釐米

我頭靠在車窗上,高速火車穩定的震動沿著車身傳來,緩慢而不住地拍打著,那節奏讓我想到複音音樂中的數字低音,以管風琴演奏的那種。

窗外的鄉間風光,筆直的白樺樹間錯地向後飛逝,可能是二聲部,但看起來也像三聲部的賦格,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遠遠近近。比起顧爾德那種鏗鏗鏘鏘的演奏風格,這個聽起來比較像是李希特:嚴峻的詩意。

「啊,抱歉!」隔壁的乘客起身時不小心撞到我手肘,反射性地向我道歉。

我抬起頭來微笑著表示沒關係,那是個夏季打扮的少女,白色上衣以雙條細肩帶掛在雪白的雙肩上,同樣寬度的淺藍色肩帶歪斜的掉在左上臂上,應該是精心挑選過的胸罩吧!少女揚起了她那纖細而雪白的手指,一點也不在意我的視線地,把滑落的胸罩肩帶往上拉回到左肩上。

我那波爾多酒紅色的外套和白色襯衫下的背部,昨晚新誕生的抓痕微微地烈辣起來⋯⋯


「妳家就在巴黎里昂車站附近,這樣我比較不用趕時間」當然是個藉口,因為就算從六區的公寓搭乘計程車,里昂車站也不過是十五分鐘的車程而已。

但這位女友心領神會地答應了,我半夜背著行李來到她家時,來應門的她穿的並不是這個時間該穿的家居睡衣,而是她上班常穿著的襯衫套裝和高跟鞋,接過我的公事包的手指大概剛擦過潤膚乳,有著與年近半百的白種女性不相稱的光澤,口紅也重新擦過了,艷紅濃潤,一如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共同友人的生日派對上那樣,空氣裡飄著淡淡的嬌馬龍香水味。

那時她剛辦妥離婚,兩個小孩都交給了前夫,自己帶著兩個大行李箱離開了十六區福煦大街上的寬敞華廈,跨越大半個右岸搬到了十一區伏爾泰地鐵站附近的一個屋頂小公寓。我問她為什麼要選在十一區,不是離她辦公室七區的辦公室很遠嗎?她搖晃了一下右手裡的紅酒酒杯,左手執起了我的右手掌,眼神迷濛地看著,輕聲說道她唸大學時就住在那附近,跟一個男孩談了場很深很深的戀愛。

「你的手指,形狀跟他的好像。」

那一晚,在尚未裝上燈罩的燈泡下,未拆封的紙箱的環繞中,雪白的大床上,跨坐在我身上的她,用那沒了結婚戒指的手指,在我背上刮出了多道火辣的抓痕⋯⋯

站起身的少女接過了一個年輕人遞給她礦泉水和三明治,小聲抱怨了兩句後坐回了我身旁靠窗的位置。年輕人看起來剛從餐車回來,穿著印製著肯伊・威斯特頭像的白色T恤和百慕達褲,短而捲的頭髮架著雷朋太陽眼鏡。對著女友的抱怨,他聳了聳肩,在走道另一邊相對於我們的座位坐了一下來,我猜大概是滿座的狀況下,兩人被畫到了不相鄰的位置。

我起了身,對他說:「如果你們願意的話⋯⋯」

男孩雙掌放在胸前頻說無妨,女孩冷冷地看著男孩。我拿起了自己的東西,收起餐桌站到走道上。年輕人點頭說了聲:「謝謝你,先生。」拿起了自己的東西,起身換到我的位置坐了下來。我坐下來時目光和女孩正對上,她嫣然一笑地說了聲謝謝,但胸罩的肩帶已經又滑落了下來,誘惑地懸掛在雪白的左上臂上,懸掛一旁的金褐色頭髮在透過車窗照入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從巴黎里昂車站到坎城的高速火車其實只有前半段是高速,過了馬賽後就進入蔚藍海岸的山區地勢,子彈造型的車頭也走走停停。對於每年這個時候都得到坎城工作的我,朋友們總是無法理解為什麼我不坐飛機到尼斯再換車子,就像其他人一樣。

但我這個人在工作上有點脾性:我需要時間來轉換空間。

蔚藍海岸和巴黎的空間太過異質,飛機從歐赫里機場起飛不到一小時半就能抵達,這種被強力置入空間的感覺也許適合度假——事實上度假的目的可能就是為了這種強力置入也說不定——但以我的工作來說是完全的負債,沒有任何好處。

搭高速火車則需要足足五個小時的時間,沿路會經過各種引起不同聯想的站名:里昂、亞維儂、艾克斯—翁—普羅旺斯、馬賽等,那些藍天綠樹下的石牆,在馬路中央潺潺的噴水池,還有住在其中的女友們。

住在艾克斯的愛莉兒也常穿白色細肩帶棉質上衣,不過她是拒絕胸罩束縛的女性主義者,有好多秋高氣爽的日子,我們坐在翠綠的葡萄藤架下,聊著解構主義。

「我的意圖是要把人們以為透過這些語言所理解的給謎樣化。」德希達這樣說過,愛莉兒表示。

我搖晃著手中的酒杯,白色蘇維翁葡萄種那不甚清澈的香味穩定地飄散出來,愛莉兒斜靠在老舊的木椅,雪白上衣的左肩帶坍落在左手肘旁,連帶著把V字領旁相應的部分斜斜扯落掛著,她那削瘦的鎖骨下,雪白的肌膚僅僅微微起伏著,穿過葡萄藤灑落的午後陽光中,我瞇著眼睛,似乎看到被謎樣化的小巧的葡萄,從坍落斜掛著的雪白上衣邊緣半露了出來。

幾乎每個男性朋友都羨慕我的工作,因為我可以看到全世界男人最想看到的胴體——或者說他們一廂情願以為自己最想看到的胴體。

但看過太多比例過度完美、曲線極盡苛求的各種膚色的胴體,其代價是外人不為所知的。

曾經,一個青春正盛的女友重重甩了我一巴掌,怒氣沖天地在維多莉亞的秘密外面套上了帛柏莉經典風衣後,狠狠甩上門,消逝在午夜的聖日耳曼哲沛大道上。

也曾經,我在日正當中的艾德加・奇內廣場旁的可麗餅攤外面等一個多小時,只因為幫我製作可麗餅的女士拿著專用刮勺在黝黑的圓形鐵板爐上畫出米黃色的半圓時,上臂下垂的贅肉晃動得讓人目眩,在我的詢問下她瞪大了眼睛,眼角的細紋隨之撫平,當我接過她仔細包好的可麗餅時,包裝的油紙上面用潦草的字跡寫著她的交班時間和電話號碼⋯⋯

曾經,我在面對十字大道、眺望著一片蔚藍的卡爾登飯店裡,那裝飾藝術風的房間屋頂下,在佳人姍姍來遲之前,筆記型電腦架在大腿上就那樣沈沈睡去。

也曾經,我在尼斯法國路的暗巷中,和打扮俗豔的高大壯碩的北非裔女性糾纏著⋯⋯

「女士先生們,在幾分鐘之內TGV將抵達坎城車站,我們希望您這次搭乘得愉快,在下車前請檢查,別忘了任何東西,法國國鐵祝您有一個美好的旅途。」男性的聲音從車內那正常運作的廣播系統傳出。

我起身將波爾多酒紅色的外套脫下拎在右手上,將襯衫袖子半捲到手肘位置,左手解開了第一顆扣子,輕輕墊腳取下了擱在行李架上的相機包,背到左肩上,這才注意到女孩和男孩不知何時早已離開了,他們的位置上坐著一對老夫婦,正以德語低聲爭論著什麼。

走出坎城車站時,拉著行李箱等候著計程車的人們排成了長龍,我一身輕便地逕自過了街,往熟悉的海邊的方向走去——這次雇用我的品牌事先就已經把我的行李箱和攝影器材箱在巴黎取走,連同其他工作人員和模特兒的行李箱一齊送到了坎城,所以我只隨身帶了自己閒暇之時使用的萊卡M9相機以及28釐米老鏡。

「巴黎是50釐米,坎城是28釐米。」帶我入行的老鳥當年這麼跟我說道。

這句話,一直要等到我自己也過著兩地來回的生活多年後,才算有一點領悟。

巴黎的偉大是抽象的,在巴黎的街道,鏡頭中的角色都只能跟這個偉大而抽象的存在做一對一的對話,50釐米的焦長是最適合的,帶著沒有頓點的詩意。

坎城的偉大則是由影展所賦予的,是可以評審的,是可以挑戰的。如果要抗拒評審和挑戰,光是靠寫實的50釐米是沒辦法的,28釐米的視角中,可以有蔚藍大海,可以有沙灘大道,可以有富麗樓堂,可以有奢華階梯,可以有喧囂宴會,角色才能依附其上在畫面中誕生。

巴黎也是流動的,布列松、杜瓦諾、海明威和拉格斐,美麗的古老建築越是巍峨矗立始終如一,鏡頭中的角色就越瞬間飛逝,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個扭腰,一個回首,都在50釐米下晃動而真誠地定著。

坎城則是框架著的,從伯格曼、維斯康提和安東尼奧尼,到溫德斯、歐特曼和波蘭斯基,再到范桑、王家衛和阿薩亞斯,坎城被這些巨匠們框架著,鏡頭下的構圖總得仔細佈局,深怕一個不經心就辱了曾經走過紅地毯的這些大師們。

在海浪拍打著沙灘的聲音中,我信步走下了階梯,和熟識的侍者領班握了一下手,挑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將相機擱在矮桌上,面向大海在躺椅上坐了下來。

不管是這間包利海灘餐廳或者卡爾登飯店的禮賓領班,都知道我這個逃避現實的習慣——在進入那華麗的時效地獄前,我總會在這裡先慢慢喝完一杯馬丁尼,才會心不甘情不願地到飯店登記。

「您的馬丁尼,先生。」私下總是以第二人稱稱呼我的皮耶爾,在幫我上這杯每年慣例的特調馬丁尼時,總是捉黠地用第三人稱尊稱我,還稱呼我先生。

「謝謝。咦?安東尼歐呢?」我起身拿起酒杯,啜了一口馬丁尼,好奇地問道。皮耶爾和來自義大利的安東尼歐幾乎是這間餐廳這個季節的招牌,不管是常客或者遊客,沒有人會忘記這兩張美麗的臉孔。

「他啊?今年沒來,聽說好像是到了麗渡那邊去了。」皮耶爾的表情看不出是否壓抑著失望。

原來如此,我又啜了一口馬丁尼,把太陽眼鏡移回了鼻樑上,舒服地躺下,眼角餘光看到皮耶爾微微欠了身後,踩著漂亮的步伐去招呼另一張躺椅上的客人。

我曾經用50釐米拍過皮耶爾抽菸的神情,也曾用28釐米拍過安東尼歐穿著白色燕尾服、端著乘載著香檳杯的銀盤、穿梭於品牌客戶舉辦的私人派對裡讓人目不暇給的窈窕倩影間
相較於皮耶爾在喧囂中有時候掩蓋不住的寂寞,安東尼歐則永遠是露出雪白牙齒擁抱人群的。兩個人都非常受到這個季節來到這片沙灘的女性們的愛慕,不管是和我一起合作的年輕模特兒們,或者特地在沙龍仔細染過頭髮才飛來的品牌客戶高階主管們。

但包括我在內為數不多的圈內人都知道,其實安東尼歐在這個季節來到坎城打工時,從來不租公寓的。在沒有需要夜訪某些飯店豪華套房的時候,他總是認份地在下工後坐上皮耶爾的輕型機車,回到市郊的小公寓。

聽說安東尼歐在義大利其實也是居無定所,看過他住民證的幾個義大利友人,信誓旦旦地說登錄的地址屬於托斯卡納地區一個高貴的姓氏所擁有,關於他其實是沒落貴族的謠言也不脛而走。

相較之下,皮耶爾來自里昂一個很普通的公務員家庭,兩個姊姊都已婚定居在巴黎,硬是要追查家世的話可能頂多追溯到亞爾薩斯省那長年曖昧的德法歷史吧。

有一次下工後的酒敘,皮耶爾問我可不可以幫他和安東尼歐拍照,他們都看過不少年老衰疲的身體,希望早點記錄下自己正盛的春華。我一口答應,帶著醉意拿起了相機,調整了一下沙灘上高腳瓦斯燈的角度,仔細測量了破曉前的背景光亮度,並搭配那同樣帶著醉意的藍色換上了適當的濾鏡。

安東尼歐卻在最後一刻遲疑了,兩人在我面前夾雜著義大利語和法語大吵了一架。安東尼歐扯住皮耶爾的襯衫領袖時,我及時拉住了他那如阿爾卑斯山健美的二頭肌,才沒讓他碩大的拳頭落在皮耶爾高挺俊俏的鼻子上。

那是上一季的事情嗎?我不記得了,也許吧。但我不認為這是今年安東尼歐今年缺席的理由,他們都太年輕,太美好,太多未來,這樣的小齟齬擋不住他們的。但這大概也是皮耶爾真正害怕的,如果不是因為這種小事,安東尼歐今年缺席的原因可能是他所不敢也不願意想像的。

曾經有一個合作的模特兒對我說她愛上了安東尼歐,我花了點時間才勸退了這位來自成都、有著一對一百二十公分長勻稱雙腿的中國女孩。鏡頭下的她也許風靡了無數對中國懷抱綺想的白種男性,但我不認為她能承受兩個白種男性身體交疊的畫面。

很多人說時裝模特兒界是殘酷的世界,我覺得這種說法太過隨便輕忽。

時裝的本質是瞬間即逝,當卡爾用仍帶著些微德語口音的法文含糊不清地說他只為了當下而活時,我想到的是尼采的權力意志,世界不過是一團混沌的能量,彼此交互傾軋塑形。

如果外人批評這個世界殘酷,那麼也大多是從他們小資產階級的眼光:幸福人生、職業成就之類的,對他們來說,席爾背著萊卡相機和海蒂牽著三個小孩的畫面,才是這個產業從業人員的生涯頂峰,但對我們來說,海蒂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某秒某微秒曾經在鏡頭下一閃而過的眼神,那從成千上萬張底片中一躍而出的眼神,才是她存在的意義。

雖然只有一次,但我曾經親眼看過海蒂那眼神,儘管她那完美得過分的胴體耀眼地橫陳在攝影棚裡,但多年後我記得的只有那一瞬間的眼神,海蒂是活在那一瞬間的,她給予我那一瞬間後,就作為一個凡人走下了我專屬的舞台,留下卡爾和我們這樣的人繼續不斷移動追逐著類似的一瞬間。

而那樣的一瞬間我曾經在年收數千萬美元的巴西裔模特兒身上看到,也曾在還在力爭上游的挪威少女身上看到;曾在教養過優的日德混血模特兒身上看到,也曾在土氣未脫的來自湖南的少女身上看到。

這世界一點都不殘酷,殘酷的是對於這世界有著錯誤期待的外人們——你們將在從未看過那一瞬間的狀態下,在郊區的雙車庫平房中慢慢地肥胖而死去!

我仰頭將最後一滴馬丁尼送入喉嚨中,然後將一張二十歐元的鈔票壓在了煙灰缸底下,起身離去。


———


「亨利・米勒都叫女人『孔兒』,你也是這樣看我嗎?」

女孩突然抬起頭來問我,那仰望著的雙眼黑褐而深邃,高挺的鼻子兩旁散落著淡淡的雀斑,輕啟的雙唇濕潤而紅艷,嘴唇上方的薄薄地鋪著一層纖細但可見的寒毛,攏在耳朵後面的頭髮和雙眼一樣黑褐而深邃。

「妳終於讀了【在巴黎的屋頂下】了?」我伸出右手捧住她的臉,看著她那完美無瑕的臉蛋說道。

她並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原來如此。不過米勒也說過:人的目的地從來就不是一個場所,而是一種新的看事情的角度,所以大概就是那樣的意思吧⋯⋯」我的手指沒入她柔軟的頭髮,低頭吻了她的額頭後,從沙發起身,小心地避開跪在我面前一動也不動的她,撿起了掉落在床邊的內褲順手對折後放在床鋪上,向浴室走去。

我認識的男人中,有不少都是在這個微妙的淋浴時刻裡,用上他們其實很少驅動的大腦,思考如何順利告退離開的藉口。

我卻跟他們相反,在蓮蓬頭強力的水柱沖壓下,我的想像力無限膨脹,外面房間裡的女性現在到底在做什麼?在想什麼?光是這樣,有時候和我的年齡不相稱的精力反而會自然地復甦,以至於低頭望著自己身體的反應時,都會不覺莞爾。

不過今天那想像力並未能讓我重返青春,可能是已經跨過熟悉的界線的關係吧。

沖完澡走出浴室時,發現女孩還維持著同樣的姿勢,纖腰拋出曲線後滑落在略微外擴的臀部上,雙腳併攏地跪在沙發前,腳掌略為失血而發白,腳趾圓而小巧,不甘願地頂著鋪著地毯的木頭地板,雙手上臂緊貼著上身,手掌大概是撐在大腿上吧,桌燈在黑暗中投射出的三角錐光體籠罩著她,華麗地起伏著的背部曲線上,緻密的體毛映射著金黃。

我套上了內褲,坐回沙發上她的面前,她低著頭,臉被垂在兩側的頭髮遮住,表情看不太清楚。

海風穿過了濱海大道,吹得白紗窗簾不住拍動。窗外昏黃的路燈光線漫射進到房中,熱鬧人聲偶爾伴隨著歡愉的尖叫遠遠地傳來,我拿起了擱在一旁圓桌上的透明酒杯,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巴黎莫瑞斯飯店那金碧輝煌的套房。

「我畢業後想去巴黎找工作⋯⋯」我沈默地啜著被融化的冰塊稀釋過頭的純麥威士忌,啜到第三口時時,她突然抬起頭來這麼說道。她的表情和平常一樣,看不到太多激動,也沒有特殊感動,某種程度來說跟三年前在我撥了小紙條上的號碼一小時後,她出現在我飯店房間門口時,一模一樣。

事實上,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她的表情根本就跟三年前我查看她的身分證時,上面貼著的大頭照一樣,那種根據地鐵站設置的自動拍照機所給的語音指示所拍出來的樣子。

「嗯,那妳確定要來之前再跟我講一下,我來問問幾個朋友。」我俯身想吻她,但她別過頭去,頭髮傳來淡淡的香味。

她拾起了散落在沙發旁的地上的餐巾,擦了擦嘴唇,然後俐落地起身,一點也看不出剛以同樣姿勢跪了大半小時。背對著我,她撿起了散落在床上的內衣褲,半小時前才在我的暴力下被無禮地擠壓衝擊的臀部,帶著些許的瘀紅,圓翹地直挺在我眼前。

她先套上了僅僅足以覆蓋亨利・米勒用來指稱女人的部位的大小的內褲,然後先左手再右手地套上了尺寸略小的胸罩。在她吃力地試圖扣上胸罩的背釦時,紫色的肩帶從她窄而小巧的左肩滑落到上臂,我反射性地拿起了沙發旁圓桌上的萊卡相機。

「喀擦!」

她聽到聲音後稍微停頓了一下,但並沒有回頭,接著扣上了胸罩,拉好肩帶,然後套上那柔軟而貼身的黑色連身洋裝,走到門口的旁的鏡子前仔細地檢查並撫平衣服上的皺摺。透過鏡子所看到的她,仍然帶著地鐵站裡那種自動拍照機式的表情。然後她轉身在房子裡轉了一圈,找到了散落兩處的銀色吉米・周高跟鞋,以及有著細長背帶的聖羅蘭黑色皮包。

這整個過程中我彷彿空氣一樣,是理所當然但視而不見的存在。

當房門隨著安娜苡絲遠去的腳步聲轟然關上時,我突然有一種胃液被急速抽空的感覺,某種熟悉的液體翻滾向上經過食道⋯⋯

「安娜苡絲,我不知道如何告訴妳我的感受。我活在永恆的期待中,妳來的時候,時間就像夢一樣逝去,只有當妳離去後我才能完整地感受到妳的存在。然後那為時已晚,妳讓我麻痺了。」


———


我氣喘吁吁地登上了最後一級石階,只見到走在我跟前的愛莉兒雙手拄在腰上,站在懸崖旁眺望著在海天連成一片的蔚藍。我踉蹌地走到她身旁,勉力並肩站著,大氣喘個不停,背上的指甲刮痕又開始燃燒起來。

「大叔,你真的一年不如一年耶!」她雙手攬住我的右手臂,捉黠地說道。

「妳媽如果聽到妳這樣講,應該會超開心的吧,當年我們一起去爬少女峰時,我總得三不五時停下來等她呢⋯⋯」我喘著氣地回著嘴。本來笑靨盛開仰望著我的愛莉兒,突然臉色一沉,緊閉雙唇,鬆開了我的手臂。

「走吧!到工作室那裡還要走上好一段路呢!」她背著登山背包,頭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去。

她所說的工作室,是我一個多年的老友所開設的。從綜合理工學校畢業後就直接到飄洋過海到華爾街工作的他,連續經歷了八十年代的垃圾債券泡沫,九十年代末期的網路泡沫,還有這個世紀初的連動債泡沫。厲害的是他每次都提早一年到兩年全身而退,雖然沒能賺到某些同儕在最顛峰的時刻令人咋舌的收入數字,但反過來說也省去不少訴訟和牢獄之災,更重要的是少了最瘋狂的職業追逐,他總是能一邊過著豐富有趣的自由人生。

雷曼兄弟倒閉後,本來還領著某大投資銀行穩定高薪的他,決定辭職搬回法國。結過兩次婚的他,兩任老婆都是美國人,一個是華裔,一個是韓裔。兩次婚姻三個小孩,兩女一男混血都混得徹底,都無法正確發出法語氣音R,基本上是百分百美國人,雖然小時候跟著父親回到過巴黎幾次,但任何隱藏的法國基因從沒覺醒過。因此當他決定搬回法國時,監護權本來就都在兩個母親那邊的三人都毫不猶豫地說:「請自便」。拜優秀的個人律師所賜,他的贍養費負擔也不高,所以相對來說可以無事一身輕、說搬就搬地回到法國。

他的名字是尼可拉,美國同儕和朋友們要不就叫他「尼克」,要不就叫他「尼可拉斯」,不管是哪一種,都不是法語的唸法。

基本上算是半退休的他,像其他華爾街投資銀行家一樣地在普羅旺斯買了個小酒莊,不到一百五十公頃的地,他也接收了原酒莊的團隊,一切像是沒事地繼續釀造著白酒和粉紅酒。他另外在蔚藍海岸稍微內陸一點的地方弄了這個工作坊,大老遠從日本佐賀請來了工匠,蓋了八公尺高的窯,莫名其妙地開始燒起有田燒來。

至於我們為什麼會變成好朋友,其實是不打不相識。當年我們倆都曾經追求過愛莉兒她媽,三個人常常一起在奧德翁劇院附近喝咖啡,但我們最後都輸給了一個國家行政學院的男孩子。

此君不只順利贏得芳心,還把我和尼可拉都變成自己的朋友。他們的婚禮時,我擔任男儐相,尼可拉因為正在忙一個併購案無法出席,取而代之地,他買了頭等艙機票將曼哈頓最一個知名甜點師傅飛到巴黎,設計製作了三公尺高的婚禮蛋糕。當時的社會黨秘書長也受邀出席婚禮,他看著這個美式風格的巨型甜點猛搖頭的畫面,在網路上還找得到,是愛莉兒從錄像帶翻拍轉檔後上傳的,和其他這位意外成為第五共和現任總統的諷刺影片並列觀看數前十順位。

「 是愛莉兒嗎?歡迎,歡迎。」額頭一路禿到後腦杓的尼可拉滿頭大汗的走出來迎接我們,和愛莉兒左右左地親了三次臉頰後,轉頭對著我說:「你哪位啊?」

「我國稅局啦!」我不甘示弱地回嘴,然後兩人哈哈大笑地緊緊擁抱,此時我感受到來自他那巍峨飽然的腹部的有點噁心的擠壓,以及夾雜著汗臭的體味,他那濃密而捲曲的胸毛奮力地從汗衫領口爆炸而出,我腦中突然閃過他跟華裔前妻在加州納帕谷酒鄉舉行的婚禮中,改良式旗袍那大大的開衩下展露出的雪白的豐美大腿,在盛夏的陽光下閃耀著的樣子

我們一起走進了工作室的廚房,我在木桌前坐了下來,愛莉兒則裝備檢查似地數著掛在牆上的黃銅鍋具。尼可拉打開了流理台下的櫃子,取出中型的摩卡壺,順手旋開,將下層放在水龍頭底下裝滿水,在中層放入適量的咖啡粉——他總是直接從義大利訂購新鮮烘培、研磨成摩卡壺專用的顆粒大小的咖啡粉——旋上那中國塔樓似的上層後,轟地一聲扭開了瓦斯爐,將摩卡壺擱在上面。

一旁的愛莉兒正在順手將兩個鍋具對調位置,尼可拉見狀笑了出來,搖了搖頭,回身把三個有田燒咖啡杯放在了桌上,顯然是最近的作品,因為花紋的複雜度比起兩年前他送給我的又更上了一層樓。

「你後來還有再見到理子嗎?」尼可拉聞言搖了搖頭,神情淡然。

有時候我覺得在他所娶過、交往過或睡過的亞洲女人中,嬌小而平胸的理子可能是他唯一投入過真正感情的。他單身赴任派駐在倫敦時,理子正好被家族送到倫敦留學,他在一個投資銀行家朋友的宴會上與理子相遇,看著穿著和服的她,用不是很流利的英語介紹著自己家族代代相傳的有田燒事業時,儘管因為酒精和口音的關係,他理解得了的部分不到一成,但還是深深地墜入了。

工作不忙時,他會陪著她去柯芬園看【蝴蝶夫人】,去維多莉亞・艾伯特美術館看瓷器,去巴比肯藝術中心聽艾爾加的交響曲,去海德公園聽保羅・麥卡尼⋯⋯等。不管出席什麼樣的場合,理子總是穿著和服,在尼可拉的印象中,不管是服裝本身乃至於腰帶或頭簪,從來都沒有重複過。有和服打扮的嬌小女子陪伴身旁,說不搶眼是騙人的,那種搶眼對尼可拉來說當然是一種醺醺然的自我陶醉,尤其不管在什麼場合遇到認識的人,理子總是簡單地自我介紹後就輕輕抿著嘴唇,那種自持的模樣讓尼可拉特別心動。

但是理子從沒和尼可拉上過床,一次都沒有。

深知尼可拉那無可救藥、高度政治不正確的亞洲癖好的好友們都無法理解,到底是理子不讓尼可拉,還是尼可拉沒有嘗試過,我們不得而知。不論如何,理子就這樣完成學業,回日本去了。

臨走之前她把一個酒紅色的髮簪留給了尼可拉作為禮物,記性非常好的尼可拉完全不記得在哪次約會中理子戴過這個髮簪,面對詢問,理子不置可否,欠了欠身後就踩著足袋和草履,碎步地走出飯店大廳,上了黑頭車。

雷曼兄弟倒閉後,尼可拉在搬回法國前,隻身前往日本待了好幾個月。雖然他沒有說,但我們都猜得到他是去尋找理子了,也許還像偵探或者愛情小說那樣帶著那隻髮簪到處詢問也說不定,他是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摩卡壺發出了咕嚕咕嚕地沸騰的聲音,尼可拉將火關掉,愛莉兒挨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挑了有著靛藍底色、滿佈金色山茶花紋路的咖啡杯,尼可拉先幫她倒了咖啡,然後才依次幫我和幫他自己斟滿杯子。

「妳博士論文寫得如何啦?」尼可拉問到,愛莉兒用銀色小湯匙攪拌著眼前杯中的黑褐色液體,顯然無意回答這個老生常問,反而岔開話題地轉頭問我:「大叔你沒有幫尼可拉叔叔拍過他的有田燒作品嗎?」

「這傢伙只會拍女體啦,哪懂得有田燒,才不想讓他那種華麗的攝影風格毀掉我的創作精神哩。」尼可拉嚷嚷著,半認真半誠心地,毫無開玩笑的意思。

我看著我眼前的咖啡杯,那精緻的、蔓延攀爬的金色紋路,雪白的底色,其實隱隱透露著肉慾,壓抑著膨然而起的那種。

「話說回來,今天剛好有開窯,你們要參觀嗎?」

廚房的隔壁就是工場,煙囪吐著黑煙,走進工場,撲面而來的是炙熱的空氣,磚塊砌成的窯比起上次更顯黝黑。尼可拉在窯前蹲了下來,打開窯口的小鐵門,隨之捲起一陣熱氣流,火光搖曳,映著他那開始下垂的鬆垮雙頰一片酒紅。

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晚,理子背對著我,褪下白色的長襦袢時,扁平而外擴的臀部的模樣。她咬著右手背、極力壓抑著的呻吟聲彷彿又在我耳邊響起,髮簪在她扭曲著身體用頭頂住榻榻米時,掉落在一旁,散開的黑長直髮,在日光燈照射下呈現誘人的艷青色,和平躺在榻榻米上的酒紅色髮簪呈現極度媚惑的對比,我盯著那對比,加快了身體的動作,晃動的酒紅色殘像留在了我的視網膜上,那是和現在眼前看到的尼可拉雙頰一樣的紅⋯⋯


———


「好,收工。」我檢查完助理在筆記型電腦上初步整理的照片後,拍了拍手向大家宣佈。

化著濃妝、衣不蔽體的高挑白種女子聞言放下了撐在纖腰上的細長雙手,一聲招呼也沒打地,在化妝師的陪伴下走向隔壁的房間。原本手持著反光板的戴著黑框眼鏡的男孩,將反光板反覆摺疊收進了開敞著的鋁製工具箱,俐落地接過我手上的單眼相機,拔掉立式閃燈的插頭,開始捲起電線來。白襯衫黑背心的黑人飯店侍者端著盤子走進房裡,將散落在茶几上乾涸的濃縮咖啡杯和聖佩利格利諾礦泉水的空瓶收到了盤子上,微微欠身後走出房間。有著黑褐色亮麗髮質的中年白人女性遮掩不住眼角的細紋,闔上了手中的檔案夾跟我點了點頭,然後看著手上的行動電話走出了房間,嬌小的年輕亞裔女孩忙不迭地跟了上去,一手提著有點年紀但保養得很好的凱莉包,一手接過那厚達三十公分的檔案夾。

「尚盧,今天先到此為止嗎?」助理熟練地操作著修圖軟體一邊快速檢查著最後幾張照片的高光區域,一邊向我詢問。

「是啊,剩下的帶回巴黎做吧,反正最後的簡報會是在克利希的總部辦公室。」我邊滑動著智慧手機的螢幕,檢視著過去三小時來累積的新通知,邊漫不經心地回應道。

「了解了。那我先回飯店房間把檔案備份到伺服器,那邊的網路比這裡快多了。」助理將最後一張照片檢查完,按下快捷鍵回到瀏覽畫面,像是自我肯定似地點了點頭說道,然後闔上了筆記型電腦,輕輕拔下充電器,順手將電線纏了幾下就連著電腦一起丟進碩大的黑色背包中。

「備份完就過來包利,今天最後一天了,晚上好好放鬆一下,明天回巴黎後還有得忙的。」我從手機螢幕中抬起頭來,對這個出身自上塞納省的年輕人說道,他輕快地回應,然後和整理完工具箱的年輕男孩一起離開了房間。

我將手機放進了長褲口袋,環顧著空無一人的邊間套房。

不一會兒前這個空間還迴盪著快門聲、閃燈回電的滋滋聲和我的指示聲,現在只有從敞開的窗戶傳入的嘈雜人聲和遙遠的海浪聲。我把為了攝影被暫時收納到角落的單人沙發椅拉到了窗前,坐了下來。

漸垂的夜幕上,刷染著幾道流連不捨的紅霞,地中海盡頭拉出一道無法忽視的弧線,那益發深邃的藍上不定地映照著幾縷紫紅,前後層疊的白色浪線緩緩地朝著海岸的方向前進,彷彿聽得到拉威爾的【波麗露】中那穩定的四分之三拍軍鼓聲。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波麗露】首演是一九二八年,在巴黎歌劇院,由波蘭舞蹈家尼金斯卡編舞,傳奇指揮家安塞美在樂團成員的杯葛下棄權,由一個出生於倫敦的英國人取代。當時距離大戰結束也已經十年,也才剛十年,拉威爾筆下那不斷重複的軍鼓旋律,在首演聽眾的耳中,不知道有沒有引發任何不必要的暗示。

樂團編制包含了短笛、長笛、雙簧管、柔音雙簧管、英國管、單簧管、低音單簧管、巴松管、低音巴松管、倍高音薩克管、高音薩克管、次中音薩克管、圓號、D調高音小號、小號、長號、大號、定音鼓、小鼓、大鼓、鈸、鑼、鋼片琴、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以及豎琴。

其中柔音雙簧管是雙簧管的變種,是十八世紀前半在德國發展出來的,聲音較巴洛克雙簧管為甜美而動人,因而得到「愛情雙簧管」的法文名稱。

在拉威爾的【波麗露】中,愛情雙簧管是在第四段重複中進場,跟在第二長笛之後,走在法國號之前。如果以做愛來說,大概就是愛撫階段尾聲之後,進入身體之前,那綿密漫長的吻吧!

最少在美國人那簡單的線性邏輯中是這樣的。

在達德利・摩爾和茱莉・安德魯斯主演的電影【十】中,事業有成的中年好萊塢作曲家,在跟演員女友吵架之後,突然陷入精神上的中年危機。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一位即將結婚的新娘,深深地著迷,不由自主地尾隨她到婚禮現場。電影的中段,女配角的新婚丈夫因為意外而住院,作曲家和女配角得到獨處機會,在飯店房裡吸了大麻後,女配角玉唇輕啓:「你有沒有在【波麗露】的音樂中做過愛?」

「你不覺得那簡直腦袋簡單到可悲嗎?」

愛莉兒有一次帶著嫌惡的表情這麼跟我抱怨,但她抱怨的對象不是電影——這部電影也不是她的年紀會看過的——而是她在摩納哥的飯店酒吧邂逅的一個中年老美。幾杯雞尾酒下肚後,她帶著這男人回到自己房間,男人一邊熱烈地吻著她一邊脫下無名指上的戒指,她則很有效率地褪下男人的衣服。

但兩人倒在床上愛撫時,男人竟然突然喊停,說想要放音樂,接著裸著肥碩而毛茸茸的身體,在衣服堆中翻出原本放在外套口袋中的智慧手機,戴上老花眼鏡,滑動了半天,終於滿足地按下播放鍵: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我聽到這裡不覺「噗哧」笑出聲來,彷彿看到老美裸體抱著衣服被愛莉兒趕出房間的樣子。

愛莉兒瞪了我一眼,將細肩帶白色上衣脫了下來丟在沙發上,褪下了丁字褲,雙手扶在坐在椅子上的我的肩膀上,跨站到我面前。我還盯著那對鮮豔欲滴的嬌小葡萄時,她已經將嘴唇貼了上來。

在感受到她舌苔的觸感同時,我同時感受到她纖嫩的手指,溫柔地纏繞在我的性器上,指尖巧妙地刺激著,導引著,沒入⋯⋯


———


「安東尼歐!你這些日子到哪去啦?」

本來還在跟我討論著在野黨的惡劣處境的品牌行銷主管,在看到那白襯衫黑背心、高大俊美的身影時,不顧我們對話進行到一半,立刻把我拋下,手持著喝到一半的香檳迎上前去。但她的高聲呼喊,和其他簇擁著安東尼歐的女性品牌管理階層嘴巴一張一合所吐出來的東西一樣,都被震耳欲聾的電音背景音樂給掩蓋了。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在酒吧正中央臨時搭建的圓形舞台裡,留著俏麗短髮的女性DJ單手將巨大的耳機壓在左耳上,另一隻手專注而快速地在蘋果筆記型電腦、黑膠唱盤、混音控制器之間跳躍著。圍繞其周圍的是一群忘神熱舞著的年輕人,青春的身軀在閃爍不定的彩色燈光照射下扭動著,讓我想起大學時代在顯微鏡下看到的染了色的有機活體。

被歐巴桑們環繞著的安東尼歐遠遠地注意到了我,原本就很陽光的笑容咧得更開了,用力做出唇形給我看:「我馬上過來!」三個音節的版本,顯然是義大利語。

我舉起杯子致意,搖搖手告訴他慢慢來,然後轉身將已經乾涸的杯子放在吧檯上。吧檯領班原本站在吧檯尾端,緊盯著兩個年輕酒保忙碌應付著絡繹不絕的賓客,看到我的杯子一落到桌面,立刻趨前過來將杯子收走:「接下來要喝什麼呢,尚盧?」

「稍等一下好了,我去透透氣。」

我信步走到沙灘上,原本震耳欲聾的背景音樂,像是脫離了結界般地,不合乎物理特性地聲量銳減。我走向緩緩起伏拍打著沙灘的海浪,直到最具侵略性的一波浪緣碰觸到我的菲拉格慕皮鞋鞋尖為止。迎著徐徐吹來的海風,我用雙掌圍住了打火機,點燃嘴中的香菸。

十多米外的沙灘上,一對剪影牽著手,來回跳耀著閃躲著浪花,不時發出喜悅的尖叫聲。背光的黑色軀體輪廓,毫無顧忌地散發著青春的費洛蒙,身形略高略寬的剪影突然低身貼近較為嬌小的剪影,一使力將小剪影放到了右肩上抬了起來,不顧小剪影拍打著自己的背部,進一步走進了海中,然後將後者丟入海裡。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我情不自禁地朝他們的方向舉了步,就在猶豫不決間,小剪影從海水中站了起來,掙扎地撲向了站著的大剪影,將其撲倒在同樣漆黑的海水中,兩者扭曲著糾纏著,在來回撲打的海浪中斷斷續續地搏鬥著,最後兩者都筋疲力竭似地,半走半爬地回到了乾燥的沙灘區域,並肩躺了下來。

「要嗎?」

把我從觀者心態抽離出來的是安東尼歐,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我身邊,遞到我眼前的手捲菸的煙頭火光黯淡,空氣中的海水鹹味裡混進了一股淡淡的藥草味道。

「先不要吧,我還有幾個客戶要招待,她們醉倒前我得維持清醒。」

「不愧是尚盧。」安東尼歐比我還高半個頭,英語帶著濃濃的義大利腔。他將手捲菸放回嘴中,緩緩但用力地吸了一口,但並沒有把煙霧吐出來,隨著他胸膛的起伏,我彷彿可以看到那誘人的迷霧穿過他的氣管進到了肺葉,分散再分散,滲入最細微的微血管裡,然後被血液帶走,遊走到全身每一個末梢。他那半張的眼角濕潤了起來,宛若希臘雕刻般的側臉在人造光和月光的混雜照射下,呈現一種希區考克的色澤。

我吸了一口自己手上那普通至極的香煙,徐徐吐出,朝剪影情侶的方向看去,只見兩個剪影已經緩緩地糾纏結合為一,像是擱淺的海獅一般地,在沙灘上蠕動著。

「這次還住皮耶爾那邊?」

安東尼歐搖了搖頭,舉起了左手拿著的玻璃杯啜了一口,然後把酒杯遞給我。杯子才剛湊近臉,刺鼻的藥草香味就穿透空氣中的海水味迎面撲來,我也啜了一口,那熟悉的濃烈瞬間侵入腦幹,黑暗中杯內的液體透著綠色的光芒,招喚著記憶中那無數在懸崖上面著大海,閉著眼睛傾聽的時刻。

「我要結婚了。」

「哦?」雖然是每年只見這麼一兩週的朋友,但突然聽到這個消息我還是有點意外。

「我爸要我回去接家族的品牌,因為大哥看起來是會留在北京不回來了。」

「未婚妻?」

「佛羅倫斯出身的,我們兩家交往很久了,小時候假期常在麗渡碰到,但她中學就到英國上寄宿學校了,之後就一直沒見過面,我跟她姐還比較熟一點。」那讓全世界所有男人都嫉妒的臉龐邊說著邊眨了眨眼。

「皮耶爾呢?他知道了嗎?」

「嗯⋯⋯」他咂了咂舌,吸了一口手捲菸,這回將煙霧給吐了出來,又啜了一口苦艾酒,然後平穩地問道:「你秋天檔期很滿嗎?我想請你來參加婚禮,在科摩湖,順便想請你幫我們拍幾張照。」

「一定,日期決定了就跟我講,我把時間排出來。」我回想起那個海灘上的清晨,安東尼歐扯住皮耶爾的襯衫領袖時,我及時拉住了他那如阿爾卑斯山健美的二頭肌的事情,在過去這五分鐘裡,那段其實沒幾年之前的往事迅速褪色,變成菲林底片特有的顏色。

「尚盧,你在我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啊?讓我想想,那時候跟著師傅東奔西跑,睡眠常常不足,身上瀰漫著一股藥水的臭味,很窮,西裝只有一套,我記得當時兩個女友後來結婚時,我都是穿那套西裝出席的。」

「哈哈哈哈,你現在也沒啥長進啊,每次看到你都是過時的老龐克打扮。」

「哈哈,的確是,我前妻當年很不喜歡帶我去出席她們公司的晚宴,除了我不像她同事都是巴黎高等商業學校畢業的以外,大概就是因為我西裝老是那一百零一套吧!我們離婚時,幫我們仲裁的菜鳥法官才二字頭,鬍鬚都沒長齊,問到我們訴請離婚的理由時,我大笑著說都是西裝的錯!」

「哈哈哈,真的很像你的作風呢。」安東尼歐又啜了一口苦艾酒,半認真地問道:「作為婚姻的過來人,給點建議?」

「我?你認真的?」

「我是認真的啊,怎樣才能維持長久美滿的婚姻之類的。」

「那很簡單,所有我做過的事情,你都不要做,應該就有很大的機會維持長久而美滿的婚姻囉!」

「那我還真得感謝老天爺你啥都做過,就是沒跟男人做過哩!」安東尼歐反射性地說道,然後立刻意識到什麼似的,先是沈默了下來,繼而垮下了臉。

我將香煙丟在沙灘上,用菲拉格慕皮鞋的鞋尖捻熄,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

安東尼歐彎腰將手中剩餘不多的捲菸在沙堆中捻熄,然後打開紙捲迎向海風,細小的黑色葉影被吹得四散,他將紙捲揉成一團,用手指彈入了海中,跟著我一起往包利的方向走去。

短髮女DJ放的音樂風格變了,節奏稍微放緩,混了一點浩室的感覺。上了年紀的品牌女主管們顯然很中意新的曲風,手搭在兩位應該是約聘男模的肩膀上,盡情地扭動著她們那有點贅頹的腰線。人緣極佳的安東尼歐馬上又被男男女女團團圍住,我自己走回了吧台,跟吧檯領班要了杯伏特加。

「尚盧,還好嗎?」

轉身一看,是我那辦事牢靠的攝影助理。小子西裝筆挺,一手牽著鼻梁高挺的年輕女孩。

「這是我女友露薏絲,現在正在品牌那邊實習。」

「我不知道實習生也可以來坎城?」我跟她碰了碰臉頰,邊問道。

「噢不,我是請了假自己來的,有事先跟我的主管打過招呼了,她這次沒來就是了。」女孩以標準巴黎口音的法語笑著說道,左手緊緊扣著男友的右手。

「妳也是巴黎高等商業學校的嗎?」

女孩笑著點了點頭,我看著小倆口的親密互動,不禁想起了當年和前妻交往時,朋友幫我們側拍的一張照片。照片裡她坐在我左邊,雙手握著我放在膝上的左手,轉頭將嘴唇嘟在我的耳邊,貼近仔細看的話會看到一小截舌尖伸出來,但有沒有碰觸到我的耳朵,從照片上是看不出來的。

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耳朵上的微濕觸感。這是前妻的小癖好,我原本有點排斥,但她也接受了我其他的癖好,我也就隨她去了。離婚調解時,我才知道,她這個癖好是在遇到我後才出現的,和我那些一再與不同女性重複的癖好是不同的。現在回想起來,為什麼會在我倆跟年輕法官的對話中,提到這件事情,我已經記不清了,唯一記得的是她陳述這個事實時,緊咬著嘴唇的模樣。

愛莉兒的媽媽就完全不同了,噢,那些我們細細地舔遍對方軀體每一寸肌膚的夜晚和早晨⋯⋯

「明天回巴黎之後又會有好幾天得熬夜工作,你們好好享受今晚吧,我去跟幾個朋友打個招呼。」我向小倆口舉了舉杯,穿過人群向剛剛發現的標的前進。

「江盧!還好嗎?」以有點沒品味的高八度聲音用英語跟我打招呼,照慣例把「尚」唸成「江」的,是最近有點從一線的工作消失的、那位來自成都的模特兒。

「雯,還好嗎?」我跟她左右左地親了三次臉頰,然後轉身和站在她身旁、穿著高級訂製西裝但比她矮半個頭的男性握了握手,彼此快速地自我介紹了一下,得知對方是以色列的創業家,公司三年前剛被美國一家連我都聽過名字的科技巨頭收購。

林雯穿著訂製的改良式旗袍,這讓我有點訝異,因為過往她是很排斥穿任何中國風服飾的。儘管不少本國時裝品牌捧著大筆鈔票,她仍然讓經紀人全部回絕,只接法國和義大利品牌的案子。話雖如此,我跟她也兩三年沒見面了,只透過她在社群網路上公眾帳號的更新,或多或少知道她這幾年事業重心從時裝秀移往了珠寶設計,好像也在上海辦了一兩次珠寶個展之類的。

「雯跟我說過不少你的事情,我想有機會,你知道的,我們兩個男人應該好好喝杯酒。」頭髮復古地用髮油梳得服服貼貼的拉米——這是他的名字——眨了一下右眼跟我說道,他的英語有著以色列人獨特的豪爽感和隨便感。

「你這次是從台拉維夫過來的嗎?」

「噢,不不。我半年前就搬到新加坡了,我們現在住在一起。是不是啊?親愛的?」邊說著他左手邊攬上了林雯的纖腰,微微但是明顯地把她拉靠近了自己一點。我不由自主地看著那我曾經非常熟悉的腰線在擠壓下略為變形,和拉米那略為肥胖的手腕上顯眼的沛納海腕錶形成很無機的對比。

「一半一半啦,我現在大概一半時間在新加坡,一半時間在上海——對了,江盧,你知道我在外灘開了店了嗎?下次來上海拍時裝週時一定要順道過來看看噢!」林雯壓抑不住的不只是嘴角的笑容,還有無名指上那枚其實根本藏不住的鑽戒,點綴在她宛如修女般交叉在胸前的左手上。

「恭喜你們啦,婚期是什麼時候啊?」我很識相地把她餵過來的球給擊了回去。

「你注意到啦?我們還在討論啦,因為還牽涉到雯改信猶太教的流程。」

「不是說好暫時不談這個嗎?你怎麼又提起來?」林雯聞言垮臉,雖然還是讓拉米摟著自己的腰,但顯然觸及什麼敏感神經似的,稍稍拉開了一點距離。

「好好好,寶貝,不提不提⋯⋯」顯然知道自己酒後失言,拉米那肥胖的手指鬆開了林雯的腰,雙手放在胸前地安撫著眼前這個穿著旗袍、基本上算是戰利品的女人,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

「嘿!這不是雯嗎?好久不見!」打破這個尷尬局面的是安東尼歐,旁邊圍繞著四五個穿著香奈兒和迪奧兒高級訂製服的中年女性,但毫不意外地,他製造了另一個新的尷尬局面——本來還很聒噪的林雯一下子張著嘴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比安東尼歐低了兩個頭的拉米當然全部都看在眼裡,他反射性地稍微把身體往前了一點,但看得出來刻意壓抑著控制著距離,不想進一步強調出自己那根本藏不住的妒意。

「等一下,那是什麼?好大一顆!雯,你們要結婚啦!恭喜恭喜!我好開心,太開心了!」我有時候會被安東尼歐突如其來的陰柔一面給嚇到,但這應該是我在公開場合第一次看到他稍微露出原形,可能是剛剛的苦艾酒和大麻的影響吧。

林雯還是張大著嘴巴說不出話來,緊盯著安東尼歐,歐巴桑禁衛隊們以敵意的眼光,看著眼前這位把一百二十公分修長雪白雙腿大辣辣地從紅色旗袍中展露出來的中國女孩,拉米焦急的眼神來回在林雯和安東尼歐兩邊梭巡,我突然感覺到強烈的褻瀆感。

我不是神,也不信神,但為什麼瞬間有自己是神的錯覺,甚至有點得意?

『汝不可淫鄰人妻。』

我一邊意識到自己身體的本能反應,一邊不自覺緊縮臀部,微微向後,慶幸著現場昏暗、雷射燈光閃爍不定以及自己穿著寬鬆的牛仔褲。

「你們聊,我年紀大了,必須來去方便一下。」我邊說著,邊不捨地離開了這個無比迷人的情慾的修羅地獄。

包利的洗手間算是坎城這些海邊餐廳中維持得非常好的,和其他充滿尿騷味的餐廳洗手間不同,包利配有專人清掃維護著,其清潔的程度,有時候甚至讓我興起和日本比較的念頭。我急急忙忙站到了小便斗前,拉下了牛仔褲拉鍊,開始細細品味那和射精有著或多或少異曲同工之妙的生理過程。

待到我將殘餘的液體都抖乾淨時,突然聽到一聲很悶的聲音。雖然輕微,但明顯是人聲,就這樣從我所在的空間中滲出。極度壓抑但也極度解放,聲音在雖然乾淨但絕對不算大的男廁裡,低沈地迴盪著。

我轉了身,為數不多的隔間中,只有一扇門是緊閉著,遠方傳來了同樣悶著聲音的舞曲節奏。

「呃,嗯⋯⋯」

聲音的主人很顯然很努力地壓抑著,不過這樣的努力,在精神上相對安靜的空間中是無所遁形的。按照正常的程序,我現在應該要扭開洗手台的水龍頭,洗淨著我剛剛被性器玷污的雙手,但出於好奇心,我啥都沒做,就那樣停留在那個時空中。

緊閉的門後,聲音的主人也許察覺了,該出現的水聲沒有出現,因此門的那一端也陷入了寂靜,只剩下空氣中微微飄盪著的、從遠方傳來但已經被高度衰減的電音節奏。

我緩緩地趴下了身,將眼睛貼平了地面,從關著的門下方的縫隙,往那禁忌的場域窺伺。
我看到的是兩雙腳,正確來說是被褪下皺褶的黑色西裝長褲和牛仔褲所圍繞的兩團物體,只能從客觀條件和主觀幻想去判斷是兩雙腳,靜止在那邊,彷彿我那一年冬天在杜樂麗花園所看到的雕塑作品一樣。

我終於還是起了身,走向洗手台,扭開水龍頭,從洗手乳供給器中擠壓出一小團泡沫,以最仔細的程序清洗著我的雙手,十根手指,十片指甲,八個指間,仔細搓揉洗淨後,我連續抽出了四五張厚實的紙巾,仔細將十根手指、十片指甲和八個指間擦乾,走出了洗手間
我無法想像,當皮耶爾緊跟著那精實壯碩的黑人男性走出洗手間,看到坐在長椅上抽著煙的我時,心裡的複雜感受。

燈光黯淡下,他那雪白俊俏的臉上還殘留著明顯紅潮,掩蓋不住看到我的驚訝。他那臨時的黑人伴侶顯然毫不在意,一點也沒注意到我地往傳出嘈雜電音音樂的吧檯方向走去。皮耶爾那黑色背心底下的白色襯衫,有點疲憊的皺折。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向我走來,在我身旁六十公分的距離坐下。我保持著沈默,遞了一隻菸給他,他把煙刁進了嘴巴,無視於我接著遞出的打火機,就那樣沈默地坐在長椅的另一端,那從他側面黑色輪廓嘴唇部位延伸而出的細長棒狀剪影,讓人我忍不住想到不一會兒前、也許曾經進入那宛若希臘雕刻的嘴唇裡的另一個物體。

我繼續抽著菸,感受著伏特加混著苦艾酒在我體內血管運行的混亂,一邊檢視著我那十根手指、十片指甲和八個指間,微微質疑著它們的存在。

然後皮耶爾流下了眼淚。

我先是伸出左手搭著他的肩膀示意,隨著他的淚腺潰堤,甚至哭出聲音來,未點著的煙隨著他的嘴唇顫抖著。我坐近了他,摟住他的肩膀。他側轉過身來將頭埋進了我的胸前,雙手揪住了我襯衫,毫無顧忌地把帶著鹽分的液體沾染到我的白色襯衫上。

我巴黎那聖日爾曼區公寓附近的會員制乾洗店,每年是預繳兩百四十九歐元,每件襯衫只扣除兩塊九歐元,週日和週一不營業。老闆是一個身型高大、笑聲宏亮的婦人,平常為她工作的都是白種法國女性,有年輕的也有年長的,大多數時店裡只有一個人,偶爾老闆和年長女性店員一起看店時,兩人總是為不明的客戶的事情口角著。

有一年夏天,老闆在自己休假期間聘僱了一個單眼皮的亞洲女生,一頭俐落的短髮,一口標準的巴黎腔法語,胸部毫無起伏可言,穿著無袖的寬鬆上衣和牛仔褲,一邊收著客人的衣服,一邊在粉紅色的送洗清單上用原子筆寫下數量,然後敲著巨大的計算機,收取客人遞過的現鈔後,打開收銀機,俐落地挑齊零錢還給客人。

在打破巴黎四百六十三年來的氣溫紀錄的那個酷熱午後,戴著墨鏡的我從亮白得刺眼的廣場聖母院大街推開玻璃門走進了乾洗店,亞洲女孩正側著身在講著電話,上衣的寬敞袖口裡,清楚地可以看到被謎樣化的一對葡萄,一前一後交錯著。和愛莉兒那形狀完美的比起來,這女孩的有著和平胸不成比例的大小,像是平躺在砧板上的小型松露,散發著誘惑的香氣。

她掛上了電話,接過我遞出的充滿汗臭味的白色襯衫,一邊在粉紅色的送洗清單上用原子筆寫下數量,然後敲著巨大的計算機,收取我遞過的現鈔後,打開收銀機,俐落地挑齊零錢還給我。

「禮拜一會好。」她說。

這間乾洗店禮拜一是公休日,窗外的廣場聖母院大街亮白得刺眼,大型滾筒式烘衣機不斷旋轉滾動著⋯⋯

同樣滾動著的,是包利舞池裡面的男男女女們。他們搭著彼此肩膀,圍成了一個大圓,尖叫著旋轉著,前進著。穿著晚禮服長裙的,撐著白色小洋傘的,帶著高禮帽地,套著黑色學院制服的,穿著寬鬆馬球褲的,聖保羅嘉年華打扮的,神父打扮的,肩上披著銀狐毛皮的,亞曼尼西裝筆挺的,頂著自由女神像皇冠的⋯⋯

背景是費里尼【八又二分之一】最終場景的配樂,取代馬斯楚安尼的,當然是安東尼歐。他拿著假的擴聲筒,邊抽著鞭子,邊用義大利語下達著難以辨識的指令。隨著每一聲鞭子抽送,行列中總會有幾位女性發出喜悅的尖叫。

「江盧!你在幹嘛?快來啊!」林雯的身旁沒有拉米的蹤影,她手搭著肩膀的前頭的禿頭男士,我記得是希臘一個富有家族的後裔,身後毫不顧忌地把手搭在她旗袍開衩下豐美大腿上的,應該是蘇黎世的資深投資銀行家,那無名指戴著鑽戒的肥碩右掌,緊貼著並微微陷入雯的大腿,白皙的大腿肌膚上有著令人難以忽視的多個淡紅掌痕。

我笑著揮了揮手,啜了一口手上酒杯裡的陳年威士忌,然後在行列中看到了安娜苡絲。

她面無表情,全身幾近赤裸,只穿了那雙吉米・周的銀色高跟鞋,渾圓胸部隨著行列上下晃動著,覆蓋下體的陰毛柔順地起伏。在她前面的也是安娜苡絲,後面的也是安娜苡絲,連續走過了七八個安娜苡絲,每一位的胸部都很渾圓,陰毛都很柔順⋯⋯

一道滑過眼前的紅光轉移了我的注意力,盤著頭、別著紅色髮簪的理子,穿著吉野大夫般華麗的花魁和服,蹬著白色的厚棉足袋和草履,踩著小小的碎步,隨著行列旋轉前進。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的是年輕時候的尼可拉,頭未禿,肚子也沒凸出,帶個方框的玳帽眼鏡,穿著貼身剪裁的亞曼尼西裝,緊盯著理子的眼神少了一份渴求,多了一份自信。

安東尼歐又抽了一下鞭子,響亮的聲音中,我朝他的方向看去,他的左手牽著一位行列中的女人,穿著整齊的香奈兒套裝,擦著艷紅濃潤的口紅,和淡淡的嬌馬龍香水。她一邊隨著行列前進,一邊執起了安東尼歐的左手,仔細看著,皺了皺眉頭後,露出欣慰的微笑。

緊接著他們身後的,是一張又一張似曾相似的面孔,一對又一對豐滿的乳房,一雙又一雙修長的大腿,一個又一個厚實的臀部,一片又一片柔順的陰毛,一口又一口濕潤清起的雙唇,她們和它們踩著費里尼的節拍,舞動著隨著行列向前行,追隨著穿著晚禮服長裙的,撐著白色小洋傘的,帶著高禮帽地,套著黑色學院制服的,穿著寬鬆馬球褲的,聖保羅嘉年華打扮的,神父打扮的,肩上披著銀狐毛皮的,亞曼尼西裝筆挺的,頂著自由女神像皇冠的角色們。

安東尼歐又抽了一下鞭子,同時間我感受到了尖銳的目光,回身一看,圍繞著我打轉費里尼馬戲團行列中,身著白色棉質上衣和牛仔褲的愛莉兒,一邊平穩地隨著行列前進和轉圈,一邊冷冷地看著我。她那金褐色的長髮,攤蓋在削瘦的鎖骨上,雪白的肌膚微微起伏著,反射著彷彿是穿過葡萄藤灑落的午後陽光⋯⋯

馬斯楚安尼抽了一下鞭子——不,那是愛莉兒的媽媽。

安東尼歐抽了一下鞭子——不,那是愛莉兒。

馬斯楚安尼抽了一下鞭子——不,那是愛莉兒的媽媽。

安東尼歐抽了一下鞭子——不,那是⋯⋯

我感到鋪天蓋地的暈眩,垮坐在舞池的地板上,小腦腫脹得似乎要從後腦勺爆炸而出,費里尼的配樂愈加喧囂,雷射燈光圍繞著我在舞池地板上重複畫著一個又一個的圓,一次,再一次,再一次,我數到了第一百次,圓開始冒煙,發出燒焦的氣味,然後突然起火,金黃色的火焰沿著完美的圓形竄起,把我和馬戲團行列隔了開。

火圈後的行列彷彿沒注意到我的困境,兀自喧囂歡樂的行進著旋轉著,成為一個又一個難以辨認的黑影。我不自覺地把手伸向了火圈,沐浴在金黃色火焰中的手指並沒有感到任何溫度,彷彿那是立體投射的成像似地。

突然間我的臀部感受到一陣緊縮,腦袋的暈眩感一掃而空,然後非常明確地,不需要確認地,我就這樣射精了,完完整整地射在了褲子裡,甚至連勃起都沒有⋯⋯

「我不明白。他遇到一個能給他新生的女孩,但他卻將她推遠?」

「因為他不再相信了。」

「因為他不知道如何去愛。」

「因為女人能改變男人這件事並非事實。」

「因為他不知道如何去愛。」

「更重要的是我再也不想滿口謊言。」

「因為他不知道如何去愛。」


———


「啊,痛!」隨著我醒來,本來啄著我的手掌的海鷗群,撲翅著一轟而散。

我撐著手坐起了身,腦袋劇痛欲裂,早晨的寒意鑽進了我那被海水濕透了的、緊貼著我的軀體的長褲和白色襯衫,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在早晨地中海緩慢拍打的浪潮中,海鷗成群地飛起,互相追逐,又落下,鼓著豐滿的胸部,隨著海浪起伏著。

我環顧了四週,沙灘上四散著幾句被海水打濕的屍體,在早晨金黃色太陽的照耀下,彷彿是諾曼第登陸隔天的景象。遠方躺椅上的一具屍體正試著緩緩地坐起,動作緩慢而莊嚴,生命之流隨著他那能劇般的動作,緩緩地重新流動起來。

我終於站了起來,順手拆掉了不知道沾了什麼液體、臭得嚇人的領帶,塞入濕重的長褲口袋中。我走向酒吧,兩個北非裔的侍者跟我說了聲日安,就繼續清理著杯盤狼藉。吧台空無一人,我自己走到了吧台後,把抽屜一個接一個地打開,再關上,最後在倒數第二個抽屜找到了盒裝的、還未開啟的濃縮咖啡膠囊,我力不從心地拆開了盒子,取出一個膠囊,放入了濃縮咖啡機,按下了按鈕。

「轟隆隆隆隆⋯⋯」不過一本百科全書大小的濃縮咖啡機發出了地球末日般的噪音,和我那欲炸的左右大腦和小腦起著驚人的共鳴。我強力忍著痛楚,在蒸氣嘶嘶聲中看著小小的濃縮咖啡杯斟滿黑色的液體。

將濃縮咖啡抬頭一飲而盡後,百分之一的腦細胞甦醒了,我看了看餐廳四周,熟睡的賓客們有的趴在DJ唱盤上,有的背對背坐在舞池上,有的平躺在餐桌上,有的靠在沙發上,偶而傳來的鼾聲和從海邊傳來的海鷗叫聲交互著,形成一種莫名其妙的律動。

我走離了沙灘來到馬路,向飯店的方向走去。早晨的十字大道意外地交通繁忙,我在十字路口等著交通信號,身旁站著一對戴著遮陽帽、拿著旅遊導覽的美國遊客夫婦,似乎強忍著不對一身狼狽的我打量。

信號轉換了,我拖著沈重的步伐走過大街,在途中我停下了腳步,怔住了。

站在人行穿越道盡頭的,是穿著白色細肩帶上衣的少女。金黃色的陽光照亮了她的左臉頰,右臉藏在陰影下,長髮隨著微風擺盪,淺藍色的胸罩肩帶歪斜地掉在左上臂上,短褲下露出修長而純潔的雪白雙腿。

她靜靜地看著我,然後抬起了左手,指向東方,我順著她的手指看了過去,迎面而來的燦爛陽光中,威斯康提28釐米的鏡頭下,馬勒的小柔板在豎琴的撥動下響起。

Sehr langsam,非常慢的。

非常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