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東晉南朝之吴語》
近日友人多研究東晉南北朝音韻問題,甚可喜也。寅恪頗欲參加討論,而苦於音韻之學絶無通解,不敢妄説。兹僅就讀史所及,關涉東晉南朝之吴語者,擇録數事,略附詮釋,以供研究此問題者之參證。雖吴語吴音二名詞涵義不盡相同,史籍所載又頗混用,不易辨析,但與東晉南朝古音之考證有關則一也。
寅恪案,史言江東貴達者,唯此數人吴音不變,則其餘士族,雖本吴人,亦不操吴音,斷可知矣。
寅恪案,
據此,則江東士族不獨操中原之音,且亦斅洛下之詠。張融本吴人,而臨危難仍能作洛生詠,雖由於其心神鎭定,異乎常人,要必平日北音習熟,否則決難致此無疑也。
寅恪案,南北所以有如此不同者,蓋江左士族操北語,而庶人操吴語;河北則社會階級雖殊,而語音無别故也。
寅恪案,敬則原籍臨淮,後徙晉陵,其先世本來是否北人?姑不必考。但其居晉陵既久,口操吴語,則不容疑。據敬則傳,有二事可注意者:東晉南朝官吏接士人則用北語,庶人則用吴語,是士人皆北語階級,而庶人皆吴語階級,得以推知,此點可與顔氏家訓音辭篇所言者參證,此其一也。敬則屬於庶人階級,故交接士庶概用吴語,故亦不能作詩。若張融者,雖爲吴人,但屬於士族階級,故將死猶作北詠。至於王儉,則本爲北人,又爲士族,縱屢世僑居江左,諒亦能以吴語接待庶族,而其賦詩,不依吴音押韻,斷然可知,此其二也。
寅恪案,劉昶蕭寶夤皆南朝宋齊皇子,同爲北人之後裔,而世居於江左,俱以家難奔北者。昶之「音雜夷夏」之「夷」,據魏收所作傳論「戎夷彯狡輕薄」之語,知是指江左而言,蓋以夏目北魏爲對文也。然則所謂「音雜夷夏」即是音雜吴北。魏收欲極意形容劉昶之鄙俚無文,而不知其童僕之中必有庶族吴人,昶之用吴語訶詈童僕,正是江東以吴語接庶族之通例。至其作詩押韻,自附風雅,諒必仍用北音,如道中所作斷句用起里二韻與西晉北人如齊國左思之吴都賦及東晉北人如河東郭璞之巫咸山賦山海經圖大澤贊吉良贊用韻正復相同(俱見于海晏先生漢魏六朝韻譜第貳册第陸捌頁下),可資參證,且僅二韻,故尤難據以論證昶之作詩用吴音押韻也。
寅恪案,琅邪王導本北人,沛國劉惔亦是北人,而又皆士族。然則導何故用吴語接之?蓋東晉之初,基業未固,導欲籠絡江東之人心,作吴語者,乃其開濟政策之一端也,
觀世説新語政事篇所載:
之條,則知導接胡人尚操胡語。臨海任客當是吴人,雖其屬於何等社會階級,不可考知,但值東晉創業之初,王導用事之際,即使任是士流,當亦用吴語接待。然此不過一時之權略,自不可執以爲江左三百載之常規明矣。今傳世有王導麈尾銘一篇,載於北堂書鈔壹叁肆、藝文類聚陸玖、太平御覽柒佰肆等卷,以理子俟爲韻,與西晉北人如齊國左思之白髮賦,譙國曹攄之思友人詩其用韻正同,(俱見于海晏先生漢魏六朝韻譜第貳册第陸捌頁下。)至其文之是否真出於王導,及爲導渡江以前或以後所作?皆不可考知,然足徵導雖極力提倡吴語,以身作則,但終未發見其作韻語時,以吴音押韻之特徵也。據上引史籍之所記載,除民間謡諺之未經文人删改潤色者以外,凡東晉南朝之士大夫以及寒人之能作韻者,依其籍貫,縱屬吴人,而所作之韻語則通常不用吴音,蓋東晉南朝吴人之屬於士族階級語者,其在朝廷論議社會交際之時尚且不操吴語,豈得於其摹擬古昔典雅麗則之韻語轉用土音乎?至於吴之寒人既作典雅之韻語,亦必依仿勝流,同用北音,以冒充士族,則更宜力避吴音而不敢用。故今日東晉南朝士大夫以及寒人所遺傳之詩文雖篇什頗衆,却不能據以研究東晉南朝吴音與北音異同及韻部分合諸問題也。
或問曰:信如子言,東晉南朝詩文其用韻無吴北籍貫之别,則何以同一時代,而詩文用韻間或不同?(見《清華學報》第壹卷第叁期王力先生《南北朝詩人用韻考》第柒捌玖頁。)其中豈亦有因吴北籍貫之異,而致參差不齊者耶?應之曰:永嘉南渡之士族其北方原籍雖各有不同,然大抵操洛陽近傍之方言,似無疑義。故吴人之仿效北語亦當同是洛陽近傍之方言,如洛生詠即其一證也。由此推論,東晉南朝疆域之内其士大夫無論屬於北籍,抑屬於吴籍,大抵操西晉末年洛陽近傍之方言,其生值同時,而用韻寬嚴互異者,既非吴音與北音之問題,亦非東晉南朝疆域内北方方言之問題,乃是作者個人審音之標準有寬有嚴,及關於當時流行之審音學説或從或違之問題也,故執此不足以難鄙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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