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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劳动与消费压缩的我们


一 劳动与消费的循环压缩​
   
     日本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典型的普遍范式。
     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在公司上班的男人或者女人,每天早上7点起床,坐上挤到窒息的电车,9点开始在公司上班,经过一天的劳动之后下午6点左右离开公司,去某个居酒屋或者酒吧和朋友喝上几杯,或者去风俗店进行一场沙文主义的性交。再或者你是一个不那么喜欢和别人相处的人,下班之后买一瓶美味的啤酒回家坐在电视前看着订阅好的Netflix,或者回家之后开始收拾你的家务享受一天当中难得的私人领域。最后,享受两三小时的自由之后你准备睡觉,为了第二天的劳动做好充分的准备。第二天,你拥有的是同样的循环。
     Yanis在科技封建主义中简单但清晰地解释了劳动和商品与资本同样具有二重属性,商品劳动(commodity labor)和经验劳动(experiential  labor)。对于商品劳动来说,劳动时间和金钱进行交换而被赋予价格。也就是说,能够商品化的是劳动时间。但是,处于劳动时间当中的人类的创造力,汗水,感情等无法被商品化。一个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可能投入大量精力,也可能不那么集中注意力,可能会产生许多想法,也可能大脑一片空白。不管怎样,你无法用某个价格去购买一个人的某个想法,或者某个人的精力,你只能用金钱去购买某个人的劳动时间。一个劳动者工作之后根据劳动时间获得工资,但他完成的工作为资本家带来的利益远远超过他获得的工资。比如你花了几个月想出来的某个想法使得一个商品大卖,为你的老板带来了1000万的利益,你的老板最终发给你一个月两万的工资,可能加上一些奖金。你的老板从他获取的直接利润中抽取了一部分给所有的员工发放工资,一部分用于交付各种保险与税金,一部分用于公司设备的维修,一部分用于新的研发,剩下的利润进入了他的银行账户。在被确定好的劳动时间内,劳动者可能会悲伤,可能会开心,可能提出好的想法,可能发呆。如果给系统带来不好的影响,可能会被训斥,可能会受到惩罚。即使为了给系统带来好的影响拼命努力,在劳动时间内尽力更好地工作,你得到的月薪还是月薪,时薪还是时薪。即使你可能得到奖金,可能随着工作年数的增长工资也会上涨,劳动时间和金钱的交换关系以及剩余价值的结构也并不会变化。同时资本家占有着大量的生产资料。这是资本主义的内在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并不是类似于人的身高或者智力的可能存在的自然的不平等,而是人为制造的系统的不平等,是诞生于人类的选择的不平等。爱因斯坦在他不那么著名的文章里这样写过:

“为了简单起见,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将称所有那些不分享生产资料所有权的人为“工人”——尽管这并不完全对应该术语的惯用法。生产资料所有者处于购买工人劳动力的位置上。通过使用生产资料,工人生产出新的商品,这些商品成为资本家的财产。关于这个过程的关键点是工人所生产的东西与他所得报酬之间的关系,两者都以实际价值来衡量。在劳动合同“自由”的情况下,工人获得的报酬不是由他所生产的商品的实际价值决定的,而是由他的最低需求和资本家对劳动力需求的情况以及竞争工作的工人数量决定的。重要的是要理解,即使在理论上,工人的报酬也不是由他的产品的价值决定的。”
——Albert Einstein <Why Socialism?>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为什么要社会主义?》

     劳动时间内人是被极限压缩的,你会被要求在确定好的时内和你的同事一起尽量完成更多、更优质的工作。你可以选择“摸鱼”,但这并不代表这种压缩就消失了,并且你也有可能会因此受到来自上级的批评,或者受到来自同事的指责。同时,即使说劳动时间是被确定好的,为了维护这个所谓的劳动时间的其他的时间和空间也会被极限压缩,并且所有对之产生阻碍的东西也会产生压力。“要上班所以没时间说那么多话”,“要上班所以没时间吵架”,“要上班所以没时间洗澡”,“要上班所以没时间洗头发”。为了能保证劳动时间不受损害,其他时间内被填充了大量工作之外的事情,这等同于每一件事情所需要的时间都会被压缩。即使某些比较温柔的公司会提供可以选择的劳动时间,但这种被给予的自由之外的选择的自由也在被极限压缩。当然,你可以选择下班之后去释放,而不是忙碌地继续做一些给自己带来压力的事情。我想这也是更多人的选择,比起繁忙的家务来说一杯啤酒或者和同伴的大吼大叫要轻松得多,并且在劳动带来的压力之后的释放可能会产生更强烈的快感,而将这种后置的强烈快感作为一种情景,制造消费品的企业们也找到了更有效的营销手段,就像过去美国的汉堡包餐厅所做的一样(比如现在三得利的啤酒广告:「行きより帰りはちょっとうれしい。帰れば、金麦」→“ 回来比去要多一些开心。回来的话,就喝金麦”)所以,在这样的压缩的生活中人们是如何释放压力的呢?答案当然很简单,就是消费。去居酒屋,去风俗店,订阅网飞,买啤酒.....早上(或者说平日)是集团的对内压缩,夜晚(或者说周末)是个体的对外爆炸,我想可以称这样的主体生活模式为劳动与消费的循环压缩机。


二 认同

     在中文的语境里有这样一种说法:进入社会。在日语的语境里同样存在着具有完全相同意义的说法:社会に入る、社会人になる。但在英文的语境里我没有遇见过这样的语言。之所以提到这件事并不仅仅是说一种说法的存在与否,或者是说即使说法不同,同样的现象仍然存在。重点是,“进入社会”这种语言代表的是一种意识形态,一种建立在劳动和消费循环压缩的生活模式下的意识形态。我觉得这里需要提出的问题是极其单纯的,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应该存在于承载着人与人的社会关系网络的空间概念“社会“之中,那为什么要将进入社会这种姿势作为一种概念进行确定?如果按齐泽克的阐释来看意识形态是一种对制造社会现实的,对于现实的误认,那在这里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进入社会”就是让你,作为一个系统零件,对贩卖自己的劳动时间产生绝对的认同,对劳动与消费的循环压缩产生绝对的认同,这种认同维持着”进入社会“的社会现实的存在。
     可能你是一个对自己的工作内容十分满意的人,不管是因为你擅长你的工作,还是因为你在繁忙的系统中得以避免产生对自己的存在的焦虑。你可能非常满足于每天早上挤电车去公司上班,在劳动时间内拼命表现得十分认真和努力,然后自觉地拖延一些时间下班来向他者表现你对工作的重视。你可能会对这样地生活很满足,但这就是所谓的既得利益者,你会因为满足于自己的个体经验的模型而选择无视系统的问题。你可能会觉得,我活的不错,我不觉得这个系统有什么问题。但是,很明显,也理所当然的,并不是所有人都”热爱“在系统中进行劳动,提升自己的劳动力同时贩卖自己的劳动时间。可以说有很多人都是不得不在这个系统中生活下去才进入系统,可能你正好碰到你喜欢的事情,你可以多做一些,但是遇到你不喜欢的事情该如何呢?所有人都喜欢他的工作是不可能的,并且就像Yanis描述的他的父亲那样,即使热爱钢铁,但也并不会无视并停止批判他所在的钢铁厂的劳动的问题。即使像我这样沉浸于思考、阅读、创作、建筑、设计的人,也不愿意在某个被限定的时间内压迫着做我喜欢的领域的事情。
     我并不认为如果你热爱你的工作,所以你将自己的所有时间投入到工作当中是错误的,但在贩卖劳动时间的系统中尽最大可能不多消耗自己一丁点的时间和精力,就是是对系统内在不公平的有效反抗。并且在这样的社会模型中,我想我们需要的是和在监狱里同样的态度:继续做着不得不做的工作,但不停止一刻对系统感到愤怒、厌恶和保持批判的思考,盼望着有一天能从系统中解放。对系统的不认同,对系统进行辨证的外部的反思,是瓦解支撑着系统的现实的意识形态的第一步。

三 劳动的界线

     关于劳动还有一点是我想要提及的,就是劳动的界线。工作的开始和工作的结束该如何划分?准备工作和工作该如何划分?如果说准备工作时间是算在工作时间之内,那准备工作时间的内容该如何定义?虽然像现在的日本的劳动法一样将一天之内在雇佣者的指示下不得不做的事情的时间定义为工作时间,但是除了打卡以及拿出公司的电脑之外的坐电车去公司,为了保证劳动力而吃一份早餐的准备时间,为什么不应该算在工作时间之内?当然,如果是这样的定义的话,那雇佣者会受到一定的损失,需要支付更多的工资。但是如果反过来,不将准备工作时间算在工作时间之内,那劳动者就不得不将自己的时间投入到工作时间当中补足准备工作的时间,这样就相当于劳动者免费提供劳动力。就像迪士尼的员工需要从大门走到工作岗位需要大量的时间,为了满足这样的时间安排就不得不投入自己的时间,那如此的时间为什么不算在劳动时间之内?虽然在这里提出疑问,但实际上当下的企业仍然不可能接受将通勤时间算在劳动时间之内。
     最近是日本大学毕业生刚进入公司工作的时期,在我的女朋友刚进入的文具公司伊东鸭的员工身上我看到的这样一种状态:公司的规定是9:00开始工作,员工会提前二十分钟左右到达公司开始进行准备工作以保证9:00可以准时坐在工作位置上。但是,虽然公司的规定是18:00结束工作,但员工并不会提前二十分钟开始收拾东西以保证18:00能够离开,而是在18:00才开始收拾东西直到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之后才会离开。最终,员工每天会为了公司在劳动时间之外投入半小时左右的时间,但不算在工作时间里。重点是,这种自我奉献更多表现为一种自发的自觉的行为,似乎这变成某种身份下的理所应当的姿势。即使劳动法表明为了工作有义务做的、不得不做的准备都应该算在劳动时间之内,但似乎存在着另一种规则,你为了公司将自己的劳动时间奉献出去是一种“普通”的行为。
     如果资本主义系统下的劳动本来就已经为资本家(雇佣者)提供了剩余价值,已经制造远远超越了劳动者得到的工资的利益,那企业又有什么理由在这种系统下让劳动者自我奉献更多的劳动时间呢?但我想更恐怖的是劳动者自愿的自我奉献。如果人们的认识仍然停留在这样阶段,不要说系统的整体变革,就连将通勤时间算在工作时间内的认识的改革都不可能。

四 不加奶油的咖啡或不加奶的咖啡,关于我
   
     最近在大公司打工的时候,我想起了初高中的状态。每天在自己不怎么想学的任务的高压下压迫自己努力学习,最终并没有真正为我带来知识。同样,学习在这里也拥有双重属性:内在的内容,也就是你所学到的知识(这一部分大多无关紧要),和外在的效应,也就是为了考上好的大学的媒介以及完成某个社会中的主体的普遍任务。
     对我来说学到东西最多的时间,应该是从大学到现在这几年。我是一个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有明确的计划,工作和学习都很努力的人,这一点我不会谦虚。现在我平时的日常生活中除了最多每周一次和女朋友一起出去逛逛杂货店之类,我基本上没有其他娱乐。从读书写作到料理,我都在尝试学习一些东西。从大学到现在的这几年,我基本上掌握着自己的时间,每天早上八九点开始学习一直到晚上一点左右,中间会有吃饭、小睡半小时和运动的主要休息时间,其他时间都是在做事情。但重要的是,我掌握着自己的时间,掌握自己的计划,即使在繁忙的日常中我也会做一杯咖啡,吃一个水果。有时候我会突然开始思考一些事情然后写下来,可能写到深夜……总之,没有各种规则限制和压迫我,我能更好地发挥我的学习工作能力,我想这是我这几年成长的关键。但是,如果回到一个极度自上而下的压迫的环境,进入一个权力支配的场域,我不会再拥有这样的自由,也不会有那样的动力。
     实际上从现在我的生活看来,我也是在每天早起做事,晚上很晚才结束学习工作,有时候为了自己家里运营的美术学校的事情会做事情到很晚。那这样和我去公司里早起晚睡加班最终结果不也一样吗?我想这里的问题就是齐泽克所说的不加奶油的咖啡和不加奶的咖啡的问题。虽然不加奶油的咖啡和不加奶的咖啡在结果上都是黑咖啡,但作为前提限定的不加奶油和不加奶是认识上的不同。所以对于工作生活而言这里唯一的区别,就是我的选择的自由。我是自己选择我想做的事情,自己选择我工作和学习的目的,自己选择我的时间,自己选择我加班或者不加班。我可以自己选择精疲力尽,也不愿意在他者的压迫下精疲力尽,即使结果都是精疲力尽。
     我有时会称自己为一个灾难机会主义左派。因为我不相信系统会停下来也不相信建立在现存系统上的系统性变革是可能的,但灾难总会让人不得不去面对破碎的过去和当下并建立一个新的生活方式,对此我有一些希望。但看见在当下的劳动和消费的循环压缩下的身边的人的服从和自我囚禁,我并不心疼也并不想帮助任何人。我很清楚我是有某种程度上的“特权“的,因为我不需要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放弃学习和一些享受而去拼命工作维持自己的生存,而我也很清楚有许多人面临着这样的现状。但是,即使这样我也不认为对于系统的服从和自我囚禁是理所应当的。与其期望着人类在系统的自我囚禁中获得短暂的幸福,我更期望着人类在对系统保持着愤怒和厌恶中艰难寻找解放的方法,我想人类的伟大之处在于此,当然,这只是一种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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