斷絕了幾乎所有其他。
餘下的很少很少。
魔術師很難耍他的把戲,他的廢紙,我知道的,盧布或美金,不過是紙張,他的華美衣服,終在髏骨之上消失,連裸體也不曾見。
如果能寫,我希望可以寫幾個字。如果不能,也可以,我想去海灘,有風,有海,有浪,我見到雲與天的變化,不會沈悶,不會厭惡。
我不需要電腦,因為人的需要,愈來愈少,好像厭食者,漸無漸輕。

自述得那麼離世,但他還是沒法離世。

離開,且不回頭。
在世界遺棄你之前,你先告別。

你知道的,那甜蜜的離去,你的死亡。

那一列開往黑暗的地下列車,愈來愈多的人在吵架,他們以為他們不一樣,他們以為這一邊被遺棄,那一邊強權侵佔。

那些反對的人和被反對的人一樣,因為他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有同樣的文化性格。

只有精細的個性可以讓人遠離這列車。但因為精細,它脆弱,隱密,而且在還未成為精細之物,已經被吵鬧的人打碎。

不要談什麼教育,如果我們還有些許良心,請關上電腦,沈默不語,檢視自己的靈魂。

人生就在光末眛始之間,以片刻續,寂然度過。


この記事が気に入ったらサポートをしてみません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