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游漫錄

/徐志摩

I ―― 給新月


新月的朋友,這時候你們在哪裡?太陽還不曾下山,我料想你們各有各的職務在學堂的,上衙門的,有在公園散步的,也有弄筆墨的調顏色的,我親愛的朋友們,我在這裡想念著你們!

我現在的地方是你們大多數不會到過的。你們知道西伯利亞有一個貝加爾湖;這半天,我們的車就饒著那湖的沿岸走。我現在靠窗震震的寫字,左手只是巉岩與絕壁,右面就是那大湖;什麼湖簡直就是一個雲海,上帝知道這地下冰結的多深,對岸是重巒疊嶂的山嶺,無數戴雪帽的高峰在晚霞中傲著他們的高潔。這裡的天光也好像是格外的澄清,方才下午的天真是一青到底,一層運氣都沒有,這時候沿湖蒸起了薄靄,也有三兩條古銅色的凍雲在對岸的山峰間恆互著。方才我寫信給一個朋友說著雪地裡的靜是一種特有的意境,最使人發生遐想。我面對著這偉大的自然,不由我不內動了感興;我的身體雖只是這天雪地裡一個微蟻,但我內心頓時擴大了,思想與情感卻彷彿要衝破這渺小的軀體,想沒遮攔的天空飛去。朋友們,你們有我的想念;我早已想寫信給你們,要你們知道我是隨時記著你們的,我不會早著筆也有我的打算;這一路來忙著轉車,不會有一半天的安逸;長白山邊,松花江畔,都叫利慾的人間薰改了氣味,那時我便提筆亦只有厭惡著憤慨;今天難得有貝加爾湖的晴爽,難得有我自己心懷裡的舒暢,所以我抖擻精神決意來開始這番漫遊的通信。

今天我不僅想念我的朋友,我也想念我的新月。

我快离京的时候有几位朋友,听说我要到欧洲去,就很替新月社担忧;他们说你这一去新月社一定受影响,即使不至于关门恐怕难免狼狈。这话我听了很不愿意,因为在这话里可以看出一般人对于新月社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并没有应有的了解。但是这也不能深怪,因为我们志愿虽则有,到现在为止却并不曾有相当的事迹来证实我们的志愿,所以外界如其不甚了解乃至误解新月社的旨趣的,我们除了自己还怨谁去?我是发起这志愿最早的一个人,凭这个资格我想来说几句关于新月的话。

組織是有形的,理想是看不見的,新月初起時只是少數人共同的一個想望,那時的新月社只是個口頭的名稱,與現狀的松樹衚衕七號那個新月社俱樂部可以說並沒有怎樣密切的血統關係。我們當初想望的是什麼呢?當然只是書呆子們的夢想!我們想做戲,我們想級和幾個人的力量,自編戲自演,要得的情人來看,要不得的反正自己好玩。說也可慘,去年四月里演的齊德拉要算我們這一年來唯一的成績,而且還得多謝泰戈爾老先生的生日逼出來的!去年年底也會忙了兩三個星期想排演連先生的幾個小戲,也不知怎的始終沒有拍成。隨時產生的主意盡有,想做這樣,想做那樣,但結果還是一事無成。

同時,新月社的俱樂部,多謝黃子美先生的能幹與勞力,居然有了著落。房子不錯,佈置不壞,廚子合式,什麼都好,就是一件事為難――經費。開辦費是徐申如先生(我的父親)與黃子美先生墊在那裡的,據我所知,分文都沒有歸清。經常費當然單靠社員的月費,照現在社員的名單計算,假如社員一個個都能按月交費,收支勉強可以相抵。但實際上社費不易收齊,支出卻不能減少,但就一二兩月看,已經不免有百數以外的虧空。――但這清醒是決不可以為常的。黃先生替我們大家當差,做總管事,社里大小的事情哪一樣能免得了煩他,他不向我們要酬勞已是我們的便宜,再要他每月自掏腰包貼錢,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所以怪不得他最初聽說我要到歐洲去,他真的眼睛都瞪紅了。他說你這不是存心拆台,我非給你拼命不可!固然黃先生把我與新月社的關係看得太過分些,但在他的確有他的苦衷,這裡也不必細說,反正我住在裡面,碰著緩急時他總還可以抓著一個,如果我要是一溜煙走了,跟著大爹們愛不交費就不交費,不上門就不上門。這一來黃爹豈不吃飽了黃連,含著一口的苦水叫他怎麼辦?原先他貼錢陪功夫費心思原想博大家一個高興,如果要是大家一翻臉說辦什麼俱樂部這不是你自個兒活該,那可不是隨便開的玩笑?黃爹一灰心,不用提第一個就咒徐志摩,他真會拿手槍來找我都難說哩!所以我就為預防我個人的安全起見也得奉求諸位朋友們協力幫忙,維持著俱樂部的生命。

這當然是笑話。認真說,加入大多數的社員的進社都是為敷衍交情來的,實際上對於新月社的旨趣及他的前途並沒有多大的同情,那事情倒好辦。新月社有的是縣城的設備,也不能算惡劣,我們盡可以趁早來拍賣,好在西交民巷就在隔壁,不怕沒有主顧,有餘利可賺都說不定哩!搭台難坍台還不容易,要好難,下流還不容易。銀行家要不出相當的價錢,政客先生們那裡也可以想法,反正只要開辦費有了著落,大家散伙就完事。

但那是頂淒慘的末路,不必要的一個設想;我們僅可以向著光亮處尋路。我們現在不必問社員們究竟要不要這俱樂部,俱樂部已經在那兒,只要大家盡一分自的力量,事情就好辦。問題是在我們這一群人,在這喜悅的名義下結成一體,寬緊不論,究竟想做些什麼?我們幾個創始人得承認在這兩個月內我們並沒有露我們的稜角。在現今的社會里,做事不是平庸便是下流,做人不是懦夫便是鄉愚。這露稜角(在有稜角可露的)幾乎是我們對人對己兩負的一種義務。有一個要得的俱樂部,有舒服的沙發躺,有可口的飯菜吃,有相當的書報看,也就不壞;但這躺沙發決不是結社的宗旨,吃好菜也不是我們的目的。不錯,我們曾經開過會來,新年有年會,元宵有燈會,還有什麼古琴會、書畫會、讀書會、但這許多會也只能算是時令的點綴,社友偶爾的興致,決不是真正新月的清光,決不是我們想象中的稜角。加入我們的設備止是書畫棋琴外加茶酒,加入我們舉措的目標止是有產有業階級的先生太太們的娛樂消遣,那我們新月社豈不變了一個古式的新世界或是新式的舊世界了嗎?這petty bourgeois 的味兒我第一個就受不了。同時神經敏銳的先生們對我們新月社已經發生了不少奇妙的端詳。因為我們社友里有在銀行裡作事的就有人說我們是資本家的機關;因為我們社友有一兩位出名的政治家就有人說我們是某黨系的機關;因為我們社友里有不少北大的同事就有人說我們是北大學閥的機關。因為我們社友里有男有女就有人說我們是過激派。這類的閒話多著哩;但這類的腦筋正彷彿那位躺在床上喊救命的先生,他睡夢中見一隻車輪大的怪物張著血盆大的口要來吃他,其實只是他夫人那裡的一個跳蚤爬上了他的腹部!

跳蚤我們是不怕的,但露不出稜角來是可恥的。這時候,我一個人在西伯利亞大雪地裡空吹也沒有用,將來要有事情做,也得大家協力幫忙才行。幾個愛做夢的人,一點子創作的能力,一點子不服輸的傻氣,合在一起,什麼朝代推不翻,什麼事業做不成?當初羅剎蒂一家幾個兄妹合起莫利思朋瓊司幾個朋友在藝術界里就打開了一條新路,蕭伯納韋伯夫婦合在一起在政治思想界里也就開慣了一條新道。新月新月,難道我們這新月便是用紙板剪的不成?朋友們等著,兄弟上阿爾帕斯的時候再與你們談天。

民國一十四年三月十四日 西伯利亞

II ——开篇


你答應了一件事,你的心裡就打上了一個結;一天不解開,你的事情一天不完結,你就一天不得舒服,「不做眾人不做保,一世無煩惱」就是這個意思。誰叫我這回出來,答應了人家通訊?在西伯利亞道上我記得曾經發出過一封,但此後,約莫有個半月了,一字我不曾寄去,債愈積愈不容易清呢,我每天每晚捻住了心裡的那個結對自己說。同時我知道國內一部分的朋友也一定覺著詫異,他們一定說「你看出門人沒有靠得住的,他臨走的時候答應得多好,說一定隨時有信來報告行蹤,現在兩個月都快滿了,他那裡一個字都不曾寄來!」

但是朋友們,你們的指導我並不是存心叫你們失望的;我至今不寫信的緣故決不完全是懶,雖則懶是到處少不了有他的分。當然更不是為無話可說;上帝不許!過了這許多逍遙的日子還來抱怨生活平凡。話多的很,豈止有,難處就在積滿了這一肚子的話,從那裡說起才是;這是一層還有一個難處,在我看來更非躊躇,是這番話應該怎麼說法?假如我是一個乾脆的報館訪事員,他唯一的金科是有聞必錄,那倒好辦,只要把你一雙耳朵每天收拾乾淨,出門不要忘了帶走,輕易不許他打盹,同時一手拿著記事冊,一手拿著「永遠尖」,外來的新聞交給耳朵,耳朵交給手,手交給筆,筆交給紙,這不就完事了不是?可惜我沒有做訪事的天賦;耳朵不夠長,手不夠快,我又太笨,思想來得奇慢的,筆下請得到的有數幾個字也都是有脾氣的只許你去湊他們的趣,休想他們來湊你的趣;否則我要是有畫家的本事,見著那處風景好,或是這邊人物美,立刻就可以打開本子來自描寫生,那不是心靈里的最細沈最飄忽的消息,都有法子可以款留蹤跡,我也不怕沒有現成文章做了。

我想你們肯費工夫來看我通訊的也不至於盼望什麼時局的新聞。莫索利尼的演說,興登堡將軍做總統,法國換內閣等等,自有你們駐歐特約通信員擔任,我這本記事冊上紙張不夠寬恕不備載了。你們也不必期望什麼出奇的事項,因為我可以私下告訴你們我這回到歐洲來並不想謀財,也不想害命,也不願意自己的腿子叫汽車壓扁或是犧牲錢包讓剪綹*先生得意。不,出奇也是不會得的,本來我自己是一個平淡無奇的遊客,我眼內的歐洲也只是平淡無奇的幾個城子;假如我有話說時也只是在這平淡無奇的經驗的範圍內平淡無奇的幾句話,再沒有別的了。

唯其因為到處是平淡無奇,我這裡下筆寫的時候就格外覺得為難。假如我有機會看得見牛鬥,一隻穿紅衣的大黃牛和一個穿紅衣的騎士拼命,千萬個看客圍著拍掌叫好的話,我要是寫下一篇《鬥牛記》,那不僅你們看的人合式,我寫的人也容易。偏偏牛鬥我看不著(聽說西班牙都禁絕了);別說牛鬥,人鬥都難得見著,這世界分明是個和平的世界,你從這國的客棧轉運到那國的客棧見著的無非僕歐們的笑臉與笑臉的「僕歐」們――只要你小錢湊手你准看得見一路不斷的笑臉。這刻板的笑臉當然不會促動你做文章的靈機。就這意大利人,本來是出名性子暴躁輕易就會相罵的,也分明涵養好多了;你們念過 W. D. Howells, Venetian Life 的那段兩位江朵蠟船家吵嘴的妙文一定以為到此地來一定早晚聽得見色彩鮮艷的罵街;但是不,我來了已經有一個多月卻還一次都不曾見過暴烈的南人的例證。總之這兩月來一切的事情都像是私下說通了不叫我聽見或是碰到一些異常的動靜!同時我答應做通訊的責任並不因此豁免或是減輕;我的可恨的良心天天掀著我的肘子說「餵,趕快一點,人家等著你哪!」

尋常的遊記我是不會得罵的,也用不著我寫,這爛熟的歐洲,又不是北冰洋的尖頭或是非洲沙漠的中心,誰要你來饒舌。要我拿日記來公開我有些不願意,叫白天離魂的鬼影到大家跟前來出現似乎有些不妥當――並且老實說近來本子上記下的也不多。當做私人信札寫又如何呢?那也是一個寫法,但你心目中總得懸擬你一個相識的收信人,這又是困難,因是假如你存想你最親密的朋友,他或是她,你就有過於囉哆的危險,同時如其你假定的朋友太生分了,你筆下就有拘束,一樣的不討好。阿。朋友們,你們的失望是定的了。方才我開頭的時候似乎多少總有幾句話說給你們聽但是你們看我筆頭上別紐了好半天,結果還是沒有結果:應得說什麼,我自己不知道,應得怎麼說法,我也是不知道!所以我不得不下流,不得不想法搪塞,筆頭上有什麼來我就往紙上寫,管得選擇,管得體裁,管得體面!

* 剪綹(liu):扒手。

Ⅲ ——自願的充軍


「誰叫你去來,這不是活該?我聽得見北京的朋友們說。我是個感情的人;老頭病了,想我去,我不得不去,我就去。那時候有許多朋友都反對,他們說 「老頭快死了,你趕去送喪不成?趁早取消吧!至於意大利你哪一個年頭去不得,等著有更好的機會再去不好?」 如今他們更有話說了:你看老頭不是開你玩笑?他要你去,自己倒反早跑了。現在你這光棍吊空在歐洲,何苦來,趕快回家吧!」

Ⅳ —— 離京


我往常出門總帶著一隻裝文件的皮箱,這裡面有稿本,有日記,有信件,大都多是見不得人面的。這次出門有一點特色,就是行李里出空了秘密的累贅,乾脆的幾件衣服幾本書,誰來檢查都不怕,也不知怎的生命里是有那種不可解的轉變,忽然間你改變了評價的標準,原來看重的這時不看重了,原來隱諱的這時也無庸隱諱了,不但皮箱里口袋里出一個乾淨,連你的腦子里五臟里本來多的是古怪的復壁夾道,現在全理一個清通,像意大利麥古龍尼似的這頭通到那頭。這是一個痛快。做生意的館子逢到節底總結一次帳,進出算個分明,準備下一節重新來過;我們的生命里也應得隔幾時算一次總帳,賺錢也好,虧本也好,老是沒頭沒腦的窩著堆著總不是道理。好在生意忙的時期也不長,就是中間一段交易複雜些,小孩子時代不會做買賣,老了的時候想做買賣沒有人要,就這約莫二十歲到四十歲的二十年間的確是麻煩的,隨你怎樣認真記帳總免不了掛漏,還有記錯的隔壁帳、糊塗帳、吃著的坍帳、混帳,這時候好經理真不容易做!我這回離京真是爽快,真叫是 「一肩行李,兩袖清風,俺就此去也!」 但是不要得意,以前的帳務雖到暫時結清(那還是疑問),你店門還是開著,生意還是做著,照這樣熱鬧的市面,怕要不了一半年,尊駕的帳目又該是一塌糊塗了!

Ⅴ —— 旅伴


西班牙有一個俗諺,大旨是 「一人不是伴,兩人正是伴,三數便成群,滿四就是亂。」 這旅行,尤其是長途的旅行,選伴是一樁極重要的事情。我的理論,我的經驗,都使我無條件的主張獨游主義――是說把遊歷本身看做目的。同樣的一個地方你獨身來看與結伴來看所得的結果就是不同。理想的同伴(比如你的愛妻或是愛友或是愛什麼)當然有,但與其冒險不如意同伴的懊悵不如立定主意獨身走來得妥當。反正近代的旅行其實是太簡單太容易了,尤其是歐洲,啞巴瞎子聾聲傻瓜都不妨放膽去旅行,只要你認識字,會得做手勢,口袋里有錢,你就不會丟。

我這次本來已經約定了同伴,那位先生高明極了,他在西伯利亞打過幾年仗,紅黨白黨(據他自己說)都是他的朋友,會說俄國話,氣力又大,跟他同走一定吃不了虧。可是我心裡明白,天下沒有無條件的便宜,況且軍官大爺不是容易伺候的,回頭他發現假定的 「絕對服從」 有漏孔時他就對著這無抵抗的弱者發威,那可不是玩!這樣一想我覺得還是獨身去西伯利亞冒險,比較的不恐怖些。說也巧,那位先生在路上發現他的公事還不曾了結至少需延遲一星期動身,我就趁機會告辭,一溜煙先自跑了!

同時在車上我已經結識了兩個旅伴:一位是德國人,做帽子生意的,他的臉子,他的腦袋,他的肚子都一致聲明他決不是別一國人。他可沒用日耳曼人往常的鎮定,在他那一雙閃爍的小眼睛里你可以看出他一天害怕與提防危險的時候多,自有主見的時候少。他的鼻子不消說完全是叫啤酒與酒精熏糟了的,皮里的青筋全都糾盤的供著活像一隻霽紅碎瓷的鼻煙壺。他常常替他自己發現著急的原因,不是擔憂他的護照少了一種簽字,便是害怕俄國人要充公他新做的襯衫。他念過他的叔本華;每次不論講什麼問題他的結句總是 「倒不錯,叔本華也是這麼說的!」

還有一個更有趣的旅伴在車上結識的是意大利人。他也是在東方做帽子生意的。如其那位德國先生滿腦子裝著香腸啤酒與叔本華的,我見了不由得不起敬,這位拉丁族的朋友我簡直的愛他了。我初次見他,猜他是個大學教授,第二次見他猜他是開礦的,到最後才知道他也是賣帽子給我們的。我與他談得投機極了,他有的是諧趣,書也看得不少,見解也不平常,像這種無意中的旅伴是很難得的,我一途來不覺得寂寞就幸虧有他,我到了還與他通信。你們都見過大學眼藥的廣告不是?那有一點兒像我那朋友。只是他漂亮多了,他那燒胡是不往下掛的,修得頂整齊,又黑又濃又緊,驟看像是一塊天鵝絨:他的眼最表示他頭腦的敏銳,他的兩頰是鮮楊梅似的紅,益發激起他白的膚色與漆黑的發。他最愛念的書是 Don Quixteo Ariosto* 是他的癖好,丹德當然更是他從小的陪伴。

* Don Quixteo Ariosto:《唐吉坷德》

Ⅵ —— 两个生客


我是從滿洲里買票的。普通車到莫斯科票價共一百二十幾盧布,國際車到赤塔才有,我打算到了赤塔再補票,到赤塔時耿濟之君到車站來接我,一問國際車,票房說要外加一百盧布,同時別人分兩段(即自滿洲里至赤塔,再由赤塔買至莫斯科)買票的只花了一百七十多盧布。我就不懂為什麼要多花我二三十盧布,一時也說不清,我就上了普通車,那是四個人一間的。但是上車一看情形有些不妥,因為房間里一間有波蘭人一家住著,一個禿頂的爸爸,一個搽胭脂的媽媽,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一個幾個月的乳孩;我想這可要不得,回頭拉呀哭呀鬧呀叫我這外客怎麼辦,我就立刻搬家,管他要我添多少搬上了華麗舒服的國際車再說。運氣也正好,恰巧還有一間三人住的大房空著,我就住下了;頂奇怪是等到補票時我滿想挨花冤錢,誰知他只要我四十三元,合算起來倒比別人便宜了十個左右的盧布,這裡面的玄妙我始終不曾想出來。
車上伺候的是一位忠實而且有趣的老先生。他來替我鋪床笑著說:「呀,你好福氣,一個人佔上這一大間屋子;我想你不應得這樣舒服,車到了前面大站我替你放進兩位老太太陪你,省得你寂寞好不好?」我說多謝多謝,但是老太太應得陪像你自己這樣的老頭子的;我是年輕的,所以你應得尋一兩個一樣年輕的與我作伴才對。

我居然過了三天舒服的日子,第四天看了車上消息說今晚有兩個客人上來,佔我房裡的兩個空位。我就有點慌,跑去問那位老先生這消息真不真,他說,「怎麼會得假呢?你趕快想法子歡迎那兩位老太太吧!」(俄國車上男女是不分的)回頭車到了站,天已經晚了,我回房去看時,果然見有幾件行李放著;一隻提箱,兩個鋪蓋,一隻裝食物的蔑箱。間壁一位德國太太過來看了對我說:「你舒服了幾天這回要受罪了,方才來的兩位樣子頂古怪的,不像是西方人,也不像是東方人,你留心點吧。」正說著話他們來了,一個高的,一個矮的;一個肥的,一個瘦的;一個黑臉,一個青臉――( 他們兩位的尊容真得請教施耐庵先生才對得住他們,我想胖的那位可以借用黑旋風的雅號,瘦的那位得叨光楊志與王英兩位:「 矮腳、青面獸 」 );兩位頭上全是黑松松的亂發,身上都穿著青面遼遼的布衣,衣襟上都針這紅色的列寧像。我是不會見過殺人的凶殺;但如其那兩位朋友告訴我們方才從大牢里逃出來的,我一定無條件的相信!我們交談了。不成;黑旋風先生很顯出願意談天的樣子,雖則青面獸先生絕對的取緘默態度;黑先生只會三兩句英國話,再來就是俄國話,再來更不知是什麼鳥話。他們是土耳其斯坦來的。「 你中國」 ! 他似乎很驚喜的回話。阿孫逸仙。。。。。。死?你。。。。。。國民黨?哈哈哈哈哈,你共產黨?哈哈,你什麼黨?哈哈。。。。。。到莫斯科?哈哈!

一回見他們上飯車去了,那位老車役進房來鋪房,見我一個人坐著發愣他就笑說你新來的朋友好不好?我說算了,勞駕,我還是歡迎你的老太太們!「 你看年輕人總是這樣三心兩意的,老的不要,年輕的也不。。。。。。」 喔!枕墊底下可不是放著一對滿裝子彈的白郎林手槍?他撿了起來往上邊床上一放,慢慢的接著說 「 年輕的也確太危險了,怪不得你不喜歡 」 ,我平常也自誇多少有些 「 幽默 」 的,但那晚與那兩位行跡可疑的生客睡在一房,心裡著實有些放不平,上床時偷偷的把錢包塞在枕頭底下,還是過了半夜才落唿,黑旋風先生鼾聲真是雷響一般,你說我那晚苦不苦?明早上醒過來我還有些不相信,伸手去摸自己的腦袋,還好,沒有搬家,僥倖僥倖!

Ⅶ —— 西伯利亞


一個人到一個不曾去過的地方不免有種種的揣測,有時甚至害怕;我們不很敢到死的境界去旅行也就如此。西伯利亞:這個地方本來就容易使人發生荒涼的聯想,何況現在又變了有色彩的去處,再加謠傳,附會,外國存心污蔑蘇俄的報告,結果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這條平淡的通道竟變了不可測的畏途。其實這都是沒有根據的。西伯利亞的交通照我這次的經驗看,並不怎樣比旁的地方麻煩,實際上那邊每星期五從赤塔開到莫斯科(每星期三自莫至赤)的特快雖則是七八天的長途車,竟不曾耽誤時刻,那在中國就是很難得的了,你們從北京到滿洲里,從滿洲里到赤塔,盡可以坐二等車,但從赤塔到俄京那一星期的路程我勸你們不必省著幾十塊錢(不到五十),因為那國際車真是舒服,聽說戰前連洗澡都有設備的,比普通位差太遠了,坐長途火車是頂累人不過的,像我自己就有些暈車,所以有可以節省精力的地方還是多破費些錢來得上算,固然坐上了國際車你的同道只是體面的英、美、德、法人;如其要參預俄國人的生活時不妨去坐普通車,那就熱鬧了,男女不分的,小孩是常有的,車間里四張床位,除了各人的行李以外,有的是你意想不到的佈置。我說給你們聽聽:洋瓷面盆、小木坐凳、小孩坐車、各式藥瓶、洋油鍋子、煎咖啡鐵罐、牛奶瓶、酒瓶、小兒玩具、嗮濕衣服繩子、滿地的報紙、亂紙、花生殼、向日葵籽殼、痰唾、果子皮、雞子殼、麵包屑。。。。。。房間里的味道也就不消細說,你們自己可以想像,老實說我有點受不住,但是俄國人自會作他們的樂,往往在一團氤氳(當然大家都吸煙)的中間,說笑的自說笑,唱歌的自唱歌,看書的看書,瞌睡的瞌睡,同時玻璃上的蒸汽全結成了冰屑,車外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靜悄悄的莫有聲息,偶爾在樹林的邊沿看得見幾處木板造成的小屋,屋頂透露著一縷青灰色的煙痕,報告這荒涼境地裡的人跡。

吃飯一路上都有餐車,但不見佳而且貴,願意省錢的可以到站時下去隨便買些食物充飢,這一路每站上都有一兩間小木屋(要不然就是幾位老太太站在露天提著籃端著瓶子做生意)賣雜物的;麵包、牛奶、生雞蛋、熏魚、蘋果都是平常買的到的(記著我過路的時候是三月,滿地還是冰雪,解凍的時候東西一定更多。)

我動身前有人警告我說 「蘇俄的忌諱多的很,你得留神;上次有幾個美國人在餐車里大聲叫僕歐(應得叫comrade 康姆拉特,意思是朋友、同志或夥計),叫他們一腳踢下車去死活不知下落,你這回可小心!」 那是不是神話我不會有工夫去考據;但為叫一聲僕偶就得受死刑(蘇州人說的 「 路倒屍 」 )我看來有些不像,實際上出門人莫談政治,倒是真的,尤其在革命未定的國家,關於蘇俄我下面再講。我們餐車的幾位康姆拉特都是頂年輕的,其中有一位實在不很講究禮節,他每回來招呼吃飯,就像是上官發命令,斜瞟著一雙眼,使動著一個不耐煩的指頭,舌尖上滾出幾個鐵質的字音,蹦的合上你的房門,他又到間壁去發命令了!他是中等身材,胸背是頂寬的,穿一身水色的制服,肩上放一塊擦桌白布,走路像疾風似的有勁;但最有意思的是他的腦袋,橢圓的臉盤扁平的前額上斜撩著一兩卷短髮,眼睛不大但顯示異常的決斷力,顴骨也長得高,像一個有威權的人;他每回來伺候你的神情簡直要你發抖;他不是來伺候他是來試你的膽量,(我想膽子小些的客人見了他真會哭的)!他手裡的杯、盤、刀、叉就像是半空里下冰雪一片片直削到你的面前,叫你如何不心寒;他也不知怎的有那麼大氣,繃緊著一張臉我始終不曾見他露過些微的笑容;我也曾故意比著可笑的手勢想博他一個和善些的顧盼,誰知不行,他的臉上籠罩著西伯利亞冬的嚴霜,輕易如何消得;真的,他那肅殺的氣概不僅是為威嚇外來的過客,因為他對他的同僚我留神觀察也並沒有更溫和的嘴臉;頂叫人不舒服的是他那口角邊總是緊緊的咬著一枝半焦的俄國紙煙,端菜時也在那裡,說話時也在那裡,彷彿他一腔的憤慨只有永遠嚼緊著牙關方可以勉強的耐著!後來看慣了倒也不覺得什麼,我可是替他題上一個確切不過的徽號,叫他做 「 飯車里的拿破侖 」 ,我那意大利朋友十二分的稱贊我,因為他那體魄,他那神氣,他的堅決,尤其是他前額上斜著的幾根小發,有時他悻悻的獨自在餐車里那一頭站著,緊攢著眉頭,一隻手貼著前胸,誰說這不是拿翁再世的相兒?

西伯利亞只是人少,並不荒涼。天然的景色亦自有特色,並不單調;貝加爾湖周圍最美,烏拉爾一帶連縣的森林亦不可忘。天氣晴爽時空氣竟像是透明的,亮極了,再加地面上雪光的反映,真叫你耀眼。你們住慣城裡的難得有機會飽嘗清潔的空氣;下回你們要是路過西伯利亞或是同樣地方,千萬不要躲懶,逢站停車時,不論天氣怎樣冷,總得下去散步,借冰清尖銳的氣流洗淨你惡濁的肺胃;那真是一個快樂,不僅你的鼻孔,就是你面上與頸跟上露在外面的毛孔,都受著最甜美的洗禮,給你倦懶的性靈一劑絕烈的刺激,給你鬆散的筋肉一個有力的約束,激蕩你的志氣,加添你的生命。

再有你們過西伯利亞時記著(不要忙吃晚飯,犧牲最柔媚的晚景。雪地上的陽光有時幻成最嬌嫩的彩色,尤其是夕陽西漸時,最普通是銀紅,有時鵝黃稍帶綠暈。四年前我游小瑞士時初次發現雪地裡光彩的變幻,這回過西伯利亞看得更滿意;你們試想像晚風靜定時在一篇雪白平原上,疏伶伶的大樹間,斜刺里平添出幾大條鮮艷的彩帶,是幻是真,是真是幻,那妙趣到你身親經歷時從容的辨認吧。

但我此時卻不來復寫我當時的印象,那太吃苦了,你們知道這逼緊了你的記憶召回早已消散了的景色,再得應用想象的光輝照出他們顏色的深淺,是一件極傷身的工作,比發寒熱時出汗還凶。並且這來碰記著不清的地方你就得憑空造,那你們又不願意了不是?好,我想出了一個簡便的辦法;我這本記事冊的前面有幾頁當時隨興塗下的雜記,我就借用不是省事,就可惜我做事情總沒有常性,什麼都只是片斷,那極端瑣記又是在車上用鉛筆寫的英文,十個字裡至少有五個字不認識,現在要來對號,真不易!我來試試。

(1)西伯利亞並不壞,天是藍的,日光是鮮明的,暖和的,地上薄薄的鋪著白雪、矮樹、叢草、白皮松,到處看得見。稀稀的主任的木房子。

(2)方才過一站,下去走了一走,頂暖和。一個十歲左右賣牛奶的小姑娘手裡拿瓶子賣鮮牛奶給我們。她有一隻小圓臉,一雙聰明的藍眼,白淨的皮膚,清秀有表情的面目,她腳上的套鞋像是一對張著大口的黃魚,她的褂子也是古怪的樣子,我的朋友給她一個半盧布的銀幣。她的小眼睛滾上幾滾,接了過去仔細的查看,她開口問了。她要知道這錢是不是真的通用的銀幣;「好的,好的,自然好的!」旁邊站著看的人(俄國車站上多的是閒人)一齊喊了。她露出一點子的笑容,把錢放進了口袋,一瓶牛奶交給客人,翻著小眼對我們望望,轉身快快的跑了去。

(3)入境愈深,當地人民的苦況益發的明顯。今天我在赤塔站上留心的看。襤褸的小孩子,從三四歲到五六歲,在站上問客人討錢,並且也不是客氣的討法,似乎他們的手伸了出來決不肯空了回去的。不但在月台上,連站上的飯館裡都有,無數成年的男女,也不知做什麼來的,全靠著我們吃飯處的木欄,斜著他們呆頓的不移動的注視看著你蒸汽的熱湯或是你肘子邊長條的麵包。他們的樣子並不惡,也不凶,可是晦塞而且陰沈,看見他們的面貌你不由得不疑問這裡的人民知不知道什麼是自然的喜悅的笑容。笑他們當然是會得的;尤其是狂笑當他們受足了Vodka*的影響,但那時的笑是不自然的,表示他們的變態,不是上帝給我們的喜悅。這西伯利亞的土人,與其說是受一個有自制力的腦府支配的人的身體,不如說是一捆捆的原始的人道,裝在破爛的黑色或深黃色的布褂與奇大的氈鞋里,他們行動,他們工作,無非是受他們內在的餓的力量所驅使,再也沒有別的可說了。

(4)在 Irkutsk*車停一時許,他們全下去走路,天早已黑了,站內的光亮只是幾只貼壁的燈,我們本想出站,卻反經過一條夾道走進了那普通待車室,在昏迷的燈光下辨認出一屋子黑黝的人群,那景象我再也忘不了,尤其是那氣味!悲憫心禁止我盡情的描寫;丹德*假如到此地來過他的地獄里一定另添一番色彩!

對面街上有一山東人開著一家小煙鋪,他說他來了二十年,積下的錢還不夠他回家。

(5)俄國人的生活我還是懂不得。店鋪子窗戶里放著的各式物品是容易認識的,但管鋪子做生意的那個人,頭上戴著厚氈帽臉上滿長著黃色的細毛,是一個不可捉摸的生靈;拉車的馬甚至那奇形的雪橇是可以領會的,但那趕車的緊裹在他那異樣的袍服里,一隻戴皮套的手揚著一根古舊的皮鞭,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

我怎樣來形容西伯利亞天然的美景?氣氛是晶澈的,天氣澄爽時的天藍是污蔑在灰沙裡過日子的所不能想象的異景。森林是這裡的特色:連綿、深厚、嚴肅,有宗教的意味。西伯利亞的林木都是直乾的;不問是松,是白楊,是青松或是灌木類的矮樹叢,每株樹的尖頂總是正對著天心。白楊林最多,像是帶旗幟的軍隊,各式的軍徽奕奕的閃亮著;兵士們屏息的排列著,彷彿等候什麼嚴重的命令。松樹林也多茂盛的;乾子不大,也不高,像是稚松,但長得極勻淨,像是園丁早晚修飾的盆景。不錯;這些樹的倔強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亞,或許是俄羅斯,最明顯的特性。

――我窗外的景色極美;夕陽正從西北方斜照過來,天空,嫩藍色的,是輕敷著一層織薄的雲氣,平望去都是齊整的樹林,嚴青的松,白亮的楊,淺棕的筆竪的青松――在這雪白的平原上形成一幅彩色融合的靜景。樹林的頂尖尤其是美,他們在這肅靜的晚景中正像是無數寺院的尖閣,排列著,對高高的藍天默禱,在這無邊的雪地裡有時也看得見住人的小屋,普通是木板造屋頂鋪瓦頗像中國房子,但也有黃或紅色磚砌的。人跡是難得看見的;這全部風景的情調是靜極了,緘默極了,倒像是一切動性的食物在這裡是不應得有位置的;你有時也看得見遲鈍的牲口在雪地的走道上慢慢的動著,但這也不像是有生活的記認。。。。。。

*Vodka:伏特加
*Irkutsk:伊爾庫茨克,蘇聯東西伯利亞城市。
*丹德:現在翻譯為「但丁」。

VIII —— 莫斯科


阿莫斯科!曾經多少變亂的大城!羅馬是一個破爛的舊夢:愛尋夢的你去;紐約是Mammon* 的宮闕,拜金錢的你去;巴黎是一個肉艷的大坑:愛荒淫的你去;倫敦是一個煤煙的市場,慕文明的你去。但莫斯科?這裡沒有光榮的古蹟,有的是血污的近跡,這裡沒有繁華的幻境,有的是斑駁的寺院;這裡沒有和暖的陽光,有的是泥濘的市街;這裡沒有人道的喜色,有的是偉大的恐怖與黑暗、殘酷、虛無的暗示。暗森森的雀山,你站著,半凍的莫斯科河,你流著:在前途二十個世紀的漫遊中,莫斯科,是領路的南針,在未來文明變化的經程中,莫斯科是時代的象徵,古羅馬的牌坊是在殘闕的簡頁中,是在破碎的人亂石間;未來莫斯科的牌坊是在文明的骸骨間,是在人類鮮艷的血肉間。莫斯科,集中你那偉大的破壞的天才,一手拿著火種,一手拿著殺人的刀,趁早完成你的工作,好叫千百年後奴性的人類的子孫,多多的來,不斷的來,像他們現在去羅馬一樣,到這暗森森的雀山的邊沿,朝拜你的牌坊,紀念你的勞工,謳歌你的不朽!

這是我第一天到莫斯科在 Kremlin* 周圍散步時心頭湧起雜感的一斑。那天車到時是早上六時,上一天路過的森林,大概在 Vladimir* 一帶,多半是叫幾年來戰爭摧殘了的,幾百年的古松只存下燒毀或剔殘的余骸縱橫在雪地裡,這底下更不知掩蓋著多少殘毀的人體,凍結著多少鮮紅的熱血。溝塹也可以辨認的,雖則不甚分明,多謝這年年的白雪,他來填平地上的丘壑,掩護人類的暴跡,省得傷感派的詞客多費推敲,但這點子戰場的痕跡,引起過路人驚心的標記,在將到莫斯科以前的確是一個切題的引子。你一路來穿度這西伯利亞白茫茫人跡稀有的廣漠,偶爾在這裡那裡看到俄國人的生活,艱難、緘默、忍耐的生活;你也看了這邊地勢的特性,貝加爾湖邊的雄踞的山嶺,烏拉爾東西博大的嚴肅的森林,你也嘗著了這裡空氣異常的凜冽與尖銳,像鋼絲似的直透你的氣管,逼迫你的清醒――你的思想應得已經受一番有力的洗刷,你的神經一種新奇的戟刺,你從貴國帶來的靈性,叫怠惰、苟且、頑固、齷齪、與種種墮落的習慣束縛、壓迫、淤塞住的,應得感受一些解放的動力,你的功名心、利慾、色業翳蒙了眸子也應得覺著一點新來的清爽,叫他們睜開一些,張大一些,前途有得看,應得看的東西多著,即使不是你靈魂絕對的滋養,至少是一帖興奮劑,防瞌睡的強烈性注射!

因此驚醒!你的心;開張!你的眼;――你到了俄國,你到了莫斯科,這巴爾的克海以東,白令峽以西,北冰洋以南,尼也帕河以北萬里雪蓋的地圈內一座著火的血紅的大城!

在這大火中最先燒爛的是原來的俄國,專制的、貴族的、奢侈的、淫靡的,ancienreginmv* 全沒了,曳長裙的貴婦人,鑲金的馬車,獻鼻煙壺的朝貴,獵裝的世家弟子全沒了,托爾斯泰與屠及尼夫* 小說中的社會全沒了――他們並不曾絕跡,在巴黎,在波蘭,在紐約,在羅馬你倘然會見什麼伯爵夫人什麼 vsky* 或是子爵夫人什麼 owner* ,那就是叫大火少跑的難民。他們,提起俄國就不願意。他們會得告訴你現在的俄國不是他們的國了,那是叫魔鬼佔據了去的(因此安琪兒們只得逃難)!俄國的文化是蕩盡的了,現在就靠流在外國的一群人,詩人,美術家等等,勉力來代表斯拉夫的精神。如其他們與你講得投機時,他們就會對你悲慘的歷訴他們曾經怎樣的受苦,怎樣的逃難,他們本來那所大理石的莊子現在怎樣了;他們有一個妙齡的姪女在亂時叫他們怎樣了。。。。。。但他們盼望日子已經很近,那班強盜倒運,因為上帝是有公道的,雖則。。。。。。

你來莫斯科當然不是來看俄國的舊文化來的;但這裡卻也不定有「新文化」,那是貴國的專利;這裡來見的是什麼你聽著我講。

你先抬頭望天。青天是看不見的,空中只是迷蒙的半凍的雲氣,這天(我見的)的確是一個愁容的,服喪的天;陽光也偶爾有,但也只在雲罅里力乏的露面,不久又不見了,像是樓居的病人偶爾在窗紗間看街似的。

現在低頭看地。這三月的莫斯科街道應當受詛咒。在大寒天滿地全鋪著雪凝成一層白色的地皮也是一個道理;到了春天解放時雪全化了水流入河去,露出本來的地面,也是一個說法;但這時候的天時可真是刁難了,他不給你全凍,也不給你全化;白天一暖,浮面的冰雪化成了泥濘,回頭風一轉向又凍上了,同時雨雪還是連連的下,結果這街道簡直是沒法收拾,他們也就不收拾,讓他這「一場糊塗」的窩著,反正總有一天會乾淨的!(所以你要這時候到俄國千萬別忘帶橡皮套鞋)。

再來看街上的鋪子,鋪子是伺候主客的;瑞蚨祥的主顧全沒了的話,瑞蚨祥也只好上門;這裡漂亮的奢侈的店鋪是看不見的了,頂多頂熱鬧的鋪子是吃食店,這大概是政府經理的;但可怕的是這邊的市價:女太太的絲襪子聽說也買得到,但得花十五二十塊錢一雙,好些的鞋在四十元左右,橘子大的七毛五小的五毛一雙;我們四個人在客棧吃一頓早飯連稅共付了二十元;此外類推。

再來看街上的人。先看他們的衣著,再看他們的面目。這裡衣著的文化,自從貴族匿跡,波淇窪(bourgeois)銷聲以後當然是「蕩盡」的了;男子的身上差不多不易見一件白色的襯衫,不必是鮮艷的領結(不帶領結的多),衣服要尋一身勉強整潔的就少;我碰著一位大學教授,他的襯衣大概就是他的寢衣,他的外套,像是一個癩毛黑狗皮統,大概就是他的被窩,頭髮是一團茅草再也看不出曾爬梳過的痕跡,滿面滿腮的須毛也當然自由的滋長,我們不期望他有安全剃刀;並且這位先生決不是名流派的例外,我猜想現在在莫斯科會得到的「琴篤兒們」* 多少也就只這樣的體面;你要知道了體面起居生活的情形就不會覺得詫異。惠爾思先生在四五年前形容莫斯科科學館的一群科學先生們說是活像監牢里的犯人或是地獄里的餓鬼。我想他的比況一點也不過分。鄉下人我沒有看見,那是我想不會怎樣離奇的,西伯利亞的鄉下人,著黃鬍子穿大頭靴子的,與俄國本土的鄉下人應得沒有多大分別。工人滿街多的是,他們在衣著上並沒有出奇的地方,只是襟上戴列寧徽章的多。小學生的有形團常看得見,在爛污的街心裡一群乞丐似的黑衣小孩拿著紅旗,打著皮鼓瑟東東的過去。做小買賣在街上擺攤提籃的不少,很多是殘廢的男子與老婦人,賣的水果、煙捲、麵包、朱古律糖(吃不得)等(路旁木亭子里賣書報處也有小吃賣)。

街上見的娘們分兩種:樣是好百姓家的太太小姐,她們穿得大都很勉強,絲襪不消說是看不見的。還有一種是共產黨的女同志,她們不同的地方除了神態舉止以外是她們頭上的紅巾或是紅帽不是巴黎的時式(紅帽),在雪泥斑駁的街道上倒是一點喜色!

什麼都是相對的:那年我與陳博生從英國到佛朗德福那天正是星期,道上不問男女老小都是衣服鋪、裁縫店裡的模型,這一比他與我這風塵滿身的旅客真像是外國叫化子了!這回在莫斯科我又覺得窘,可不為穿的太壞,卻為穿的太闊;試想在那樣的街市上,在那樣的人從中,晦氣是本色,襤褸是應分,忽然來了一個頭戴賴皮大帽身穿海龍領(假的)的皮大毛氅的外客;可不是唱戲似的走了板,錯太遠了,別說我,就是我們中國學生在莫斯科的(當然除了東方大學生)也常常叫同學們眨眼說他們是「波淇窪」因為他們身上穿的是榮昌祥或是新記的藍嗶嘰*!這樣看來,改造社會是有希望的;什麼習慣都打得破,什麼標準都可以翻身。什麼思想都可以顛倒,什麼束縛都可以擺脫,什麼衣服都可以反穿。。。。。。將來我們這兩腳行動厭倦了時竟不妨翻新樣叫兩只手幫著來走,誰要再站起來就是笑話,那多好玩!

雖則嚴斂、陰霾、凝滯是寒帶上難免的氣象,但莫斯科人的神情更是分明的憂鬱、慘淡,見面時不露笑容,談話時稍有精神,彷彿他們的心上都壓著一個重量似的。

這自然流露的笑容是最不可勉強的。西方人常說中國人愛笑,比他們會笑得多,實際上怎樣我不敢說,但西方人見著中國人的笑我怕不免有好多是急笑、傻笑、無謂的笑、代表一切答話的笑;猶之俄國人的笑多半是vodka人神經的笑、熱病的笑、瘋笑、道施妥奄夫斯基的idiot *的笑!那都不是真的喜笑,健康與快樂的表情。其實也不必莫斯科,現世界的大都會,有那幾處人們的表情是自然的?Dublin(愛爾蘭的都城),聽說是快樂的,維也納聽說是活潑的,但我曾經到過的只有巴黎的確可算是人間的天堂,那邊的笑臉像三月里的花似的不倦的開著,此外就難說了;紐約、芝加哥、柏林、倫敦的群眾與空氣多少叫你旁觀人不得舒服,往往使你疑心錯入了什麼精神病院或是「偏心」病院,叫你害怕,巴不得趁早告別,省得傳染。

現在莫斯科有一個新奇的現象,我想你們去過的一定注意到,就是男子抱著吃奶的小孩在街上走道,這在西歐是永遠看不見的。這是蘇維埃以來的情形。現在的法律規定一個人不得多佔一間以上的屋子,聽差、老媽子、下女、奶媽,不消說,當然是沒有的了,因此年輕的夫婦,或是一同居住的男女,對於剩餘就得格外的謹慎,因為萬一不小心下了種的時候,在小孩能進幼稚園以前這小寶貝的負擔當然完全在父母的身上。你們姑且想想你們現在北京的,至少總有幾間屋子住,至少總有一個老媽子伺候,你們還時常嫌著這樣那樣不稱心哪!但假如有一天莫斯科的規矩行到了我們北京,那時你就得乖乖的放棄你的宅子,聽憑政府分配去住東花廳或是西花廳的那一間屋子,你同你的太太就得另做人家,桌子得自己擦,地得自己掃,飯得自己燒,衣服得自己洗,有了小東西就得自己管,有時下午你們夫妻倆想一同出去散步的話,你總不好意思把小寶貝所在屋子里,結果你得帶走,你又沒有錢去買推車,你又不好意思叫你太太受累(那時候你與你的太太感情會好些的,我敢預言!)結果只有老爺自己抱,但這男人抱小孩其實是看不慣,他又往往不會抱,一個「蠟燭封」在他的手裡,他不知道直著拿好還是橫著拿好;但你到了莫斯科不看慣也得看慣,到那一天臨著你自己的時候老爺你抱不慣也得抱他慣!我想果真有那一天的時候,生小孩決不會像現在的時行,竟許山格夫人與瑪利司徒博士等等比現在還得加倍的時行;但照莫斯科情形看來,未來的小安琪兒們還用不著過分的著急――也許莫斯科的父母沒有餘錢去買「法國橡皮」,也許蘇維埃政府不許父母們隨便用橡皮,我沒有打聽清楚。

你有功夫時到你的俄國朋友的住處去看看。我去了。他是一位教授。我打門進去的時候他躺在他的類似「行軍床」上看書或是編講義,他看見客人連忙跳了起來,他只穿著一件毛絨衫,肘子胸部都快爛了,滿頭的亂發,一臉斑駁的鬍鬚。他的房間像一條絲瓜。長方的,傢具有一隻小木桌,一張椅子,牆壁上幾個掛衣的鈎子,他自己的床是頂著窗的,斜對面另一張床,那是他哥哥或是弟弟的,牆壁上掛著些東方的地圖,一聯倒掛的五言小字條(他到過中國知道中文的),桌上亂散著基本書、紙片、棋盤、筆墨等等,牆角里有一隻酒精爐,在那裡出氣,大約是他的飯菜,有一隻還不知兩只椅子,但你在屋子里轉身想不碰東西不撞人已經是不易了。

這是他們有職業的現時的生活。托爾斯泰的大小姐究竟受優待些,我去拜會她了,是使館裡一位屠太太介紹的,她居然有兩間屋子,外間大些,是她教學生臨畫的,裡間大約是她自己的屋子,但她不但有書,她還有一隻頂有趣的小狗,一隻頂可愛的小貓,她的情形,他們告訴我,是特別的,因為她現在還管著托爾斯泰的紀念館,我與她談了。當然談起她的父親(她今年六十歲),下面再提,現在是講莫斯科人的生活。(待續)

*Mammon:財神
*Kremlin:克里姆林宮
*Vladimir:佛拉基米爾
*ancien reginmv:法語,舊制度
*屠及尼夫:現在翻譯為「屠格涅夫」
*vsky:意思不詳,或許是俄國姓氏中貴族身份的象徵
*owner:擁有者,所有者
*琴篤兒們:具體用意不詳。以上下文關係看,或許是英文紳士,即gentleman的音譯。
*嗶嘰:是一種面料。
*idiot: 白痴。《白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之一。

我是禮拜六清早到莫斯科,禮拜一晚上才去的,本想利用那三天工夫好好的看一看本地風光,尤其是戲。我在車上安排得好好的,上午看這樣,下午到那裡,晚上再到那裡,那曉得我的運氣叫壞,碰巧他們中央執行委員那又死了一個要人,他的名字像是真什麼「媽里媽虎」――他死得我其實不見情,因為為他出殯整個莫斯科就得關門當孝子,滿街上迎喪,家家掛半旗,跳舞場不跳舞,戲館不演戲,什麼都沒了,星期一又是他們的假日,所以我住了三天差不多什麼都沒看著,真氣,那位 「媽里媽虎」 其實何妨遲幾天或是早幾天歸天,我的感激是沒有問題的。

所以如其你們看了這篇雜湊失望,不要完全怪我,媽里媽虎先生至少也得負一半的責。但我也還記得起幾件事情,不妨乘興講給你們聽。

我真笨,沒有到以前,我竟以為莫斯科是一個完全新起的城子,我以為亞歷山大燒拿破侖那一把火竟花上了整個莫斯科的大本錢,連 Kremlin(皇城)都烏焦了的,你們都知道拿破侖想到莫斯科去吃冰其林* 那一段熱鬧的故事,俄國人知道他會打,他們就躲著不給他打,一直誘著他深入俄境,最後給他一個空城,回頭等他在 Kremlin 躺下了休息的時候,就給他放火,東邊一把,西邊一把,鬧著玩,不但不請冰其林吃,連他帶去的巴黎餅乾,人吃的,馬吃的,都給燒一個精光,一面天公也給他作對,北風一層層的吹來,雪花一片片的飛來,拿翁知道不妙,連忙下令退兵已經太遲,逃到了Beresina* 那地方,叫哥薩克的丈八蛇矛 「劫殺橫來」,幾十萬的長勝軍叫他們切菜似的留不到幾個,就只渾身爛污泥的法蘭西大皇帝忙裡撈著一匹馬衝出了戰場逃回家去半夜裡叫門,可憐Beresina河兩岸的冤鬼到如今還在那裡欷歔,這筆糊塗帳是無從算起的了!

但我在這裡重提這些舊話,並不是怕你們忘記了拿破侖,我只是提醒你們俄國人的辣手,忍心破壞的天才原是他們的種姓,所以拿破侖聽見kremlin 冒煙的時候,連這殘忍的魔王都跳了起來――「什麼?」他說,「連他們祖宗的家院都不管了」!正是:斯拉夫民族是從不稀罕小勝仗的,要來就給你一個全軍覆沒。

莫斯科當年並不曾全毀;不但皇城還是在著,四百年前的教堂都還在這。新房子雖則不少,但這城子是舊的。我此刻想起莫斯科,我的想像幻出了一個年老退伍的軍人,戰陣的暴烈已經在他年紀里消隱,但暴烈的遺跡卻還明明的在著,他頰上的刃創,他頸邊的鎗瘢,他的空虛的注視,他的倔強的鬍鬚,都指示他曾經的生活;他的衣服也是不整齊的,但這衣著的破碎也彷彿是他人格的一部,石上的蒼苔似的,斑駁的顏色遺跡染蝕了岩塊本體。在這蒼老的莫斯科城內,竟不易看出新生命的消息――也許就只拿新起的白宮,屋頂上飄揚著鮮艷的紅旗,在赭黃,蒼老的 Kremlin 城圍里閃亮著的,會得引起你注意與疑問,疑問這新來的色彩竟然大膽的侵佔了古蹟的中心,擾亂原來的調諧。這決不會是偶然,旅行人!快些擦淨你風塵眯倦了一隻眼,仔細的來看看,竟許那看來平靜的舊城子底下,全是炸裂性的火種,留神!回頭地殼都爛成了齏粉,慢說地面上的文明!

其實真到炸的時候,誰也躲不了,除非你趁早帶了寶眷逃火星上面去――但火星本身炸不炸也還是問題。這幾分鐘內大概藥線還不至於到根,文明也來趕早,不是逃,趕早來多看看這看不厭的地面。那天早上我一個人在那大教寺的平台上初次瞭望莫斯科,腳下全是活溜的凍雪,真不易走道,我閃了一兩次,但是上帝受贊美,那莫斯科河兩岸的景色真是我不期望的眼福,要不是那石台上要命的滑,我早已驚喜得高跳起來!方向我是速來不知道的,我只猜想莫斯科河是東西流的,但那早上又沒有太陽,所以我連東西都辨不清,我很可惜不曾上雀山去,學拿破侖當年,回頭望凍雲龍罩著的莫斯科,一定別有一番氣概,但我那天看著的也就不壞,留著雀山下一次再去,也許還來得及。在北京的朋友們,你們也趁早多去景山或是北海飽看看我們獨有的「黃瓦連雲」的禁城,那也是一個大觀,在現在脆性的世界上,今日不知明日事,「趁早」這句話真有道理,回頭北京變了第二個圓明園,你們軟心腸的再到交民巷去訪著色像片,老縐著眉頭說不成,那不是活該!

如其美景的體面完全是靠皇帝,莫斯科的體面大半是靠上帝。你們見過希臘教的建築沒有?在中國恐怕就只哈爾濱有。那建築的特色是中間一個大葫蘆頂,有著色的,藍的多,但大多數是金色,四角上又是四個小葫蘆頂,大小的比稱很不一致,有的小得不成樣,有的與中間那個不差什麼。有的花飾繁復,受東羅馬建築的影響,但也有純白石造的,上面一個巨大的金頂比如那大教堂,別有一種樸素的宏嚴。但最奇巧的是皇城外面那個有名的老教堂,大約是十六世紀完工的;那樣子奇極了,你看了永遠忘不了,像是做了最古怪的夢;基子並不大,那是俄國皇家做禮拜的地方,所以那面供奉與祈禱的位置也是逼仄的;頂一共有十個,排列的程序我不曾看清楚,各個的式樣與著色都不同:有的像我們南邊的十楞瓜,有的像岳傳里嚴成手裡拿的銅錘,有的活像一隻菠蘿蜜,竪在那裡,有的像一圈火蛇,一個光頭探在上面,有的像隋唐傳里單二哥的兵器,叫什麼棗方槊是不是?總之那一堆光怪的顏色,那一堆離奇的式樣,我不但從沒有見過,簡直連夢里都不曾見過――誰想得到菠蘿蜜,棗方槊都會跑到禮拜堂頂上去的!

莫斯科像一個蜂窩,大小的教堂是他的蜂房;全城共有六百多(有說八百)的教堂,說來你也不信,紐約城裡一個街角上至少有一家冰其林沙達店,莫斯科的冰其林沙達店是教堂,有的真神奇,戴著真金的頂子在半空里賣弄,有的真寒傖,一兩間小屋子,一個爛芋頭似的尖頂,擠在兩間壁幾層屋子的中間,氣都喘不過來。據說革命以來,俄國的宗教大吃虧,這幾年不但新的沒法造,舊的都沒法修,那菠蘿蜜做頂的教堂里的教士,隱約的講些給我們聽,神情怪淒慘的。這情形中國人看來真想不通,宗教會得那樣有銷路,彷彿禱告比吃飯還起勁,做禮拜比做麵包還重要;到我們紹興去看看――「五家三酒店,十步路,九茅坑」,廟也有的,在市梢頭,在山頂上,到初一月半再去不遲――那是何等的近人情,生活何等的有分稱;東西的人生觀這一比可差得太遠了!

再回到那天早上,初次觀光莫斯科。不曾開凍的莫斯科河上面蓋著雪一條玉帶似的橫在我的腳下,河面上有不少的烏鴉在那裡尋食吃。莫斯科的烏鴉背上是灰色的,嘴與頭頸也不像平常的那樣貧相,我先看竟當是斑鳩!皇城在我的左邊,默沈沈的包圍著不少雄偉的工程,角上塔形的瞭台上隱隱有重裹的衛兵巡哨的影子,塔不高,但有一種監視的威嚴顏色更是蒼老,像是深赭色的火磚,他彷彿告訴你:「我們是不怕光陰,更不怕人事變遷的,拿破侖早去了,羅曼諾夫家完了,可崙斯基跑了,列寧死了,時間的流波里多添一層血影,我的牆上加深一層老蒼,我是不怕老的,你們人類抵拼再流幾次熱血?」我的右手就是那大金頂的教寺;隔河望去竟像是一隻盛開的荷花池,葫蘆頂是蓮花,高梗的、低梗的、濃艷的、澹素的、軒昂的、葳蕤的――就可惜陽光不肯出來,否則那滿池的金蓮更加亮一重光輝,多放一重異彩,恐怕西王母見了都會羨慕哩!

五月二十六日斐倫翠山中

*冰其林: 現通用冰淇淋。 *Beresina: 別列津納河,白俄羅斯境內。一八一二年拿破侖從莫斯科撤退,在河邊與俄羅斯追兵發生激戰。

Ⅸ —— 托爾斯泰


我在京的時候,記得有一天,為東方雜誌上一條新聞,和朋友們起勁的談了半天,那新聞是列寧死後,他的太太到法庭上去起訴,被告是骨頭早腐了的托爾斯泰,說他的書,是代表波淇窪的人生觀,與蘇維埃的精神不相容的。列寧臨死的時候,叮囑他太太一定得想法取締他,否則蘇維埃有危險。法庭的判決是列寧太太的勝訴,宣告托爾斯泰的書一起毀版,現在的書全化成灰,從這灰再造紙,改印列寧的書,我們那時候大家說著消息太離奇了,也許又是美國人存心誣毀蘇俄的一種宣傳,但同時杜洛茨基為做了「十月革命」那書上法庭被軟禁的消息又到了,又似乎不是假的,這樣看來蘇俄政府,什麼事情都做得出,托爾斯泰那話竟許也有影子的。

我們畢竟還有些「波淇窪」頭腦,對於詩人文學家的迷信,總還脫不了,還有什麼言論自由,行動自由,出版自由,那一套古董,也許免不了迷戀,否則為什麼單單托爾斯泰毀版的消息叫我們不安呢?我還記得拿天陳通伯說笑話,他說這來你妹新文學家應得格外當心了。要不然不但沒飯吃,竟許有坐牢監的希望,在坐的人,大約只有郁達夫可以放心些,他教人家做賊,那總可以免掉波淇窪的嫌疑了!

所以我一到莫斯科,見人就要聽托爾斯泰的消息,後來我會著了老先生的大小姐,六十歲的一位太太,頂和氣的,英國話、德國話都說得好,下回你媽過莫斯科也可以去看看她,我們使館李代表太太認識她,如其她還在,你們可以找她去介紹。

托爾斯泰大小姐的顴骨,最使我想起他的老太爺,此外有什麼相似的地方,我不敢說。我當然問起那新聞,但她好像並沒有直接答復我,她只說現代書鋪子里他的書差不多買不著了,不但托爾斯泰,就是屠格涅夫、道施妥奄夫斯基等一班作者的書都快滅跡了;我問她現在莫斯科還有什麼重要的文學家,她說全跑了,剩下的全是不相干的。我問她這幾年他們一定經嘗了苦難的生活,她含著眼淚說可不是,接著就講她們姊妹,子啊革命期內過的日子,天天與餓死鬼做近鄰,不知有多少時候晚上沒有燈火點,但是她說倒是在最窘的時候,我們心地最是平安,離著死太近了也就不怕,我們往往在黑夜裡在屋內或在門外圍坐著,輪流念書唱歌,有時和著一起唱,唱起了勁,什麼苦惱都忘了;我問她現在的情形怎樣,她說現在好了,你看我不是還有兩間屋子,這許多學畫的學生,餓死總不至於,除非那恐怖的日子再回來,那是不能想的了,我下星期就得到法國去,那邊請我去演講,我感謝政府已經給我出境的護照,你知道那是很不易得到的。她又講起她的父親的晚年,怎樣老夫妻的吵鬧,她那時年輕也懂不得,後來托爾斯泰單身跑了出去,死在外面,他的床還在另一處紀念館裡陳列著,到死不見家人的面!

她的外間講台上坐著一個袒半身的男子,黑鬍鬚、大眼睛,有些像喬塞夫康賴特,她的學生們都在用心的臨著畫;一隻白玉似純淨的小貓在一張桌上跳著玩,外面臨走的時候,他的姑娘進來了,還只十八九歲模樣,極活潑的,可是在笑姑娘臉上,托爾斯泰的影子都沒了。

方才聽說道施妥奄夫斯基的女兒快餓死了。現在德國或是波蘭,有人替她在報上告急;這樣看來托爾斯泰家的姑娘們,運氣還算是好的了。

X —— 犹太人的怖梦


我聽說俄國革命以來,就只戲劇還像樣,尤其是莫斯科美術戲院(Moscow Art Theater)一群年輕人的成績最使我渴望一見,拔壘舞(Ballet dance)* 也還有,雖則有名的全往巴黎紐約跑了。我在西伯利亞就看報,見那星期有《青鳥》、《漢姆雷德》,與一個想不到的戲,G.K.Chesterton*的 「The man was Thursday」*我好不高興,心想那三天晚上可以不寂寞了。誰知道一到莫斯科剛巧送媽里媽虎先生的喪,什麼都看不著,就只禮拜六那晚上一個猶太戲院居然有戲,我們請了一位會說俄國話做領路,趕快跳上馬車聽戲去。本來莫斯科有一個年代很久的有名猶太戲院,但我們那晚去了是另外一個,大約是新起的。我們一到門口,票房裡沒有人,一問說今晚不售門票,全院讓共產黨俱樂部包了去請客,差一點門都進不去,幸虧領路那位先生會說話,進去找著了主任,說上幾句好話,居然成了,為我們特添了椅座,一個大子都不曾化,猶太人會得那樣破格的慷慨是不容易的,大約是受莫斯科感化的結果吧。

那晚的情景是不容易忘記的。那戲院是狹長的,戲台的正背面有一個樓廂,不賣座的,幔著白幕,背後有樂隊作樂,隨時幕上有影子出現,說話或是唱曲,與台上的戲角對答。劇本是現代的猶太文,聽來與德國話差不遠。我們入座的時候,還不曾開戲,幕前站著一位先生,正在那裡大聲演說。再要可怖的面目是不容易尋到的。那位先生的眼眶看來像是兩個無底的深潭,上面凸著青筋的前額,像是快翻下去的徒壁,他的嘴開著說話的時候是斜方形的,露出黑漠漠的一個洞府,因為他的牙齒即使還有也是看不見。他是一個活動的枯髏。但他演說的精神卻不但是飽滿,而且是劇烈的,像山谷里烏雲似的連綿的湧上來,他大約是在講今晚戲劇與「近代思想潮流」的關係,可惜我聽不懂,只聽著卡爾馬克思,達司開闢朵兒*,列寧,國際主義等,響亮的字眼像明星似的出現在滿是烏雲的天上。他嗓子已快啞了,他的憤慨還不曾完全發洩,來看戲的弟兄們可等不耐煩,這裡一聲噓,那裡一聲噓,滿場全是噓,枯髏先生沒法再嚷,只得商量他的唇皮掛出一個解嘲的微笑,一鞠躬沒了。大家拍掌叫好。

戲來了。我應當說怖夢或是發魘開場了。因為怖夢是我們做小孩子時代的專利:牆壁里伸出一隻手來,窗里鑽進一個青面獠牙的鬼來,諸如此類;但今晚承猶太人的情,大家來參觀一個最十全的理想的怖夢。誰要是膽子小些的,准會得憑空的喊起來。

我實在沒法子描寫;有人說畫鬼頂容易,我有些不信,我就不會畫,雖則畫人我也覺得難,也許這兩樣沒有多大分別。但戲里的意義卻被我猜中了些,我究竟還有幾分聰明,我只能把大意講一講。

那戲除了莫斯科,別地方是不會得有的,莫斯科本身就是一個怖夢製造廠,換換口味也好,老是尋甜夢做好比老吃甜菜,怪膩煩的,來幾盆苦瓜苦筍爽爽口不合式?

你們說史德林堡的戲也是可怕的:不錯,但今晚的怖的更透。

那戲的底子,是一個猶太詩人(叫什麼我忘了)早二十幾年前做的一首不到兩頁的詩,他也早十年死了,新近這猶太戲院拿來編成戲,加上音樂,在莫斯科開演。

不消說滿台全是鬼。鬼不定可怖,有時鬼還比人可親些,但今晚的鬼是特選的。我都有些受不住,回頭你們聽了,就有趣。

這戲的意思(我想)大致是象徵現代的生活,台上佈景,正中掛著一隻多可怖的大手,鐵青色的筋骨全暴在皮外,猙獰的在半空里宕著;這手想是象徵運命,或是象徵資本階級的壓迫,在這鐵手勢力的底下現代生活的怖夢風車似的轉著。

戲里有兩個主要的動因(Motif),一是生命,一是死。但生命是已經迷失了路徑的,彷彿在暗沈沈山谷里尋路,同時死的聲音從墓窟的底里喊上來,嘲弄他,戲弄他,悲憐他,引誘他。

為什麼生命走入了迷路,因為上面有資本階級的壓迫。為什麼死的鬼靈敢這樣大膽的引誘,因為生命前途沒有光亮,它的自然的趨向是永久的墳墓。

佈景是一個市場,左右旁側都有通道,上去有橋,下去有窖,那都是鬼群出入的孔道,配色,電光,佈置,動作,唱,――都跟著一個條理走,――叫你看的人害怕。最先出場我記得是四五個襤褸的小孩,叫著冷,嚷著餓,回頭鬼來伴著他們玩――玩鬼把戲。他們的老子娘是做工人,資本家的牛馬,身上的脂肪全叫他們吸了去,一天瘦似一天,生下來的子女更是遭罪來的,沒衣穿,沒飯吃,尤其是沒玩具玩,只得尋鬼作伴去。

來了兩個工人,一是打鐵的,一個是做工的。打鐵的覺悟了,提起他鐵槌子,袒開了胸膛,賭氣尋萬惡的資本家算賬去了:生命的聲音鼓勵著他,慫恿他去革命,死的聲音應和著他。做木工的還不曾覺悟,在他奴隸的生活中消耗他的時光,生命的聲音對著他哭泣,死的聲音嘲弄他的冥頑。

又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一個醉子,不知是酒喝醉還是苦惱的生活迷醉的;女的是一個賣淫的,她賣的不是她自己的皮肉,是人道的廉恥,她糟蹋的不是她自己的身體,是人類的聖潔。

又來了一強盜,一個快生產的女子;強盜是叫他的生活逼到殺人,法律又來逼著他往死路走;女子是受騙的,現在她肚子里的小冤鬼逼著叫她放棄生命,因為在這「講廉恥的社會」里再沒有她的地位。

這一群人,還有同樣的許多,都跑到生命的陡壁前,望著時間無底的譚壑跳;生命的聲音哭喪的唱他的哀詞,死的聲音在墳墓的底里和著他的歌聲――那時間的欲壑有填滿的時候嗎?

再下去更不得了了!地皮翻過身來,墳里墓底的屍體全竪了起來,排成行列,圍成圓圈,往前進,向後退,死的精靈狂喜的跳著,屍體們也跟著跳――死的跳舞。

他們行動了,在空虛無際的道上走著,各樣奇醜的屍體:全爛的,半爛的,瘡毒死的,餓死的,凍死的,瘦死的,勞力死的,投水死的,生產死的(抱著她不足月的小屍體),淫亂死的,吊死的,煤礦悶死的,機器上軋死的,老的,小的,終年的,男的,女的,拐著走的,跳著走的,爬著的,單腳竄的,他們一齊跳著,跟著音樂跳舞,旋繞的迎賽著,叫著,哭著,笑著――死的精靈欣欣的在前面引路,生的影子跟在後背送行,光也滅了,黑暗的光也滅了,墳墓的光,運命的光,死的青光也全滅了――那大群色彩斑斕的屍體在黑暗的黑暗中舞著唱著,。。。。。。死的勝利(?)

夠了!怖夢也有醒的時候,再要做下去,我就受不住。

猶太朋友們做怖夢的本領可真不消,那晚台上的鬼與屍體至少有好幾十,五十以上,但各個有各個的特色,形狀與色彩的配置各各不同,不問戲成不成,怖夢總做成了,那也不易。但那晚台上固然異常的熱鬧――鬼跳鬼臉鬼叫貴笑,什麼都有,台下的情形,在我看來至少有同樣的趣味。斯蒂文孫* 如其有機會來,他一定單寫台下,不寫台上的。你們記得今晚是共產黨俱樂部全包請客,這戲院是猶太戲院,我們可因此推定看客里大約十九是猶太人,並且是共產黨員。你們不是這幾年來個人腦筋里都有一個鮑爾雪微克*或是過激派的小影,英美各國報紙上的諷刺畫與他們報的消息或造的謠言都是造成那印象的資料。我敢說我們想象中標類的鮑爾雪微克至少有下列幾種成分――殺豬屠,劊子手,長毛,黑旋風李逵,吃人的野人或猩猩,謀財害命的強盜;黑臉,蓬頭,紅眼睛,大鬍子,長長毛的大手,腰里掛一隻放人頭的口袋。。。。。。

所以我那晚特別的留意,心想今晚才可以「飽瞻風采暢慰生平」了!初起是失望,因為在那群「山魈後人」的臉上一些也看不出他們祖上的異相:拉打鬍子,紅的眉毛,綠著眼。影子都沒有!我坐在當他們中間,只是覺著不安,不一定背上有刺,或是孟子說的穿了朝衣朝冠去坐在塗炭上,但總是不舒服,好像在這裡不應得我的位置似的。我定了一定神,第一件事應得登記的,是鼻子里的異味。俄國人的異味我是領教過的,最是在Irkutsk的車站裡我上一次通訊講起過,但那是西伯利亞,他們身上的革皮,屋子里的煤氣潮氣,外加燒東西的氣味,造成一種最辛辣最沈悶的怪臭;今晚的不同,靜的多,雖則已經夠濃,這裡面有土白古,有Vodka,有熱氣的熏蒸,但主味還是人氣,雖則我不敢斷定是斯拉夫,是莫斯科或是希伯來的雅味。第二件事叫我注意的是他們的服裝。平常洗了手吃飯,換好衣服看戲,是不論東西的通例,在英國給人們上戲院也得換上一個領結,肩膀上去些灰漬,今晚可不同了,康姆賴特們打破習俗的精神可佩服的:因為不但一件整齊的褂子不容易看見,簡直連一個襄陽的結子都難得,你竟可以疑心他們晚上就那樣子溜進被窩里去,早上也就那樣子鑽出被窩來;大半是戴著便帽或黑呢帽,――歪戴的多;再看脫了帽的那幾位,你一定疑問莫斯科的鋪子是不備梳子的了,剃頭匠有沒有也是問題。女同志們當然一致的名士派,解放到那樣程度才真有意思,但她們頭上的紅巾終究是一點喜色。但最有趣的是她們面上的表情,第一你們沒有到過俄國來的趁早取消你們腦筋里鮑爾雪微克的小影,至少得大大的修正,因為他們,就今晚在場的看,雖則完全脫離了波淇窪的體面主義,雖則一致拒絕安全剃刀的誘惑,雖則衣著上是十三分的落拓,但他們的面貌還是官正的多,他們的神情還是和藹的多,他們的態度也比北京捧角園或南歐戲院裡看客們文雅得多(他們雖則噓跑了那位熱心的枯髏先生,那本來是誠實而且公道,他們看戲時卻再也不露一些焦躁)。那晚大概是帶「懇親」的意思,所以年紀大些的也很多;我方才說有趣是為想起了他們。你們在電影的滑稽片里,不是常看到東倫敦或是東紐約戲院子里的一群看客嗎?那晚他們全來了:鬍子掛得老長的,手裡拿著紅布手巾不住擦眼的,鼻子上開玫瑰花的,嘴邊溜著白涎的,駝背的,拐腳的,牙齒全沒了,下巴往上掬的,禿頂的,袒眼的,形形色色,什麼都來了。可惜我沒有司蒂文孫的雅趣,否則我真不該老是仰起頭跟著戲台上做怖夢,我正應得私下拿著紙筆,替我前後左右的鄰居們寫生,結果一定比看鬼把戲有趣而且有味。

*拔壘舞(Ballet dance):今翻譯為「芭蕾舞」。
*G.K.Chesterton: 切斯特頓,英國作家。
*The man was Thursday:《一個名叫禮拜四的人》。
*達司開闢朵兒:意思不詳,或許是《資本論》Das Kapital的音譯。
*斯蒂文孫:英國十九世紀作家。
*鮑爾雪微克:英文bolishevik的音譯,意為多數派。

XI —— 契訶夫的墓園


詩人們在這喧豗(hui)的市街上不能不感寂寞;因為「傷時」是他們怨素的發洩,「吊古」是他們柔情的寄託。但「傷時」是感情直接的反動:子規的清啼容易轉成夜鴞(xiao)的急調,吊古卻是情緒自然的流露,想像已往的韶光,慰藉心靈的幽獨:在墓墟間,在晚風中,在山一邊,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懷舊光華;像是朵朵出岫(xiu)的白雲,輕沾斜陽的彩色,冉冉的卷,款款的舒,風動時動,風止時止。

吊古便不得不憬悟光陰的實在:隨你想像它是洶湧的洪湖,想像它是緩漸的流水,想像它是倒懸的急湍(tuan),想像它是無蹤跡的尾閭。只要你見到它那水花裡隱現著的骸骨,你就認識它那無顧戀的冷酷,它那無限量的破壞的饞欲:桑田變滄海,紅粉變骷髏,青梗變枯柴,帝國變迷夢,夢變煙,火變灰,石變沙,玫瑰變泥,一切的紛爭消納在無聲的墓窟里。。。。。那時間人生的來蹤與去跡,它那色調與波紋,便如夕照晚靄中的山嶺融成了青紫一片,是邱是壑,是林是谷,不再分明,但它那大體的輪廓卻亭亭的刻畫在天邊,給你一個最情切的辨認。這一辨認就相連的換氣了疑問:人生究竟是什麼?你不得加下你的按語,你得表示你的「觀」。陶淵明說大家在這一條水利浮沈,總有一天浸沒在裡面,讓我今天趁南山風色好,多種一棵菊花,多喝一杯甜釀;李太白、蘇東坡、陸放翁都回響說不錯,我們的「觀」就在這酒杯里。古詩十九首說著一生一扯即過,不過也得過,想長生的是傻子,抓住這現在盡量的享福尋快樂是真的――「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曹子建望著火燒了的洛陽,免不得動感情;他對著渺渺的人生也是絕望――轉蓬離本根,飄飄隨長風,何意回飈舉,吹我入雲中,高高上無極,天路安可窮。光陰「悠悠」的神秘警覺了陳元龍:人們在世上都是無儔(chou)伴的獨客,各個,在他覺悟時,都是寂寞的靈魂。莊子也沒奈何這悠悠的光陰,他借重一個調侃的枯髏,設想另一個宇宙,那邊生的進行不再受時間的制限。

所以吊古――尤其是上墳――是中國文人的一個癖好。這癖好想是遺傳的;因為就我自己說,不僅每到一處地方愛去郊外冷落處尋墓園消遣,那墳墓的意象竟彷彿在我每一個思想的後背闌著――單這饅形的一塊黃土在我就有無窮的意趣――更無須蔓草、涼風、白楊、青磷等等的附帶。墳的意象與死的概念當然不能差離多遠,但在我墳與死的關係卻並不密切;死彷彿有附著或有實質的一個現象,墳墓只是一個美麗的虛無,在這靜定的意境里,光陰彷彿止息了波動,你自己的思感收斂了震悸,那時你的性靈便可感到最純淨的安慰,你再不要什麼。還有一個原因為什麼我不愛想死是因為死的對象就是最惱人不過的生,死止是中止生,不是解決生,更不是消滅生,止是增劇生的複雜,並不清理它的糾紛。墳的意象卻不暗示你什麼對舉或比稱的實體,它沒有遠親,也沒有近鄰,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蓋一切,調融一切的一個美的虛無。

我這次到歐洲來倒像是專做清明來的;我不僅上知名的或與我有關係的墳(在莫斯科上契訶夫、克魯泡德金的墳,在柏林上我自己兒子的墳,在楓丹薄羅上曼殊斐兒的墳,在巴黎上茶花女、哈哀內的墳;上菩特萊 「惡之花」 的墳;上凡爾泰、盧騷、囂俄的墳;在羅馬上雪萊、基茨的墳;在翡冷翠上勃朗寧太太的墳,上密仡郎其羅,梅迪啓家的墳;日內到Ravenna去還得上丹德的墳,到Assisi上法蘭西士的墳,到Mautua上浮吉爾(Virgil)的墳)。我每過不知名的墓園也往往進去留連,那時情緒不定是傷悲,不定是感觸,有風聽風,在塊塊的墓碑間且自徘徊,待斜陽淡了再計較回家。

你們下回到莫斯科去,不要貪看列寧,那無非是一個像活的私人放著做廣告的(口孽罪過)!反而忘卻一個真值得去的好所在――那是在雀山山腳下的一座有名的墓園,原先是貴族埋葬的地方,但契訶夫的三代與克魯泡德金也在裡面,我在莫斯科三天,過得異常的昏悶,但那一個向晚,在那噤寂的寺園裡,不見了莫斯科的紅塵,脫離了猶太人的怖夢,從容的懷古,默默的尋思,在他人許有更大的幸福,在我已經知足。那庵名是MonestiereVinozositoh(可譯作聖貞庵),但不敢說是對的,好在容易問得。

我最不能忘情的墳山是日本神戶山上專葬僧尼那地方,一因它是依山築道,林蔭花草是天然的,二因兩側引泉,有不絕的水聲,三因地位高亢,望見海灣與對岸山島,我最不喜歡的是巴黎Montmartre的那個墓園,雖則有茶花女的芳鄰我還是不願意,因為它四周是市街,駕空又是一架走電車的大橋,什麼清寧的意致都叫那些機輪軋成了斷片,我是立定主意不去的;羅馬雪萊,基茨的墳場也算是不錯,但這留著以後再講;莫斯科的聖貞庵,是應得贊美的,但躺到那邊去的機會似乎不多!

那聖貞庵本身是白石的,葫蘆頂是金的,旁邊有一個極美的鐘塔,紅色的,方的,異常的鮮艷,遠望這三色――白、金、紅――的配置,極有風趣;墓碑與墳亭密密的在這塔影下散布著,我去的那天正當傍晚,地下的雪一半化了水,不穿膠皮套鞋是不能走的;電車直到庵前,後背望去森森的林山便是拿破侖退兵時曾經回望的雀山,庵門內的空氣先就不同,常青的樹蔭間,雪鋪的地裡,悄悄的屏息著各式的墓碑:青石的平台,鏤像的長碣;嵌金的塔,中空的亭亭,有高踞的,有低伏的,有雕飾繁復的,有平易的;但他們表示的意思卻只是極簡單的一個,古詩說的:「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

我們向前走不久便發現了一個頗堪驚心的事實:有不少極莊嚴的碑碣倒在地上的,有好幾處堅致的石闌與鐵闌打毀了的;你們記得在這裡埋著的貴族居多,近幾年來風水轉了,貴族最吃苦,幸而不毀,也不免亡命,階級的怨毒在這墓園裡都留下了痕跡――楚平王死得快還是逃不了屍體受刑――雖則有標記與無標記,有祭掃與無祭掃,究竟關不關這底下陳死人的痛癢,還是不可知的一件事。但對於虛榮心重的活人,這類示威的手段卻是一個警告。

我們摸索了半天,不曾尋著契訶夫;我的朋友上那邊問去了,我在一個轉角站等著,那時候忽的眼前一亮(那天本是陰沈),夕陽也不知從哪邊過來,正照著金頂與紅塔,打成一片不可信的輝煌;你們沒見過大金頂的不易想像它那回光的力量,平常玻璃窗上的反光已夠你耀眼的,何況偌大一個純金的圓穹,我不由得不感謝那建築家的高見,我看了西遊記、封神傳渴慕的金光神霞,到這裡見著了!更有那秀挺的緋紅的高塔也在這俄頃間變成了粲花搖曳的長虹,彷彿脫離了地面,將次凌空飛去。

契訶夫的墓上(他父親與他並肩)只是一塊瓷青色的石碑,刻著他的名字與生死的年分,有鐵欄圍著,欄內半化的雪裡有幾瓣小青葉,旁邊樹上吊下去的,在那裡微微的轉動。

我獨自倚著鐵欄,沈思契訶夫今天要是在著他不知怎樣;他是最愛 「幽默」 ,自己也是最有諧趣的一位先生。他的太太告訴我們他臨死的時候還要她講笑話給他聽,有幽默的人是不易做感情的奴隸的。但今天俄國的情形,今天世界的情形,他要是看了還能笑否,還能拿著他的靈活的筆繼續寫他靈活的小說否?……我正想著,一陣異樣的聲浪從園的那一角傳過來打斷了我的盤算,那聲音在中國是聽慣了的,但到歐洲是不提防的;我轉過去看時有一位黑衣的太太站在一個墳前,她旁邊一個服裝古怪的牧師(像我們的遊方和尚)高聲念著經咒,在晚色團聚時,在森森的墓門間,聽著那異樣的音調(語尾曼長向上曳作頓),你知道那怪調是念給墓中人聽的,這一想毛髮間就起了作用,彷彿底下的一大群全爬了上來在你的周圍站著傾聽似的,同時鐘聲響動。那邊庵門開了,門前亮著一星的油燈,裡面出來成行列的尼僧,向另一屋子走去,一體的黑衣黑兜,悄悄的在雪地裡走去……

克魯泡德金的墳在後園,只一塊扁平的白石,指示這偉大靈魂遺蛻的歇處,看著頗覺淒惘,關門鈴已搖過,我們又得回紅塵去了。

* 載民國十四年八月十日《晨報副刊》,題為《一個美麗的向晚》,副題為《莫斯科遊記之一》,收入《自剖》改此題。

*陰沈:現通用為「陰沈」

XII —— 「一宿有話」


――真正老牌「迦門」
那晚上車我的手提包里有煙,有糖,有橘子蜜酒。
睡車每間兩個床位,我的是上鋪,他在下面。
你是日本人?
不。
中國人?
是的。
你喝威司克?喚僕歐!(他意思是沙達水,不是威司克。)
不,多謝。 抽煙?
你到巴黎去長住?
不。
我當過軍官――在德皇御隊裡的。
是的;那你打仗了?
從頭到底――我一共打了七十二仗。
大英雄!你對敵是誰――是英是法?
全打過。
你殺死了多少人?
三千法國人,一千英國人。
誰會打些?
英國人;法國人不成。
為什麼?
喝的太多。女人太多。
所以你殺了他們,還是看不起他們。法國女人呢?你們一定多的是機會。
喔要多少?她們可不乾淨你知道。洗得不夠你知道。司墨漆希,哈哈。
她們可長得好看不是?不比貴國人差對不對?
喔好看是有的,可沒有用。他們不行,沒有好身體,有病的你知道,不成。
你打了那麼多仗,沒有受傷?
喏你看!(他脫了褂子,剝開里衣,露出一個奇形的肩膀,骨骼像是全斷了,凹下一個大坑,皮扭扭縐縐怪難看的。)
現在沒有事了?
啊,你試試。(他伸出手臂,叫我摸他鐵打似的栗子筋)我是一個打拳的。
先打他的正面,再打旁邊,打中就破了――我帶了十三個大的。
你打了美國兵沒有?
沒有,我打法國黑兵,頂沒有用,比小雞還容易捉。
再抽煙,請。你現在做什麼事?
做生意――衣服生意。你看我身上穿的就是我自己店裡的。
你還願意打仗嗎?
當然!十年內你看著,德國打敗英國、法國。
怎麼打法?
俄國人會得幫我們。他們先拿波蘭,法國人的左腿就破了。
阿那你少不了中國人幫忙!
不錯不錯;日耳曼、俄羅斯、支那連成一起,全世界翻身,法國「卡波脫」(破),日本卡波脫,美國卡波脫,英國更不用提了,
你也不愛日本?
不,日本人不成,他們自己沒有文化,有文化就是支那、德意志,日本人是猴子。
喝蜜酒吧,請,祝福我們將來聯合的勝利!再來一杯!
你有家了沒有?
你問我有老婆?沒有沒有,有了家沒有自由,我做生意,今天到這裡,明天到那裡,有了家就。。。。。。(他想不出字)
Handicapped* ?
啊不錯,Handicapped!你看我的身體多好!你有刀嗎?
(他低了頭去到錶鏈上去解小刀,我看著他光禿的頭頂,有三個大疤,像老壽星的頭,我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麼?
你怎麼受傷的?
開花彈炸破的。我在這裡站著,彈子炸了,正當著我面,我趕快旋轉身這裡著了。
你倒了沒有?
一點也不倒。
那你得進醫院?
是的,在醫院住五個星期,又回家去五個星期。那是十七年的年底。下年正月我又回前敵去打,又弄死了不少法國人。
你是步隊?
是的,步隊;我專打「湯克」(tank)
怎麼打法?――湯克不是頂可怕的嗎?
我笑法國人,(這時候他已經把小刀剝開,拿過刀尖叫我摸它的鋒利,我莫名其妙)刀尖快不快?
快。
你看。(他伸出他的右腿,進著氣,手拿著刀,尖頭向下,提得高高的,一撒手,刀尖著股,咄的一聲,彈下了地去,像是碰著一塊有彈性的金屬,再來一次。
了不得。不得了!(他得意笑了,頭皮發亮)好漢!所以你不愛女色?
喔有時候。女人多的是,我們付錢,她們愛――哈哈,可是打仗頂好玩,比女人還有趣。
我信,所以你只盼望再打?你的政黨當然是德意志國民黨?
當然,你看這三色的黨徽。
你看這次選舉誰有希望?
勝利一定是我們――興登堡將軍頂好。
你崇拜他?
一百分。
好,我們再喝酒,祝你們政黨的勝利!
昨晚柏林有好戲你看了沒有?他問。
Oscar Wilde* ? 那是第一晚,我嫌貴沒有去,你去了?
去了。
做的好?
不錯,槐爾德――的事情你信不信?
許有的;他就好奇。
好奇?我看是人們的天性。你們中國有沒有?
變例自然到處有;德國怎麼樣?
時行得很,沒有什麼稀奇,學校里,軍隊裡,柏林有俱樂部,你知道嗎?
不知道;所以你們竟不以為奇?
一點也不;你到Munchen去住幾時就知道了。
嘔,你們德國人真是偉大的民族!時候不早了,休息吧,夜安。
夜安。

(這是我從柏林到巴黎那晚車上我自以為有趣的談話,當晚我說過夜安上床去枕上就記下了一些。。。。。。英文。。。。。。,今天無意中檢著,覺得還是有趣,所以翻了出來。但你們卻不要誤會以為德國全是這樣的,蠢、粗、忍、變性的,雖則像他同樣腦筋的一定不少,要不然興登堡將軍那裡會有機會。我在這裡又碰到一個德國人他是我的好友,與那位先生剛巧相反。他也是打了四年的仗,但他恨極了打仗。。。。。。他是一個深思,勤學,愛和平,有見地,敦厚,可親的一個少年。只可惜一個人教育入了骨髓,思想有了分寸,他的外表的趣味就淡,你替他寫就不易,不比那位先生開口見喉嚨,粗極,卻也趣極,你想拿刀尖來扎大腿的那類手勢,在文明社會里,是否不可多得?

志摩翡倫翠山中六七日
*Handicapped:捆住了手腳;有了累贅。
*Oscar Wilde:《奧斯卡王爾德》,德國劇作家卡爾斯特恩海姆 (Kar Stemheim) 所作的一出關於愛爾蘭作家王爾德的劇本。
*Munchen:慕尼黑。

XIII —— 血


――謁列寧遺體回想

過莫斯科的人大概沒有一個不去瞻仰列寧的「金剛不爛」身的。我們那天在雪冰里足足站了半句多鐘(真對不起使館裡那位屠太太,她為引導我們鞋襪都濕一個淨透),才挨著一個入地的機會。

進門朝北壁上掛著一架軟木做展平的地球模型;從北極到南極,從東極到西極(姑且這麼說),一體是血色,旁邊一把血染的鐮刀,一個血染的錘子。那樣大膽的空前的語言,摩西見了都許會失色,何況我們不禁嚇的凡胎俗骨。

我不敢批評蘇維埃的共產制,我不配,我配也不來,筆頭上批評只是一半騙人,一半自騙。早幾年我膽子大得多,羅素批評了蘇維埃,我批評了羅素,話怎麼說法,記不得了,也不關緊要,我只記得羅素說 「我到俄國去的時候是一個共產黨,但。。。。。。」 意思說是他一到俄國,就取消了他紅色的信仰。我先前挖苦了他。這回我自己也到那空氣里去呼吸了幾天,我沒有取消信仰的必要,因我從不曾有過信仰,共產或不共產。但我的確比先前明白了些,為什麼羅素不能不向後轉。我怕我自己的脾胃多少也不免帶些舊氣息,老家裡還有幾件東西總覺得有些捨不得――例如個人的自由,也許等到我有信仰的日子就捨得也難說,但那日子似乎不很近。我不但舊,並且還有我的迷信;有時候我簡直是一個宿命論者――例如我覺得這世界的罪孽實在太深了,枝節的改變,是要不到的,人們不根本悔悟的時候,不免遭大劫,但執行的使者,不是安琪兒,也不是魔鬼,還是人類自己。莫斯科就彷彿負有那樣的使命。他們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實現的,但在現世界與那天堂的中間卻隔著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類泅得過著血海,才能登彼岸,他們決定先實現那血海。

再說認真一點,比如先前有人說中國有過激趨向,我再也不信,種瓜栽樹也得辨土性,不是隨便可以亂扦的。現在我消極的把握都沒有了。「怨毒」已經瀰漫在空中,進了血管,長出來時是小疽是大癰說不定,開刀總躲不了,淤著的一大包膿,總得有個出路。別國我不敢說,我最親愛的母國,其實是墮落得太不成話了;血液里有毒,細胞里有菌,性靈里有最不堪的污穢,皮膚上有麻瘋。血污池里洗澡或許是一個對症的治法,我究竟不是醫生,不敢妄斷。同時我對我們一部分真有血性的青年們也忍不住有幾句話說。我決不怪你們信服共產主義,我相信只有骨里有髓,管里有血的人才肯犧牲一切,為一主義做事;只要詩歌青年里七個或是六個都像你們,我們民族的前途不至這樣的黑暗。但同時我要對你們說一句話,你們不要生氣:你們口裡說的話大部分是借來的,你們不一定明白,你們說話背後,真正的意思是什麼;還有,照你們的理想,我們應得準備的代價,你們也不一定算過或是認清楚;學海的滋味,換一句話說,我們終究還不曾大規模的嘗過。叫政府逮捕下獄,或是與巡警隊打折了半只臂膀,那固然是英雄氣概的一斑,但更痛快更響亮的事業多著,――耶穌對他的媽說血是我們自己的血,為什麼我們就這樣的貧,理想是得問人家借。耶穌對他的門徒說,「就得漁夫拋棄他的網,兒子,他的父母,丈夫,他的妻兒。」 又有人問他我的老子才死,你讓我埋了他再來跟你,還是丟了屍首不管專來跟你,耶穌說,讓私人埋死人去。不要笑我背聖經,我知道你們不相信的,我也不相信,但這幾段話是引稱,是比況,我想你們懂得,就是說,照你現在的辦法做下去時,你們不久就會覺得你們不知怎的叫人家放在老虎背上去,那時候下來的好,還是不下來的好?你們現在理論時代,下筆做文章時代,事情究竟好辦,話不圓也得說他圓來,方的就把四個角剪了去不就圓了,回頭你自己也忘了角是你剪的,只以為原來就是圓的,那我懂得。比如說到了那一天有人拿一把火種一把快刀交在你的手裡,叫你到你自己的村莊你的家族里去見房子放火,見人動刀――你乾不乾?話說不可怕一點,假如(她走了遠道去尋他)說,「婦人,去你的!」「你們要跟蹤我」,他的書再也買不到,你有了書也是再也不能看的――你的反感怎樣?我們在中國別的事情不說?比較的個人自由我看來是比別國強的多,有時簡直太自由了,我們隨便罵人,隨便謠言,隨便說謊,也沒人干涉,除了我們自己的良心,那也是不很肯管閒事的。假如這部分里的個人自由有一天叫無形的國家威權取締到零度以下,你的感想又怎樣?你當然打算想做那時代表國家威權的人,但萬一輪不到你又怎樣?

莫斯科是似乎做定了運命的代理人了。只要世界上,不論那一處,多翻一陣血浪,他們便自以為離他們的理想近一步,你站在他們的地位看出來,這並不背謬,十分的合理。

但就這一點(我搔著我的頭髮),我說有考慮的必要。我們要救度自己,也許不免流血;但為什麼我們不能發明一個新鮮的流法,既有那一天你想看某作者的書,算是托爾斯泰的,可是有人告訴你不是的,方法又得問人家借的?不錯,他們不說莫斯科,他們口口聲聲說國際,因此他們的就是我們的。那是騙人,我說;講和平,講人道主義,許可以加上國際的字樣,那也待考,至於殺人流血又什麼國際?你們要是躲懶,不去自己發明流自己的血的方法卻只貪圖現成的,聽人家的話,我說你們就不配,你們辜負你們骨里的髓,辜負你們管里的血!

英國有一個麥克唐諾爾德便是一個不躲懶的榜樣,你們去查考查考他的言論與行事。意大利有一個莫索里尼是另一種榜樣,雖則法西士的主義你們與我都不一定佩服,他那不躲懶是一個實在。

俄國的橘子賣七毛五一隻,為什麼?國內收下來的重稅,大半得運到外國去津貼宣傳,因此生活程度便不免過分的提高,他們國內在餓莩的邊沿上走路的百姓們正多著哩!我聽了那話覺著傷心;我只盼望我們中國人還不至於去領他們的津貼,叫他們國內人民多挨一分餓!

我不是主張國家主義的人,但講到革命,便不得不講國家主義。為什麼自己革命自己做不了軍師,還得運外國主意來籌劃流血?那也是一種可恥的墮落。

革英國命的是克郎威爾;革法國的是盧騷、丹當、羅佩士披亞、羅蘭夫人,革意大利命的是馬志尼、加利包爾提;革俄國命的是列寧――你們要記著。加入革中國命的是孫中山,你們要小心了,不要讓外國來的野鬼鑽進了中山先生的棺材里去!

徐志摩翡冷翠山中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九日

(原載晨報副刊十四年四月至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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