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水族馆

01

在我的学生时代——那个宣扬自我个性并不会受到鼓励,或者说反而会受到惨烈的打压的年代,李旻浩是我见过的相当特别的一个人。

他很聪明,富有自己的想法,也很特立独行。这三种特质完全是相辅相成的:一味特立独行却不够聪明的人会早早地被规则驯化,成为第一只碰到电网的出头鸟,颤着烧焦的羽翼摔在地上,从此再也不奢望出笼;而徒有聪明却缺乏自己的想法的人,会变成老师最喜欢而同学最讨厌的好学生,兼校领导们最看重的培养对象,以及流芳百届的模范做题机器。

而这两种情况都不属于李旻浩。他聪明,且富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非常懂得巧妙地踩在规则的线内去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举个例子来说,在那个学生们被严格要求必须一周五天穿着又长又闷的校服上学的年代,他会自己改造校服外套的内兜,在里面挂一只小型的电动风扇,于是夏天的午间操时间,所有人都汗流浃背地在操场上接受阳光暴晒的时候,只有他还能保持相当从容的状态,除了会莫名被吹得微微上翘的头发能暴露一点蛛丝马迹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他在校服里动了手脚。再譬如,在学生们必须将指甲修剪得短到几乎要嵌进肉里的铁律之下,他总会随机筛选一枚指甲,将其剪成各种各样的花边形,并在老师检查时声称是学校里的松鼠咬的。再或者,在每一场令人窒息的考试里,他雷打不动的爱好都是在答完试卷之后、交卷之前的空隙里在草纸上画满丑丑的圆形人头,五官皱皱巴巴,每一只的样子都差不多,监考老师每走到他的座位前一次他就画一只,直到套娃一样大大小小涂满整张草稿纸。

诸如此类的例子完全不胜枚举。他擅长折纸,尤其喜欢折猫,小到一片记作业用的便利贴,大到写完的练习卷或是学校发的宣传单,他总能变着花样折出尺寸不一、花色不一、品种不一的猫,并给每一只猫命名。班上的同学都喜欢他折的猫,他总会慷慨地送出去,但不允许送出去的任何一只猫被敷衍对待。他记性极好,并且酷爱突击追查,经常会在某个收到了他送的猫的同学早已经不知道将猫随手塞进书桌洞的哪个角落里时,忽然在一个课间从对方的座位旁冒出来,如同便衣警察街头执法一样面无表情地审问:“阿丑呢?”“大丑呢?”“丑儿呢?”“肥皂呢?”“数学呢?”“英语呢?”“奶酪呢?”“年级主任呢?”

——没错,这些都是他给他的纸猫取的名字。

他很喜欢猫,而且对猫的热爱已经达到了画猫技术远超绘制其他事物的技术的水平。某一次班级扫除挪动桌椅,他的书桌里掉出了一大把纸片,他马上有些匆忙地蹲下去捡,我和坐在周围的几个同学一起过去帮忙,将那些纸片拢成一堆捡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上面画满了各式各样的猫,日漫风格的、韩漫风格的、美漫风格的,抽象的、仿真的,各种类别应有尽有,画技相当传神,至少每一只猫都比他画在草稿纸上的小皱人漂亮得多。

“旻浩原来是画猫专家啊,简直可以去出版猫类漫画了。”一个同学称赞他。

李旻浩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总之,如前所见,他很聪明,但并没有那种标准聪明人身上常见的令人讨厌的锋芒毕露的气息。正是凭着这样的特质,他逐渐成为班里某种精神偶像般的存在。他长相出众,人缘好,成绩也很不错,这让我一度以为他的生活将会如此令人艳羡地平顺下去,毕竟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理由过上不顺利的人生。

直到我发现,看似相当深谙规则之道、所以从来不会出格的他,其实一直在做着在那个年代看来不能更出格的事,那就是当同性恋。

他的同性恋男友姓韩,叫韩知城,比我们小一届,班级的位置就在我们班的正下方。

也是知道了这件事不久后我才了解到,李旻浩那一桌子的猫咪漫画其实全部出自韩知城之手。


02

李旻浩有个相当要好的朋友,是小我们一级的学弟,这件事很多人都了解。某种层面上说,他们的关系几乎可以用形影不离来形容——但并不是那种什么事都要一起做、整天都要绑定在一起的物理意义上的形影不离,换句话说,他们之间给人的感觉更近似于一种精神上的紧密。

韩知城和李旻浩鲜少一起出现,至少在我这个旁观者眼里是如此。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班里其他所有同学一样,都并没意识到有韩知城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直到某次在食堂里看见李旻浩坐在角落,对面坐着一张生面孔,隔了一段时间后又断断续续见到几次,这张生面孔才终于慢慢被我们记住。他们一起吃饭的频率不高,时间似乎也很随意、不固定,一起时总是习惯坐在食堂最不起眼的位置,某一次我去得晚,食堂只剩角落里还有空位,而他们两个恰好坐在邻座,我向李旻浩打招呼,顺带也向那个我单方面打过几次照面的学弟打了个招呼,这才算是认识了韩知城。

他个子不高,小麦色皮肤,眼睛很圆,面相幼态,眼神里透着某种孩童般原始的天真,我朝他打招呼时他腼腆地笑了笑,让人觉得内敛且讨喜。我留意到他餐盘里的特价菜,那是学校定期给我们这些更早下课吃晚饭的中高年级同学专门准备的福利,都是质量最好的肉菜,除了是李旻浩早早排队买来的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可能性,那种菜总是很抢手,甚至连李旻浩自己的餐盘里都没有。这样的发现让我有些惊讶,于是有意无意地想要听听他们交流的内容,然而他们很少交流,只是各自闷头吃饭,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简单说几句话,在几乎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地、热火朝天地聊着什么的吵闹的食堂里,他们两个的存在如同两颗游离在太阳系以外的小行星,给人的第一印象更像是因为不够亲近而没什么话聊的朋友——如果不是那份限量菜,我大概真的会这么以为。

意识到韩知城的存在后,我才慢慢发现他其实在更多不曾被留意到的时刻里和李旻浩一起出现着。

据说韩知城上学比同龄人早一年,所以实际上小我们两岁,脑子聪明,成绩很好,有几次去学科组的老师办公室里接受狂风骤雨痛心疾首的批评时,我曾经看见他在角落里和另一位老师一起小声讨论着对我而言如听天书的高年级习题。下晚自习放学后,我在教学楼外的长椅上、树下或是小路边都见过他,他总是单肩背着书包,盯着地面发呆或是望着路灯下的小飞虫出神,再或是漫无目的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身上天然地散发出容易和人群隔开距离的气息。

低一级的学生放学更早,他显然是正在那里等着什么人。不意外地,他最终会在李旻浩出现的时候,像是受到什么感应一样从漫长的发呆中回过神来,精准地在清一色穿着同款校服的人堆里捕捉到李旻浩的身影,然后朝李旻浩走过去,和他一起肩并肩慢悠悠地向校门走,那种会和人群隔开距离的氛围就从韩知城一个人身上过渡到他们两个人身上。

再比如我还在学校的小卖铺里见过李旻浩几次,只要看见他买什么东西买了双份,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打算拿一份给韩知城。在小卖铺见多了之后,我甚至慢慢观察出韩知城似乎喜欢吃巧克力味的食物,因为李旻浩手里总是拿着各种巧克力制品的袋子,而那些食品袋从没在他的书桌里出现过。他是那种单看长相就让人觉得大概对巧克力甜品没很大兴趣的人。

就这样,李旻浩和学弟的友谊开始慢慢被更多人所熟知。在高中时代,社交范围相对受限,多数人的交友倾向总是和本班熟悉的同学多往来,所以最要好的朋友反而并不同级这件事就显得罕见,但旁人往往不会多想,也没空多想——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人注意过这件事有什么异样,我也是如此。

第一次察觉到一点端倪,是因为市里的中学生歌唱比赛。

那时候我们学校组了一支学生合唱队,我和李旻浩都在其中。实际上那只是一支为了应付市里的要求而凑数组成的散兵队伍,选人标准是五音基本健全即可;筛出一拨人后,划分声部的方法是直接将刚好站在左边的人分到高声部,右边的人则去低声部。校领导要求排练绝对不能多挤占学生的学习时间,因此我们的备赛过程极其敷衍,每周排练不到一节课的时间便草草了事。

而韩知城是我们学校唯一的个人赛选手。据说他是自己报的名,老师不愿意放人,觉得这种娱乐活动浪费时间、耽误学习,他软磨硬泡了很久才去成。

正式比赛那天,我们的散兵队伍毫无精气神地上了台,唱得一片混乱,结束的时候台下稀稀落落的掌声里还隐约听得到其他学校学生的笑声。我们对此都没什么所谓,实际上唯一的想法只是为能借着这场比赛的机会光明正大地放一下午假而感到放松。下台后我们回到观众席里嬉皮笑脸地闲聊,直到团体赛结束,个人赛开始,其他学校的选手轮流唱完,而后韩知城——那个我已经能一眼认出的身影慢慢走上舞台,在那个音质很差的立麦前站定。

那天关于他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意外。他肩上背了把吉他,尺寸很大,成色也已经很旧,和他的身形比起来显得不大协调,压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衬得比平时更小了一圈。在那之前我以为他会和其他所有个人赛选手一样,穿着属于二三十岁年龄层的商务休闲装,将头发梳得油光发亮,顺便画一点夸张的舞台妆,面部表情比声音更卖力地唱一首老土得掉牙的流行励志口水歌,然后在敷衍的犯着困的掌声中下台。

然而并不是那样。

其实那不算是一个多么完美的舞台,但说不上为什么地,它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多年后每当我想起韩知城这个人时,那个画面总会伴随着一起浮现在我脑海里,成为和他无法剥离的一块切片。

我还记得当时的一切都很简陋,没有精美的舞台布置,没有复杂的打光,唯一的照明是小礼堂里晃得人眼睛疼的白光,韩知城没有演出服,看起来有一小段时间没剪过的头发自然地垂顺下来,微微扎着他的眼睛,他下身还穿着校服裤子,上身一件简单的白t裇,印花是我不认识的外国人照片。他抱着那把吉他,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像是快要漏电的麦克风里传出来,唱的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歌,开头是低沉安静的旋律,唱到最后变得高亢。

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天然的穿透力,以至于那场并不具备过多技巧性的、带着未经雕琢的原始质感的表演莫名让台下的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礼堂的光在他的发顶晕开一片白金色,让舞台中央的他看起来更像是来自另一个神秘世界的存在。

他的表演收获了全场最专注的聆听,结束后,场下传来不算雷动但仍然真挚的掌声。

然而几乎在音乐停下的一瞬间他就立刻变回了原本那个韩知城的样子。他有些羞涩地匆匆鞠了个躬,走进后台,片刻后从舞台下的侧门里绕出来,视线落在观众席里寻找着什么。坐在我侧前方的李旻浩朝他挥起手,于是韩知城很快锁定了我们这个区域,一路小跑过来,坐在了李旻浩早就为他留好的位置上。

我看见他有些激动地同李旻浩小声说着什么,李旻浩笑着听,然后递给他一张纸巾擦额头上的汗,和纸巾一起递过去的还有一只小小的纸袋。韩知城打开纸袋朝里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再次看向李旻浩时表情已经变得稍微不自然,他又在李旻浩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我看不到李旻浩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耳朵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随着韩知城说出的话而红开一片。

后来一起坐大巴回学校时,我终于瞥见了那只纸袋里的玄机——那里面装着的是花。

新鲜的红玫瑰,配着几枝满天星,用水蓝色的花纸扎成小小的一束。韩知城将那只纸袋像宝贝一样紧紧地攥着,一路都没松手。傍晚的路上一直堵车,大巴走走停停,所有人都在车上昏昏欲睡,大巴开过一个红灯时,我被一次轻缓的慢刹车晃醒过来,被雾粘住了一样的模糊的视线里,窗外是正困在晚高峰里艰难挪动着的车流,而借着车窗上的影子,我看见坐在最后排的他们正分享着同一只有线耳机的左右耳,韩知城靠着李旻浩的肩膀安静地睡着,李旻浩将手搭在他手上,手指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声数着节拍,一下一下慢慢敲着韩知城的手背。

我或许是唯一一个看到了那样的画面的人,因为当大巴开到终点,车上的人们陆续醒来时,最后排的他们已经重新隔开了距离,恢复了像是普通朋友一样没什么交流的状态——就像我在食堂里、在放学路上所见到的他们的相处状态那样。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意识到他们关系的不寻常。

但那样简单的亲密并不完全足以成为恋人关系的直接佐证,回到学校后,比赛的事很快被抛在脑后,所有人都马上重新投入到了紧张的课业中,没完没了的上课和考试让我根本没空顾及别人,关于李旻浩与韩知城的事很快就被我忽略。

直到我撞见他们在学校的厕所隔间里做爱。


03

那大概是我高中三年里最难从记忆里抹掉的一个夜晚。

那天晚自习结束后我留在班里值日,因为动作慢而多耽搁了一会,准备离开时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教室墙上钟表的时针已经摆动到数字十,我背上书包关掉教室的灯,带上门,刚踏出教室的一瞬间却忽然觉得该先去趟厕所再走。

于是我在漆黑的走廊里慢慢朝厕所的方向走去。

走到厕所门口时,我正想跺一次脚或是轻咳嗽一声来叫醒休眠中的声控灯,却忽然被某个隔间里传来的窸窣的异响拴住了脚步。

那是一种有力的、节奏很快的声音,声音不算很大,但在夜晚无人的走廊里还是足够让走到近前的人听个七八成清楚。起先我并没听懂那声音的含义,于是朝隔间的方向又稍微走近了些。然而就在努力分辨了几秒后,过往对黄色影片的观看经验终于让我意识到那声音意味着什么,于是我一瞬间面红耳赤、目瞪口呆。

那是肉体拍打的声音,两个人做爱的声音。

而且是两个年轻男人做爱的声音。

全身的血液像是都要冲到脑袋里,我想马上逃跑,但隔间里的声音又像是一只强有力的手那样将我牢牢按在原地,于是我没有跑开,而是将自己隐藏进厕所门外的黑暗里,用力屏住呼吸,继续听隔间里的动静。

和那种清脆的响声错落着出现的是我过去只在黄色影片里听过的喘叫声。

“……哥...…”

其中一个人断断续续地发出带着哭腔的喘息,他的声音很克制,但还是会不时难忍地随着性交的节奏而起伏。还有湿漉漉的声音混在他的喘息里,让我几乎能想象到色情片里阴茎和后穴交合处流出肠液的画面。

另一个人偶尔发出缓慢的低喘声,显然他正作为局面的掌控者引导着这场性爱的节奏,每当他轻声说出一些我听不清的话,另一方混乱的气息就会像是得到了短暂的安慰那样变得缓和,然而在这种时候,他作为主导局面者就会立刻开始新一轮更加恶劣的行动,让处于被动状态的一方在毫不设防的情况下被操弄到险些失控,只能慌忙地压抑住差点溢出来的叫声,方式或许是捂住嘴巴,或许是咬住下唇,因为那样的声音总是以被强忍着吞下去的形式而结束的。

我无法控制地想象着隔间里的画面。

他们或许面对着面,一个人正被托着大腿抱起来,双脚离地,正面接受着硬挺的性器对他身体的开拓;又或许是正背过身去接受着后入式的侵略,臀部不断震颤着,塌下去的腰被一双有力的手扶着,才能勉强站稳。他们的额头上或许已经覆盖上一层薄薄的汗,其中一个人或许正用手撑着、或是正用后背抵着门,因为隔间的门正在和那个不断轻轻哭喘着的声音一起颤抖。

无论哪一种方式都让我感觉到惊心动魄的色情。

那个夜晚并不暖和,厕所总是关不严的窗户照例开了一道缝,凉风钻进我的袖角和裤管,我却并不觉得冷——简直像是空气都被隔间里的两个人恣意释放的欲望给点着了一样。那绝对是一场不算温和的、或许可以说是紧贴着年轻人独有的暴力般的莽撞的边缘的,却又让双方都沉溺其中难以自拔的酣畅淋漓的性爱,因为我无数次从那轻而细的哭声里听出了求饶的味道,但求饶之外的含义又似乎是更进一步的引诱和索取,而双方的反应也证明了这并不是我单方面的过度解读。

我不自觉地又向后退了一步。黑暗中我看不到后面的路,猛地一不小心撞上墙角,走廊的声控灯霎时亮起来,厕所里的声音随即警惕地暂停下来。

我立刻起了一身冷汗。过速的心跳快要震得我耳鸣,我强压着慌乱的情绪,刻意在门外走了几步,让由近及远的脚步声将我伪装成一个什么都没察觉的路人。直到灯光又熄灭下去,隔了一小阵时间,隔间里的人才慢慢重新放下戒备。

“好像有人过去了。”其中一个人说,他的声音里还带着点鼻音,显然是刚才哭过的那一个。

“嗯,”另一个人回应,“害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我们这样疯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于是另一个人低声笑起来,“那就继续。”

很快我又听见了黏腻的呼吸与涎液交换的声音,像是作为中场休息的亲吻,紧随其后隔间里又传来那种淫靡的肉体相撞的声音,还有混乱无序的喘息声。

他们对话的声音很轻,很低,那样的音量下应该什么都分辨不出来才对,我却没来由地觉得相当熟悉。我不断在记忆里检索着那两种声音,直到脑子里的某一根弦忽然被碰触,我被自己的发现惊得说不出话来。

说起来完全像个有窥探癖的变态,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在黑暗里等了很久,直到他们结束这场性爱,打开门锁,走出隔间,到洗手池旁做简单的清理。我继续往黑暗里藏,没了那层隔间门的遮挡,他们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疼不疼?”

“每次你都这么问,每次都是一个样——哦,不是的,你每次都比上一次更过分。”

“因为我知道你没有觉得疼。我变得更过分不是因为你想让我更过分吗?”

“......那怎么还要问?”

“因为想看你的表情。”

“这里这么暗,哪看得到什么表情啊。”

“知城长什么样子我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好会花言巧语啊哥。”

水龙头的声音将他们的对话冲刷得断断续续,我屏住呼吸藏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里,心脏几乎快要跳出来。某一瞬间我很想冲出去,让他们意识到我这个目击证人的存在,但我当然不能那样做。我只是躲在黑暗里,看着那两个我已经十分熟悉的轮廓走出洗手间,又一起慢慢晃到走廊,韩知城拽住李旻浩的校服衣领,将他拉过来接吻,李旻浩耐心地配合着他,一点一点引着韩知城向后退,直到韩知城的后背靠在走廊的墙上。韩知城搂着李旻浩的脖颈,激烈的亲吻让他又发出刚才在厕所隔间里那样的喘息声,除此之外还有换气间隙里低低的笑声。

他们的一切动作都透着放松,仿佛当下身处的不是教学楼里沉闷又黑暗的走廊,而是彻夜亮着霓虹灯的浪漫的异国街头,一对疯狂又大胆的情人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一同消失在楼梯口的黑暗里。

我看着洞黑的走廊,长久地无法缓过劲来。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意外地闯进一个秘密里去。


04

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一个需要不断去掩藏的秘密的人,会不会其实都怀有深知这种秘密迟早会暴露的直觉?

我猜大概是会的。至少从那晚发现了那个令人震惊的秘密后,作为旁观者的我就已经产生了这种直觉——直觉告诉我,他们的事情迟早也会被其他人发现。或许隔着同性友谊这层窗纱的遮蔽,他们可以藏得更久,但狭小的校园和闭塞的城市本身就是一只无处脱身的笼子,到处布满了不存在死角的监控,在这样的地方,没有任何秘密能够被永远埋藏。

在我发现李旻浩与韩知城的隐秘关系后的第三个半月,他们的关系终于在光天化日之下现了形。

事情暴露的导火索是韩知城和班里同学的一场矛盾。我不知道他们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和韩知城产生矛盾的那个同学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刺头,放学后他拦了韩知城的路想找麻烦,但李旻浩也在一旁,挑事的同学一时没占到上风,就此算是和他们结下了梁子。

后来那个同学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方式,竟然在对李旻浩和韩知城持之以恒的跟踪下真的抓住了他们的把柄。我还清楚地记得,他们的事情被暴露在大众视野中的那天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星期五,那个白天一切都还风平浪静,我们都还一如既往地忙着上课、焦虑着考试,然而就在当天下晚自习后的夜里,他们在校外一个偏僻的巷子里接吻的照片就忽然被铺天盖地地传开。

照片拍得略微虚焦,但也已经足够看清楚画面的主角的五官,以至于当事人没有任何可以辩解的余地——所有人都看得出那两个在窄小又昏暗的的巷子里腿抵着腿紧贴在一起接吻的人是李旻浩和韩知城。

一夜之间,那张照片像病毒软件一样无孔不入地植入每个学生的手机,成为所有人疯狂转发讨论的谈资。

这件事很快惊动了学校里的老师和领导——我们所在的中学出了一对同性恋,而双方甚至都是成绩靠前的、平时从没惹过麻烦的“好学生”,这样的消息一时间成了我们那座小城市的学生圈里的轰动性新闻。那张照片所呈现出的赤裸的事实对学校而言无疑是一种奇耻大辱。

消息被越传越离奇、越传越夸张。有人说自己曾经目睹他们在学校的树林里做爱;有人说他们都得了一身性病,还将这身病传给了其他不知情的同学;更有甚者造谣他们父母的职业,说他们的性取向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结果。每一条流言都传得绘声绘色,仿佛一切都是造谣者亲眼所见的事实。

事件快速发酵,两个当事人很快被校领导叫了家长。李旻浩被老师叫出教室的时候正是上午的课间,老师叫他名字的语气如同提审犯人,而李旻浩在全班同学钉子般的注视下慢慢站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镇静地向教室外走。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倒塌了,几十道鄙夷而讽刺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扎在他身上,从那一刻起李旻浩不再是班主任的得意学生,也不再是同学们一面羡慕而另一面又隐隐妒忌着的精神偶像,而是已经彻底沦为一个可以随意供人取乐的笑柄,一个随时随地暴露在无数枪口下的靶心。

他的离开让整个班级陷入了躁动。几乎在他刚刚离开教室的一瞬间,班里的同学便聚成一大片,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这则大新闻。

“我早就觉得李旻浩这个人不对劲了,现在有哪个正常男生不惦记着找女朋友的?”

“难怪之前经常在食堂看见他们两个,放学的时候好像也经常一起走,在便利店里也见过几次。”

“他那个小男朋友的教室就在咱们班正下面,照片传开之后我偷偷去看过几次,也和没事人一样面不改色的,倒是真有那个定力,好像照片里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这种照片被传出去了还好意思来学校上课见人吗?”

“听说他们两个做过的出格的事多了去了,那张照片算什么呀......”

“都有什么出格事,能不能仔细讲讲?”

周围同学热烈的讨论声几乎要将我淹没,我忽然感觉到没来由的焦躁。

我下意识地瞥了眼李旻浩的书桌,桌洞里还安稳地躺着那一叠被精心摆放着的猫类漫画——对了,对了,漫画,花,大巴上互相依偎着的姿势,深夜的厕所里隐秘的动静......某一瞬间一种强烈的冲动击中了我,我张了张口,空前高涨的集体氛围在那短暂的半秒钟里忽然激发了我强烈的表达欲,我几乎想要立刻将我所见过的一切、将过去只有我知道的那一切全都讲出来,以在风言风语面前唯一真正的知情者的身份把这一切都讲出来,来给这亢奋的气氛添一把火。

“你怎么了,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对面的同学发觉了我的异常。

我被他的一句话当头棒喝般地砸回了现实。

于是我马上摇头,搪塞了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觉得有点意外。

很快我的话又被其他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接起来,讨论重新回到了刚才的轨道上。我忽然觉得身边的那些声音离我越来越远,远到几乎让我头晕目眩,我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瞥向李旻浩桌洞里的那些漫画猫,猫的眼睛一半潜伏在桌洞的阴影里,一半暴露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像是正在审视每一个窥视着它的人。

我在那一瞬间起了一身冷汗,默默站起来离开了座位。刚才那一瞬间冲进脑海的恶念让我感觉到一阵恶寒。

我走出教室,鬼使神差般地绕到校长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在那里我果然看见了李旻浩和韩知城的身影,他们终于再次同时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只不过如今是以被审判者的身份而站在那里。他们互相站得很远,垂着头沉默不言,仿佛正有一套无形的刑具压在他们头顶,随时等待着对他们处以凌迟。李旻浩的身旁站着一对夫妇,衣着光鲜又体面,彼此隔开的距离却远得仿佛互不认识,我从没在任何家长应当出现的场合里见过他们,实际上我也能从他们的神态里察觉到他们对李旻浩的陌生和厌弃;而韩知城的身旁则站着个伛偻的老人,看起来已经相当有年纪,头发一丝不苟地盘着,浑身上下散发着暮年人独有的衰败且无害的气息。

我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样地拼命跑下楼,又不知不觉多下了一层,一路跑到韩知城的教室门口才停下。那是我第一次在那个区域停留,走到附近我才发现,这一层每间教室门外的墙上都贴满了学生们写的作文,我在韩知城的那间教室外的墙上慢慢地浏览那些贴得密密麻麻的作文纸,一直到最不起眼的角落,才终于看到了韩知城的那一篇。

那似乎是一组半命题作文,因为所有人的作文题目都以“歌颂”开头。在其他作文中清一色的歌颂理想、歌颂青春、歌颂苦难、歌颂父爱母爱师生爱、歌颂伟大先贤的连篇套话里,韩知城的那篇显得如此不同,以至于即使被贴在最边缘的位置也绝对无法被忽视。

他的作文标题是“关于自由”,前面空空荡荡,放在那一组作文里显得另类。还是老师用批改试卷的红笔将“关于”划掉,取而代之着又在“自由”前加上了醒目的“歌颂”,才勉强让它的格式变得统一。

他在作文里写着,有一部电影他从小到大看过许多遍,带给了他无限的启发,那部电影的名字叫《飞越疯人院》。而后他列举了一系列电影里的画面,我没看过那部电影,所以无法尽然理解他的描述;到作文的最后,他写起自己的奶奶开着的、自己在里面从小长大的花鸟鱼虫店,写起自己看过又送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鱼类,最后写道:

“对那些大鱼和小鱼的积年累月的观察,让我渐渐领会一件事:如果把人类比作水中生物,那么人生就是一个鱼缸——水族馆——海洋的三阶段过程。随着年龄的增长,几乎每个人都能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在鱼缸内,他们的身体越长越大、渴望看见的世界越来越广阔,鱼缸也就显得越来越狭窄。于是人们拼尽全力地渴望逃出鱼缸的桎梏,直到成功跳进了水族馆。”

“而走到这一步后,水族馆就成为了绝大多数人余下生命的归宿。它宽敞,干净,氧气充足,物种丰富,人们以为只要逃出鱼缸,迎接着他们的水族馆就已经是最安逸幸福的世界,于是甘愿在其中安心终老。但其实真的是这样吗?身处水族馆中,人们就能真正完全催眠自己,彻底说服自己这就是最好的去处吗?”

“我猜大概不是的。生活在水族馆里的人们可能足够安逸,却也一定会在许许多多个时刻里感觉到痛苦。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球上的水域不是只有一个水族馆这么大。无论有没有亲眼见过大海,他们的身体里都有海洋的基因,而只要这基因没有彻底退化掉,人们对海洋的原始渴望就不会灭绝。”

“所以我想一直记住这种原始的渴望。在身边的多数人还身处鱼缸中时,我知道我已经先一步跳进了水族馆。所以我只想保持着这样的力气,像电影里的印第安人最终成功飞越了疯人院那样,直到有一天跳出水族馆,投身到海洋里去。”

作文的打分很低,只勉强踩上了及格线。这大概的确不是一篇合格的学生作文,它完美地绕开了一篇优秀的高分作文应当符合的所有隐形标准,因而显得过于不合传统、不守规矩,没有任何一个阅卷人会喜欢它。

老师写在作文纸右下角的评语只有简单的一句“偏题”。

我却对着那些文字陷入了沉默。

“你是知城同学的朋友吗?”

身旁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我看向那个问我话的同学,她穿着和韩知城同样款式的校服,显然是低我一级的学生。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件事其实完全是我们班的那个同学搅起来的,”她似乎感觉到我没有表现出排斥和恶意,于是小声地解释,“他一直想找知城的麻烦,知城一直没理他,这次之所以会争执起来,是因为他到处传知城家里的事......知城家里只有他奶奶一个亲人,亲生父母好像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把他和奶奶抛下了。那个同学知道了这件事后,不但到处传播他的家事,还拿知城奶奶身体不好的事开很过分的玩笑,所以知城才真的生了气。”

说到这里,她又小心地补充上一句:“和你说这些是因为,希望你也能帮帮他,不要让恶言恶语毁掉一个人。”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点点头说,谢谢你,我明白了。


05

李旻浩和韩知城被遣送回家强制停学了一段时间。

学校给的理由是病休,但大家当然都明白,他们被赶回家的真正原因是要反省自己的罪过。

照片的风波发生之后,班主任变得比从前更加易怒,过去的得意门生如今却成了让他、让整个班级乃至整个学校蒙羞的一枚滚烫的耻辱的疤,他不愿意接受也不能理解,于是排解愤怒的方式变成了不断对我们进行含沙射影的思想教育。“公序良俗”“底线”“人品道德”一类的词在那段时间出现的频率高到快要让我们的耳朵被磨出茧来,李旻浩的名字他只口不提,可说出的每一句话里又似乎都带着李旻浩的影子。

之前的那场市歌唱比赛也出了结果。我们合唱队的名次当然很难看,当初极力主张必须缩减排练时间的校领导看到这个名次后反而挂不住脸,将我们阴阳怪气地讽刺了一通,说我们不仅不仅学习不认真、做事不努力、作风不检点,也没有任何艺术天赋,我们听了只当左耳进右耳出,但“作风不检点”那一句是在说谁,我们当然也都心知肚明。

然而韩知城的个人赛成绩却相当好,甚至收到了向上一级参加省赛的通知。

校领导得知这个消息后,脸色比看到我们的合唱成绩时更加难看,大手一挥直接替韩知城拒绝了复赛邀请。韩知城的班主任对校领导的决定完全持支持态度,他们探讨这件事时,我还听见他的班主任说了一句“本来也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学生”,和我无关的一句话却莫名让我感到刺耳,那句话让我无端地又想起了那篇贴在角落里的作文,以及它左上角的打分和右下角的评语。

我想我慢慢理解了那些风言风语的动机,更残酷些说,那本身大概也是一种存在即合理的体现。压抑的生活总会让人过得更矛盾也更极端,人们一面对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极度漠视,另一面却又时时刻刻期待着其他人的生活里能闹起一场天崩地陷的混乱,从而为自己乏味的人生增添一点乐趣。归根结底,他们的那张接吻照片是在校外被拍到的,在校内一切公开的场合里他们都始终保持着距离,所以他们究竟扰乱了什么,又损害了什么呢?但这已经无从去申辩了,他们犯下的罪过已经被定了性,所以没人会承认那张照片本质上其实是对他们隐私的侵犯,也没人会在意与他们相关的传言中哪些是谣言哪些是事实,人们要的只是那一点乐趣,并借着这种乐趣的契机,给自己压抑已久的生活找一个尽情发泄的出口。

半个月后李旻浩和韩知城重新回到了学校。

因为主角的暂时消失而暂时冷却下去的议论很快又热烈起来,人们对此展现出了迥异的态度。也有一小部分人会像那天我在韩知城班级门口见到的女生那样,试图对这两位当事人加以维护;然而另一部分人,也就是绝大多数人,都对这件事选择了保持沉默;还有少数人,譬如韩知城班里那个最开始挑起事端的同学和他的跟班们,则开始变本加厉地对他们进行凌辱。

起先是写在他们桌子上的“我是同性恋”的字样,然后是趁他们不备贴在他们校服上的诸如“我有性病”的言语肮脏的纸条,再或者是趁他们不在时将他们的书桌和书包都掏空,将东西倒出一地,一件一件搜寻他们之间见不得人的关系的罪证。我听到过几次他们的背后议论,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相当不堪入耳,我去劝过几次,然而结果是变本加厉的威胁也波及了一部分到我身上,我拿不出那么多勇气去应对,于是我很少再说话。

老师和校领导对此都看在眼里,却都默契地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校里唯一的权威选择了噤声,我们于是都以为这种欺凌会常态化地进行下去,直到某一个宁静的下午,班里的一个同学一路狂奔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们说“快去体育器材室救人”,我心里一凉,连忙和一群同学一起奔向器材室,推开门,李旻浩和韩知城果然在里面,但实际上该被救的人并不是他们,而是以韩知城班里挑事的混混为首的那一群人。

我至今都无法想象,两个看起来身板都不算多强壮的人是怎么联合着打倒了一群比他们高壮得多的同龄人的——或许真的是拿出了拼了命的劲头吧。冲进器材室把人拉开的时候,那场混战中的所有人都已经满身是血,李旻浩和韩知城身上也挂了彩,红色的痕迹在白色的校服上显得触目惊心,然而他们两人的神色却平静得仿佛只是在这里喝了一杯下午茶。为首那个混混已经被打得破了相,门牙碎了大半,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嘴里呜咽不清,几个班主任和校领导很快赶过来查看情况,我们这一群人聚集在门口的一边,李旻浩和韩知城站在对面的窗边,常年鲜少有人踏足的器材室里漂浮着灰尘,窗外淡金色的阳光斜照在地面上,像是把我们就此划分成了两个世界,我们在阳光照不到的这一边同他们沉默地对望,谁都没再说话。

这次他们依然被叫了家长,不过目的在于和那群主动惹事的学生家长进行调解。他们这一次终于没有再被遣送回家,而是继续如常地过着生活。而至于我们这些旁观者——那种无形的病毒软件仿佛再次在手机里作了祟,只不过这次的结果不是那张引起风波的照片的进一步传播,而是在学生们手机中的逐渐消失。

因为那些过去对这场轶事充满过度的热情的人们开始逐渐感觉到自讨没趣。

李旻浩和韩知城依然会同时在我们的视线里出现,频率没变少也没变多,但明显比从前更加坦然了。他们依然会偶尔一起在食堂吃饭,李旻浩依然会排队给韩知城买限量菜,只是他们坐着的位置从食堂最不起眼的角落变成了食堂中间的普通座位。他们也依然会一起放学,依然一起出现在便利店,许多同学都已经能够第一眼认出他们,但鲜少有人会再明目张胆地指着他们议论什么。他们好像都选择了始终只专注地看着彼此,并自然地忽略掉所有向他们投来的沉默而异样的眼光。

得知了自己的歌唱比赛省复赛资格被取消后,韩知城没有发表什么异议。我以为这件事会就此结束,然而半个月后,我听说他和李旻浩弄来了一只廉价的小音响,韩知城会带着小音响、麦克和吉他,在作业没那么多的周末晚上去市里小公园的河边唱歌,李旻浩坐在一旁陪着。他们将音响的音量调得小到只有站在近处的人才能勉强听清,所以他们吸引不来多少观众,也不收钱,更没有什么宣传,只是偶尔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将这件事做得随心所欲。学校里有同学去看过,也有好管闲事的老师去劝过,他们对此都浑不在意,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再关注这件事。

李旻浩和韩知城是一对恋人,这件事在所有人眼中逐渐变成像人饿了要吃饭那样稀松平常的事。

可就在我以为他们的抗争终于将要走向胜利时,变故却再次突然发生。

韩知城毫无征兆地退了学。

不是因为流言的侵扰,不是因为旁人异样的眼光,不是因为老师和校领导的排斥与鄙夷,而是因为他的奶奶。谁都想不到,那张照片没有动摇他,来自身边环境的压力没能改变他,然而命运却如此轻易地绊住了他。他的奶奶的病情忽然急剧恶化,急需大笔的医疗费用,家里已经拿不出更多钱来支付他的学费,学生的身份在这样的时刻对他而言反而成为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和疾病抗衡需要惜时如金,他来不及多做犹豫,也来不及慢慢寻找其他对策,退学申请很快被递交上去,校领导没提出任何反对意见,也没有挽留,他的申请很快被批复,班级里属于他的座位很快被搬空。

在那样的年代,或者说即便在如今这个年代,对于绝大多数出生在普通家庭里的孩子而言,依托教育的途径,参加高考、考进大学都无疑是最可靠、成本最低的一条人生出路,而这条出口却唯独对韩知城宣判了此路不通。他正在面对什么,以后将要面对什么,而李旻浩又要如何独自在这所校园里自处——换句话说,他们要如何在重新洗了牌的生活里各自孤军作战,这好像是一个太过复杂的命题,远比考卷上的压轴题更难解答。我不敢深想。

韩知城离开学校的那天上午我见过他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和他在真正意义上有了正面交流。那是一个课间,我在班门口的走廊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韩知城远远地站在门外朝教室内望着,明显正在找着什么人,又在和我视线相对后很快认出了我,于是他朝我招了招手,我站起身来走出教室。

“你找李旻浩吗?”我说,“但他现在不在。”

“嗯,没关系。”韩知城笑了笑,“我来是想给他一个东西,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拿给他?”

我点头,于是韩知城递给我一封信。说是信,其实只是用很薄的草稿纸写成的,韩知城将那张纸简单地对折,用纸胶带粘住,然后在空白的背面画上几条线,甚至还画了一枚仿真的火漆,就这样用圆珠笔创造出了一个包装精致的信封。

我接过了那封信,郑重地答应他会将信好好交给李旻浩,韩知城朝我挥手道谢,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和我想象中不同的,我没在他身上感受到任何沉重或是压抑的情绪,离开时他的步调反而平稳又放松,那样的背影让我莫名想起了在那个漆黑的夜晚的教学楼里所见到的背影,那时他和李旻浩也是那样向前走着,仿佛脚下的路不是压抑得走不到头的学校走廊,而是浪漫的、明亮的、毫无拘束的广阔世界。

说不上任何理由,我忽然在那个瞬间意识到,他们的人生大概是不能用我这样的人的眼光去评判的,他们的抗争从来都不曾失败。

那也是我倒数第二次和韩知城有正面的直接交集。

韩知城退学以后,李旻浩并没表现出和过往的什么不同,他依然认真地学习、气定神闲地生活,对我们这些同学也依然和善,但态度明显变得更淡了,没有任何人会再收到他折的猫,比起说是我们因为那场变故而孤立了他,不如说是他永远地孤立了我们。很多曾经对他们冷眼以待的同学如今都想要用行动向他表示他们的观念正在改变,然而李旻浩却也在用行动向我们这些人表示,他并不需要任何理解。

倒数第一次和韩知城有正面直接的交集,是那个学期末,学校评比优秀学生,韩知城因为成绩靠前而同样得到了一张不得不颁发给他的荣誉证书。

去校领导办公室领证书时,校领导托我将韩知城的那份也送过去,我想以我对韩知城微不足道的了解,他大概并不需要这份迟来的虚浮的荣誉,但出于一个旁观者的私心,我的确也想见见他,以这样一个根本算不上朋友的、仅仅是不熟悉的同学的名义。

于是我带着证书去了他家的花鸟鱼虫店。

那家店坐落在老城区的一条窄巷子深处,我靠着反复向行人问路才终于历尽万难地找到了它的位置。推开店门的时候,迎面是一股杂糅的气味,花草的香气混合着鱼类的淡淡腥味,整体的感觉并不刺鼻,甚至有一点微妙的好闻,那种味道被稀释在空气里,将闯进这个隐秘空间的我包裹得严严实实。韩知城果然正坐在收银台旁,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在校服之外的着装,很宽松的连帽卫衣,简单的牛仔裤,一只吉他包被放在收银台后的角落,上面贴满了手绘漫画,我认得出那是韩知城的绘画风格。

看见我来了,他站起来和善地朝我打招呼,我把证书递给他,他道着谢接过证书,只是简单地瞟了一眼,便将它放进了收银台后的储物箱里,一切都和我的预想没什么区别。

“今天麻烦你了——嗯,或许你想在店里随便看看吗?”

他察觉到我似乎对店里的陈设有兴趣。

“当然,当然。”我忙着点头。

韩知城于是带着我在小小的店面里转了一圈。

他如数家珍地向我介绍起花架上那几盆养了很久的吊兰、火鹤、金鱼花,喜光的要向边上放,弱光的就放在偏角落的位置。还有笼子里那只鹦鹉,学舌很快,但极富个性,只按自己的心情学话,不想学时一言不发,有兴致时随口就来。他说他和奶奶将那只怪鹦鹉养出了感情,所以很早就决定将它留在自家养着,之前有邻居看了喜欢得不得了,开了高价想买,但祖孙俩都咬定了不同意。还有水族箱里游荡着的各类鱼苗,纯色的、花色的,色彩鲜艳的、颜色寡淡的——在住进这些水族箱以前,它们中的多数都曾经来自遥远的亚马逊河、赞比西河、奥里诺科河等等流域,老家沿着水流汇入各个大洋。

“知城啊,韩知城,你有没有看见那副羽毛球拍——”

就在我听得入迷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店里的小门后传来,推开门出现的人是李旻浩。

他和我四目相对片刻,然后率先开了口:“你是来替学校送证书的吧?我听知城说了。”

我点头说是。

李旻浩于是客气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当我不存在一样地走到韩知城旁边,韩知城朝着门后小屋的方向指了指,笑着说球拍就在卧室的柜子里呢,是不是没有认真找?于是李旻浩长长地“哦”了一声,说要韩知城陪他去一起找,听起来更像是在向韩知城耍无赖。

鸟笼里原本一直沉默着的鹦鹉却忽然在此时出了声,高亢地喊了几句“你真漂亮!”“你真漂亮!”像是在重复着什么曾经在这个小屋里听过的对白。韩知城立刻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李旻浩在一旁笑得快没了眼睛,韩知城连忙向我苍白地解释:“我们家鹦鹉乱学话的,我也不知道它在说什么,哈哈。”

李旻浩似乎笑得更开心了,韩知城推着李旻浩就要把他赶进房间,不忘回头招待我可以随便坐。我当然不会留在这里做一枚不懂事的电灯泡,于是向他们客套了两句便要离开。

“那好吧,今天还是谢谢你来。”韩知城说。

“没事的,”我摆摆手,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平时开店会很辛苦吗?”

韩知城愣了愣,似乎并没想过“辛苦”这样的词汇会被套在他的身上,他只是平淡地笑笑说:“都还挺好的,最近也不怎么忙。”

隔了片刻他又补充上一句,“过一会店里就要暂时关门了,旻浩陪我一起去医院照顾奶奶。奶奶很喜欢他,见了他就会心情好。”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李旻浩的表情明显已经在示意我可以消失了,于是我马上识趣地离开。

走出小店走进巷子的时候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韩知城站在门口朝我挥了挥手,李旻浩站在一旁,手搭在韩知城的腰上带着他朝店里走,我看着那样的画面,忽然莫名地感觉到释然。


06

后来的那些年头里,我见过韩知城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了。升上高三后,李旻浩因为成绩突出而被分配到了新的班级,他们那个班放学比我们更晚,所以我在学校里看到李旻浩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稀少。

再次看到李旻浩和韩知城同时出现已经是高考那天,过于密集的人流将空气都烘得热了几度,我在校门口的学生堆里焦灼地等待着校门准时打开,就在这样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了他们。李旻浩神情如常,反而是韩知城看起来有些紧张,不停地在李旻浩旁边提醒些什么,又在校门打开以后像是放出一只风筝那样,用力把李旻浩朝校门的方向推出去。考完试走出校门时我又看见了他们,韩知城站在一个小斜坡的高处,让自己在人群中更容易被发现,李旻浩很快找到了他,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韩知城像是收回了风筝线那样自然而然地牵上李旻浩的手,和他一起慢慢走远。

他们很快就消失在人潮里,没有任何人能再找到他们。

再后来,他们之间的故事对我而言就变得越来越遥远。高中时代对于这对恋人的观察和印象逐渐随着生活的摧残而被压在箱底,成为我记忆遗产里只能躺在角落吃灰的一部分。

我只知道李旻浩高考发挥得不错,考去了另一座城市的大学,我也去了其他城市,连着几年都没再回来过这里。

大三暑假那年我才终于又回了趟老家,顺便回这座高中逛了逛。

教学楼里的不少陈设都翻了新,但整体上还是那副老样子,这里的天空好像总是压得更低,天的颜色总是更灰,空气也总是更稀薄。班主任还勉强认得我,校领导们也还是原来那批人,但他们都明显变得更老了。那些过去似乎高不可攀的、拥有不可质疑的权威的大人,变成如今这样已经可以被平视甚至被俯视的普通人,原来竟然只需要这样短的时间。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给班主任送了束花,班主任拉着我叙旧,聊起我们那届学生,说起谁最上进,谁最懂事,谁最不好管。最后他说,李旻浩这个孩子最聪明,但是也最可惜——可他“可惜可惜”了许久,也没能说出剩下的话,我沉默着没有回应。

所以到底有什么好可惜的呢,那样在旁人眼里似乎脱离了正轨的人生,难道不才是最值得羡慕的人生吗?跟着自己的心去活的能力可是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具备的啊。

离开学校之后,我又在这座小城市里到处游荡,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家花鸟鱼虫店所在的小巷子里,然而走到店门口时,我却发现卷帘门紧紧锁着,门上落满了灰,路旁的砖缝里有杂草参差地长出来,像是已经很久没有开门营业过的样子。

隔壁店里的阿姨走出来,问我来做什么。

我问她,这里过去不是有一家花鸟鱼虫店吗?

阿姨打量着我说,你是知城的同学吧?

我点头说是。

“知城几个月前就搬走了。”阿姨说,“他是个孝顺孩子,过去几年一直留在这里照顾他奶奶,年初奶奶去世了,他留在这里把店里剩下的事情都打点妥当了才搬走。”

那他搬去哪了呢?我问。

阿姨说出了李旻浩所在的那座城市的名字。

我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或者说是只感到庆幸。

“知城搬走的时候和我说,他是要去找他的爱人一起住,也已经在那座城市找好了工作。他们早先已经看好了要租的房子,就等着搬进去了。”

说完这句话,阿姨张张口欲言又止,像是在犹豫着什么。我猜想或许早在高中那些年,她早已经看出了常去店里的李旻浩和韩知城之间关系的不寻常,或许她也曾经感觉到费解,但最终还是适应着接受了这一切吧。

“知城的爱人和他一样,都是很好的孩子。”我走的时候,阿姨最后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后来再见李旻浩是在大学毕业几年后的高中同学聚会上。在那之前我已经再次见到了韩知城,只不过是我单方面地在网络上见到他——他组了一支乐队,带着乐队参加了几个比赛,如今已经小有名气。我对此同样毫不意外,他对世界拥有敏感的触角,这样的人是天生的创造者,适合也应当过上这样的人生。

有次一个当初的高中同学把韩知城的乐队海报发给我,问“这是不是小咱们一届的那个学弟,当初和李旻浩搞同性恋,还有张照片传出来的那个?”他的问题让我觉得异常厌恶,所以我无视了他的后半句话,只是回答他:“我当时和他一起参加过歌唱比赛,他唱歌真的很好。”

同学聚会上大家推杯换盏,聊起各自高中时代的糗事,聊起那些熟悉的老师和领导,聊起这几年的见闻和如今的发展。说到底这只是个大家互相暗自较劲的场合,什么都要拿出来比一比,既害怕越攀比压力越大,又不甘心彼此毫不探听。于是我们很快聊起工作,事实和我的猜想基本一致,多数人——包括我在内都是一样,在不大不小的公司里做着蹲办公室的白领,苦等着遥遥无期的升职加薪,过着一眼看得到头的、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悲惨的、但一定足够憋闷的日子。

同时不出意料地,虽然同为办公室一族,但李旻浩过得比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更体面。他如今有一份相当拿得出手的工作,在那座城市房价最高的一片区域里蹲办公室,拿着足够让他过上小资生活的薪水。于是老同学们又是一轮推杯换盏,劝他喝酒,满口李总李总,说早在学生时代就看得出他不一般,并恭喜他事业有成,半开着玩笑说苟富贵勿相忘,此外不忘发表两句对他平顺人生的艳羡。李旻浩对此也没说什么,只是回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同学劝的酒他也没喝几口。

后来大家又聊起聚会时绕不开的情感话题。我们说起高中时代学校里的那些情侣,多数都早已分手,但也有一小部分已经结婚生子,还有的结婚后选择了离婚,或是如今还在分分合合。

“从高中谈到现在也有十多年了吧,能坚持这么久确实不容易。”

“是啊,人一辈子又有几个十年呢?”

大家热络地聊着,又轮流谈起自己如今的情感生活,这个话题不可避免地终于还是被绕到李旻浩身上,控场的同学像是做了点心理准备,才硬着头皮问:“所以旻浩你......现在有爱人吗?”

气氛瞬间变得尴尬,桌上原本活跃的氛围明显地凝固了一瞬,有人打着哈哈想岔开这个话题,然而李旻浩却在话题真的被岔开以前,用不算大、却也足够被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坦然地回答:“我和知城现在过得很好,已经安了家,还养了只猫。”

空气再度安静下来,我率先举起了酒杯:“真幸福啊旻浩,真羡慕你。”

李旻浩笑了笑,随后大家也都接起话来应和,话题很快又被转移到其他人身上。我看着李旻浩依然平淡的神情,仿佛没有任何事能轻易动摇他的情绪与想法,一瞬间我好像忽然透过他的表情看到了很多年以前的遥远画面,在课上回答老师抛出的问题时、将折好的猫送给我们时、在食堂和韩知城吃饭被我们看到时、照片事发后被班主任叫出教室时,他的脸上似乎也都出现过那样的神情。

近几年有个词汇很流行,叫服从性测试。有时候我觉得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规则都是一种服从性测试,比如过去必须整天套在身上的其实并不合身也并不舒服的校服,比如必须雷打不动地在太阳下接受暴晒的课间活动,比如必须剪得短到快要嵌进肉里的指甲,比如依据分数来分配的校园阶级地位,比如做不完的试卷,比如必须遵从着那些隐形的条条框框来写才能得到高分的作文,再比如工作后的酒局上老板递过来的酒杯,还有新年回家时这辈子根本没见过几次面的亲戚之间绑架式的社交,以及同学聚会上必须硬着头皮相互恭维的潜规则,诸如此类。

然而李旻浩和韩知城是这世上少有的让我觉得从来不会真正去服从什么的人,或者说,他们只服从于自己的内心。他们不会和社会规则的电网强行硬碰硬,但他们会在其他人都已经选择了向电网妥协时,拿出旁人不可理解的傻瓜般的毅力,用积年累月的温和的抗争,去在这道网上慢慢熔开一个小小的出口,一个足够他们脱身的出口。

所以那种关于过去的遥远的记忆忽然让我产生了某种直觉,或许某一天李旻浩也会忽然辞职,忽然结束这种看似安稳体面的人生,和韩知城一起重新开始一段我们无法用常规的想象力去度量的生活。世界的可能性的总和是无限的,然而这些可能性对于个体而言又是极其有限的,但在这有限的范畴里,属于李旻浩和韩知城的可能性大概永远会比我们多得多。

因为他们真正自由。

再后来,韩知城的乐队开始巡演,有一次我在家附近的livehouse门口看到了他们那支乐队的宣传海报,于是当天就在网上订了票。其实在那之前我没看过乐队的现场,在我的刻板印象里,我以为韩知城会像我在电影里看到的摇滚乐队主唱那样,梳着不羁的长发,穿着破洞的衣服,在场上玩了命一样的甩头摇吉他,在场后没人看见的地方嗑药。但其实并没有,那天我走进livehouse,在场子最后面的位置站着,他的乐队压轴表演,他走上台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样子和学生时代其实没多少差别,只是肩膀更宽了些,头发也比高中那时候稍短了点,额头露出一小半,显得更加利索。坠在他右耳垂上的那条长长的耳饰在灯光下亮得像一颗流星,他穿着一件简单的衬衫,袖口挽起来,全身上下我唯一猜对了的只有那条破洞牛仔裤,但洞也破得很含蓄,不张扬。

他的歌声依然非常动听,技巧明显比从前更加娴熟了,但某种未经雕琢的原始质感也依然难能可贵地被保留在其中。他唱完几首歌后下了台,在台下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我看到有个人站在他旁边,给他递了支烟,韩知城接过烟叼进嘴里,那个人拿起打火机给他打了火,又在韩知城抽了没几口之后就将烟夺了过来自己抽,大概是既想让他过过瘾,又希望他保护好嗓子。韩知城无奈地笑着想理论几句,但是无果,于是只好靠在角落里看着那个人将他抽剩下的烟慢慢抽完。随后,那个人递给韩知城一只大号的纸袋,韩知城打开纸袋来看,里面的一大束花像变魔术一样冒出来,淡橙色的玫瑰,搭了几枝鹅黄色的小花,我看着那样的画面,在心里默默感慨李旻浩的选花品味确实比高中那时候有进步了。

李旻浩带着笑意的侧脸,还有韩知城像收到期盼已久的礼物的小孩子那样兴奋的神态,共同构成了我关于那个夜晚最深的印象,我知道这大概也会成为一个能被我记住很久很久的画面。时间在他们身上仿佛是一个比常人缓慢得多的概念,我如今所见的这一切似乎都和高中时代没什么区别,三年后、五年后、三十年后、五十年后,他们依然会这样走下去,李旻浩依然会在韩知城的每一场表演后给他送花,韩知城依然会在每一次收到花时发自内心地露出像是第一次收到花那样惊喜的表情。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一个人坐在关了灯的房间里,戴上耳机,打开电脑,搜索《飞越疯人院》的片源,独自看到半夜。

我看到电影里那些实际上拥有思维能力的病患,在男主角的带动下一点点体验到自由的感觉,然而在男主角真正计划逃跑时,他们却已经习惯了被疯人院的制度所驯服,也习惯了依赖于严格的管控所带给他们的庇护,因此最后愿意和他一起逃走的只有那一个名叫“酋长”的印第安人。最后男主角逃跑失败,被疯人院切除了前额叶,变成了失去思想的白痴,于是酋长用枕头带走了男主角的生命和灵魂,然后砸烂了疯人院的窗户玻璃,在破晓时分跳出窗外,终于实现了彻底的逃离。我忽然觉得我就像是影片里那个第一个被砸玻璃的声音惊醒的病人,我在睡梦里听到剧烈的声响,于是从病床上猛地坐起来,看着空了的窗户和已经逃走的酋长的背影,尖叫着雀跃地鼓起掌来。

还剩下最后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说起。

多年以前,韩知城在退学离校的那天上午托我给李旻浩递的那封信,我其实没有主动打开看,只是将信拿回教室里,然后将它放在了李旻浩的桌上。然而片刻后,外面却忽然无端地吹来一阵大风,风将虚掩的窗户撞开,信也被吹落在地,刚好掉在我的椅子边上。我蹲下去将它捡起来,然后在被吹得展开的纸面上瞥见了信里的内容。没有什么长篇的留言,只有很短的一句话,其实那时候我完全不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那瞬霎的一瞥里看到的文字却还是让我莫名深刻地记忆至今。

而时至今日,跨过这么多年的时间,我才终于明白信上那句话的含义。它来自《飞越疯人院》,是电影的末尾,名为酋长的印第安人在逃离疯人院以前,在最后那个夜晚对男主角说出的话。

“Now we can make it,Mac.
I feel big as a damn mountain.”

现在我们可以逃跑了,此刻我觉得自己像山一样强壮。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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