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殺器官

/伊藤計劃


露出永恆且虛偽的安詳表情。

用偷偷摸摸的方式殺死一個人,如果事情曝光,一定會被媒體撻伐;但是正大光明地殺死一大群人,受到的道德批判反而會小得多。不知是誰說過:一個人的死亡是悲劇,但一百萬人的死亡就不算什麼。與殺死一個人相比,殺死數萬人更容易高舉正義的大旗。

到底怎樣算是活著?怎樣算是死亡?從二十世紀的尾聲以來,生與死的界線就隨著醫療技術的發展變得曖昧不明。

「我們是負責殺死壞人的部隊。既然這傢伙該殺,就代表他對全世界的人而言是個壞人。」
真是單純的世界觀。威廉斯到目前為止,都還對國家的荒謬性堅信不移。當然,這種單純的想法是執行任務必備的,也可說是一種盲目的相信。如果我們心中不能保有這種世界觀,就不可能持續殺死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
要保持心理的健康,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想太多,若能抱持比較簡單的意識形態會比較輕鬆。
既然我們被迫站在倫理道德的懸崖邊,就乾脆把心中的問號拋棄吧。
我們必須啓動無感的神經,成為全世界最遲鈍的男人。
總之,我們必須接受「這是正確的,所以這是正確的」這種套套邏輯(Tautology)。

   注:也稱為恆真句或同義反覆,泛指總是為真的陳述或命題,以重述某一事物代替對該事物之定義。

那是因為當你看不懂文字時,文字就不再是資訊,反而更像經過精心設計的圖案。

因為看不懂,所以才覺得酷。

人類面對無法理解的文化時,容易產生排斥感,同時也容易產生崇拜與美化的感覺。而且無法理解的文化符號,都會讓人聯想到東洋、異國這類讓人覺得很酷的字眼。

異國的文字,既是語言又不是語言。看起來就像是紡織品,近似有規則的圖案。

那是因為異國文字它所代表的訊息消失了──正確地說,是因為我們看不懂它所代表的訊息。

語言對人的改變,有時讓人毛骨悚然,有時又讓人覺得真是太有趣了。有些話可以激怒對方,有些話可以弄哭一個人,語言可以左右人的感情和行為,甚至有時還能完全支配一個人。

在我的眼裡,語言不只是溝通的工具。那是因為,我覺得看不到的語言是擁有實體的,而且是可以摸得到的。在我看來,語言不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網絡,而是一種規範人類、拘束人類的實體。

所謂的歷史,是各家說法相互較勁的競技場,而各家說法就是個人的主觀意識。在羅馬競技場中獲勝者所寫的歷史,的確比較容易被世人所接受,但是弱者與失敗者的歷史,依然有一定的生存空間。有很多情況是,戰勝世界的人和歷史中的勝利者,其實是兩回事。

正因為如此,在我們降落的這個國度中,哪一個勢力是對的,哪一個勢力是錯的,根本無從釐清。我們美國人只透過CNN來瞭解世界。我們總是在家裡吃著外送披薩,借由螢光幕觀看世界情勢。在過去的二十年爆發多次戰爭與恐怖攻擊事件,而發動者的意識形態與目的各有不同。在這個世界中,不停有人以各種動機發起戰爭,而戰爭的方式也一直在改變。
但外送披薩卻不曾改變。
外送披薩從我出生前就存在,大概到我離開人世時也一樣生意興隆吧。達美樂披薩在這個世界中獲得了不變性,但是這個世界卻又瞬息萬變,所以我很難借由前者去議論後者。
華府的高官們無畏生於美國的難處,也無懼於達美樂披薩、購物中心的不變性所帶來的困難,只議論著這個時時刻刻都在變化的世界,下令我們去殺掉別人。對於只會從外送披薩這個充滿了不變性的帝國議論的我來說,無法像他們一樣下那種判斷。
我對此感到慶幸。
原因無他,正是因為我和威廉斯都把「判斷事物的自由」這個麻煩的東西,完全交給別人去處理。

這些少年希望從一個沒有身分的人,晉升為超市貨架上的商品,因此才成為士兵。他們為了與瑪式巧克力棒、品客洋芋片、士力架巧克力平起平坐,所以自願上戰場。

我不是不悲傷。我看到一群少年被徵召為士兵,以及一群被殺的無辜鎮民,也不是不難過。但是經驗告訴我,面對眼前這樣的暴行,如果基於道德而出手阻止,只會造成更多無意義的死亡。

當我們被迫站在倫理的懸崖邊時,必須將問號拋得遠遠的。

艾力克斯說,地獄就在這裡。
他說地獄就在腦中,所以我們無法逃離。

任何人都清楚,遺忘這個療傷方式是很靠不住的。夜晚,當我們正要入睡時,痛苦的記憶就會突然來襲。我們的頭腦無法完完全全地將一件事情忘記。人類無法完全地記住事情,也無法完全忘記事清。

發送資訊很容易,但要引起世人的注目卻很難。世人只對自己想要的資訊有興趣,換言之,資訊只不過是資本主義下的商品罷了。

沒想到有些人參與戰爭的立場,不是為了民族的認同,也不是為了自己信奉的神明而殉教,就跟披薩店製作披薩、驅蟲公司驅除蟑螂一樣,只不過是一項業務罷了。既然把戰爭當成一項業務,當然就可以編列預算、制訂計畫,還能外包給業者。戰爭已經從一項國家暴力,演變成可以委託、外包的業務。

戰爭業務這個名詞,彷彿在嘲笑人類歷史中所有血淋淋的戰事,連我也成了被嘲笑的對象。這意味著,施行戰爭只不過是一項業務。戰爭單純只是份工作。是可預測、可控制的作業程序。

為什麼呢?因為瞭解有非殺他們不可的理由。

世界上有一種援軍叫做希望,人們很容易對它效忠,卻很難驅使它。不知道是哪一本書上寫道,要真正驅動這個名為希望的東西,必須先讓美國的國民知道。接著要讓華府的政治家以及網路記者知道,最後還要驅使院外遊說者。在這裡面扮演關鍵角色的,就是以國家為客戶的公關專家。

請各位想像一下,這裡發生了一件殺人事件,而國家則是人格上的犯人。

「是接受自己只是一團肉喔。」

「我只不過是肉,我只是被一團肉所支配……」

「反正沒道理的事情全推給卡夫卡就對了。」

「因為英語在現在是稱霸世界的語言啊。」

「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根據我最近看過的一份代理商流量分析報告,最勤於在網路上寫日記的是日本人。因為那個國家的國民在現實生活中很壓抑自己的感情,所以才在網路上尋求解放。」

所謂的語言,是人類在求生、適應環境的過程中進化得來的產物。人類這物種在進化的歷程中,為了謀求個體的生存,因此學會了如何與其他個體比較,並且加以模擬的思考方式。所謂的模擬,就是預測其他個體的行為。人類為了比較不同個體身上的資訊,所以產生了自我與他人的區別,換句話說,就是自我的產生。在人類的思維中,原本沒有『自我』也沒有『他人』的概念,沒有自己與他人的區別,就無法進行比較。之後人類為了避開各種危險,個體之間開始要交換『預測』到的資訊,為此人類創造了語言,因而進化。換言之,人類為了提高適應環境的能力,建構了資訊的資料庫,以提供每個個體不曾親身經歷過的資訊。

我認知到自己的存在。我為了和他人說話,必須運用到語言。語言只不過是進化過程中必定衍生出來的器官。名為自我的器官,與名為語言的器官,都是我肉體的一部分。

這就好比,假設烏鴉創造了文明,那牠們也會認為進化後的生物一定同樣擁有尖尖的嘴巴。
語言,以及自我的存在,就好像鳥類的羽毛一樣,只不過是為了適應環境而衍生出來的『器官』。
但是我瞭解,人類的思考不會受語言所控制。然而,如果語言只是為了適應而衍生出來的器官,那麼世界上不也存在被自己的『器官』消滅的生物嗎?
就像被自己的長牙毀滅的劍齒虎。

於是,各個單位就自己把自己關在籠子里,建構了一個狹隘的社會並各自為政。這就是情報單位的日常風景。

我們在生活中需要不斷地認證,就是上述核彈攻擊事件造成的結果。我們時時刻刻都在證明自己的存在,並借此保障每天的安全。政府也靠認證機制來監視市民。雖然有人宣稱這是侵害隱私權,但是一般人,包含我在內,應該每天都實際體驗到,每通過一次認證就會前往一個更安全的地點。
但是上述的想法,只是一個錯覺罷了。所謂的認證場所,不過是人們路過的一個個地點罷了。不管經過幾次認證,只不過是某個人從某個場所移動到另一個場所而已。但幾乎沒有人對此表達不滿,並且日復一日地穿梭於認證叢林中。彷彿繼續這樣認證下去,就能抵達一個無限安全的處所。


在那種完全自由的場所中,少年們的命運不是死亡,就是被徵召為士兵。他們身處於自由的場所中,卻沒有生存的自由。
犧牲某些自由,才能換取別的自由。就像我們犧牲了某個程度的隱私後,生活的地方就不會被核子彈攻擊,也不會有客機來撞大廈,地下鐵更不會有人施放化學毒氣。
自由其實是一種平衡。沒有一種自由是能夠單獨存在的。

從這個角度看來,自由或許與愛是類似的。愛無法單獨存在,只會存在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之中。

「你認為,你每次都是聽從他人的命令而殺人。上級告訴你殺人是為了防止更多人被屠殺,而你也覺得,自己只是一把槍、只是一個政策工具,這一切都不是自己決定的。你就是借由這種想法逃避沈重的責任。」

「你只不過是想借由背負殺死我的罪,來免除殺死那些人的罪。」

「人只是腦細胞、只是水、只是碳化合物。人類只不過是小小的DNA塊狀物。人類生來就只是物質。跟人工肌肉沒什麼不同。要在這一塊物質中尋找靈魂,並且認為靈魂會衍生出倫理道德與崇高的思想,根本是自欺欺人。罪與地獄都在腦袋里。」

這是如何選擇自由的問題。

人雖然會因工作而失去自由,但卻會得到薪水做為報酬,並且可以拿去買各種商品。過去的人類,需要自己耕種、收割、狩獵,但是現在可以不必花時間去做上述工作。這些工作都由農家代為執行,我們可以買到收成的蔬菜、切好的肉,甚至是烹煮好的食物。我們放棄了某種自由,但也得到了其他的自由。

年輕人常常認為,世界上存在著絕對與純粹的自由。年輕人必須要先經歷過,並且歌頌這種虛偽的自由。這樣他們在長大成人後,面臨必須自己做決定的情況時,才能切身體會到,自己選擇的自由,才是更自由的自由。

有人認為,美國是把正義強制加諸他國。但我認為,美國也耗費了相當高的成本,因此我把美國的行為,視為一種把戰爭當作溝通的啓蒙運動。

我不知道美國人是否刻意要去啓蒙他人,但不論如何,現在美國所發起的軍事行動,是一種擁有啓蒙性質的戰爭。

職業是不分貴賤的,而且人不論從事什麼職業,都是能思考的。

自由就是貨幣,戰爭就是啓蒙。

換言之,這是一個能讓露西亞真正獨處的重要場所。
不會被任何人記錄,也不會被任何人窺探,可以做任何事的地方。
露西亞帶我來的,就是這樣一個私密的場所。

如果想贖罪的對象已死亡,那麼總有一天可以贖罪的希望,也會跟著消失。殺人這件事造成的最大罪孽,就是讓人無法贖罪。因為加害者再也不可能聽到我原諒你這句話。
死者無法原諒任何人。

當人面臨無法輓回的事態後,就會感受到其不可逆性的痛苦。

凝視所帶來的放心,卻有著令人窒息的一面。

現在的科技已經能把人類分解得這麼細微,但是哲學依然對此裝聾作啞,佯裝不知情。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生與死中間的模糊地帶,竟然擴展得如此寬廣。

因為這個世界讓灰色地帶不斷擴增,但卻一點都不知道反省。恐怖。

曾經背叛別人的個體,在一開始的確能獲取大量的利益;但是當其他個體為了謀求安定而組成愈來愈多的集團後,這些個體就陷入了絕對的劣勢。因為背叛他人的個體與背叛他人的個體組織成集團後,結果就是內部的彼此背叛。這樣的集團很難穩定地維持下去。

弱小的生物若要在嚴苛的環境中生存,如何創造穩定的集團是很重要的。

良心本身是進化而來的沒錯。但良心的細節是一種社會化的產物。良心會以文化基因的形式,世世代代傳承下去,而其中的某些細節會被淘汰,某些細節會被保留。保留下來的就是所謂的文化。

當然,人類通常都會以為自己是被基因與文化基因所支配。然而,文化基因不是一種規範人類的事物。應該說,文化基因是一種寄生在人類的思考中的東西。人類會思考並做出判斷。而文化基因是把思考與判斷當作媒介,在人與人之間傳播。文化基因與基因,都不能當成人類脫罪的藉口。縱使我們人類的思考與行為,受到基因與文化基因的左右,也不能將良心、犯罪等責任推給基因與文化基因。

人類縱使會受到往事、基因等因素影響,但仍然可以選擇要做什麼、不做什麼。人之所以是自由的,是因為人可以選擇放棄自由。因為人可以為了自己、為了別人,選擇什麼事不能做、什麼事不得不做

當一個國家開始使用屠殺的文法,就是該國將要發生大屠殺的預兆。

語言是需要經過學習的。人類天生就有腦細胞,但必須經過後天的學習才能學會語言。語言不可能左右每個人的靈魂。

一個人的性格、與生俱來的身心障礙,還有抱持的政治傾向。這些幾乎都是由基因決定的。在這些範圍里,環境對個體能造成的改變其實只有極小部分。

但是,我們不能把人類的可能性以及隨之而來的義務,與說明結果的科學理論混淆在一起。所有已發生的事情都有其原因,而且從生物學與腦化學的角度,都可以解釋這些現象。首先,你必須先承認自己是源自於遺傳密碼的肉塊。人的心臟、腸子、腎臟都被塑造成它們該有的形狀,因此人心當然不可能單獨擁有不受遺傳密碼控制的特權。

腦內預先備有創造語言的器官。

然而,人類長時間聆聽含有這種文法的語言後,腦部就會產生某種變化。負責某種價值判斷的腦部區域,功能會受到抑制。換句話說,那個被稱為『良心』的東西,會朝著某個特定方向扭曲。

你有沒有想過,其實語言一點意義也沒有?

聲音和視覺是不一樣的。因為聲音可以直接觸及靈魂,但視覺卻辦不到。音樂會強姦人心。就像貴族一樣,外表道貌岸然,但卻一點用處也沒有。聲音是可以直接繞過意義,並直接對人產生影響的。
在我們平常使用的語言的表面下,潛藏著某種東西。
而且那種東西一直在取笑著我們從日常會話中辨識出來的那層意義。

意義並非語言的全部。更精確地說,意義只是語言的一部分。在我們平常使用的語言中,存在著宛如詛咒般的層次,那個層次中包含著音樂、節奏,只是我們沒有明確意識到它的存在。

我們〈未被計數之人〉,是在這個資訊控管社會中的一群無名氏。是在這個高度安全社會中流浪的吉普賽人。

事實是,政府在說謊,媒體也在說謊,最糟糕的是,連民眾也在說謊。因為大家彼此相信『可追蹤性』這個謊言,所以社會才會演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人只會看見自己想看的東西。
人只會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東西。

「這些商品的生產履歷,交織成一個無限循環的宇宙。在這個宇宙中,可以查到任何東西的生產履歷,但人們卻只會去看自己想看的履歷。現代社會的飛機與作業機械中,都使用了人工肌肉,但大多數人卻不知道人工肌肉是怎麼來的。那是因為,他們不想知道人工肌肉是從什麼樣悲慘的工廠製造出來的。」

「你應該知道吧,世界上有多少殘酷的內戰沒有受到關注?世人只對一小部分的內戰有興趣。人類的天性就是,只看得見自己想看的東西。」

擁有自由的人,為了保護自己的自由而監視其他人。

「這是一種令人悲傷的兩難。」
的確如此,我除了任務以外,只會從CNN的新聞頻道來瞭解世界。我生活在達美樂披薩的普遍性之中。我活在串流式電影一開始的十五分鐘免費試看片段裡。
「所謂的『追蹤個人資訊可以換得安全』,根本就是天大的謊言。那只是把自由當籌碼,拿去做不公平的交易。我們以一個沒有身分的人活著,就是因為討厭這樣的社會。」

地獄就在這裡。就在頭腦里。不需要外界施予痛苦。

世界上有太多讓人想嘔吐的可能性。事實上,當這些名詞被使用時,可能性都是百分之百,而bility也失去了意義。因此,bility是詐欺犯的語言。bility是小丑的語言。

這種看到殘酷景象卻不感到惡心的狀況,就是最惡心的。殘酷的神總是遠離地上的臭氣,並一派清高地展現自己的崇高。

這只是影像,沒有臭味,也沒有聲音。這一切的慘況,只不過是被封在平板裝置顯示膜內的光線。

殺人是野獸也辦得到的,但是戰鬥只有人類才做得到。在戰鬥中,不是只用本能來殺人就夠了,還要以自由意志剝奪對方的戰鬥能力。

「我或是你的意識並非一直維持在一定的……品質,用這個詞不知道恰不恰當。我和你都會不停地變濃、變淡。」

我和意識不過是定義的問題罷了。也就是說,至今人類社會尚未決定,到底多少模塊活著才算是我、到底多少模塊聯合運作,才算是意識。
媽媽的腦部有部分喪失功能,但依然有部分是活著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能稱得上是我的媽媽嗎?

也就是故意讓我變得稀薄。

在人類的判斷系統中,多數行為都是由感情生成的。而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理性只是為感情所做的決定提供一個理由罷了。

為了讓自己活命而奪走他人的生命。不惜踐踏他人,也要以自己的存活為優先。

人類的本能中絕對沒有純粹的獸性,對人類而言,如此錯亂的動機也的確存在,但是身處軍隊中,就會被愛國心、同胞愛等言語所蒙蔽,而對自己說謊。但是,如果這個殺意是虛構的,也不是出於自我,那麼我就是個無罪的人。為了獲得活著的真實感覺,我接受了自己的罪孽,但萬一那個罪孽不是出自於自我──那麼活著的感覺,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謊言。

好痛。我知道這樣做會痛。
但是,我並未感受到痛覺。

歧視可說是歷史的產物。不只在印度,不論是哪個國家、哪個地區,歧視都活生生地存在著,而人類的大腦與歷史,則是創造歧視不可分割的共犯關係。

擁有適合生存性狀的個體會存活下來,而這些性狀會在物種中取得優勢。物種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進化。是個體適應了環境後才會進化,而不是進化使得物種能夠適應環境。換言之,為了整個物種存亡而自殺的本能,對個體而言是極為不利的進化。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

「一直重復就是基本的搞笑方式啊。」

我在想,或許,並不是左派或右派等極端的政治思想造成了屠殺。政治思想被端上台面,可能只是準備屠殺的前置作業。

我就像處在一段虛無的時間里。這一段時間被激昂的情緒覆蓋,沒有白天與黑夜的分別,也失去了名為生活的所有細節。我在這段只能用出任務三個字形容的時間內,一直處於這種奇妙的意識中。時區同步劑、感情調整及痛覺遮蔽都助長了這種狀態。我處在虛無的時間里,並且被鐵軌所構成的單調拼圖遊戲包圍,就好像這種異樣的果凍狀時間會永無止境地延伸下去般,被囚禁在某種普遍的幻想當中。

不管是左派還是右派,只要超越了一定的限度,他們的美感就會變得很接近。不,或許該說他們的美感會同時退化到某種相近的程度──

因為那是工作。你知不知道這句話在十九世紀時,成功讓許多連蟲子都不敢殺的平庸之人執行了非常殘暴的屠殺行為?因為那是工作,納粹就把猶太人送進毒氣室。因為那是工作,東德邊境的警備隊就槍殺了要逃到西德的人。因為那是工作。因為那是工作。人不需要成為士兵或親衛隊。所謂的工作,不過是人類拿來麻痺自己良心的藉口。孕育出資本主義的,是鼓吹人們熱衷於工作並儲蓄的新教。換言之,工作就是宗教。人們對於那兩者的信仰虔誠度,沒有明顯的落差。大家都依稀意識到這件事,但誰都不想正視。

我沒有胡說,我們真的是同一種人。沒錯,我只不過是唸出了詛咒的文字,並沒有真正拿槍射殺別人,也沒有對別人的房子放火。所以,我的手完全沒有殺人的觸感。反過來,你呢……?你的感情已經調整成戰鬥專用,那大腦還能感覺到殺人的觸感嗎……?當你射殺那些拿著槍的小孩時,會產生應有的安心與罪惡感嗎……?我可以斷言,你完全沒有感受到。你接受軍方的醫學處置,使感情在上戰場時達到最佳化,因此在戰場上都是靠著本能反應在殺人,而且完全地保持冷靜。坦白說,恐怕你和戰友們雖然都參與了真實的戰鬥,但卻一直感到不滿足?那是因為,你們雖然殺死了眼前的敵人,但卻沒有產生該有的情緒反應。你們應該也不確定殺人意念是不是出自自己的本意,因而感到不安。

你們不能因為工作而使心靈生病,所以才會進行感情調整……就像食品工廠裡的工人用手套覆蓋住手一樣,你們也覆蓋住自己的心。但更正確的說法是,你們准許自己的心被覆蓋。你們准許自己對其他人以及小孩的生命沒有感覺。從某個角度來看,這比『殺死小孩』的行為,還要殘酷許多。

在工作上遇到不快樂的事時,都會喝著啤酒、啃著垃圾食物,借由放空、無所事事,將心中那既冰冷又沈重的鉛塊淡忘。

然而,縱使我們沒有在每一片肉片上貼上標籤,我們的生活、甚至是人生也早已被後設資訊淹沒。

活著的人,通常只能憑空想像一切。只有相當程度自戀的人,才會把那些自己任性的想像替換為現實。

死者都透過活人不可能經歷過死亡來掌控我們。

因為在叢林中依照喜好來行走,乍看之下很自由,但卻可能遭逢名為死亡的不自由。人類的自由,其實也是一種閃避危險的能力。在考量各種風險後,有能力選擇最適合自己的選項,才是自由。

露西亞說,名為我的意識,以及我與他人的區別,都是進化過程中孕育出來的產物。人類包含語言在內的所有意識,都是為了適應生存而產生,且沒有被環境淘汰,並被保留下來的功能所集合而成。我們不知道意識是靠著基因還是文化基因傳承的,但是,不論是良心、罪、罰,都只是進化過程中的一環,而不是獨立的靈魂所創造出來的。
露西亞還說,但是,人類的一切並不是完全由基因與文化基因決定的。因為,雖然人類總是受環境左右,但更重要的是,人類的選擇往往不會只有一個。在完全如同一張白紙的情況下,或許我們被允許選擇各種可能性。但我們從出生到現在累積的價值觀、重視的事物、鍾愛的事物、不得不盡的義務,都會被放到天枰上,在權衡過後,就會從中做出選擇。
現在在叢林上方飛翔的鳥,應該無法像人一樣進行選擇吧。雖然有人希望自己能像小鳥一樣自由,但是鳥兒的飛行只是受到基因的命令後不得不做的行動。
所謂的自由,是指擁有選擇的權利。也就是,捨棄其他可能性,並以「我」為名做出抉擇。

「……人類的腦里原來就埋藏著殘虐的性格。這件事沒什麼好驚訝的。就算我沒有發現屠殺語言,人類的腦里依然具備著殺人、強盜、強暴的功能。」

如果殺人、搶奪、強姦都是為了生存的需求而產生的,那麼,為其他人著想、愛其他人,為了其他人而犧牲自己等種種行為,也是因為進化的需求而衍生出來的。在我們的腦中,因應生存的需要而衍生的感情模塊,有些模塊卻又互相衝突。其中還有一些我們已經完全不需要的模塊,卻還殘留在人類腦中。例如在缺乏食物的時代,喜歡甜食的腦部功能模塊,對我們在攝取營養上有重大的貢獻。但是在現在這個食物不虞匱乏的社會中,愛吃甜食反而成為減重的天敵。

屠殺行為發生後,個體數會減少,食物的供給也會相對變得穩定。因此,人類會釀成容許屠殺的氣氛,並且遮蔽良心,這反而是有利於個體生存的。也是在經過充分進化後所保留的特性。

一般平民為了愛國心而趕赴戰場,也就是戰爭成為平民的責任,其實是在民主主義誕生後才有的現象。因為戰爭是自己選擇的,所以當然要由自己扛起責任。而這個責任,就是所謂的愛國心。
上戰場是為了要守護某些人。為了守護爸爸、媽媽、妹妹。
從原理來看,這算是一種自我犧牲,也是愛他人的行為,更是一種有限範圍內的利他行為。換言之,戰爭是因為愛而發生的。在適者生存的過程中,利他精神與殺人衝動互相牴觸,但在戰爭中,這兩者之間的矛盾卻能不可思議地化解。

人們只會看自己想看的東西。不管整個世界被什麼樣的悲慘所籠罩,人們都不會在意。看了以後,人只會感到一陣強烈的無力感。抑或是真正無力的人會再次強調自己的無力,並把它當成怠惰的藉口。但是,我們就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會去星巴克喝咖啡,會在亞馬遜網站買東西,而且依然只會在生活中看到想看的東西。我們就是一直愛著這個墮落的世界,並且關心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文明……與良心是很脆弱、而且很容易毀壞的。文明大致上是朝著讓他人更幸福的方向前進,但是並沒有真正下定決心要消除世界上所有悲慘的事情。
CNN新聞頻道中的世界。達美樂披薩的普遍性。電影開頭十五分鐘的免費片段。只能追蹤到某個程度的生產履歷。我們的道德良知只演進到這些階段。

人們用個人安全認證的方式打開一條血路,但那對於防止恐怖攻擊幾乎一點效果也沒有。因為,源自於真正絕望的恐怖攻擊,例如自殺式炸彈攻擊以及任何自殺式攻擊,其執行者根本不在意自己被追蹤到。源自於對社會絕望的事物,不但無法用社會體制加以消滅,而且一點意義也沒有。

「在他們憎恨我們之前,先讓他們彼此憎恨。在他們想要殺死我們之前,先讓他們互相殘殺。這麼一來,他們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就可以隔離開來。殺戮與憎恨的世界,就能與和平的世界隔絕。」

「所有人都必須背負著自由的責任。我們既然選擇了自由,那就必須負起責任。」

我們的世界是建築在屍體之上。
人們卻從未察覺到自己踏在屍體之上。
但是我們得知了真相。所以再也無法繼續站在屍體之上。

「你為何殺了她?」
「是為了莫妮塔和我剛出生的孩子。」威廉斯強而有力堅定回答:「這個世界到底有多爛,她沒必要知道。這個世界有如漂浮在地獄上,小嬰兒也沒必要知道,他只要專心長大就好。我要保護我的世界。沒錯,我要保護領取著墨西哥辣椒口味披薩時,必須進行認證的世界。我要保護吃不完的油膩膩大麥克漢堡會被丟到垃圾桶里的世界。」

「那些東西一點意義都沒有。那全都是謊言啊。社會安全機制根本一點用處都沒有。」
「不管那是不是謊言,但是跟它牽扯的經濟利益可是如假包換啊!」

「嗯,我知道……把重視的人的屍體看成非物體,只是我的任性罷了。」

這個世界上總是需要大規模的戰爭。我們必須讓世界的某處發生戰爭。特別是當我們看到、意識到與自己無關的場所發生悲慘的戰爭時,才會懂得自我約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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