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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岁,湖水和森林

十六岁以后(如今我二十一岁),我很难再找到住在森林那之前的漫长状态。
彼时的午后我在大院的冷杉林里玩耍,简单地在疲倦中睡去。 那时我的额头,脖子和脊背都被穿过巨大而垂直的枝杈的阳光晒得温烫。 直到温和的黄昏携带清晰的凉意,我醒来,皮肤上长满了灼热的记忆,像苔藓
昆虫一直在叫,冬天则是群鸟。
祖母在家中责备我的晚归,她已经开始煮我们三人要吃的清水挂面。
祖父打开灰色的电视和明亮的冷白色灯管开关——在他寂静如冰的沉默姿态里,
正常如屋外安静的蓝紫色傍晚。
这一天的最后一丝阳光过早地穿过他修长的灰白眉毛,于我推门而入时描画出他威严的轮廓。
不乏明亮和晦暗。 光 是这个严肃的家中唯一的音乐,它挠着我背脊上的细小苔藓。
先就拿夜晚来说,城市之夜太安静了,几乎没有声音。 偶尔在路上听见远处醉汉的抽泣、夜车的风声,还有轻轨远远的呼啸,其它一点儿多余的声音都没有。 是的,也有轻轨的声音,但那也不能算是在夜里。 森林的夜晚则是各种音色的堆叠:日落之后,山中小涧作为主音要持续到黎明,直到被拂晓的寒冷冻住。 再晚一点儿,蛙类和鸣虫就蠢蠢欲动了。 要是在秋天,许多蛙和虫都死了,就剩一种小虫独鸣。 那种声音人若是没有发觉,非常悦耳。 可一旦知道它是为自己存活下来而恸然大哭,我就觉得是一种叨扰。 还有乌鸦,它们仿佛永远失眠,从秋天一直叫到夏天。

住在城市里
我失去了那时安静的睡眠,医生让我静养
..........
二十岁了,我又搬进森林里。 亲自挑选的这一片森林,也就是五岁时我亲眼看见这些种下的树苗,如今它们长得非常高大,比我快很多。 刚搬进来,为了避免楼上的新房装修时的油漆气味,我睡在地下室。 关掉橙色灯泡的开关,此处不再有光线。 第一次,我完全地听见大地内部的寂静——一种单纯得浓稠的黑暗。 原来夜不是蓝色,同样地,没有星辰——不知名昆虫一直在叫,漂浮在我们的头顶上替代着它们。 我们躺在平整的灰水泥地上入睡,身下泥土的水汽悄无声息地于皮肤上凝结,直到次日清晨。 夏季的短衫细沁如油,只看见脚边白天慢慢从采光井跌落,如它渗进不甚致密的土壤照亮墓穴。 此地仿佛可成归宿,寻觅安静的睡眠。
我住在一个森林的小湖附近,小湖坐落在两边小山的隘口,连接着一条水路,航道通往南边的一片巨型港口,也就是说我住在森林的北部。 小屋子在这座森林的东南处,不算太靠边,阳光不强也不暗。 每年的初夏和晚秋,有船自南国而来,停泊在我的码头。 等到黄昏时刻我下山进行交易,白天我总在山上。 他们沿着小径来拜访我,这是唯一的路。 有时我下来得早,有时候晚,这都不打紧。 若是他们来得早,就径直从我橱柜边的小水缸里抽出两支水淋淋的啤酒,坐在门外的小台阶上慢慢喝。 啤酒是最便宜的,我的钱不多。 他们一回给我带十箱,也就是说,半年里我喝这十箱啤酒作酒的娱乐。 若是他们来得晚,我爬上一颗高高的芒果树,用澄黄的果实砸他们的头。
今天我在山上画小湖,森林和小山都发育得很好,我的长势也不错,是春末的时节。 黎明我带了几块烧饼在身上,预备在山里待上一天。 我知道最甜的泉水就在一块巨大的青岩旁边,而这块青岩又是一个绝佳的平台,坐在上面可以看着太阳是如何沉进小湖,把它染成橙色; 在另一座小山正面,万物上无动静。 停止流水。 林间小径残留着樟树林的阴影。 披头散发的金色瀑布穿过松林,我总在这儿看上一整夜。 有一次我觉得太阳正经过我的小屋,真怕它烧起来,急忙下山,可还是迟了。 它真的把地板烫了一个大洞。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填上那个洞,从湖底挖出三大桶湖泥抹在里边,这种泥最凉。 小山高处、月桂树旁,我用层层披纱将太阳裹紧,我能感觉她巨大的身体。 第二天太阳从小山上钻出来的时候果然黯淡了很多。 所以现在,即便已经过了立夏,它也并不毒辣,只是温暖得刚刚好,把石头晒得正合适。 画完小湖的右半部分,光线已经变了(我画得很慢),所以我脱掉上衣,垫在粗砺的石背上开始打盹。
黎明与正午一同倒在树林里,醒来已是天色将暮,浩大的云已经布满了天空,伸手就能摸到一种湿润的气味。 今晚要下雨,但不是现在。 我穿上被湿气沁凉的衣服,吃了几口蛋饼,呆坐一会儿。 忽然我看到湖的尽头有一个小点向岸上移动,我立马拿上工具,抄一条险路下山,这样最快。 很少有人会在这种时候造访,商队要在一个月后才会来,他们一向守时。 想起十五岁那年我来到这里,听闻当地有一种现象:某天突然有人就出现在湖上,和人饮酒,吃些酒菜,度过一个夜晚(当然是美妙的),再把人丢进湖水。 这大概是此地唯一的坏处,但我当时年轻,又有着极好的身手和极高的警惕,所以只把它当趣闻来听。 此刻危险来了,我没有酒给这类人喝,也没有肉做酒菜,更不想被丢进湖水。 于是我回到房里,找出一柄极为锋利的短刀,蹲进码头附近的灌木里等待。 小点变大了一些,我开始想象来人的身份。 它若是载着一群时常编排座椅的老人,我也许会躲进西边的山洞,我在那儿用干茅草做了一张小床,还存了好多干果,等再过些时日他们定居下来,我就走下山和他们做邻居。 若是口含烟斗,手持利剑,深沉而不愚蠢的恶人,要是我贸然出现,就会被牵着猎狗的他们,在夜色中,尽情享受残忍的乐趣。 接着我被推进湖中,湿润的水波离散我的头发,它们很长,很久没有打理了。 水波是我曾存在的证明,没有人可以找到我。 传闻说这小湖不知如此淹没过多少人,有一天夜里我打着火把沉下湖去看,却只看到湖底干干净净。 除了冰凉湿润的灰色湖泥,那儿什么都没有。
感觉湖水上涨,冷冰冰的水首先漫过我的脚踝,接着是小腿,大腿,然后是腹部,腰部,胸腔。 此时我必须站起来,在这样高的水里站着呼吸极其困难,因为肺的扩张受到水的挤压,所以我把嘴张得很大,雨水瞬间和着尘土灌进来。 再不走我就会被水淹死,我必须离开。 树枝死死勾住我的上衣和裤子,灌木丛总是这样——人进入它们很容易,离开时却必须留下些什么。 于是我使了很大力气褪去衣裤,伸展开四肢,赤身裸体地游走了。
希望我的四肢强壮有力,在水里可以待很久。
。。。。。。
此刻的我像一条鱼,水从我的大腿根部向后奔流,浪从我的胸肋两侧爆炸成雪花。 若在月光下看我的皮肤,我希望我的肌肉把它紧绷成用天鹅绒抛过光的银质雕像。 世上所有人都在心里设想过我的存在,他们却不知道我真的存在,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那一天正是为了摆脱所谓世人的疯狂纠缠,我才搬进凉爽的森林。 我很享受穿过水的感觉,它们是世上最姣好女人的头发做的。 于是在这个雨夜,我决定多游一会儿。 越是杂物少的地方,我越是喜欢。 所以我游过挂在枝上的衣裤,它们已经长出了水草。 我游过码头,贝类在上面筑好了又厚又硬的窝。 向着南方,我游了很久。 回头望岛,雨下得更大了,黑乎乎地什么都看不见,更别说那艘小船。 只有一根模糊的线划开天空和山体,那是我的森林。 看了很久以后,我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中。
我不想游到南方那个大港,见到那些商人; 所以我往家的方向回溯。 游过长满珊瑚的码头,游过完全被水草包裹的衣物,水退后我将有一件水草做的大衣和裤子,这很不错。 我越游越深,想触碰湖岸,可是游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再往北游,水草被甩在身后,我忘了水草,忘了时间,忘了有水,眼前只有某种形态的空间。 那一刻我精疲力尽,却不知身在何方。 脚下是清凉的湖泥,头顶是巨大的黑色,四周则是碧绿的绵延,说明这湖没有尽头。 在水里我待够了,返身回去。 过了很多年之后我才会明白,我和我的森林一直长在湖上,我们也像这座小山,不过是些无根的草。
钻出水面,雨已经停了,这是子夜,白月亮硕大无朋,远远地让湖面泛上一层银色。 水没有退去,而我一丝不挂,饥肠辘辘,要回去吃蛋饼果腹,就得继续游。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湖水渐渐退回了码头。 月光倾泻在我的窗上,穿过那些没有干透的雨渍。 我的小屋就造在地势较高的一侧,因此刚刚的大雨没能损坏它的地基。 现在小蛙小虫又开始叫唤,山里的小溪变得水量充沛,轰鸣着奔进湖里。 森林于是从巨大的沉寂中发出细碎的声音,这细碎的声音就是生命。
走到家门前,一艘船斜顶在我的门板上,这就是湖那边的黑点。 我臆断船里的人都离开了,因为一所干燥又精致的房子就在旁边。 于是我攀上船舷,向里望去,接着我看到一个女人。 这小艇不大,经过雨水的冲刷,窗玻璃干干净净,所以我看得很清楚。 这女人美极了。 我听说在湖的那边,山外的大陆,有许多华美高贵的城池:那里夜照如昼,楼宇用最昂贵的材料建筑。 风吹过整座城,会唱出浩渺之音。 那里一尘不染,树木生长在水里,根须通透,果实饱满。 这样的景致无论是晴天或是雨季都很好看。 总之那是人类技术之美最辉煌的成就,人们骄傲地称之为“恒”。 如果恒真的存在,并且数量极其之多,全部放在这女人身边与她作比,这全部的恒散发出来的光必定立刻湮灭。 她的身材娇小,呼吸平匀。 月光打上她裸露的脚踝和手腕,泛出一层月晕般的乳白光辉。 十根手指像十柄水银钥匙,交叉着束在胸前,十枚脚趾微微蜷曲,卷成两株含着露珠的花苞。 我喜欢纤细的女人,也喜欢女人纤细的部分。 在我看来,那些柔纤的部位就是生命的吸管,这纤细的吸管之美作为通过的一种形式,意义与通过之物相当。 于是我爬进甲板,轻轻地用我在雨后干裂的唇碰了碰她柔软的皮肤。 我记得去年冬天清晨太阳还没照进林子,我弯下腰去亲吻一片毛茸茸的雪,它们厚得就像一块奶糕。 她比这雪凉多了,微妙多了。
我醒的时候船已经不见了,太阳正在强烈地刺透树林,明晃晃地反射着我的眼睛。 泥地里有一个巨大的低洼,还有一些小水草的残骸。 此时很多年前就该降临的寂寞从天花板上滴下来,直汇进我的脑中。 我想我正在思念。 而如今我思念一个人就不如五岁时那样强烈,那时从梦里醒来直直坐起,坐在温暖的竹席上,浩大的云飘过无边的天空,沉浸在回味里过着许多天。 许多天落英满地,有一天见到她,这无边的天空一下子又变得宽阔了,变成了更大的天空,变成了海...... 现在我坐在床头,屋外是一丛丛樟树的枝,是一座不高的小山头,她已经回到了湖中,或是进入了森林里。 也许不久就会同样来到我的床头。 我也像小时候那么回味刚才那样的梦,梦里我把被子当成她纤细结实的小肩膀疼爱,但天空却被小山限制; 在银光闪闪的山顶,我认出了那位女神——金色瀑布。 一些樟树的落英,轻轻把低洼填匀。
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戏剧中的世人在声声哀叹。 一伙亡命之徒盼望着风暴、沉醉。 湖边的一位年轻人因惨遭厄运而感到窒息。
“二十一岁”
被放逐的有益的声音... 身体的纯真苦涩地平...... 柔板(意大利语缓慢地)啊,少年无限的自私,勤勉的乐观主义:这个夏天世界开满鲜花! 乐曲和曲式消亡...... 一个唱诗班,只是为了安慰无能与空虚! 眼镜的唱诗班吟唱着夜曲... 而事实上,每根神经都已冲出去打猎。



沿着沉沉的河水顺流而下,
我已感觉不到还有纤夫引航:
咿咿呀呀的红种人已把他们当成活靶,赤条条钉在彩色的旗杆上。
我已抛开所有的船队,
它满载弗拉芒小麦或英吉利棉花。 当喧闹声和我的纤夫们一同破碎,河水便托着我漂流天涯。
在另一个冬季,当澎湃的潮水汨汨滔滔,而我,却比孩子们的头脑更沉闷,
我狂奔! 松开缆绳的半岛
在波浪上舞蹈,比浮漂更轻:据说这浪上常漂来遇难者的尸体,
可一连十夜,我并不留恋灯塔稚嫩的眼睛
比酸苹果汁流进孩子的嘴里更甜蜜,绿水浸入我的松木船壳,
洗去我身上的蓝色酒污和呕吐的痕迹,冲散了铁锚与船舵。
至此我浸入了诗的海面,
静静吮吸着群星的乳汁,
吞噬着绿色地平线;惨白而疯狂的浪尖,偶尔会漂来一具沉思的浮尸;
此时天光骤然染红了碧波,
照彻迷狂而舒缓的节奏,
比酒精更烈,比竖琴更辽阔,
那爱情的苦水已酿出棕红色的狂流!
我了解电光男裂的云天,了解骇浪、湍流与龙卷风;我洞悉暗夜,黎明腾空而起,如鸽群飞扬;我见过人们幻想中的一切!
我看见低垂的霞光,带着神秘黑点,映红紫色的凝血,
有如远古戏剧中的演员,
远去的波浪翻动着窗上的百叶
我梦见雪花纷飞的绿色夜晚,缓缓升腾,亲吻大海的眼睛,新奇的液汁涌流循环,
轻歌的磷光在橙黄与碧蓝中苏醒!
一连数月, 我追着激浪冲撞暗礁,好像歇斯底里的母牛,
全不指望玛利亚光亮的双脚D能在哮喘的海洋中投降猛兽!
你可知我撞上了不可思议的佛罗里达,在鲜花中渗入豹眼和人皮!
紧绷的彩虹如缰绳悬挂,
勒着海平面上狂奔的绿色马驹!
我看见大片的沼泽澎湃、发酵,
海怪在灯心草的罗网中腐烂! 风暴来临之前巨浪倾倒,
遥远的瀑布坠入深渊!
冰川,银亮的阳光,珍珠色的碧波,赤色苍天! 棕色海湾深处艰涩的沙滩上,虫蛀的巨蟒从扭曲的树枝间坠落,
发出迷人的黑色幽香!
我真想让孩子们看看剑鱼浮游,这些金光闪闪的鱼,会唱歌的鱼。 鲜花的泡沫轻荡着我的漂流,难以言说的微风偶尔鼓起我的翅羽。
有时,殉道者厌倦了海角天涯,大海的鸣咽为我轻轻摇橹,
波浪向着黄色吸盘抛撒阴暗的鲜花,我静静地呆着,如双膝下跪的少......
有如一座小岛, 鸟粪和纷乱的鸣叫从栗色眼睛的飞鸟之间纷纷飘坠,我正航行,这时,沉睡的浮尸碰到
而我,一叶轻舟迷失在杂草丛生的海湾,又被风暴卷进片无的天湖,
那些炮炮舰和汉萨帆船
已不再打捞我水中沉醉的尸骨;
静静地吸烟,在紫气中升腾,自由自在,有如穿墙而过,我洞穿了赤色上苍,凭借碧空涕泪与阳光苍苔,
给诗人带来甜美的果酱;
披着新月形的电光,我疾速奔流,如疯狂的踏板,由黑色海马护送,天空像一只燃烧的漏斗,
当七月用乱棍击溃天青石的苍穹。
-阵战栗,我感到五十里之外,
发情的巨兽和沉重的漩涡正呻吟、颤抖;随着蓝色的静穆逐浪徘徊,
我痛惜那围在古老栅栏中的欧洲!
我看见恒星的群岛,岛上
迷狂的苍天向着航海者敞开胸怀:
你就在这无底的深夜安睡、流放?
夜间金鸟成群地飞翔,噢,那便是蓬勃的未来?
一可我已伤心恸哭! 黎明这般凄楚,尽是残忍的冷月,苦涩的阳光:
辛酸的爱情充斥着我的沉醉、麻木。 噢,让我通体迸裂,散入海洋!
若是我渴慕欧洲之水,它只是一片阴冷的碧潭,芬芳的黄昏后,一个伤心的孩子跪蹲着放出一-只脆弱有如五月蝴蝶的轻舟。
噢,波浪,在你的疲惫之中起伏跌宕,我已无力去强占运棉者的航道,
无心再经受火焰与旗帜的荣光,也不想再穿过那怒目而视的浮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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