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與暴烈

/黃碧雲

一 蓮與芒

我知道你軟弱,我知道你出賣靈魂。但她只是說:你可累了,要喝點什麼。我寧願她張牙舞爪,像那些可以防備的美國女子。但孟加拉女子不一樣。像我的國家一樣,可以戰勝生命最殘酷的。事情接踵而來,無從說,值得不值得。美娜也不會讓我問。

「但我這樣想念基絲汀。我如何想像她的生命。在那一片多彩的大陸或海洋游走,還是她已經死了。

她瘦多了,像她的少女時代,臉容很靜。我非常的難堪,說,對不起,是因為我⋯⋯她舉手止著我,道,不。那不是因為你。我的心只屬於我自己。我便臉紅耳熱。她已經不愛我了。怎樣會呢。她曾經這樣⋯⋯可以殺了我,或為我而殺人。
她輕輕地按著我,說,其實我最愛妳。溫柔而有力,不願意在引起情慾的一雙手。我們便不再談,關於感情,怨恨,或求而不得。」

「所以,什麼是溫柔,什麼是暴烈呢。」
「美娜的暴力不見血。」

「我的國家卻經歷戰爭,暗殺,大颶風大水災。這樣這樣的暴烈。然而我們追求的不過是溫柔的生。

二 烏鴉與共產黨

「你喜歡你自己嗎。」
「我不過沒有選擇。」

「我時常為失望所傷。所以時常期望革命及英雄的誕生。到革命和戰爭真正來臨的時候,我才明白,革命和戰爭除了血腥,飢餓和殘暴,什麼也沒有。

我張著口,想哭,又哭不出來,只怕眼淚都會成為不敬的嘲諷。

見過了她飽受創傷的肉體,就像占有過她。一生都不會抹滅,時常會痛的記憶感覺。她的肉體也以其強悍的方式,占有了我。」

「革命之後的拉曼政府一樣腐敗,人民一樣飢餓,像染了瘟疫的牛一樣死亡。革命出賣了我的姑姑。她受的屈辱毫無價值,她卻從此不能做一個正常女子。

她便說:我要離開孟加拉,永遠不會再回來。

三 愛與死

「愛情是什麼呢。愛情是超越道德和肉身的羈絆的」
「但對美娜來說,愛情就是一手創造的命運,並體現它。這是傖惶不安的生里,她唯一可說:我要。我決定的這麼一件事。難道她可以叫颶風不要吹襲孟加拉,或軍人不要開動坦克嗎。

「對於基絲汀來說,愛情是矛盾和鬥爭,是互相征服的武器。因為這樣的緣故,她害怕愛情。她以為同性之間可以和平一些,後來她自然明白暴力的愛情不分性別。」

「週末她卻邀尼新和我到她家。我第一次知道在孟加拉也可以生活得乾淨舒適。汽車來我家接我時整條巷子的鄰居都走出來看,小孩奔跑尖叫,像看什麼大火災。司機是個沈靜的本地人,卻跟我說英語:空調會不會太冷,先生?車頭汽車玻璃貼滿了聯合國救援機構的各種證明,通行證。收音機報告又換了一個總統,是三個月來的第四個。街上人潮吵嚷如故,飢民在路旁餓得奄奄一息,旁邊有人買麵包。

「此生何生。」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但這是個令人難以忘懷的黃昏。那是因為,事情的婉約曖昧。後來就很赤裸裸。
「生命和虛無。」
「我父親開始不眠後便對時間失去了倚傍。家裡的鐘開始一個又一個停頓。」

「有時我會日以繼夜的讀書,然後睡一整天。」

「因為沒有鐘,我的生命開始浮游在半空中。」

「知道了這些事情,人便會變得很冷酷。殺人像殺一條魚。我們卻無能為力。」
「她老早就應該死的,其實生無可戀。然後她流了一滴眼淚。
但我們的母親掩臉道,我們的存在多麼接近幻覺。」
「妹妹有病時經常發微熱,生命對她來說介乎於夢與醒之間,不過是幻覺。她有時以為自己在倫敦,老在說英語,達卡城三十多度攝氏的天氣,還穿雨衣和厚厚的毛衣長靴,獨自在窗前喝奶茶。窗外卻是成群的蒼蠅和蜥蜴。」
「我在紐約,才知道時間可以同時這樣快和這樣慢。」

「便開始用手唸飯。他們都沒有動刀叉。好半天,雲頓先生才吞吞吐吐的說,亞撒,我們在美國,紐約。我停了手。我知道,我會思念食物在手中的親密感覺。但雲頓先生是付我在美國紐約州立大學二萬多美元學費的贊助人,他當然可以說,我們在美國怎樣怎樣。基絲汀動了刀叉,說,你知道怎樣用嗎。」
「我又學會必須穿襪子,與女子走路時讓她走里面,醉鬼上來討錢時說 fuck off。」
「他們殺了他,他們又要捧他做民族英雄。」

「堅強與軟弱。」

「美娜看著我,夕陽在她眼中反映,她一眨眼,夕陽便黯了,大概已經落下。她的眼睛便非常黑暗。」
「嘴唇像血,流了一身。」
「死亡的寧靜與溫柔。」
「像一箱舊行李,她的屍體沉重而纏綿。」

四 血的詛咒

「她一陣一陣的握著我,指甲陷入我的手背上,剪了一彎一彎淡淡的新月血痕。我非常非常的痛,卻任由他割劃,她的眼淚一滴一滴的滴到我的傷口上。她伏在我的懷中,只是斷斷續續的說,我和慧慧安。」

「來到美國後我對事物都沒有了答案。原來什麼都可以做,無所謂應該不應該。烈日下的磐石渴望雨水一樣渴望安慰。但其實。她的笑聲寂寞而空洞,那一定是她靈魂的某個角落,莫名其妙的,受了傷,而我卻無法理解接近。她的血她的疑惑痛楚,在艷黃的明火中,稍一萎縮,便沒了。」

「我如何知道愛的殘暴。基絲汀從一百二十磅跌到只得九十磅,頭髮跌了一地,人活得像幽靈,身體發出奇異的臭味,彷彿已是腐屍了。而我只變成基絲汀的療養院。」

「生與死之間原來這樣接近。在這個漫長的夜晚,我的靈魂在黯藍的夜色中遊蕩,或許天亮就碰上嬰魔,不再回來。但天還是亮了。我在稀薄的日色中繼續漂浮。痛楚已經沒有意思,升到了半空中,不再稱之為痛楚。然後又是另一個夜晚。如今方知,何謂日以繼夜。」
「痊癒這樣困難而富欺詐性。她開始這樣強壯而同時虛弱,痊癒的方式兇悍而以婉轉的方式生長。她受了傷,她痊癒,她要報仇。
愛可以同時是仇恨嗎。」

「如果我們的人生一無所獲,那是因為我們以為的愛將我們虛耗殆盡。」

「愛是一個嚴密的秘密警察組織麼。那樣無孔不入而且強暴。我們怎能輕易說,我愛你,如果我們的愛只是沒有鑰匙的鎖鍊。」

「手心一直在痛,因為我的生活里全是她的印證,
她有本領令所有人都覺得有負於她,無論我怎樣愛她護她,她一樣會淒淒涼涼的離開。這樣一來,我不過是她一手造成的悲劇的一個大配角。」

「午夜我還是要在微有薄雪的街頭開著慢車找她。她時常是最後的勝利者。正如一個殘暴的政權時常都是勝利者。

「自此弄早餐的是她而不是我。愛情是這麼一個此消彼長的角力賽。」
「大多數情況下都兩敗俱傷。」

「我忽然想,只有死才可以逃避她。」
「他只是不容許我有一條可走的路。
其實他何嘗愛我,不過是佔有一只狗一樣不欲狗的離去。
生活充滿各式各樣的難堪。自毀的念頭時常一閃而過。
但我還有我的一雙手,及我的意志。
如今只剩下了意志。」

愛情是什麼呢,是到頭來大家不能互相逃避。
在最接近天堂的美國,平白無事,我不過是一個多餘的人。而基絲汀能夠經歷的最大災難不過是戀愛。我已經逆來順受,不欲再成為她的配角。

「如今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呢,愛與傷害到了極點,便什麼也沒有。」

「即使你從來沒有愛過我,起碼你得到一張美國護照。
我們的見面與分別,都是十分冷漠。熱情不過是一時的痛苦。何處是我們的歸宿。」

五 水的祭禮

嘴角有了皺紋與笑意,你才知道年紀的誘惑,你將無可抵擋。那是,無可矯飾了,你不能說,我還年輕,我不懂。你不能說,讓我想想吧。老之將至了,你再想將一無所獲。
你母親午夜高聲說,快死吧快死吧,你父親說你先死你先死,二人就在嘈吵不堪的吵架,你將耳朵堵死,」

「革命不會成功,社會主義天堂,從來沒有的。你便說,這樣你為什麼呢。你姑姑該雅便說,我找不到消磨生命的更好方法。你忽然明白了:生命和虛無。」
「漫無目的,但卻再認真沒有。」
「生存成為無可避免的責任。」

「你說,想來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和你結婚好不好,我是這樣一個充滿缺點的人,我不能給你幸福。」

六 黑鹽

「最可怕的。」
「生命的巨大力量。失望。」
「水,泥土,手的感覺。」

「到底誰毀了誰,誰也說不清楚。」
「亞撒時常都很疲倦,在地車站著都會睡著,每天睡十個小時都渴睡,在聯合國上班亦會在飯堂睡著,只有看到孟加拉綠底紅點,原野里的一個被遺忘的屍體一樣的國旗,才會猛然醒來。他便知道,她非常想念原野,河水,油綠稻田與動物屍體。」
「紐約並不是他們的家。」

「人生到末路,一切浮淺的感情都沉了下去,面對終結,竟然矜持自恃。生之希冀,到此不過是虛榮。我生我在然後我不。她一步一步離開這個肉身,這樣毫不戀棧,彷彿如夢初醒。
她死了以後,婦女同志風流雲散,回家的回家,嫁人的嫁人,一樣生兒育女,給男人拳打腳踢,一樣默默忍受,軍人政變便關上家的門。我姑姑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們還是驚訝於生的悍然。」

「美娜只不斷的說,請給我,請給我,卻說不出來,要給她點什麼。只是像,生命有這許多渴望,其實說不清楚,要渴望些什麼。」
「這樣的暴烈,我們所追求的,不過是溫柔的生。」

七 泥土與呼吸

「我們可以於他人有用的情況其實不多。大多數時候我們的存在多餘而毫無用處。
現在,起碼。其實我這樣的自私,在一個國家的災難里,成千上萬的人死亡,我的生命才有意思。

「知識不是亞拉真主,但知識讓我們思索。一旦思索,就百毒不侵,無事可以沈迷。」

「只有像美娜這樣的一個女子,當整個西方文明都崩潰,石油燒幹,電腦資料消失,核電廠漏輻射,人們吃精神藥物而至精神失常,她還可以毫不猶疑的活下去。西方人都滅絕了,地球上可以生存的,一定會有孟加拉人,或中國人。生活這樣困難,天災接二連三,我們雙腳仍著著實實地站在地上,而且,正如美娜所說,我們還有一雙手。」

「這樣你說,到底誰是最後的勝利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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