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

/【英國】毛姆

讀書應該是一種享受

>>每個人對自己來說都是最可靠的評論家。不管學者們對一本書的評價如何,不管他們對某一本書如何眾口一詞地大加贊揚,只要你對它沒有興趣,那麼你就完全不用去在意這本書。

>>沒有人有義務一定要去讀詩歌、小說或者那些被歸類為「純文學」的作品(法語中以belles-lettres作為統稱所有純文學類作品的術語,

>>請不要認為這種愉悅是不道德的。不管以何種形式出現,愉悅本身是好的,只不過敏感的人們可能會傾向於規避它帶來的某些後果。愉悅也並不一定膚淺粗鄙,或者流於感官層面。在每一個時代,往往都是聰明人才能夠發現唯獨由知識與智慧帶來的愉悅才是最令人滿意也最為持久的。

>>沒有哪一項活動能像讀書一樣,你可以隨時開始,隨便讀多長時間,在有其他事情要忙時又能隨時放下。也很少有其他娛樂的開銷像讀書一樣少,公共圖書館和普及版圖書都能在不怎麼花錢的前提下給人帶來快樂。培養閱讀的習慣就是為你自己構建一座避難所,讓你得以逃離人世間幾乎所有痛苦與不幸。

>>但是只需要幾本優秀的偵探小說,還有一隻暖水瓶,便足以讓人忘卻重感冒帶來的頭疼了。

>>在早晨開始工作之前,我通常會讀一會兒科學或者哲學方面的書籍,因為這一類作品需要清醒而專注的頭腦,讓我為接下來的一整天做好準備。等到工作結束之後,我雖然感覺放鬆了下來,卻沒有來一場艱苦的思想體操的意願,那麼我就會讀歷史、散文、評論或傳記一類的書籍。到了晚上我還會讀一讀小說。在這些書籍之外,我手邊總有幾本詩集,以便我一時興起隨手翻閱。我的床邊還放著幾本那種隨便從哪裡翻開都能讀下去,又可以在看完任何一段後隨時放下的書,不過這樣的書實在是太難得了。

跳躍式閱讀和小說節選

>>但讀者幾乎出於本能地知道自己的興趣何在,於是他們就像獵犬追蹤狐狸一樣,敏銳地追逐著感興趣的內容。而如果作者處理不當,使得讀者一時無法尋得自己追求的目標的話,他們會在困惑之下隨意翻看,直到找到感興趣的東西為止。

>>每個人都會跳讀,但是想要避免跳讀帶來的損失也並非易事。

>>更加理性的做法則是既把愉悅看成一件好事,又在同時牢記某些娛樂可能招致惡劣的後果,有時還是避開它們為妙。

>>牛津詞典上對「藝術」的定義包括如下這樣一條:「藝術是各種以審美為命題的技巧的運用,譬如詩歌、音樂、舞蹈、戲劇、演講以及文學創作等等。」

>>「尤其是在當代背景下,在運用技巧的過程中體現出的、此種技巧在工藝和執行方面的完美程度也成為命題本身。」

>>因此我認為小說也許的確可以被稱作一種藝術,雖然可能不夠高雅,但終究歸於藝術的範疇之內。然而小說卻是一種在本質上有所缺憾的藝術形式,

>>因為小說中呈現的知識終歸要受到作者偏見的影響,它的可信度也會因此而大打折扣。如果瞭解某種知識要通過這種經過歪曲的途徑的話,那還不如根本就不去瞭解它。沒有理由要求小說家在本職之外兼任什麼其他方面的專家,他們只要做好的小說家就夠了。小說家應當對許多事情都略知一二,但是完全沒有必要成為某一特定領域的專家,何況成為專家有時還有害無益。他們只需要品嘗一小口就能知道羊肉的味道,而沒有必要把整頭羊都吃完,那一小口帶給他們的體驗,再加上小說家的想象力與創造力,就足以讓他們向讀者詳盡地描述愛爾蘭燉羊肉的滋味了。但是假如一位小說家從燉肉說到了他對綿羊的飼養、羊毛產業以及澳大利亞當前的政治局勢的看法,那就應當有所保留地看待他的觀點了。

>>小說家往往是被自己的偏見所擺布的,他們對題材的選擇、對人物的塑造,以及對自己筆下角色的態度都深受其影響。他們書寫的一切都是作者性格的表達,都是他們的天性、經歷與感受的體現。不論他們如何努力地想要保持客觀,小說家終究是自己個人特質與癖好的奴隸;不論他們如何努力地試圖採取公正的立場,他們還是會無法避免地偏向其中的某一方。他們會在事先決定好一切的走向。

>>亨利·詹姆斯曾經多次強調過,小說家必須長於營造戲劇化的效果。儘管這種說法略有些模糊,卻十分有效地揭示出小說家必須通過能夠吸引並抓住讀者注意力的方式進行敘事。因此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們會為了達成想要的效果而犧牲真實性和可信度。而我們都知道具有科研價值或旨在傳達信息的作品不能以此種方式進行創作。在創作小說類作品時,作者的目的並不是為讀者提供指引,而是給他們帶來娛樂。

好小說應該具有哪些特性

>>因為對於小說家而言,創造出前所未有的全新角色完全是強人所難。小說家創作的素材是人性,然而人群固然形形色色,人性在不同的環境下也會呈現出千變萬化的特質,但這一切也並不是沒有盡頭的。千百年來,人們一直在創作著各種小說、故事、戲劇與史詩,這使得某一作者創作出全新角色的概率變得微乎其微。縱觀古往今來的各類虛構作品,我唯一能想到的完全具有獨創性的人物只有堂·吉訶德,不過倘若有博學的批評家也為他找到了什麼古老的原型,我也並不會覺得驚訝。因此,如果以為作者能夠借由他自己的個性來觀察筆下的人物,而他的個性又足夠鮮明,能夠為這些角色帶來一絲具有獨創性的錯覺,那他就已經稱得上是成功並且幸運了。

>>他們作品中的人物都千篇一律地用作者自己的口吻說話。)人物的對話既不應過於雜亂,更不應當成為作者借機發表個人觀點的途徑,因為對話必須為角色性格的塑造與推動劇情發展服務。

>>就這些問題而言,人們已經不可能再提出足夠真實的新見解,或者足夠新穎的真知灼見了。小說家唯一的希望,也只不過是讓讀者對自己涉及這些主題的見解產生些興趣而已。

>>小說家當然也是凡人,因而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所處環境的風氣影響,何況他們原本就擁有遠勝常人的感受力,所以總會不由自主地傾向於寫下那些注定曇花一現,其吸引力會隨著風尚變化而逐漸消逝的內容。

>>由於篇幅較長,完成一部長篇小說是需要一定時日的,創作週期少則幾周,多則幾個月乃至於幾年,因此作者的創作激情很有可能日漸衰退,這也是非常自然的。一旦這種情形出現,作者就只能依靠自身的勤奮與能力硬著頭皮勉強繼續寫下去,如果這樣寫出來的東西還能讓讀者興致不減,那就簡直稱得上奇跡了。

>>願意擠出大量篇幅來刊登那種被蔑稱為「消遣文學」的作品的月刊往往借此大獲成功,這也為作家帶來了絕好的機會,他們可以通過連載的方式將作品呈現在讀者眼前,並獨享連載帶來的報酬。與此同時,出版商也發現了新的商機:如果將當紅作家的作品以每月連載的方式發售的話會很容易獲利。依照合同的要求,作家必須每個月為出版商提供一定數量的作品,換句話說,就是必須寫夠一定的頁數。這種模式必然鼓勵作者把敘事拖得冗長而緩慢,就連創作這些連載的作者們自己也會承認――這其中還不乏某些最為優秀的作家,比如薩克雷、狄更斯和特羅洛普――不得不在固定的截止日期之前上交連載用的文稿實在是令人厭惡的重負。難怪他們要把小說寫得那麼囉唆!難怪他們往小說里塞那麼多完全無關的內容!每當我想到小說家創作時要處理多少障礙、規避多少陷阱,我就再也不會因為發現最完美的小說也有不盡完美之處而大驚小怪了。實際上,我反而會為那些不完美之處並沒有想象的多而感到驚喜。

小說家不是專門講故事的人,小說應當有故事

>>切斯特菲爾德爵士曾經對性愛做過這樣的評論:它的歡愉是短暫的,姿勢是滑稽的,而代價是高昂的。如果爵士能夠活到今天,並讀過時下的部分小說的話,那他可能會給自己的論述再增加幾條:這一行為千篇一律,對它的描述也是反復不斷的老調重彈,實在是無聊透頂。

>>如今,小說創作的一大趨勢是著重刻畫人物而非講述事件。

《威廉·邁斯特》

>>或許是因為當我們需要描寫自己的時候,目標和實際達到的成就之間的差距往往令人不安,而我們又總是沈溺於把握機遇獲得的結果不如所願帶來的失望之中,所以呈現在讀者面前的角色也是個沮喪而不如意的形象。

簡·奧斯汀與《傲慢與偏見》

>>「單身女性往往體現出容易受窮的可怕趨勢,這正是人們支持婚姻制度的一個強力論點。」

>>「查爾斯·鮑萊特這週四辦了一場舞會,在鄰里之間引發了好一場騷動。當然,你也知道,這幫人都對他的經濟狀況保持著經久不衰的興趣,巴不得能親眼看到他馬上破產。而他們也發現,鮑萊特的妻子剛好就是鄰居們希望她是的那種人:愚蠢又暴躁,而且花錢大手大腳。」

>>「不過因為M博士是一位牧師,所以他們的私情不管多麼不道德,也多少具有一絲高雅的氣息。」

>>何況只有上帝才知道,想要不帶一點惡毒地逗樂兒是有多難,人類的良善品質里可實在找不著什麼樂子。

>>簡姑媽非常聰明,這讓她得以拋掉身上一切可能讓她顯得「庸常」(如果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的話)的特質,並且讓自己學著在與人交往時高雅起來。

>>而我們之中很少有人的格調高到行善之後不覺得沾沾自喜的地步。

>>簡·奧斯汀認同當時普遍的社會觀點,並且從她的著作和書信中可以看出,她對當時流行的風氣基本滿意。她並不會懷疑社會差距存在的意義,並且認為人分貧富是完全正常的。年輕男子理應借助有權有勢的朋友的影響力,在為國王效力中獲得優勢和提拔。女人的天職就算嫁人――當然是為了愛情,但是也要在適宜的條件之下才可以。這一切都是符合常理的,也沒有跡象表明奧斯汀小姐對此有什麼異議。

>>就像所有其他小說家一樣,當她在一個與角色相關的人物身上發揮想象力的時候,如此而來的角色就純然是屬於她自己的造物了,但是即便如此,這也不代表著該角色不是從某個A先生或者B上校發展而來的。

>>她所涉獵的領域原本是非常狹窄的,所有作品講的幾乎都是同一個故事,筆下的人物也沒有很強的多樣性,他們基本上還是同一類人,只不過每部作品觀察的角度有些不同而已。她洞悉情理與常識,而且沒有人比她本人更瞭解自己的局限所在。她的生活經歷一直只限於鄉間社會的小圈子,而這方小小的天地讓她心滿意足。她只會寫自己知道的事情。

>>如今我們讀的小說和她那個年代讀者所讀的小說是不一樣的。風俗習慣發生變化的同時也改變了我們的觀點,讓我們既在某些方面變得比先人更加狹隘,又在另一些事情上比他們更加開明;一百年前十分普遍的態度放到如今卻可能只會讓我們生厭。我們會用自己先入為主的觀念和標準來評判所讀的書,這樣雖然並不公平,卻也是無法避免的。

>>與日常生活相比,喜劇看待生活的方式更加活躍,但同時也更為冷酷,而加入一點點的誇張――也就是滑稽與鬧劇――總不會有什麼損傷。謹慎地摻雜一點鬧劇的成分就像在草莓上撒糖一樣,可能會讓喜劇變得更加甘美可口。

司湯達與《紅與黑》

>>而即便是對人類的觀察最為敏銳細心的學者,也只能以他自己的性格為媒介去認識他們,學者們無法瞭解人們的真實樣貌,他們所知的只是人們在他們心目中被其獨特性格扭曲過的印象。

>>「簡而言之,當時的我同今天的我一樣,」他寫道,「我熱愛人民,我痛恨壓迫他們的人,但是倘若讓我和這些人生活在一起,那對我來說就如同永無止境的苦刑了……我曾經擁有非常貴族化的情趣,而現在依然如此。我願意為了人民的幸福做一切事情。但是我也相信,我寧願每個月蹲兩個禮拜的監獄,也不想和小商販一起生活。」

>>但是就像許多健談的人一樣,他也傾向於在對話中把控壟斷地位。他喜歡制定規則,面對不贊同他的談話對象時也從不掩飾自己的輕蔑,因為他渴望語出驚人,於是便頗為恣意地沈浸於粗俗和褻瀆的表述之中,而他的批評者們認為,不論目的是娛樂還是煽動,他的幽默感都是強裝出來的。

>>因為健康、滿足、安寧、愉悅和享受固然都會讓人感到幸福,但它們卻不是幸福本身。

>>許多作家在面對同時代人的漠視時都堅信後人會發現他們的價值,然而事實往往並非如此。後人忙碌而粗心,即便他們的確會去關注過去的文學創作,一般來說也只會在當時便已經獲得成功的作品中挑選而已。對於生前備受冷落的已故作家來說,他們的作品從故紙堆里被挖掘出來的概率微乎其微,

>>「在吉拉迪夫人的社交圈子里,那種將所愛之人的一切都視為完美的愚蠢行為被稱為‘結晶’。」

>>「我所謂的‘結晶’就是這樣一種思維運轉的過程,它讓我們從身邊的一切事物之中發現所愛之人的全新優點。」

>>司湯達對自身的興趣高於一切,他小說中的主人公始終是他自己的化身,不論是《阿爾芒》里的奧克塔維,《帕爾馬修道院》里的法布里斯,還是未完成的《呂西安·婁凡》里的同名男主角都是如此。而《紅與黑》的主角於連·索雷爾則是司湯達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這位以高超的技巧刻畫而成的角色具有持久的魅力,他心中對出身於更高階級的人們充滿了嫉妒和仇恨,堪稱在每一個時代都有其對應的典型代表,而且他的代表性將持續存在,除非階級差異有朝一日能夠徹底消弭。彼時的人性必定也會改變,那些智力、能力和進取心都相對較弱的人將不再因為智力與能力更高、進取心也更強的人們佔有他們所無法企及的優勢而心生怨恨。

>>我之前也說過,小說的主人公會自然而然地獲得讀者的共情,而司湯達既然選擇了一位反面人物作為主角,就必須從一開始便格外留意,好讓讀者不至於對此人產生過多的同情。然而另一方面,他必須讓讀者對於連感興趣,所以又不敢把他塑造得過於可憎,於是他便不斷提及他美麗的眼睛、優雅的身形和纖細的雙手,以此來對最初的刻畫進行修正;在某些必要的場合下,他會把於連描寫得十分俊美。但他從未忘記提醒讀者,讓他們留意到於連給與他交往的人們帶來的不安之感,

>>絕大多數小說家也都曾經試圖塑造出一個好女人,到頭來卻往往以寫出個傻瓜而告終。而我想其中的原因在於為善的方式只有一種,而作惡的方法卻數以百計。

>>於連最終成功地引誘了德·雷納爾夫人,但那並非出於對她的愛意;他只是一方面想要報復夫人所處的階級,另一方面則需要滿足自己的自尊心。然而他確實愛上了她,這也讓他暫時收斂了自己卑劣的脾性。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幸福,讀者也開始對他產生同情。

>>他非常迷戀意大利文藝復興時代那種殘酷無情的角色,他們不會被悔恨或良心不安所困擾,若是為了實現野心、滿足慾望或者為受損的名譽復仇,他會毫不猶豫地犯下罪行。他欣賞他們旺盛的活力、他們不計後果的作風、他們對傳統的鄙夷,還有他們靈魂的自由。

>>l’amour de tête,那是一種萌生自想象之中的愛,它在幻想中茁壯成長,卻也可能在性愛中枯萎死亡。

>>她對於連既著迷又厭惡。她愛上了他,因為他和圍著她打轉的青年貴族不一樣;因為他就像她自己一樣鄙視他們;因為他出身貧賤;因為他就像她自己一樣高傲;因為她察覺到了他的野心、他的無情、他的墮落、他的肆無忌憚;也因為她害怕他。

>>就連這對同樣喜怒無常、以自我為中心的情人自己都無法分辨,他們到底是愛得熱烈,還是恨得瘋狂。他們兩個都想搶奪主導地位,都想激怒、傷害並且羞辱對方。

>>這一部分源於小說這一媒介本身的缺陷,另一部分在於創作小說的人們自身存在的不足。

巴爾扎克與《高老頭》

>>而天才與生俱來,並且往往奇怪地與嚴重的缺陷相伴。

>>絕大多數作者一般只選擇一組人物,有時甚至不超過兩三個角色,並且把他們寫得好像生活在玻璃罩子裡面一樣。這麼寫固然更加緊湊,但不幸的是,這種效果同時會顯得十分虛假。人們過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日子,他們同樣會進入他人的生活:他們在自己的日子里扮演著主角,在他人的生活中的角色有時可能還算重要,但絕大多數時候則是無足輕重。

>>我想他是第一位深入探討生活中經濟的重要地位的小說家。他不會滿足於把金錢稱作萬惡之源的說法,在他看來,對金錢的慾望和渴求是人類行為的主要推動力。

>>現實主義作家是宿命論者,他們在敘事中努力追求邏輯上的真實性,他們的觀察也更加傾向於自然主義。而浪漫主義作家則認為日常生活單調乏味,並因此試圖逃離現實世界,遁入幻想中尋求新奇與冒險;他們想要令人驚奇,並為了實現這一目的不惜以犧牲真實性為代價。他們塑造的角色情感強烈而極端,他們的喜好無拘無束,他們厭惡自控,並將其視作一種小資產階級的陳腐價值觀。

>>我們知道人往往由彼此矛盾且看似無法共存的要素所構成,而正是這種不和諧之處才能引發我們的興趣,因為我們會因為深知自己身上也存在著這樣的矛盾而產生共情。

>>這些人物全身心都為其欲念所佔據,完全無心顧及其他。他們宛如人格化了的癖好本身,但是他們又展現出那樣美妙的力量、真實性與獨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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