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洛斯阶梯

全文约10.6w字已完结
很长,很长,感谢阅读
微博:@磁悬浮碗
AO3&亚洲网:xew_xew

01

“多数时间里,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满。不满堆积到了一定的程度后,就会有人开始做梦,梦想着如果这个现存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大动荡,那么所有人的生活就可以被洗牌重来,无趣变得有趣,不公平变得公平,没力气的生活变得有力气。但事实是,即使这样的梦真的成为了现实,大家的生活依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无趣的依然无趣,不公平的依然不公平,没力气的变得更加没力气。过去的世界与现在的世界之间的差别仅仅在于,现在多了一种疯子病毒。”

有点歪斜的圆润的字迹,潦草地写在那张满是褶皱的笔记纸上。李旻浩举起笔记纸,昏黄的路灯光线从薄薄的纸面透过来,让那些字看起来像是正透明地悬浮在空中。

“所以差点变成MANIAC感染者这件事会让你兴奋吗,小孩?”

说着他单手将笔记纸一折,反手丢进背包,再从背包里熟练地抽出一支针管,对着被他按到墙上的满脸是血、像疯子一样无意识地嘶吼挣扎的人的脖颈猛地扎上一针,利落地将淡红色的药液全部注射进去。不出十秒,眼前的血人就失去了呼吸。有些刺鼻的药味和血液的腥味,在这条深夜的窄巷里缓慢地弥漫开来,涌入鼻腔的都是令人作呕的味道。

李旻浩松开手,脱掉沾了血的特制手套,然后拿出手机登记定位,按下语音键简要地汇报工作进度:“5区发现一名重度感染者,已经杀掉了,没有市民被感染。”

这是他今天在PES的执勤时间内的最后一次工作。本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但缠了他一整天的丝缕不绝的头痛让他整个人头脑昏胀,只感觉到烦躁。解决完收尾的汇报工作后,他终于回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正瘫坐在墙角大口喘气的年轻人:“我在问你问题,不打算回答吗?”

那年轻人穿着紧身破洞牛仔裤,膝盖上横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从伤口向外漫出,将淡蓝色的裤子染成一片深紫。他帆布鞋的鞋带也开了一半,零星的血迹溅在白色的鞋带上,看起来格外显眼。宽大的卫衣帽压住他棕色的头发,碎发的遮挡下隐约可见的一双圆眼睛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受伤后狼狈的动物。几分钟前,他在这里遭到了重度感染者的袭击,虽然万幸没有被咬伤,但逃命的过程中还是不慎摔了一跤,幸亏李旻浩的及时出现——否则他大概就要凶多吉少了。

年轻人依然不答话,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像是灵魂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样。

“吓傻了吗?”李旻浩用冰凉的语气说着,然后走到对方面前,蹲身抓住他的左手腕翻过来,上面的确没有出现“M”形的印记——确实没有被感染。于是李旻浩扯过年轻人受伤的左腿,从背包里翻出碘伏棉签和纱布,手法有些暴力地开始包扎。

年轻人终于歪了歪头,撑着身子稍微坐起来,伤口沾上碘伏和纱布的刺痛感让他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吃痛地发出轻微的哼声。过了几秒钟,他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慢慢松开了拧紧的眉头,直勾勾地望着李旻浩。

他用沙哑的、似乎甚至还带着点哭腔的声音说:“哥,可以带我回家吗?”

李旻浩包扎的动作停滞了下来。他大略地观察了对方的神态,但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明显的情绪——除了一点似有似无的迷茫和仿佛一闪而过的恳求,以至于他说出的话看起来如此不像是一个玩笑。也是这时李旻浩才注意到,在血腥味和药水味之外,这里还隐隐约约飘着一股酒气,那是来自这个年轻人身上的味道,在这个混合着呛鼻气味的小巷里微妙地游荡着。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李旻浩反问。

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偏过头,朝着墙角蜷了蜷身子,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处,似乎说完刚才那句话就已经让他用光了所有剩余的力气。卫衣帽遮住了他的表情,膝盖上的血穿过纱布沿着裤腿慢慢向下淌,透过破洞裤可以看到他小麦色的光滑皮肤,而如今这道惨烈的伤口让他本就细瘦的腿看起来像是脆弱得风一吹就会断掉。

“死掉了吗?”李旻浩说。

年轻人无力地摇了摇头,声音透着酒醉后的含混:“没有。”

“没死掉就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你自己没有家吗?喝醉了吗?”

“没有,没有。地址......手机......酒吧......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了。”他声音里的哭腔变得更加明显:“哥啊,你知道那种找不到东西的感觉吗?”

年轻人断断续续的跳脱的话语完全昭示了他并不清醒的状态。在这里和他消耗时间已经没有意义,李旻浩只能将他拉起来,让他的手臂搭着自己的肩,然后慢慢站起身,拖着他朝巷外走。

“哥,不要不说话......你知道那种找不到东西的感觉吗?”年轻人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找不到什么?”

“很多东西都找不到了,没有人能告诉我它们在哪里。”

年轻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闭上了眼睛,像是在短暂的清醒过后转瞬间就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

他的体重比看起来稍微重一点,李旻浩将他拉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他看似瘦小的骨架上其实分布着经过了较充分锻炼的上肢肌肉。李旻浩拖着人走到自己停在街边的车旁,让他躺倒在车后座,然后翻了翻他的衣兜,只找到了一部没电的手机和一张身份证——除了这些和被李旻浩捡到的那张笔记纸之外,他身上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韩-知-城。”李旻浩下意识地念出了身份证上的名字,照片看起来比本人现在的样子青涩了一些,虽然是拍证件照时千篇一律的平静表情,但看起来依然神似某种容易受惊的动物。身份证上的出生年份意外地只比李旻浩晚了两年,那么已经不是学生了吧?

韩知城动了动身体,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于是慢慢睁开眼看着李旻浩。他的脸颊因为醉酒而微微发红,眼睛很亮,但那里面闪动着的并不是清醒的亮光,而是被酒精深度浸泡过的雾气蒙蒙的东西。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发出的只有意味不明的哼声。

李旻浩坐上主驾驶,打开车载导航,寻找附近还开着的距离最近的酒店。

导航提示音是李旻浩录入了自己的声音后智能生成的,机械的导航声在车里孤独地响着,李旻浩透过前视镜看着躺倒在后座的韩知城,后者已经闭上了眼睛,整个人看起来依然很不清醒,双腿因为膝盖的疼而蜷缩着,不时发出一点吃痛的低喘和梦呓一样的自言自语。在封闭的空间内,韩知城身上的酒味变得更加明显,高度酒精的浓烈气味让李旻浩也感觉到了一点闷热和晕眩。他呼了口气,然后打开车窗,将油门踩得更紧,让车窗外雨后的凉风快速地钻进车里,冲散存在感过强的酒味。

但冷空气并没有让李旻浩变得更清醒,纠缠了他一整天的混乱情绪在此刻反而达到了顶点。

夜晚的首尔街道上车辆寥寥,街上因为白天下过大雨而留下了很多浅浅的水坑,车灯的光线映照其上,像是被水纹切割成了无数道细条的月亮。李旻浩看着那些水坑不自觉地走了神,直到导航发出“您已经到达目的地”的提示音才下意识地踩下刹车。

李旻浩在巷子里发现韩知城的时间不算太晚,所幸如此,他才能很快顺利地找到了一家尚未打烊的快捷酒店——如今的首尔已经几乎不存在夜生活,夜里十一点后的街上,除了像他一样的PES组织成员,以及医护人员、MANIAC重度感染者和极少数不怕死或者一心求死的人以外,几乎不会再看到任何其他生物。而现在是夜里十点,这家快捷酒店的大厅还亮着灯,李旻浩将车停在酒店门口,下车将韩知城从后座拖出来。

韩知城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他有些抗拒地睁开眼,又在身体接触到外面的冷空气的一瞬间缩了缩身子,像大片的橡皮糖一样贴在了李旻浩的身上。李旻浩想要将韩知城推开,但对方的黏着力惊人,以至于李旻浩只能单手托起韩知城的大腿,将他固定在身上,另一只手带上车门,就这样半抱半拖着将韩知城拉进了酒店。

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看着他们的姿势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李旻浩青着脸当作没有看见,快速订了房间付好款,然后又拖着韩知城上电梯,找到房间号,刷卡进门,插上房卡,再将韩知城撂在床上。

房间里刺眼的灯光让韩知城慢慢睁开了眼,他下意识地曲起腿将被子向上夹了夹,卫衣帽被他的动作蹭得有些歪了,脖颈以下的更多皮肤得以暴露在空气里。他还没有适应房间里的光线,于是用小臂遮住眼睛,将头偏向李旻浩的位置,用发黏的声音说:“哥......”

李旻浩没有理会韩知城,只是将韩知城的身份证和手机放在了房间的桌子上,然后走进卫生间洗手。他顺便用清水洗了脸,车里的酒味太浓了,李旻浩是没有酒量的人,只是闻着那种味道就已经足够让他觉得头晕——把这个捡来的陌生人安置在这里后,他要尽快回家,结束这莫名其妙多了一道插曲的混乱的一天。

清凉的水扑在脸上,他以为自己会变得更清醒,但伴着细碎的水珠一起扑上来的反而是接二连三闪过脑海的画面——圆睁的迷茫的眼睛,蓬松的棕发,破洞裤下小麦色的肌肤,带着哭腔的声音,被自己拖着走时吃痛的低哼声,蜷缩在车座上睡着时的呼吸声,还有被自己单手抱着时乖乖地拢住自己的两条腿。

回过神时水龙头的水已经空放了很久。李旻浩拧掉水龙头,然后走出洗手间。

韩知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他的眼神似乎比刚才清醒了一些,膝盖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从白纱布上透出来的红色还是有些触目惊心,而他似乎全然不在意身上的伤,只是那样默默地看着李旻浩,像是个等待被安置的孩子。

“你的身份证和手机我放在桌子上了,今天你就先住在这里,想活命就不要出门。”李旻浩说。

韩知城没有说话。

李旻浩转身准备离开,湿热的酒气却忽然从背后朝他拢了过来,一双手抱住了他的腰,发烫的掌心微微颤抖着扣在了他的手上。

韩知城比李旻浩稍矮一点,刚刚受了伤的腿只能微微弯曲着勉强维持重心,这让他暂时没法在站着的状态下将下巴垫在李旻浩的肩上。于是他只能用鼻尖慢慢蹭着李旻浩的肩膀,感受他制服下微不可察地同频颤抖着的肌肉轮廓。

空气的温度渐渐攀高。

他们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站着,韩知城的手沿着李旻浩的手向下滑,最终停在他裤裆的突起上,带着点鼻音的发热的声音放大在李旻浩的耳边:“刚才哥抱着我的时候就已经硬了对吧?所以哥要留下吗?我可以让你很爽的。”

不记得是谁先动手脱掉了谁的衣服,也不记得是谁先咬住了谁的嘴唇,李旻浩托着韩知城的腿根将他抱到床上,将他的裤子褪去一半,以至于不会剐蹭到左膝盖上的伤口。韩知城被压在床上,双腿环着李旻浩的腰,迷乱地接受着李旻浩有些让他窒息的吻,任由李旻浩的手在自己发烫的身体上摸索,像是抓住水中的浮木一样地紧紧环住李旻浩的脖子。

夜色已深,窗外连汽车鸣笛的声音都变得稀疏,空气中只剩下他们交织着的喘息声。

“多数时间里,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满。不满堆积到了一定的程度后,就会有人开始做梦,梦想着如果这个现存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大动荡,那么所有人的生活就可以被洗牌重来......但过去的世界与现在的世界之间的差别仅仅在于,现在多了一种疯子病毒。”

“你知道那种找不到东西的感觉吗?”

李旻浩的手从韩知城的乳尖摩挲到腰线的时候,那些被韩知城写在笔记纸上的和被他亲口说出的话无端地又涌入他的脑海,留下一个发烫的印记。但他已经无法思考,欲望在不住地叫嚣着,他将手指探入韩知城的穴口,在内壁软肉的包裹下搅动出更多水来。韩知城咬住李旻浩的肩膀,凌乱的短发蹭着李旻浩的颈侧和后背,李旻浩抽出手指,用有力的手臂将韩知城的双腿掰得更开,然后将早已胀硬的性器挺进那个会让韩知城失控的地方。

酒精成为疯狂的催化剂,酒店的隔音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沉浸在这种疯狂里,像风暴来临前海面上的两棵浮木一样紧紧地相互纠缠。他们关掉了灯,在漆黑的房间里激烈地做爱,韩知城放纵地叫着,双腿被李旻浩顶得不断颤抖,手指在李旻浩的背上无助地胡乱抓着,而李旻浩也享受这样被用力抓挠的痛感,于是动作更加激烈,直到韩知城叫声里的哭腔越来越明显,到最后几乎变成放荡的哭号。

此刻,会有新的感染者在夜色中变成重度感染者,他们会疯狂地撕咬无辜的人类,最后撕咬自己的躯干、抓烂自己的五官,将自己变成面目全非的血人。某一条街道上、某一个巷子里、某一个房间内,会有人永远地在这个夜晚停止了呼吸。但这些都和此刻的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忘掉自我地、用尽力气地和眼前的陌生人一并投入到这种原始的快感中,就像是世界上只有他们还在真切地活着。

直到李旻浩的精液隔着避孕套射进韩知城的身体,韩知城的身体因为彻底失去力气而软下来,他们才终于结束这场疯狂的性爱。黑暗中他们共同大口地喘息,韩知城抱紧了李旻浩,闭着眼有些急切地寻找李旻浩的嘴唇,直到与他双唇紧贴、重新交换津液后才终于慢慢安分下来。他们交换了一个无声的吻,然后韩知城将脸埋在李旻浩肩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李旻浩感受到了他睫毛的颤动,和里面一点湿热的眼泪。


02

手机铃声响起第五遍的时候,韩知城才终于从睡梦中醒过来。

头很痛,痛得像是要裂开了,嗓子也干得像是几年没喝过水一样。韩知城勉强睁开眼睛,强烈的太阳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让他有些发晕。他看着陌生的天花板,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正躺在酒店的双人床上。他侧过头去看,另一个枕头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并没有其他人在这里过夜的痕迹。

关于昨晚的断断续续的画面开始涌入他的脑海。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昨晚具体说过什么又做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喝了很多酒,然后在一个巷子里碰上了重度感染者,紧接着被那个长得超帅的PES成员救了,然后就和那个人滚到了这张床上......

手机还在吵闹地响着,韩知城循着声音看到自己的手机正被妥善地放在床头柜上充着电。他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左膝盖的伤口又开始作痛,腰腿也酸疼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顿,不断提醒着他昨晚经历的那场激烈的性事。

他将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来,接通了电话。

“彰彬哥?”

“你小子还活着啊?一条消息都不回,昨晚给你打电话也一直关机,要不是我没在电视台公开的感染者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就要差点以为你也被MANIAC咬了,你想把我急死吗?”

天然带着高分贝和强穿透力的声音从电话那边连珠炮一样地砸过来,让韩知城的耳膜有点疼。

“不是......”韩知城揉了揉脑袋,“我没事的,哥,不用担心,这不是还好好活着嘛。”

电话另一边的声音终于变得平静了一点:“算了,你昨天......后来去哪里了?”

韩知城看了眼床头柜上放着的已经拆封使用过的避孕套和润滑液,脑子里又过电影一样地播放起了昨晚那些混乱的画面。他揉了揉头发说:“昨晚去找地方喝酒了。”

听到韩知城说去喝酒,徐彰彬顿时了然地说:“你现在在酒店吗?没有到处乱走就好,鬼混也要有个限度的,明白吧?还有,也不要整天翘课不去上学,偶尔回去感受下学校的氛围吧。”

“知道了,哥。你也还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我一直都很好啊。时间不早了,去吃饭吧,还有今晚记得来上班。”

韩知城一瘸一拐地下了床,将腿从被子里伸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左膝盖上已经被换上了新的纱布。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下了半瓶,才终于觉得宿醉的头痛感稍微缓解了一点。这时候他才发现,床头柜上原本被水瓶压着的位置上有一张小小的纸条,韩知城拿起纸条来看,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是昨天那个男人留下的吧?韩知城这样想着,随手将纸条丢进了垃圾桶。

留号码这种行为带着点说不上的纯情,而对方性感的脸和身材让韩知城原本以为这会是提上裤子就失忆走人的那类人。只可惜韩知城向来没有和一夜情对象建立联系的习惯,在这样的时期则更加没有联系的必要——毕竟谁又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现在的世界本身就已经像病毒一样疯狂了。

他退掉房间离开酒店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七月的首尔一直在下雨,今天是难得的放晴天,气温也回升上来,让套着厚卫衣走在街上的韩知城看起来和行人有点格格不入。他将卫衣帽扣在头上,让视野范围最小化,然后在路边随意找了家看起来味道不错的店,点了份泡菜炒饭,一边等餐一边开始读聊天软件上的隔夜消息。

-“知城啊,你今晚去哪里?要不要一起吃夜宵~”
这是他的合租室友李龙馥昨天发来的消息。
-“哥,经济学的考试安排在下周二上午了,不要忘记哦。虽然知道你就算不复习也没什么问题的,但还是稍微做点准备更稳妥一点^^ ”
这是他同专业的学弟梁精寅今早发来的消息。
此外还有十几条来自徐彰彬的未读消息,都是一些类似“去哪里了”和“还活着吗”的内容。

韩知城逐个回复着消息,手机屏幕上方在这时候弹出几条新闻,都是过去24小时内感染者出没区域的统计情况,自己昨晚所在的地方也被列入其中。

这几个月来首页上的新闻总是千篇一律——自从五个月前MANIAC病毒忽然在首尔爆发以来,这座迅速被孤立管控的城市被划分成了15个区域,城市里的人也被分为了四种类别:市民、轻度感染者、中度感染者和重度感染者。感染病毒后,轻度感染者只会有头晕呕吐的症状;中度感染者会发高热、出血;重度感染者则会陷入幻觉、失去智识,无差别攻击他人,最终自残而亡。这疯子一样的重度感染症状,和所有感染者左手腕上都会出现的“M”形标志,让这种病毒得名MANIAC。

虽然传播方式同为血液传播,重度感染者也同样有着像电影里的丧尸一样的表现,但实际上的MANIAC病毒却远不如丧尸病毒那样凶猛。它更像是一场慢性的赌博——MANIAC的每个感染阶段之间都隔着12小时的过渡期,只要在过渡期内及时前往医疗中心注射特效血清,就能防止感染阶段进一步恶化。注射特效血清后,轻度感染者有98.6%的概率存活;中度感染者的存活概率则降为50%;而一旦恶化为重度感染者,那么存活概率直接为零,摆在眼前的将是一条无法可解的死路。

频繁出现在新闻图片里的除了打了马赛克的重度感染者和无辜市民的尸体,还有负责与病毒对抗的PES组织的成员们——昨天救下韩知城的那个人显然就是其中之一。PES全名PESTICIDE,是一个在病毒爆发之初由市民自发建立的民间组织,这个组织在报名者中筛选出体能出众者,对其进行统一特训,入选的成员们负责定时在城市各处巡逻,控制并输送轻度感染者和中度感染者,直接杀死重度感染者,以及保护未受感染的普通市民。

MANIAC病毒的确极大地改变了现存的世界。它将首尔变成了与外界严格隔绝的孤岛,除了必要的物资输送以外,没有任何理由能让人出入这座城市。15个区域、4个类别的人,病毒让这座城市建立起了一种笼罩在恐怖氛围中的全新秩序。但它对这座城市的改变效力似乎又是有限的——血液传播的方式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它的传播难度;且每个感染阶段之间12小时的过渡期,也足够让绝大多数感染者都能及时得到救治,对于轻度感染者而言,1.4%的死亡概率是一个可控的数字。

因此这更像是一颗温和的炸弹,尽管不断四处引燃着火星,却远不足以爆发着动摇这座城市的根基,于是随着时间的累积,人们的恐惧慢慢被抚平,生活依然尽力维持在原有的轨道上向前运转。

就像对于现在的韩知城而言,即使昨天差点被重度感染者咬伤,这充其量也只能算是生活中的一个插曲。他还有更多更现实的事要做——比如回家换一套薄一点的衣服,以及晚上照常去徐彰彬的酒吧工作。

吃完午饭后,韩知城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去逛了趟超市,买回了一些卷纸和瓶装饮料,顺便去咖啡店打包了冰美式和甜点回家。他和李龙馥合租的小区已经有了点年头,位置稍微偏僻,但附近也有足够满足生活需要的小商区,电梯经常故障,房子的面积也并不大,好在住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韩知城回到家时还是下午,这个时间李龙馥还在医疗中心上班,他把买给李龙馥作为自己放鸽子的赔礼的曲奇饼干放进冰箱,又在冰箱里看到一小盒精致的巧克力布朗尼,看起来是今早现烤的,盒盖上贴着一张粉色心形便利贴,上面有点歪扭地写着“给韩尼”几个字,边上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韩知城笑了笑,拿着巧克力布朗尼和冰美式走回自己的房间,在电脑桌前坐下,在等待电脑开机的时间里打开盒盖挖了一口,然后给布朗尼拍了张照片,配上爱心表情发给他这位贴心又大度的朋友。消息发出去后,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拉上深蓝色的窗帘,将太阳光一律遮挡在窗帘外,然后在漆黑的房间里戴上耳机,打开作曲软件,继续编写电脑里未完成的曲子。

虽然是工商管理系的学生,但韩知城和工商管理之间充其量只是偶尔去考个试的关系。由于他每学期几乎只在有考试时才会来学校,因此他的各门课程都没有出勤分数,但又因为考试分数总是很高,老师们最终也只能无奈地给他及格。他在这所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因为很少上课,自然也不需要融入宿舍生活,所以他入学不久后就申请搬出了宿舍,和他的老朋友——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上医疗中心副主任的李龙馥合租在一起。在这个小房子里,韩知城的生活达成了某种不规律的规律,多数时候他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各类电影、漫画和书籍,或是用自学的作曲软件写歌,出门时也总是独自呆着。周一周三周五和周日的晚上他会背着吉他去徐彰彬开的酒吧,在那里驻唱赚零花钱——说是零花钱,其实徐彰彬给的工资高得有点夸张,韩知城甚至经常怀疑徐彰彬是不是在倒贴钱来给自己发工资的。

晚上八点半,韩知城不准时地出现在地铁站外的街口。寥寥的车辆从马路上疾驰而过,街边的行人两只手数得过来,连街边的霓虹灯似乎也进入了省电模式,以不高的亮度寂寞地亮着,所有这些景象让这里看起来更像是冬天的深夜。

这里曾经是一条人流量不低的艺术街,如今有了“第10区”这个新的代号。街上的绝大多数店铺都已经永远地关了门,零星几家还坚持开着的也往往门庭萧条,自MANIAC病毒爆发以来,这条街上绝大多数的艺术馆几乎都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Backtrack,这条街上为数不多还亮着灯的一家店的名字。木质的牌匾上用很有设计感的英文字体刻着店名,透过落地窗和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亮着的暖黄色灯光、一整面摆放得颇为讲究的酒架,以及酒架旁做工精致的黑胶唱片收纳架。韩知城走到店门口,恰好和店里正在认真擦着玻璃门的男人对视,他朝着那个穿着黑衬衫的下三白眼男人露出一个笑容,对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拉开门。

韩知城的迟到对徐彰彬来说早已经是家常便饭,所以为了让韩知城在九点前出现在这里,徐彰彬通常会把韩知城的上班时间安排在八点。这个时间段里酒吧的客人还寥寥无几,韩知城背着吉他慢慢走到吧台前坐下,摆出客人的架势用食指叩了叩桌面,对跟着走过来的徐彰彬说:“喂,老板,酒单拿来看看。”

徐彰彬停在韩知城的椅子旁,隔着宽大的水洗牛仔裤敲了敲韩知城的左膝盖:“腿怎么了?”

韩知城瞬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眉毛快要拧成一个八字:“哥你下狠手的吗?要骨折了啊,很严重的!”

“想真的骨折试试看吗?”徐彰彬已经走到了吧台后,随手挽起了袖角,露出了存在感强劲的壮实的小臂。

韩知城立刻乖乖闭上了嘴。

徐彰彬看了韩知城一眼,开始低头整理摆在工作台上的瓶瓶罐罐:“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天我碰到了重度感染者。”韩知城说。

“......然后呢?”徐彰彬抬起头。

“我喝多了,脑子不太清醒,逃命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就变成这样了。好在后来被PES的人救了,不然真的要有麻烦了。”

“没事就好。”徐彰彬递来了一个杯子,韩知城接过来闻了闻,表情瞬间变得有点失望。

“本来酒量就只有一个瓶盖那么大,现在膝盖受了伤还想接着喝酒吗?”徐彰彬说,“伤口恢复之前你只能在这里喝柠檬水。”

韩知城知道这种时候他是拗不过徐彰彬的,但他也没什么所谓,喝酒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消遣而不是享受,平时来这里工作时,徐彰彬也只会调最低度的像果汁一样的酒给他喝。又陆续有两三个客人推门进来,韩知城一瘸一拐地走到吧台附近的麦架前坐下,拉开吉他包的拉链,抱出吉他,咬着拨片调弦,随手拨出几个音,酒吧里客人们的目光立刻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晚上好,大家。经常来这里的朋友应该都知道,我通常九点以后才坐在这里,然后唱到十一点就走,毕竟拿到的工资都是一样的嘛。但是今天因为心情很好,所以会提前一些开始。是很难得的事情对吧?大家就这样在这里喝着酒,听着歌,度过幸福的夜晚吧。”

台下不整齐地传来轻轻的掌声,其中也有一份来自正拿着酒单准备去招待卡座上的新客人的徐彰彬。

韩知城笑了笑,暖黄色的灯光照在他右耳戴着的长耳饰上,在他的颊侧折射出亮亮的碎光。歌声和舒缓的吉他节奏一同通过麦克扩散开来,韩知城慢慢用拨片扫着弦,音乐像是麻痹了他的感官,又像是让他的感官变得更加敏感,比如他膝盖上的伤口的疼像是忽然轻得可以完全被忽视,又像是忽然强烈得让他时时刻刻都必须注意到它的存在。

嘴巴里只有柠檬水的味道,韩知城却没来由地觉得昨晚那种强烈的酒精味又泛了上来,连同着那些零碎的片段的印象。

按住某一个和弦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一句话。

“找不到东西的感觉是没办法真正体会到的。能被体会到的永远只会是还拥有着某种东西的感觉,如果那个东西找不到了,那么那种感受只会消失,而不会翻新。”

那是他昨晚半梦半醒地躺在那个人的车后座上时,那个人说出的话。对方声音很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快速收回将要飘走的思绪,继续更用力地扫弦。


03

星期二上午十点,韩知城提前撂笔交了考卷,站在讲台上监考的经济学教授看着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片刻后那种表情变成了无奈——大概是意识到了这就是那个全班唯一一个从没在课堂上出现过的学生。

韩知城对此视若无睹,将笔和证件随手揣进衣兜,走到教室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被淹没在教室后排的梁精寅默契地在焦灼的演算中抬头和韩知城对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加油哦精寅,韩知城用口型对他说,然后离开了教室。

尽管平时也会见面,但每次来学校考试的时候,韩知城还是会雷打不动地和梁精寅约着一起吃饭。

最近的首尔总是晴一阵雨一阵的天气,而现在头顶的云层似乎宣告着至少一整个上午都暂时可以拥有不错的阳光。韩知城其实并不是喜光的那类人,但长期闷在室内还是难免会招来身体的不满信号,于是他决定走出教学楼,在这座对他而言还很陌生的校园里闲逛。

这里和正常时期的大学没有十分明显的区别,只是新设了几块大屏幕,滚动播报MANIAC病毒新增感染者的分布情况以及防范病毒的方法提示,个别教学楼之间设立了临时医疗站,包括宿舍在内的所有建筑的门口都立着“每晚22:00后锁门”的牌子。这些单独存在时会让人感受到压抑的元素被稀释在偌大的校园内,也就变得不再那么引人注目。

走马观花式地走遍这座校园后,韩知城很快感觉到乏味。那些骑着单车快乐或是急促地奔向某个地点的身影、成双入对的校园情侣、开始热闹起来的食堂、放着舒缓的音乐可供自习的咖啡馆、被精心装点过的社团活动室,所有这些都不能让他感觉到任何乐趣。这些要素只是构成了一种秩序,一种只在特定的年龄段存在的、让人身处其中时渴望逃离,而离开后又反而会用几十年的时间去怀念的无谓的秩序,人们身在其中看似享受着单纯的幸福,实际上却只是在被不必要的条框慢慢驯化。

十点五十九分,考试将要结束,韩知城晃回考试的教学楼附近等梁精寅出来,又忽然被路边一块偶然闯入视线的公告板拴住了脚步。

公告板中间最显眼的位置上贴着一张海报。

“实践中的MANIAC病毒应对方法讲授:遇到重度感染者如何应对?被感染后的自救方法?当前有哪些假特效血清骗局?如何及时向PES求助?上述问题的解答均在PESTICIDE面向首尔大学生的系列义务讲座中,本次讲座主讲人:PESTICIDE组织T3级高层管理者,李旻浩、金昇玟。”

虽然是民间自发形成的组织,但随着MANIAC病毒的持续扩散和组织自身的不断壮大,PESTICIDE如今已经拥有了等同于官方的效力,成为首尔市最具权威性的反病毒组织。广为人知的是,PES具有严密的分层管理制度,成员一共分为七个等级,其中T1级代表首席领袖,担任这一职位的是如今在首尔家喻户晓的年轻有为的领导者方灿;T2级代表内部科学家、决策团等最高管理层;而T3级则是在落实具体任务过程中发挥统率作用的高管层,通常亲自带队行动,具备最灵活的实权,因此这是两个相当有分量的名字。

让韩知城停下脚步的理由不是讲座本身,而是出现在“李旻浩”三个字上方的照片里的脸。那是一张有着绝对不容忽略的存在感的脸——第一眼看去会带来强烈冲击感的雕塑一样精美的五官,深棕色的短发,天然带着强距离感的冷淡表情,所有这些特征都和韩知城还没有扔进记忆回收站的、关于不久前那个喝醉了酒的夜晚的印象相重合。

李旻浩。韩知城咀嚼着这个名字。

“知城哥!”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韩知城回头,梁精寅站在教学楼门口朝他摆了摆手,一路小跑过来:“哥等我很久了吧?我们去吃午饭吧,就去昨天说的那家面馆怎么样?”

“当然要去,都听你的。”韩知城心情很好,笑嘻嘻地搭上梁精寅的肩膀,指了指公告牌上的海报:“不过精寅啊,这个讲座通知上写的礼堂在哪里?吃完饭我想去看看。”

梁精寅有点意外:“我还以为哥不会对这种讲座感兴趣的。我正打算吃完饭去听讲座,那哥和我一起吧?”

“——嗯,讲座确实很无趣,但是主讲人蛮帅的。”韩知城没头没脑地说,梁精寅将信将疑地露出一个诧异中带着点嫌弃的表情,然后被韩知城拍了把后脑勺。

中午的面馆里坐满了人,韩知城跟在梁精寅后面挤进这家狭小的店铺,走到角落里仅剩的空位坐下。这是韩知城来这里的第三次,同时也可能是梁精寅来这里的第三百次——从初入大学发掘到这家店以来,梁精寅已经做了这里近两年的常客。午餐时间是这里最忙的时间,老板娘是个四十几岁的女人,正在厨房和餐桌之间连轴转,看到梁精寅后立刻露出了笑容,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送了他们两杯鲜榨果汁,梁精寅很乖巧地笑着道谢。

据梁精寅所说,这家店的面积原本没有这么局促,但MANIAC爆发后,这家店铺不得不面临和所有商铺一样的命运:物资紧俏、客人锐减,为了勉强维持经营,面馆只能和另一家苟延残喘的炸鸡店合并为一,本就不大的店面又缩小成了原来的一半。

他们各自点了煮拉面和平壤冷面,在等餐期间坐着聊天。

“说起来,虽然今天的考试题有点难,但幸好还在接受范围内。”梁精寅明显心情很好,虽然他是即使心情不好也会一直挂着笑容的那种人,“考之前真的很紧张来着。”

“所以这学期的奖学金对你来说应该也没问题了吧?”韩知城咬着吸管喝饮料,有些口齿不清地问。

“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可以吧,”梁精寅笑着说,“能拿到的话我肯定会第一个请哥吃饭的。”

“哦——”韩知城拉长音调,“那我要开始找找首尔最贵的餐厅了。”

梁精寅应答如流:“那我只能请哥去餐厅喝白开水了。”

韩知城作势比划着要去打梁精寅,梁精寅很配合地挨了一记空气拳,眼睛笑成两条上挑的弧线,让他看起来神似一只幼年的狐狸。

“不过说起来,以现在的形势,你还打算把这些奖学金用来带着家人去济州岛旅行吗?”

韩知城想起这个问题,那是梁精寅从第一次拿到奖学金开始就一直念叨着的计划。

“嗯,”梁精寅有些苦闷地点点头,“虽然现在首尔根本出不去,我连回趟釜山的家见见爸妈都做不到,但还是打算先继续存着钱的。虽然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但病毒总会消失的吧?”

“大概吧,”冷面被老板娘送到桌上,韩知城轻声道谢,望着趴在荞麦面上的黄瓜丝拿起筷子:“至少总会有一个结果。”

中午十二点二十七分,讲座还有三分钟开始,吃完午饭的韩知城和梁精寅从后门进入礼堂时,这里已经乌泱泱地坐满了人。据梁精寅说,这是学校近期第一次把讲座办在礼堂而不是大教室——可见校方也很清楚两位长得很帅的主讲人会对学生造成的吸引力啊,韩知城这样想。

他们找了后排仅剩的空位坐下,这个位置的视野并不好,韩知城在被前排坐着的人们牢牢遮挡住的视角里勉强搜寻,才终于在讲台侧下方找到了熟悉的黑色制服。印在海报里的两个年轻男人的实体版正坐在讲台下方候场,他们统一穿着带有PES标识的、衣袖上贴了反光条的黑色工作服,其中一个端正地坐在那里翻着讲稿,而另一个则在低头玩手机,棕色的短发,浓颜型的五官,侧脸即使隔得很远也依然可以被轻松辨认出来。韩知城还依稀记得那能戳死人的鼻子在接吻时剐蹭着自己脸颊的触感。

某种在看到那张海报时就萌生的恶趣味,在确切地看到真人之后变得更加强烈起来。他当然不是来这里单纯地作为观众远远地支持一下李旻浩的事业的,他来这里只是想找点乐子。

十二点三十分,主持人开场,首先将那个名叫金昇玟的PES成员请上讲台。金昇玟一上台就展现出了成熟得体且亲民的演讲风格,这个从外形到声音都散发着随和气质的年轻人很快牢牢抓住了全场学生的注意力。

但这样精彩的讲座内容并不是韩知城所关心的。让他失望的是,这位优秀的发言者竟然独自负责了整个讲座的全过程,而他的同事李旻浩在这一过程中只是坐在椅子上看手机——甚至更像是在对着手机发呆走神,然后偶尔礼貌性地、没什么灵魂地抬头看一眼讲台,提供一些更像是在表演“我真的有在听”的reaction。

只是来撑场面凑人数的吗?好像也符合这个人的个性,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愿意在这类场合上露面发言的那种人。但韩知城并没有放弃恶趣味的想法,他耐心地撑到了讲座结束,主持人果然设置了自由提问环节,台下立刻有很多学生举起了手。

“金老师,请问PES压制重度感染者的具体方法是什么呢?”有同学提问。

“啊,是这样的,”金昇玟认真地比划出手势,“有一些物理方法,比如试着将他们打晕或者绑起来。但这种方法很多时候很难行得通,毕竟这个过程中自己也很容易被咬对吧?所以我们通常会用化学方法。PES内部的科学家们配制了一种药物,有让重度感染者快速镇静乃至死亡的功效,所以在遇到重度感染者时,如果物理方法行不通,我们通常会用注射药物的方法来进行紧急处理,可以通过针管注射,也可以把药物做成特殊的子弹,用枪进行攻击。”

“金老师您好!PES虽然有很多成员,但和感染者的扩散范围和数量相比是不是依然会显得人手不足呢?”

金昇玟想了想说:“目前来说,PES确实面临着一定的人手负担,但我们也有很多应对方法,比如我们获得了首尔市全部监控的实时调查权,可以及时发现险情并灵活地调度人力;以及PES的成员们都是经过了很多轮次的严格特训的,大家的行动效率都很高;目前我们也在持续地推进扩招的进度。”

“金老师,PES会考虑面向大学生开放招聘吗?”

“现阶段我们还是将在校学生作为重点保护对象,所以不会招聘学生,如果发生紧急情况,大家有余力的话可以在能力范围内帮一帮有需要的人。”

“——我有问题想请教另一位李老师。”

话筒被传到韩知城手中,他的声音立刻吸引了观众席上学生们的目光。金昇玟愣了愣,看向在台下坐着的李旻浩,李旻浩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视线穿过观众席,很快定格在最后一排的韩知城身上。

轻度近视和远距离让韩知城看不清李旻浩的具体表情,但他料想那一定不会是一个不精彩的表情——如果李旻浩认得出自己的话。重要的是他当然不会让李旻浩能否认出自己变成一件需要赌概率的事,所以他继续笑着说:“虽然李老师没有发言,但我觉得李老师一定可以很好地补充回答我的问题的,对吧?”

韩知城的尾音微微上扬着,透着某种加密信号一般的戏谑:“比如,我想知道PES对市民们的关照会做到什么样的程度?举个例子来说,如果在深夜从重度感染者手里救下一个喝得烂醉的市民,李老师作为PES的成员会怎样做呢?这个问题想听您回答。”

谁都听得出这明显不是什么正经问题,台下的观众席里传来了窸窣的笑声。

“这种情况的话,我们会把市民送去医疗中心,或者送到派出所安置。”李旻浩从容地回答,语气听起来仿佛只把韩知城当作一个陌生人,“不过这位同学,我们还是不鼓励市民们深夜在外面喝得烂醉,毕竟可能遇到的意外情况有很多,比如有一部分重度感染者也可能会喜欢喝酒,然后喝掉市民有酒精味的脑浆。”

一部分笑声和议论声顿时僵住,韩知城听到附近有学生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啊,原来是这样。本来以为李老师会说出什么很有趣或者很刺激的答案,没想到李老师说话是这种恐怖写实的风格。但还是感谢李老师的回答。”韩知城露出感激中带着诚恳的关切的表情,“不过像李老师这样长得这么帅的人,在深夜出门也要保护好自己啊。毕竟街上不只会有重度感染者,也可能会有不法之徒的。”

台下的笑声和倒吸凉气的声音又在此时变成了起哄的呼声。

“感谢这位同学的提醒,同样的话也送给这位同学,希望我们不会在社会新闻版面上见面。”李旻浩平静地回应了韩知城的挑衅。

韩知城满意地坐下,故意没有再看向讲台的方向。一旁的梁精寅早已经被他们的言语交锋搞得一头雾水,他凑过来对韩知城小声说:“哥,你认识那个李老师吗,是故意向他提问的吗?他看着你的表情有点吓人哎。”

韩知城想了想,平静地回答:“也不算认识,只是睡过一觉的关系。”

“嗯......啊?”梁精寅显然受到了某种惊吓,韩知城并没有对梁精寅这样的好孩子进一步详述细节的想法,时间已经不早了,捉弄李旻浩的目的已经达成,他不打算久留,于是拍了拍梁精寅的肩悄声说:“我一会还有点事,就先走了,有事随时kkt上找我。”说着便站起身,留下梁精寅独自在原地感受来自成人世界的冲击,然后从后门溜出了礼堂。

韩知城的提问成功地将一部分火力吸引到了李旻浩身上,紧随其后开始向李旻浩提问的学生不断增多,学生们对这位兼具漂亮的冷脸和恶毒的言语风格的PES高管表现出了强烈的热情,但李旻浩选择了在对韩知城短暂地释放过这种不善的气息后迅速将其收回,在其他同学提出的问题面前一概保持了收敛和得体。直到连主持人也感受到李旻浩越来越体面的笑容背后某种越来越让人不寒而栗的氛围,进而适时地叫停,空前热烈的自由提问环节才终于结束。

礼堂里的学生们慢慢散场,金昇玟瞥了眼气压明显变得异常的李旻浩,很想问他和刚才那个率先提出奇怪问题的学生之间是不是有点什么瓜葛,但李旻浩的表情还是让他忍住了没吭声。

金昇玟的手机在此时传来震动声,是他们的领导方灿发来的kkt消息:“昇玟啊,我这边刚刚忙完手里的急事,还好有你和旻浩临时替我去做讲座,所以一切都还顺利吧?”

跟在这段消息后的是方灿发来的有点过时的卡通表情,一个画质粗糙的卡通人头顶漂浮着夸张的“辛苦了”几个大字,金昇玟嫌弃又好笑地皱了皱眉,回复道:“挺顺利——”

“11区,对吧?”

一旁的李旻浩忽然问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呃,什么?”金昇玟怔了怔。

“现在这个学校在的区域。”李旻浩没什么耐心地补充。

“对,怎么了?”

李旻浩没回话,几秒钟后金昇玟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执勤工作群里弹出的消息。金昇玟点进群聊,是李旻浩发出的消息,这位向来不会主动给自己找班加的同事破天荒地在群里主动发出了除收到以外的话:“11区,今天我会带队在这里执勤,麻烦抽到这个区域的同事和我换一下班。”

群聊里很快弹出了那位幸运同事发来的“好的”。

这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则,在PES内部即使位高权重如方灿也是不敢随便指挥李旻浩的,在平级乃至下级同事中李旻浩更是某种隐形的统领般的存在。可以这样比喻,类似T3中的T1——李旻浩说出的话天然带着某种说一不二的古怪的效力,让人对此虽然不见得完全信服,但一定不敢轻易违背。

这到底是要抓感染者还是要抓人?金昇玟汗颜,他又想起了刚才那个提出奇怪问题的学生悄悄溜出礼堂时李旻浩紧锁着对方的眼神,这让他无法不认为李旻浩换班的目的和那个学生有关。他不由得在心里替那个学生捏了把汗,招惹谁不好,偏要和这个PES内部公认最可怕且最难搞的人结下恩怨?

带着隐隐约约的不祥预感,金昇玟有点哭笑不得地给方灿回复了消息:“挺顺利的吧,大概。”


04

夜店的灯光并不刺眼,但高频率闪动着的低饱和度彩色光线反倒让人更容易感觉到晕眩。在这种环境下,酒精对意识的麻痹作用会显得更加事半功倍。

今天是韩知城的休息日——这是对于他在徐彰彬酒吧的工作来说的。中午听完PES的讲座离开学校后他回家睡了一觉,然后就出现在这里寻找消遣的目标。他其实并没有喝酒,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不想让自己的意识进入不受控制的状态,但就像徐彰彬所评价的,他的酒量毕竟只有一个瓶盖那么多的水平,所以在这里,仅仅是闻着空气中漂浮的高度酒精的味道就已经足够让他感觉到微醺。

他的身体几乎嵌进了柔软的皮沙发里,压在他身上的男人胡乱地将手伸进衣服抓揉着他的胸,胀痛酥麻的感觉持续地袭来,让他的内裤轻易地变得半湿。韩知城张着淡红色的湿润嘴唇微微喘着气,男人托着他的脑袋吸吮着他锁骨附近的皮肤,让他不断发出一些无意义的低哼。

“知城啊,今天就不要开房了,看在我们是老同学,又这么有缘分地在这里遇见的份上,就在这里解决好吗?”压着他的男人的手从韩知城的胸部滑出来,说着便想要一把扯掉他的上衣,韩知城怔了怔,随后敏捷地抬起右腿踢开了他的手臂。

那个男人被踢得歪倒过去,韩知城从沙发上坐起来:“我没有公共场所暴露癖,如果你喜欢的话,这个沙发让给你,我可以帮你多找几个男人。需要我代买避孕套吗?”

男人有些措手不及,瞬间恼羞成怒:“怎么,以为自己换了个学校就能装出一副人样了?谁都能上的婊子韩知城不是很出名的吗?还是说死了爸妈和哥哥的人就是这么没教养——“

砰。

一只大号酒瓶重重地砸在男人的头上,玻璃爆裂开来,金色的酒液混着猩红的鲜血溅了一地。男人被砸得懵了,血从头顶流过他的面颊,他颤着手钳住韩知城受伤的左腿试图站起身,韩知城已经抄起另一只酒瓶,用狠力再次朝他的脑袋砸去。

夜店里瞬间响起一阵惊呼。

暗红色的灯光笼罩着韩知城的脸,模糊了他的五官,他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想知道我的教养究竟差到什么程度吗?”

夜店门外依稀传来吵闹的声音,韩知城拿起了第三只酒瓶。

“啊啊啊——!!”

忽然有尖锐的惨叫声从身后响起,夜店的门被撞开,一个浑身是血、衣服散乱的高中生惊恐地跌进来,他的腿和手臂已经被咬穿,鲜血染透了校服,紧随其后追进店里的是一个面目全非的、毫无人态地疯狂嘶吼着的男人,嘴唇与牙齿上尽是碎肉和鲜血,看起来刚刚进行了一场惨无人道的野兽般的捕食——那明显是一个重度感染者。

夜店里瞬间乱成一团。人们的惊叫声混杂在一起,重度感染者正想扑向原本的猎物,却忽然在不远处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于是他慢慢侧过头,已经失焦的眼睛定定地望向韩知城的方向。

韩知城瞥了眼被自己刻意打碎的烟灰缸,攥紧了手里的酒瓶,看着朝自己越走越近的感染者,稍稍后退一步,将酒瓶举到半空,对准了感染者的头部。

砰——就在感染者即将朝韩知城扑上来的一瞬间,一枚子弹精准而及时地钉进了他的后颈,空气里霎时弥漫开一股浓烈的药味。感染者抽搐着倒地,片刻间便彻底一动不动。

那是韩知城曾经近距离闻到过的药味,PES杀死感染者所用的特制子弹的味道。

洞黑的枪口依然对着自己的方向,在倒下的感染者身后出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韩知城稍感意外地朝着正拿枪对着自己的人举起双手,摆出一个戏谑的投降姿势。

李旻浩作势将手指搭在了扳机上,像是真的要继续开出一枪,但韩知城依然毫不忌惮,歪着头朝李旻浩笑得更加放肆:“哥要错杀无辜吗?真的舍得对我开枪吗?”

李旻浩眨了眨眼,慢慢放下手里的枪,与韩知城四目相对。

“大家都不要慌,待在原地别动!”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在附近,压制住夜店的骚乱,韩知城循着声音看过去,这声音的主人正是中午出现在讲座上的另一位PES高管金昇玟。一队人紧随其后乌泱泱地进来,带着PES标识的黑色工作服顷刻占领了整个空间。

那个跌坐在地上、在生死攸关之际捡回一条命的高中生在此刻发出了惨痛的哭声。

“没事的,别怕,现在只是轻度感染,我们马上送你去医疗中心注射血清。”金昇玟试着安慰高中生,让身后的成员们立刻将他抬上救护车,然后走到感染者的尸体旁,蹲身检查他的状况,确认其已经死亡后招呼队员将尸体收走。利落地完成这些流程后,金昇玟站起身来走向韩知城:“这位同学,你刚才有没有受伤?”

韩知城摇了摇头:“金老师也还记得我吗?”

怎么会不记得这张脸啊,毕竟是难得一见的敢这样正面挑战李旻浩的人,你还能活过今晚吗?金昇玟终究把这句话压在了心里,只是轻轻点头,又看向韩知城身后的皮沙发上昏死着的满头是血的男人:“你没受伤就好,那这个人是什么情况?”

“哦,放心,不是感染者。我砸的。”韩知城平静地回答。

“......呃,好的。”金昇玟愣了愣,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个面相单纯且毫无攻击性的大学生居然下得来这样的狠手。果然和李旻浩是一个段位的吗,他又在心里补上一句。

“昇玟啊,去检查下这里其他人的情况吧。”李旻浩终于开了口。

金昇玟点头,没有多作停留便带着队员去了另一个方向。

“这是要制造和我的独处空间吗,李老师?”韩知城挑眉。

李旻浩没理会他的问题,他收起枪走到沙发前,目光短暂地掠过那个已经不省人事的男人,开口是嘲讽的语气:“还没有变成感染者,就已经要发疯杀人了?难怪有想直接和感染者对打的胆子。”

韩知城放下手里的酒瓶,前两个瓶子的玻璃碎片扎破了他的右手虎口,渗出来的血染红了他的半个手掌。他已经恢复了平日里人畜无害的表情,圆睁着眼睛朝李旻浩露出一个无辜的笑来:“没记错的话,PES成员好像不负责刑事案件,哥没理由抓我吧?何况我们还是不一般的关系。”

韩知城刻意强调了最后一句话。

“什么不一般的关系?今天在讲座上被你骚扰过的关系吗?”李旻浩似乎并不受到韩知城抛出的暧昧语言的影响,反而摆出无法理解的语气。

“哥一定要我说得更清楚吗,还是说装失忆只是哥的一种手段?我可是没什么羞耻心的哦。”韩知城笑得更加无害。

周围的客人们已经在全部被确认没有受到感染后被尽数遣离了夜店,做完了这些工作的金昇玟绕了回来,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像是正在对峙的两人的表情,决定尽快远离两人之间怪异的磁场。于是他主动合时宜地对李旻浩说:“哥先下班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不过,呃,沙发上的这个人怎么办?”

李旻浩显然并不在意沙发上的伤者的情况,他继续盯着韩知城的眼睛说:“把他拉去医疗中心随便处理一下,不用报警。你们先走吧,我还有话和对面这个人说。”

金昇玟很想提醒韩知城点什么,惹到李旻浩的人通常是没有好果子可吃的,但李旻浩的存在让他无法开口,于是他只好指挥两名队员将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架出去,和夜店老板交代了几句话后就率先离开。

韩知城察觉到了金昇玟在离开这里前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包含着某种好意的关心与提醒,但韩知城无法读懂其中更具体的含义。

“出去说吧。”混乱的灯光、强烈的酒味和药味让李旻浩没有在这里多留一秒钟的耐心,他的语气很平淡,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在下达某种不容违抗的指令。韩知城并不反对,跟着李旻浩走出了夜店。

PES的动作很快,他们出门时夜店所处的这条街道上已经被布好了临时警戒线,提醒行人此处曾经有重度感染者出没。韩知城跟在李旻浩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韩知城没问李旻浩要去哪里,李旻浩也没问关于刚才夜店里发生的事情的任何问题,他们心照不宣地共同构建出了一种沉默的氛围。

真是奇怪的氛围,韩知城想,他双手插着衣兜,盯着李旻浩后脑勺上被修剪得整齐利索的短发,忽然觉得李旻浩很像一只在夜里无人的街道上悠闲地散步消食的猫。是的,悠闲,可以这样描述,但并不是那种绝对放松状态下的悠闲,而更像是某些猫科猛兽在捕猎前装作漫无目的地在丛林中逡巡时的状态,目的在于让猎物放松警惕,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忽然亮出爪牙。这种动物般的天然压迫气息让韩知城稍微感到不安和躁动。

“ 哥今天在这里执勤是巧合吗?这里离我的学校可不远。”

韩知城决定率先打破这种沉默。

李旻浩的背影如常地向前走着,仿佛并没有听到韩知城的声音。

“还有,哥这么信任我吗?连刚才事情的原委都没问就动用私权来包庇我,不怕给自己惹出一身麻烦?”

韩知城依然没有得到李旻浩的回应。

李旻浩的无动于衷精准地挑起了韩知城的某根神经,他变得有些急躁,想要主动掌握局面,于是直接快速向前走了两步,抢在李旻浩面前将他拦住,挑眉道:“哥不是有话和我说吗?我觉得现在是适合说话的时机。”

下过雨的街道还弥漫着凉气,一阵风迎面吹过来,李旻浩微微眯起眼睛,朝前抬了抬下巴,韩知城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那里正停着一辆有些眼熟的车,李旻浩将一只手伸进衣兜,按动车钥匙,车灯随即亮了两下。

“有话在车上说吧。”李旻浩没什么表情,“你想去哪里?我可以载你去。”

某一瞬间韩知城似乎从李旻浩的眼睛里捕捉到了某种一闪而过的东西,那种模糊的东西为他带来了一瞬间直觉上的提醒,告诉他现在的自己是浅海里的一条鱼,而李旻浩只是恰逢其时地收起了为他特制的网。

但韩知城暂时并不想在意这些。他坦然地说出了从在夜店再次见到李旻浩起就一直想说的话:“坦白讲上次和哥做爱的感觉很好,所以我现在想和你上床,去酒店吧?”

他紧接着轻松地补充道,“能在一天之内见到哥两次,哥还是第二次救了我的命,我们很有缘分对吧。哥在讲座上,还有刚才在夜店看到我的时候有变得和那天晚上一样硬吗?”

李旻浩像猫一样眯着眼睛笑了:“好啊,去酒店好了。”然后慢慢走到后车门边,为韩知城拉开车门,韩知城跟上来钻进车子,经过李旻浩的时候他身上浓郁的果香调香水味——像是柑橘调的味道,径直飘进李旻浩的鼻子,右耳上挂着的一排长耳饰叮当作响,透过宽松的卫衣领口可以看到他锁骨附近有一颗新鲜的红色吻痕——真是毫不掩饰的放荡的标志。

韩知城已经在后座坐好,看起来毫无防备,李旻浩忽然把着车门,用像是日常闲聊随口提起一样的语气问:“那天我留的联系方式,你有存吗?”

韩知城被问住,他想起了自己那天毫不犹豫地把李旻浩留下的写了手机号码的纸条扔掉的画面,这要怎么应付,现在去那家酒店翻垃圾桶吗?他在大脑飞速运转一圈后最终选择回以一个惯用的天真无辜的笑容:“哥不觉得还是把握当下比较重要吗?”

“哦,说得也是。”李旻浩看起来没有继续追究这个问题的意思。

韩知城对自己的应变速度一向满意,他明显地松了口气:“那我们走吧,哥?”

“别急。”

李旻浩却并没有如韩知城的预想那样回到驾驶室里,而是忽然将手伸进车后座钳住了韩知城的左腿,整个人顺势进入车内,反手带上车门。韩知城意识到情况不对,本能地将手伸向一旁的车门把手,却已经为时过晚,李旻浩的动作极快,他一只手已经伸进衣兜按下车钥匙,车身发出两声短暂的响动——车门已经被锁上。

车内的灯熄灭了,整条街上只剩下不远处还没打烊的一家便利店里散发着聊胜于无的灯光,对于车中的一切只能起到微弱的照明作用。

“知城啊。”昏暗的空间里传来李旻浩的声音,他忽然叫出了韩知城的名字,像是在抚慰一只受惊的宠物,“你刚才的回答让我不大开心。”

汽车里传来一声闷重的撞击声,是韩知城想要挣扎,头却在动作间重重地撞到了车门。疼痛让他短暂地安分了一秒,而他还没有从撞击的晕眩中缓过来,就已经彻底被李旻浩没收了仅剩的一点自由行动权。

韩知城完全没料到李旻浩会在这里动手。

双腿被牢牢夹住,两只手臂被半举起来按在车门上,在李旻浩的禁锢下,韩知城已经完全无法动作。闷热的空间里传来胶带被撕开的声音,李旻浩将胶带的一端贴在韩知城脸上,用比刚才更加温柔的语气问:“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你他妈的疯了?这里不行,李——”

还没说完的话已经彻底被胶带封锁。李旻浩用胶带牢牢粘住韩知城的嘴,韩知城的皮肉被挤压得生疼,只能用力发出意义不明的声调,让他看起来分外神似一只被囚在天敌的陷阱里惊恐无状的草食动物。

李旻浩似乎对韩知城的反应感到很满意:“我暂时不需要听你回答。”说话间,韩知城的双手也已经被胶带缠在一起,牛仔裤的扣子被轻松地解开,紧接着内裤被扯掉,还软着的性器随即暴露在空气中。

“‘我可是没什么羞耻心的’,这话是你刚才亲口说的对吧?”

李旻浩将韩知城的腿掰开,他用的力气不大,却足以让韩知城双腿的张开幅度几乎触达极限。狭小的空间和悬殊的力量对比更容易激发某种带着刺激感的恐惧,韩知城皱紧眉头发出吃痛的声音,看向李旻浩的眼神从惊异、抗拒变成几近哀切的告饶,而李旻浩在这一过程中只是将他的腿掰得更开、抬得更高。

“一点小小的惩罚,可以接受吧,还是说想要继续反抗惹我生气?”

李旻浩一只手握住韩知城的性器慢慢揉搓,像是抚慰,也像是某种警告。他凑过来,鼻尖划过韩知城的耳廓,轻轻吻了吻那上面坠着的一排耳饰。

耳边温热的气息反倒让韩知城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寒意,猫科动物终于朝他亮出了爪牙,而他现在已经毫无反抗能力,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有所猜想却又无法全盘预料,他感觉到一点兴奋,但凌驾在兴奋之上的是更深的畏惧。被猎食的动物也会是这样的反应吗?韩知城忽然这样想。对方的吻正缓慢地从自己的耳朵移动到脖颈,最终绕着圈停在他的锁骨附近,而唯独避开了一小块区域——韩知城此时才想起那里还有他不久前在夜店和那个被自己砸得半死的男人调情留下的痕迹。

外面开始下起了雨。雨珠慢慢敲打着车窗,将不远处仅剩的一点路灯光线晕染得更加模糊而遥远。

“不要乱动,乖乖地听我的话,你也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吧?”李旻浩说。

冰凉的手指像毒蛇一样慢慢破开柔软肠肉围成的防线,韩知城仰起头放弃了挣扎。他知道自己惹了一个不该惹的人,但他发现得太迟了。

李旻浩操进来时并没有做足润滑。韩知城一瞬间痛得眼圈泛红,下意识地发出带着哭腔的叫声,但那声音隔着胶布只显得含混又无力。如果说第一次做爱时李旻浩还照顾着自己的感受,那么这一次的李旻浩则完全显露出了超出韩知城想象、也濒临超出他接受范围的残忍。韩知城被顶得完全失去控制,生理性的泪水毫无节制地不断流出来,他想要尖叫却无法发出任何成形的声音,最终只能发出近似惨叫的含混不清的呜咽。

“现在可以回答了。我叫什么名字?”李旻浩居高临下地看着韩知城。

你叫李旻浩,你是个变态加疯子,韩知城想要这样说,但他的嘴被胶带牢牢封住,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

“是不想回答吗,还是已经忘记了?”李旻浩将韩知城翻过去,调换姿势时他的性器和韩知城的身体暂时分离,但韩知城还没有得到片刻休息,翕张着的粉润肉口便立即又被李旻浩尺寸骇人的性器整根没入。韩知城立即发出凄惨的叫声。

“你让我有点失望。”李旻浩慢条斯理地说,“回答不了的话,就只能继续接受惩罚了。”

双手都被捆得生疼,皮肤不断摩擦着车后座的皮质坐垫,下面分泌的水不足以中和伴随着强烈爽感的强烈痛苦,李旻浩的每一下顶撞都让韩知城觉得自己的下半身像是随时可以碎掉。李旻浩似乎并不喜欢从背面进入的姿势,他很快又将韩知城翻了过来,让韩知城的双腿高高地架到自己的肩上,近距离地观赏着韩知城因沉陷在深度的欲望与刺激中而变得潮湿红润的表情。

李旻浩的眼睛里带着某种天然的穿透力和洞察力,像是带着某种并不坚硬却极富韧性的刺,要将自己的皮肉都剥得分毫不剩,在恣意征服着自己的肉体的同时还要牢牢扼住自己的精神。这样的眼神让韩知城感觉到某种难言的被驾驭般的羞耻,他闭上眼睛避开与李旻浩对视,但他的反应立刻被李旻浩捕捉到,李旻浩抬起他的腰,对准韩知城肉穴里最敏感的位置,开始猛烈地撞击那个让韩知城叫得最大声的地方。

“呜......”

刚刚止住的生理性泪水立刻又大量地涌出眼眶,韩知城被顶得叫得更加淫荡,他浑身绵软,没有任何招架的力量,强烈的刺激让他的意识都变得断续,耳边响起李旻浩命令的声音:“睁开眼睛看我,不许闭眼。”

韩知城已经近乎被完全驯服,李旻浩的话成为不容违抗的指令,他顺从地睁开眼,借着车窗外街边微弱的灯光,他只能勉强在颠簸的视野里看着李旻浩的脸,看着他漂亮而无情的眼睛和浓密的眼睫,呜咽着挺起腰讨好般地告饶,却只换来下一轮更加逼近极限的惩罚。

雨越下越大,汽车外的事物已经模糊得如同一团白雾,密集的雨珠在车窗上敲出毫无规律的噪音,这声音掩盖住韩知城的叫声,让李旻浩的行为更加肆无忌惮。

这场惩罚性的性爱持续了很久,在被刻意遏止了几个轮次后,韩知城才终于如愿以偿地射精。李旻浩的精液随后射进他的身体,胶带终于被撕开,和皮肉的刺痛一同到来的还有终于不再稀薄的空气。韩知城的腿还架在李旻浩肩上,他已经没有任何将李旻浩的精液处理掉的力气,只是全身颤抖着大口呼吸,看着李旻浩的脸在自己的视线里渐渐模糊,因为脱力而眼前发黑,不出多时便昏睡过去。

韩知城在后座上睡了一路。他已经不记得李旻浩是什么时候回到了主驾驶座上,又将车开向了什么地方。再度醒来时他已经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看房间陈设并不像是酒店而更像是住房。李旻浩当然没有让韩知城直接在这里舒服地睡觉,而是又脱掉了他的衣服将他抱进浴室一起冲澡,又在冲澡的半途把他按在墙上后入,韩知城酸痛红肿的后穴再度被高强度地侵略,这让他在刺激中恢复了一点清醒,但他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只是像个懂事的性爱玩具一样完全听由李旻浩的指挥,被对方摆布着又换了几个姿势,在李旻浩将自己翻过来时主动抬起腿环住对方的腰,下意识地张着嘴等待李旻浩的唇舌,但李旻浩并没有将吻施舍给他,于是韩知城只能讨好般地环住李旻浩的脖子,用淫荡可怜的叫声渴求一点亲吻作为安慰,而李旻浩只是旁观着他尊严全失的无助表情,直到韩知城垂着头将要放弃时才咬上他的嘴唇,封锁掉韩知城能呼吸到的所有空气。

李旻浩再度在韩知城被干得熟烂的肉穴里射了精,然后慢慢喘着气,开着花洒让温热的水同时淋在他们身上,过了很久才将被留在韩知城肠壁里的精液清理出来,然后将韩知城的身体擦干,将他抱到床上放进被子里。

终于躺倒在床上时,韩知城已经浑然如同一个软体动物,保持着绵软的大字型,以任人宰割的姿态自暴自弃地躺着。

他的嗓子早已经叫得哑了,流了太多眼泪的眼睛变得干涩,眼眶的红晕像是怎么也褪不掉。他很想睡,也以为自己会因为过度疲惫而马上睡过去,相反的是他却从躺在床上的那一刻起开始变得格外清醒——他清醒地看到李旻浩走到床边,清醒地感觉到自己右手的伤口被涂上碘伏裹好纱布,清醒地感觉到自己左膝上那道伤口的结痂被李旻浩慢慢摩挲了片顷,然后清醒地看到李旻浩拿来一套睡衣给自己穿上,清醒地感受到睡衣柔软的触感和上面清淡好闻的洗衣液味道,又清醒地听到床板响动的声音,那是李旻浩躺在了他身边。

他们都没有说话,李旻浩关掉了房间的灯。

韩知城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刚刚经历过高潮的四肢像过了电一样微微发麻。

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疯子,但更让他在意的是,他对这个疯子迄今为止带给他的有限的一切竟然只感觉到享受、餍足和进一步的贪图。这样看来他才是病得更重的那个疯子。

雨还没有停下,沉闷的雷声响在了窗外的世界里。

韩知城不知道李旻浩有没有睡着,定定地看着天花板说:“李旻浩,我们保持这种关系吧。”

李旻浩没有答话,韩知城闭上了眼睛。过了没多久,也可能过了很久,李旻浩慢慢侧过身,一只手环上韩知城的肩膀抱住他,替他掖好了被子。


05

傍晚五点,天色阴沉,乌云如同虚浮的桥梁架在高楼与高楼之间,风势很大,一道闪电劈穿云层,给这座灰色的城市带来一点转瞬即逝的白光。几秒种后,沉重的雷声尾随而至。

“近期新增重度感染者的数量有了明显上涨,加上雨季的影响,首尔与外界往来的物资运输车的通行速度减慢,生活物资和特效血清的供应均有减少,形势并不乐观。对此PESTICIDE提醒各位市民,请务必注意出行安全,尽量不去偏僻的场所,尽量避免夜间出行。如遇险情,请及时拨打我们的电话,我们会尽全力为大家提供帮助。”

人行道对面的商场大楼上,LED屏幕里播放着如今首尔的知名人物、这一特殊时期里市民们的定心剂一般的存在——PESTICIDE的创立者方灿录制的视频。视频中的方灿身着PES的黑色制服,朝着镜头露出标志性的亲和笑容。

而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大屏幕不远处立着的一块由PES署名的广告牌被人划烂,在原本蓝底白字的防范MANIAC病毒的提示语上取而代之的是用红色的喷漆扭曲地写着的“病毒无罪”、“我们终究都要成为感染者”的大字。建筑队伍正在拆除那块被蓄意破坏掉的广告牌,警察在附近维持秩序,路过的人们议论不止。

韩知城站在人行道的一边等待着绿灯。他看着大屏幕上的方灿,脑海里闪过的是李旻浩某一次对这位公认的杰出领导者作出过的评价:“人挺可靠的,但是经常害我加班。”

“所以那天的讲座也是加班的一部分吗?”韩知城那时候问。

李旻浩嗯了一声,“那场讲座本来该是他去的,他临时有事才找我顶上,我不想发言,所以拉了金昇玟来帮忙。不过说起来,我记得你只比我小两岁,怎么还在读大学?”

“啊,因为从以前的学校退学了,后来又重新考的大学来着。”韩知城回答。

红灯快速地闪烁了几下后变成绿色,韩知城回过神来,和其他几个行人一起穿过马路。手机在这时候响了一声,是李旻浩发来的kkt消息。

“要下雨了。”

在那上面还有一条一小时前发来的、被韩知城已读不回的消息:“现在在哪?”

韩知城依然没有回复,把手机揣回了衣兜。

不久前他去见了梁精寅,处理一份学校下发后由梁精寅帮忙代领的文件。MANIAC病毒爆发以来,学校开始频繁发出这样的文件——每一份文件都严格要求学生必须在认真阅读后亲笔签字,起先只是简单的关于病毒传染机制与防范方法的介绍,而后文件数量直线增加,内容也变得越来越繁琐,而今天发来的文件甚至已经变成了一封免责声明书。上面白纸黑字地列出了一系列已经被反复强调过的病毒防范须知,紧随其后重点加粗地写着,请全体同学务必为自己的生命安全负责,一旦在校方的保护区域外发生意外,学校将无法负任何责任。正文右下方盖着学校的公章。

韩知城只扫了眼声明书的标题便潦草地在签字栏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敷衍的态度让梁精寅有些担心:“哥,我听昇玟哥说,如果雨再这样下下去,首尔的危险等级可能就要升到6级了。这种时候一定要格外注意安全啊。”

不久前梁精寅报名加入了学校组织的防范病毒志愿队,又因为在那场讲座结束后去找金昇玟提问而和金昇玟结识,两人最近正变得越发熟络起来。

韩知城拍拍梁精寅的脑袋:“知道了,别担心,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哥放心,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啊。”梁精寅揉着被拍乱的头发抗议。

“确实不是小孩子了啊——毕竟都已经有约会对象了。”韩知城开起玩笑,梁精寅立刻露出不自然的表情,马上清了清嗓子试图转移话题:“什么啊,我和昇玟哥只是朋友,而且哥不是也有男朋友了吗?”

韩知城想了想,然后回答:“......也不算是男朋友。”

“那算什么?”

韩知城没再接话。

头顶忽然有了一点冰凉的触感,一下,两下,韩知城抬起头来,更多细密的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灰卫衣上留下细碎的斑点。穿过这条马路再走一小段路就是他住的小区,他戴上卫衣帽,加快了走回家的步伐。

雨水驱逐了街道上百分之九十的行人和车辆,让还岿然不动地停在他小区门口的那辆车变得格外显眼。韩知城朝那辆车走近,看见了熟悉的车型,还有他已经能倒背如流的车牌号。

李旻浩摇下车窗,露出了一张脸色不怎么好看的脸。雨势渐渐大了,韩知城钻进副驾驶座位,摘下帽子睁圆了眼睛说:“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之前不是说过了不......”

“看车后座。”李旻浩打断韩知城的问题,然后兀自启动车子开进小区。韩知城回头看过去,后座上正整齐地摆放着几只超市购物袋,里面装满了各种蔬菜、肉类和调味品。

“来找你吃晚饭。”李旻浩随手拨开雨刷。

“哇,哥真是天使啊天使!”韩知城眼睛一亮,车很快停在单元楼下,韩知城立刻主动下车打开后座门,把购物袋都拎出来,又讨好地举高袋子想替李旻浩挡住雨水,一手两个袋子地跟在李旻浩身后上了楼。一路上他几乎把能想到的夸人词汇都朝李旻浩砸了一遍,从帅气可靠到体贴细致再到贤惠居家,仿佛李旻浩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他只是个上门蹭饭吃的房客。

李旻浩把情绪写在脸上,一路上都对韩知城爱答不理。走到门口时,韩知城绕到李旻浩前面拿出钥匙开门,身后的李旻浩果然在这时候不出所料地问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不回消息?”

韩知城早就想好了回答方式。他迅速地把李旻浩拉进家里带上门,撂下购物袋拽住李旻浩的衣领,把李旻浩按在玄关上和他接吻。被雨水淋过的潮湿气息在彼此之间互相过渡,李旻浩的嘴唇和皮肤都和他的脸色一样冰凉,他没什么回应,直到韩知城不老实的手开始试图扒下他的衣服才终于不紧不慢地拿回主动权,扣着韩知城的脖子轻松地调换了方向,用腿抵着韩知城的胯间,将韩知城牢牢反压在墙上。韩知城是那种接吻时肺活量会变得很差的类型,他很快就因为氧气不足而发出告饶的呜声,李旻浩并不在意,只给了韩知城一点点换气的空档就又吮住他的上唇,手从衣角下滑进韩知城的腰际,在他已经再熟悉不过的敏感部位随意又灵活地揉捏着。

结束这场调情的标志是李旻浩的手在韩知城的屁股上重重拍出的响声。韩知城被李旻浩弄得全身发软,他靠在墙边蹲下身子,抬起头无辜地看着李旻浩,下意识地微微撅着有点肿了的嘴唇,摆出投降的姿态:“旻浩哥,我错了。”

“去洗手,一会过来帮我洗菜。”韩知城身上的柑橘调香水味还在李旻浩的呼吸里狡黠地渗透着,李旻浩理了理被扯歪了的衣领,又随手拿来一块干净的毛巾,丢在韩知城被雨淋得湿乱的头发上。

他们的每一次博弈都是如此——总是以韩知城故作可怜地求饶结束,而最后实际占了下风的似乎反而总是李旻浩。韩知城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摸清了李旻浩的脾性,这个过程他完全无师自通,诀窍在于要在李旻浩看似变化无常的行为表象下找出某种微妙的不变的共通点,而只要拿捏住这样的共通点,就相当于拿捏住了李旻浩所有情绪的开关。

三个星期前,韩知城对李旻浩说“我们保持这种关系吧”,但他们其实都没有给“这种关系”下一个明确的定义,而韩知城在刚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想着的只是把李旻浩当作一个在性生活上格外契合的固定床伴来发展。所以在韩知城说出“我们保持这种关系吧”的第二天早上,李旻浩送韩知城回家时,韩知城下车前认真地看着李旻浩说,哥,我们约好只做互不干涉的炮友吧,李旻浩没回话,韩知城却在回家后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早先不知什么时候被塞了一把钥匙——那是李旻浩家里的备用钥匙。

李旻浩就这样在无形之间不断渗透进韩知城的生活。在韩知城没有告诉李旻浩自己星期几去酒吧上班的情况下,李旻浩已经自行摸清了他的上下班时间,并会在不忙的时候把车停在艺术街附近接他回家。韩知城以和人合租不方便为理由,并没有给李旻浩自家的备用钥匙,所以有时候李旻浩会像今天这样,一声招呼也不打地将车停在韩知城的小区门口等待韩知城回来,然后载着韩知城去吃夜宵,或者只是找个暂时安全的地方兜风;甚至偶尔还会无端地打视频电话过来,在韩知城接通后却又只是盯着屏幕一句话都不说,像是因为网络卡顿而静止了一样。

哥你在玩我吗?这种时候韩知城会戳着手机屏幕有点炸毛地说。嗯,对,怎么了,知城有意见吗?李旻浩会很从容地回答。然后他就总能看到韩知城被噎住后有气没处撒的表情。

韩知城曾经试图反抗过这位占有欲过强的床伴对自己生活的渗透,但事后看来他选择了一种最愚蠢的反抗方式——某一天他提前从酒吧下班,刻意避开李旻浩来接他的时间,溜去找另一个从前经常结伴去鬼混的狐朋狗友,下场是被李旻浩发现并抓回家,那天晚上韩知城在床上几乎丢了半条命,第二天赖床到下午才起来。从那以后他学乖了很多,而李旻浩也有所收敛,大概是韩知城那一晚哭得实在很惨的缘故。

他们就这样维持着这种微妙的、无法言明的关系。

韩知城磨磨蹭蹭地晃进厨房的时候,李旻浩早已经独自包揽解决掉了洗菜切菜的全流程。他站在一旁看着系着围裙正在煮肉的李旻浩的侧脸,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立体的眉骨和浓密的长睫毛。

真的很赏心悦目,韩知城这样想着,又慢慢走到冰箱前。他是不会做饭的人,任职于医疗中心的合租室友李龙馥的工作强度也决定了他没时间认真研究烹饪,所以在李旻浩的足迹踏入这个房子之前,这个冰箱里过去只零星放着一点罐装饮料和速食饭菜,而李旻浩的到来不仅让这个房子里所有闲置的厨具都重见天日,还让冰箱变成了如今堆放着满满当当的新鲜蔬果的样子。韩知城在冰箱里找出一罐饮料,拉开拉环,走到李旻浩背后抱着他,脑袋在李旻浩的背上蹭了蹭,一手绕到他面前,一边黏糊地说着“哥辛苦了”一边将饮料喂给他喝。

李旻浩正在专注于用漏勺将牛脊骨从锅里捞出来,他侧过头配合地喝了口韩知城递来的饮料,然后把只会在厨房做吉祥物的韩知城打发走:“去客厅找部片子吧,等下吃饭的时候一起看。“

于是韩知城拿着饮料晃悠到客厅打开电视,开始翻找可以看的电影。

李旻浩端着冒着热气的土豆脊骨锅来到客厅时,韩知城已经在茶几上摆好了餐具,电视上也准备好了恐怖电影。李旻浩对这种并不下饭的下饭搭配没什么意见,反而同样看得相当专注。

“两分钟之内那个柜子里一定会有动静。”李旻浩盯着电影画面里正在进行全景展示的废弃教室,提出了一句经验丰富的预测。

“哥经常看恐怖电影吗?”韩知城刚咽下一口炖得软烂的土豆,有些含糊不清地说。

李旻浩点头,“以前经常看来着。”

画面里的主角在漆黑的房间里忽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响动,主角回过头,果然是身后的柜子正在剧烈地摇晃,韩知城下意识地朝李旻浩的方向挪了挪,“以前?所以现在不看了吗?”

主角将手放在衣柜把手上,屏住呼吸打开门,里面空无一物。

李旻浩盯着电视说:“因为现在我每天要见到的东西都比电影真实得多,自己都在演真人版恐怖片的话,应该也很难再对假的恐怖片有那么大兴趣了吧。”

韩知城被逗笑了,他又向李旻浩身上靠了靠:“哥,我忽然觉得有点喜欢你。”

李旻浩看了他一眼,漂亮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你对每个炮友都这么说话?”

韩知城立刻撂下碗,又强行把李旻浩手里的碗抢过来放到茶几上,兀自坐到李旻浩腿上环住他的脖子,朝他弯起眼睛笑:“哥,嫉妒心太重的话是不适合做炮友的。再这样的话我就要重新考核一下哥的资格了。”

李旻浩眯了眯眼睛,下一秒韩知城的屁股果然遭到了应得的打击。韩知城有点吃痛地皱起眉毛,张牙舞爪地想要还击,却被李旻浩牢牢反剪双手,头朝着靠垫按在沙发上。

“想先让我考核一下你的身体素质吗?比如试试看你的腿能对折几次,或者要不要测量一下你的脖子能转到多少度?“李旻浩又不痛不痒地说起恐怖的话。

“李旻浩,我错了。”韩知城哭丧着脸说。

“这是在道歉的语气吗?”李旻浩将韩知城的双手钳得更痛了,“还有,你是怎么称呼我的?”

韩知城立刻识趣地改口:“哥,哥哥......旻浩哥,旻浩宝贝,旻浩哥哥,亲爱的——呜,丈夫?”

直到最后一个带着强烈恶作剧意味的词从韩知城的嘴里不知廉耻地蹦出来,李旻浩才终于像被烫到了一样有些嫌弃地松开手。韩知城揉着被捏红了的手腕爬起来,趁热打铁地凑到李旻浩近前啄了啄他的嘴唇:“所以哥其实喜欢最后一个称呼对吗,想听我多叫吗?”

韩知城注意到李旻浩的耳尖唰地泛起一层红色。韩知城正想接着说点什么,就被李旻浩以一块牛脊骨塞进嘴里堵住了剩下的话。

“快点吃饭,吃完我还要上班。”李旻浩说。

电视里的鬼忽然突进到屏幕面前,伴随着放大的鬼脸的是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主角开始拼尽全力在漆黑的教学楼里逃命。韩知城盯着屏幕乖乖啃完骨头,又跟着李旻浩一起收拾餐具,把留给李龙馥的那份菜装进保鲜盒里放进冰箱。李旻浩正在厨房刷碗,韩知城走到客厅的衣架前,李旻浩的PES制服正挂在那里,韩知城一如既往地将几块水果糖塞进制服口袋。

看上去身体素质极佳的李旻浩竟然是经常头晕的低血糖患者——这是在和他熟悉起来以后韩知城才发现的。察觉这件事后,韩知城经常默默买糖回来,放在李旻浩的车里、制服口袋里、自己的家里和李旻浩的家里,他从没主动说起过这件事,李旻浩也从没提起过自己有没有发现,但韩知城塞给他的糖总是会被消化得很快,在这件事上他们心照不宣。

“说真的,如果有一天哥从PES辞职的话,要不要考虑来彰彬哥的酒吧做主厨?”韩知城说。

李旻浩正从厨房走出来,韩知城一回头就看到那双猫一样泛着亮光的眼睛,虽然已经对李旻浩的五官无比熟悉,但他还是常常在和他对视的时候忍不住屏住呼吸,世界上是真的存在这种完全被命运偏爱的人的啊,要给他漂亮得过分的五官,还要给他性感的身体和完美的厨艺,韩知城有点不忿地想。

“他自己没有主厨吗?”李旻浩看了眼手机上的消息,一手快速点着屏幕草草回复了两句。

“有,但是他很挑剔,换了几个主厨但一直都不怎么满意,但他自己又是完全不会做饭的那种人。”韩知城解释,“有点意外吧?彰彬哥虽然平时对别的事都很随和,但在酒吧的事上一直很较真来着。”

“他很在意这家酒吧吗?”

李旻浩收起手机走过来,韩知城帮他穿上PES的制服外套。

“嗯。”韩知城为李旻浩拉上外套拉链,“因为不只是彰彬哥想做,开一家酒吧也是我哥以前一直惦记着想做的事。彰彬哥......是我哥的恋人。”

李旻浩问,“那你哥哥呢?还是第一次听你提起他,他不在酒吧吗?”

“他去世了。”韩知城的动作停了下来,“......三年前。”

“......对不起。”

李旻浩把手放在韩知城的头上,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韩知城顺着他的动作抱了抱他。

“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韩知城明显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只是像自己反而是安慰者那样拍了拍李旻浩的后背,“去上班吧哥,注意安全。”

于是李旻浩也没有继续追问,他认真地亲了亲韩知城的额头,“最近的感染者数量增长得很快,今天你下班之后也不要自己走,我会去接你。记住了吗?”

韩知城点点头,“如果哥能早点来的话,来酒吧听我唱歌吧?你还从没进过店里呢。”

“好。”李旻浩看着韩知城的眼睛,“我会去的。”

李旻浩走的时候电影还没有放完,但他们早已经落下了很多剧情,以至于没有前因后果的恐怖画面和尖叫声反而显得有些单调和滑稽。韩知城任由电影继续以没有观众的孤单方式空放着,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复杂的画面。他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李旻浩的那个晚上,自己瘫坐在墙边,而对方站在路灯下,认真地读着原本被自己随手团成一团准备丢掉的笔记纸上的文字。他又想到了不久前——就在这个房子重归寂静以前,李旻浩系着围裙在厨房忙前忙后的样子,这二者是如此重合却又如此不同。

他还想到了更多更久远的东西,想起了父母和哥哥的脸,想起了医院的心电图机器上的折线变成直线的那一瞬间时几乎刺穿他灵魂的鸣响,那些无意义的、有意义的、说不清意义的、与当下相关的、与当下无关的一切都像失控的浪潮一样扑向他精神的堤坝,大脑的过度负载很快让他感到头痛。

太阳穴开始剧烈地跳动,每一下都撞击在他最敏感的痛觉神经上,让他捂着头轻轻吸气。又是那种再熟悉不过的精神波动引起的生理反应,再过一会他或许又要听到那些声音,那些让他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的、终日与他彼此纠缠的声音。

将韩知城从深渊一样的窒息感里暂时抽离出来的是手机的响声。他闭上眼深呼吸,在急促的心跳和咄咄逼人的头痛稍微平复后解锁屏幕。

是李龙馥发来的kkt消息:

“知城,我快到楼下了,家里有什么东西要买吗?“

韩知城坐起身来,点着手机键盘回复:“没什么要买的,快回来吃饭啦,李旻浩今天来家里做了晚饭,很好吃,我留了一份给你。”

李龙馥很快发来一个惊喜的表情:“哇,大发。知城你真的找了个大好人,刚好我现在好饿。透露下是什么菜可以吗?”

“你猜猜看?”韩知城发出了这条回复,对话框上却迟迟没有显示出对方已读的标志。

韩知城看了眼时间,已经到了该出发去酒吧上班的时候,他回到房间拿出吉他包,背在肩上走回客厅等待。他原本想等李龙馥回来后和他打过招呼再走,但时间一点点过去,门外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李龙馥依然没有回来。

上楼要这么长时间吗,还是他中途拐去了其他地方?

韩知城打开kkt,自己发出的上一条消息气泡上依然显示着未读。这对于李龙馥而言有些反常,李龙馥是那种聊天时总会及时阅读和回复消息的人。

韩知城决定先出门。

单元楼里老旧的电梯又一次故障了,外面下着雨,小区里的物业管理人员总是怠惰,修理工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到,韩知城只能走楼梯下楼。楼道中的灯泡供电并不稳定,黯淡的光线在狭窄的楼道里时有时无地闪着,韩知城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踏在楼道里的回音,忽然莫名感觉到一丝模糊的不安感——是因为今天刚刚看了恐怖片的缘故吗?他晃了晃头,已经到达一层,他走到漆黑的楼梯间尽头推开单元门。

外面正下着小雨。借着小区里昏黄的光线,韩知城依稀看到不远处似乎正围着一群人。他前行几步,在形成围堵的人群中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金发身影——那是李龙馥的身影。

他察觉到不妙,立刻后退两步,拨通了手机里存着的PES紧急联络站的电话号码。

嘟——对方响铃的声音刚刚响起,韩知城的小臂忽然传来一阵疼痛,撞击让他本能地松开手,手机摔落在地上。这声音惊动了不远处正被包围着的李龙馥,李龙馥立刻朝着韩知城的方向大喊一声“快跑”,但已经来不及了,韩知城猛地回头,出现在他身后的是一张并不陌生的脸。

“......朴圭俊?”

那个曾经在夜店被他打掉半条命的男人在雨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朝他抬起了左手。

韩知城看到了对方左手腕上的M形标志——那是感染者的标志。


06

韩知城后退两步,没有更大的动作。雨有越下越大的势头,将视线范围内的一切都冲刷得更加模糊,衣服已经几乎湿透,八月的夜雨并不算冷,但还是让他轻轻打了个寒战——兴许也有一点精神紧张的缘故。

他注意到围住李龙馥的人里已经分散出了一部分,正慢慢对他形成围堵的态势。

寡不敌众,在这种时候硬碰硬已经没什么胜算。朴圭俊依然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韩知城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出门时随身带点防身武器的习惯,并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把握资源向李旻浩和李龙馥学点格斗术,以至于像如今这样遇到危险时只能处于被动位置。

他知道在这时候激怒对方没有任何好处,所以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你是专门奔着我来的,对吧?”

“你住的地方实在很隐蔽,找你花了我不少时间。”朴圭俊盯着他,比起上一次见面时,朴圭俊的脸颊已经有了明显的凹陷,显然已经被病毒蚕食了一部分精神,“你现在应该很后悔吧,韩知城?如果你那天直接把我打死的话,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处境了。”

“你想要的是什么?”韩知城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围堵在小区里的人数目不少,他保持镇静,试着继续和对方谈判,“血清还是钱?我猜不是前者,毕竟医疗中心随时接待感染者,如果你们真的想接受治疗的话,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你很聪明,可惜两种选项都不对。”朴圭俊盯着他,“我需要什么,你很快就能知道。”

韩知城深知这种时候已经没有和对方进行太多言语纠缠的必要。他呼了口气,动了动肩膀,不动声色地让背上的吉他包带朝下滑了滑。他看了眼李龙馥的方向,试图做最后的协商:“至少能不能放了他?他和你之间没有任何私人恩怨。”

朴圭俊笑了,像是在讥讽韩知城的明知故问:“他是医疗中心的人吧?很可惜医疗中心的人也是我想杀死的对象,更何况那还是你的朋友。”

“好吧,”韩知城点了点头,“那你去死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将背上的吉他包脱下来抄在手中,朝着朴圭俊的头猛地抡去,又在对方躲闪之际快速收回假动作,朝李龙馥的方向飞奔过去。朴圭俊被假动作诈了一招,骂了一声便快速追上:“别让他们跑了!”

跆拳道黑道二段的爆发力和相识多年的默契让李龙馥瞬间意会了韩知城的意图,他立刻在周围人的注意力被韩知城吸引走的一瞬间将挡在最前面的人一脚踢倒,快速冲到韩知城身边试图拉着他一起跑,但朴圭俊带来的人手不少,又都反应敏捷,他们根本来不及闯出这个迅速变化的包围圈,转眼间就又成为了危险的中心。

雨水淋透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韩知城和李龙馥背对背站在包围圈中央,李龙馥咽了口口水,小声说:“对不起,知城,我发现他们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没来得及提醒你不要出来......”

“就算我不出来他们也会找到我的,这件事躲不掉。”韩知城说,“是我对不起你,和那个人有私仇的是我。”

“这种时候别说这些。”李龙馥看着朝他们慢慢凑近的人们:“我看到了他们左手腕上的M形标志,说明这些人都是感染者,但他们都还有自主的意识,所以只是轻度和中度感染者,都还有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去医疗中心,反倒在这里抓着我们不放。”

“疯子的想法我们没法明白。”韩知城将声音压得更低,“我去对付面前的这几个人,你对付后面的,行得通吗?”

“行不行得通也只能这样了,”李龙馥攥了攥拳,“可惜我从普通医院被调进医疗中心之后就好久没打过跆拳道了,早知道应该继续好好练习的。”

“小点声,别让他们听到了。”韩知城轻声笑了笑。下一秒他们便默契地同时冲出去,韩知城低下身抡着吉他直接朝面前一排人的腿上砸,琴弦受到撞击发出混乱的音调,李龙馥一记扫腿踢倒了面前的几个人,包围圈被暂时破开一个豁口。他们正要从豁口中跑出去, 余下的人却迅速拢紧了包围圈,这次他们不再观望,而是群起而上,对两人发动了直接攻击。

李龙馥没忍住低声骂了句家乡话,迅速陷入和眼前几个敌人的缠斗。韩知城拿起吉他继续砸向迎面朝他扑过来的人,但木吉他的承受力已经在频繁的撞击中到达极限,刚刚砸倒朝他冲来的第一个人的一瞬间,他就听到了伴随着绷断的弦音一起传来的琴颈断掉的声音。

韩知城心里一凉,眼见又有一个人朝他扑来,韩知城一个翻滚躲过去,又迅速站起来,临时武器已经废掉,他干脆采取最原始且有效的方法,铆足全力踢向挡在面前的另一个人的裆部,解决掉一个拦路的麻烦。

“知城,身后!”

还来不及有片刻的松懈,李龙馥的声音忽然响起,韩知城立即下意识地侧头闪身,躲过了背后偷袭者的拳头。但他还没有站稳,下一霎腰后便猛地传来一阵剧痛,重心失衡,整个人被一脚踢倒在地。

皮鞋踩在雨水里的声音清晰而危险。朴圭俊慢慢绕到韩知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再次朝韩知城的腹部狠踢了一脚,韩知城眼前一黑,痛到几乎失声,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细密的汗瞬间爬满额头。

李龙馥的脸上已经挂了彩,高强度的近身搏斗已经让他快要体力不支,他闻声注意到韩知城的情况,正想冲过去帮忙,一不留神间蓦地被一旁刚被自己打倒在地的男人拽住腿,李龙馥回身想要挣脱,另两个人却已经从背后扑压过来,李龙馥霎时失去重心被掼倒在地,下一秒几个人一齐围上来牢牢按住李龙馥的肩膀,将他钳制在原地。

朴圭俊蹲下来看着韩知城:“明知道根本不可能跑掉,还做这些无用功干什么?”

雨水和疼痛让韩知城几乎睁不开眼,在不完整的视线里,他依稀看到了闪着银光的东西,那是朴圭俊从衣服口袋里拿出的一把折叠刀。

“之前在夜店,你在我头上砸了几个酒瓶?”朴圭俊慢慢说。

话音未落,那道银色的光便快速刺向韩知城,韩知城挣扎着用仅剩的力气翻身躲开,抬起腿扫向朴圭俊的手臂,但下一秒腿就已经被朴圭俊钳住。两个男人随即围上来,从身后抓住韩知城的两条手臂,让他彻底动弹不得。

“还在想用和上次一样的套路对付我吗,还是说你只有这几个招数?”朴圭俊笑了。

“我们继续刚才的问题——上次你在我头上砸碎了几个酒瓶?我记得是两个。那么作为回礼,先拿两刀做开胃菜怎么样?”

他的话还没说完,刀刃便猝然没入韩知城的左膝盖,精准地刺穿他膝盖上愈合不久的伤口留下的红痕。鲜血喷流出来,又被雨水冲向地面,一滩红水染透了韩知城的牛仔裤,刺骨的剧痛让他一瞬间几乎失去意识。

双手还被牢牢反剪在背后,无从施力也就无法分散钻心的疼痛,韩知城紧咬着牙关没发出任何叫声,全身剧烈地颤抖着,豆大的汗珠混在雨水里一起滴落在地上。

“停下!放开他!PES的人早晚会发现这里,这样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被按倒在地上的李龙馥用力挣扎着,泥水浸湿了他金色的头发,雨声让他无法听清朴圭俊说出的话,他只能在模糊的视线里依稀判断韩知城的处境——从韩知城腿上汩汩流出的鲜血让他几乎崩溃。

“你的意志力比我想象中强了很多,“朴圭俊有些不耐烦,朝着钳制着李龙馥的人摆了摆手,对方立即会意,一记手刀将李龙馥劈晕过去。

朴圭俊慢慢将刀从韩知城的伤口里拔出来,他没有给韩知城任何喘息的机会,下一秒折叠刀已经打着旋刺进韩知城的右腿。

韩知城颤抖着仰起头,他的嘴唇已经发白,脖颈和手臂上青筋暴起,雨水不断冲刷着他被超出忍受力的疼痛几乎逼到绝境的神经,他死死地盯着朴圭俊,牙齿已经咬得渗出血来,但他依然忍耐着没有发出任何叫声。

“给我个......痛快。”韩知城颤声说。

朴圭俊笑了:“别心急,这只是开始。在把你变成和我们一样的感染者之前,我想先多看看你生不如死的样子。”

折叠刀再次被拔出,第三刀又慢慢扎进他的手臂。

“当年全校最有名的天才学生、我曾经的好对手韩知城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过去有多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现在就有多么狼狈和可怜,连我看了也觉得很唏嘘啊。如果被你的家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尤其是你的那个哥哥,恐怕要跟我拼命吧。哦——不过他们已经没命可拼了。”

朴圭俊凑到韩知城耳边,韩知城嫌恶地偏头躲开,又被他扼着下巴将头扳过来。韩知城的目光已经因为失血而变得黯淡,但眼里依然翻腾着像是要将朴圭俊碎尸万段的强烈的杀意,朴圭俊看着韩知城这样的神情,更感觉到凌虐和报复的快感,“前途大好的韩知城是不是连上天也觉得嫉妒了?所以要让你的父母和哥哥一起死掉。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吧?X2病毒当年不过只在仁川短暂地出现后就消失了,最后也只有那么几个感染者,但怎么里面偏偏就有你的爸妈和哥哥?尤其是你那个年轻有为的哥哥,是替你挡下了晦气才死掉的吗?百分之百的病毒致死率,你应该也觉得很绝望吧,即使退学重考躲到首尔,你也永远不可能忘记你的爸妈和哥哥死掉那时候的样子——我说得对吧,韩知城同学?”

韩知城挣扎着想要动作,但第四刀旋即扎在他的胸口下方,将他钉在原地。过度失血让他慢慢失去五感,他感觉到密密麻麻的雨点像冰冷的箭一样穿透了自己的皮肤和骨髓,伤口流出的血像是一并带走了他的精神和意志,好像有很多虫子正向刀口最深的地方钻去,但他几乎已经感受不到痛觉,身体上有形的一切正在被慢慢抽离,失重感环绕着他,在那失重感之后悬浮着的是死亡的压迫。

他的眼前快速闪过很多画面。

他想起曾经在仁川的日子,命运同时赠予他超出常人的天赋和运气,而他也的确牢牢抓住了它们,大学二年级时他就已经成为全校闻名的天才学生,前途一片光明——至少在那时看来是这样的。

他还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哥哥,总是宠惯着自己的父母,还有与自己分别随了父母的姓氏、和自己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的,跟自己从小吵到大却又比谁都疼爱和理解自己的哥哥。

那是他过往生命里最重要、最深刻,也正因如此才因其消逝而将他抽丝剥茧般地拆成了碎片的人。

一切转变始于三年前X2病毒在仁川的爆发。它在某种意义上是MANIAC病毒的前身,但与MANIAC不同的是,X2主要通过空气传播,以感染者陷入深度昏迷直至死亡为症状,致死率为百分之百,比MANIAC凶悍百倍却也短暂百倍。它存在的时间短暂到简直像是这个世界恶意开出的玩笑,毫无征兆地忽然出现,又毫无征兆地忽然消失,命运打了一个戏谑的响指,只有极少数被选中的人听到了声音,和那声音一起到来的则是无法逃避的死亡。

整个仁川只有25个人听到了响指的声音,而后他们的生命无一幸免地变成了一抔骨灰,这其中就包括了韩知城的父母和哥哥。那时韩知城忙于筹备发表论文,终日闷在学校很久不曾回家,也总是对家人打来的电话感到不耐烦,因此他们交流寥寥——直到再一次向他打来的电话,是医院向他通知家人被感染的消息的电话。他疯了一样地赶回仁川的医院,但X2病毒甚至没给他的家人留下任何准备的时间,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清醒地度过与死神对抗的过程,便在连日昏迷后被宣告死亡。

那或许不是所有的死亡形式中最惨烈的一种,却一定是最残忍的一种。生命如此轻易、仓促、浑然不觉地被抹去,留下的只有无言地陷入长眠的躯干,和在那躯干一旁只能眼睁睁地目睹着他们生命衰竭的全过程,却无法做任何事来阻止其死亡的生者。

在那之后的所有记忆都变得扭曲,从仁川退学、处理掉旧房子来到首尔之后的一切都变得杂乱而零散,根本无法串连成线。韩知城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围绕着他的所有时间与事件被打成一个混沌的平面,他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地重新参加高考进入新的学校,又浑浑噩噩地几乎脱离学校,浑浑噩噩地和在首尔工作的老朋友李龙馥合租,浑浑噩噩地看着哥哥昔日的恋人徐彰彬在首尔开起酒吧,然后跟着在酒吧里做一点驻唱工作,就此混沌度日。

太糟了,一切都太糟了。三年以来他从没主动回忆过这些事,因为并不需要。关于过往的痛苦的记忆始终像呼吸一样与他同频共振,成为即使没有光线也能将他牢牢套住的影子。

意识向更上层飘散,韩知城在恍惚间听到了很多声音。他听到了父母去世前和他的最后一次通话,听到他们对他说,知城啊,什么时候可以回一次家呢,我们和铉辰都很想你。他还听到了哥哥最后一次给他发来的kkt语音消息,对方用一如既往的有些含混的声音和随意的语气对他说,我和徐彰彬那家伙吵架了,最近打算回仁川待几天,改天回来一起吃个饭吧?

嗯,改天会回家的。嗯,改天再吃,你们怎么还能吵架,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吗?他还听见了自己当时那些敷衍的回答。如果认真地和他们说些话呢,如果当时选择了回家呢,如果早些察觉到X2病毒的存在呢,一切会不会变得不同?关于那些“如果”的想象已经反复在他心里重演过太多遍,时至如今早已成为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一份缥缈的力量。徐彰彬曾经对他说人是不能活在过去的,但他们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活在过去的影子里?

但是,至少不可以在这里结束。

还有重要的事要做,还有重要的人在挂念着他,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必须活着。

在意识将要完全涣散的前一瞬,韩知城忽然感觉什么东西大力地拉住了自己将要湮灭的精神。

那是不远处传来的PES的执勤车辆的警报声。

钳制住他的几个人开始慌了,朴圭俊决定不再拖延。

“韩知城,这样痛苦地活着没有任何意义,和我们一起变成MANIAC感染者吧,和我们一样加入地下组织,这才是我们这种人该有的宿命。跟我一起除掉那些PES的成员,还有医疗中心的人,除掉所有站在我们对立面的存在。”朴圭俊对他发出最后的邀请。

韩知城用近乎气音的声音说出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朴圭俊无法辨清,正要凑近去听,却忽然发出扭曲变形的尖叫声。

那把插在韩知城胸口下方的刀被转移到了朴圭俊的眼睛里。韩知城松开刀柄,仅存的一点力量已经彻底耗尽,他看着灰黑色的深邃的天空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PES执勤车的警报声已经驶入小区。

朴圭俊向后跌倒在地,捂住眼睛颤抖地吼着:“快杀了他,杀了他!杀——”

砰——

巨大的枪声击碎了朴圭俊的声音,子弹贯穿了他的膝盖骨,使他霎时失去重心翻倒在地。有急促的脚步声冲向韩知城背后,身后架着自己的感染者随即传来吃痛的惨叫,禁锢着自己的那几双手被松开,韩知城在后脑着地的前一秒跌入一个颤抖着的怀抱。

雨水糊住韩知城的眼睛,让他无法将抱着自己的人的样子辨认清楚,但那熟悉的触感已经足够告诉他对方是谁。

那个人的手抚摸着自己的眼睛,韩知城顺着他的抚摸侧过头,将头埋进对方怀里。对方用冰凉的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砰,砰,对方又连开两枪,子弹带来的后坐力让韩知城也跟着颤抖,不远处传来朴圭俊惊心动魄的惨叫。火药味弥漫开来,韩知城意识到被打出的是普通的子弹——并不是含有能直接致死的特制药剂的子弹,冲击力却比特制子弹强劲百倍。

“停下,不能再开枪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此刻从近处传来。自己靠着的那个人对此置若罔闻,继续开出了第四枪,朴圭俊的四肢已经全部被打穿,瘫倒在血泊里不住地抽搐着,形同半具尸体。

“李旻浩!他们并不是重度感染者,我们只能保护他们而绝对不能杀死他们,如果你在这里杀掉他,那么你要负的就是刑事责任,你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

“我不在意后果。”李旻浩一字一句地说,他已经将枪对准朴圭俊的头。

“如果这件事传到市民耳朵里,让他们知道PES杀死了非重度感染者,难道你认为你想保护的人就不会受到任何牵连吗?旻浩,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首先要冷静下来!救护车就要到了,你先带他们走,这里交给我来处理,我向你保证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逃掉。”

那声音很耳熟,它曾经无数次地响起在首尔市的每一块公共屏幕上。韩知城听得出那是PES的领导者方灿的声音。

李旻浩没有说话,终于慢慢放下枪。韩知城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呼吸和强烈的心跳。

耳边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大概是PES的队员在对小区里的感染者进行集中抓捕。韩知城闭着眼躺在李旻浩怀里,他忽然感受到极度的疲倦和困意,李旻浩紧紧抓着他的手,韩知城隐约听到李旻浩在不断喊着自己的名字,告诉自己不要睡,但他已经实在没有力气去说些什么,只能很轻地点着头作为回应。

救护车的声音终于在附近响起。医护人员迅速抬着担架下车,对韩知城做了紧急的止血处理,将韩知城和依然昏迷着的李龙馥抬进救护车。

李旻浩紧随其后上了车。车门被关上,噪耳的雨声很快被隔绝在外,韩知城躺在担架上,李旻浩握着他的手,韩知城已经没有力气回握,他慢慢睁开眼睛,借着车里微弱的光线,他看见李旻浩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还有他眼圈泛着的猩红的颜色。

“哥,”安定的环境让韩知城勉强撑着的最后一丝清醒意识终于垮塌下来,他断断续续地说:“很痛......”

彻底陷入昏迷以前,他听到李旻浩用很轻很轻的,微微发着颤的声音说,知城,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07

韩知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和他这三年以来时常做的梦如出一辙。

他梦见自己走在一段没有尽头的阶梯上,无论向哪个方向都无法找到出口,最后他发现,他只是在不断重复着这个无休无止的循环,没有出路,没有终点,即使并没有人在身后追逐他,他也依然只能像是在被什么东西追赶一样拼命地向前走,永远也不能停下。周围的世界是绝对的黑暗,只有一束微弱的光打在这道阶梯上,像是在告诉他,在这道阶梯上维持循环是他在这个空间里唯一能做的事。

但前所未有地,那束在他的梦里长明不熄的聚光灯忽然失去了光亮,他陷入了绝对的黑暗。韩知城感到恐慌,拼命想要逃出这个纯黑色的空间,他不能回头也看不见脚下,只能这样无望地奔跑着,一直跑到因为双腿脱力而跪倒在阶梯上。他捂着脸对抗撕裂般的头痛,却忽然在指缝里感觉到一点幽微的光线,于是他移开双手睁开眼睛,看到在那座悬浮着的阶梯周围,原本只是绝对的黑暗的空间里,竟像宇宙一样漂浮起闪烁的星系和银紫色的星云。韩知城试图抓住它们,但他无法做到,他的重力被牢牢钉在阶梯上,那些美丽而遥远的东西无从近身。

只是幻觉吗?韩知城感到落寞,却忽然看到不远处头顶的星云脱落下一块碎片,它泛着紫红色的幽微的淡光,韩知城甚至不需要用力去抓住,它就已经像是有所感知一样地慢慢落入他的手中。

星云的碎片在接触到掌心皮肤的温度后很快融化,飘散成一道紫色的光雾。雾气在他的身边转着圈漂浮,最终流进他的耳朵,凝结成一个熟悉的声音。

知城,韩知城。对方用很轻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蓦地睁开眼,出现在面前的却是金昇玟和梁精寅的脸。

白色的天花板,狭窄的小床,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水味道,身上的每个伤口都跟着他一起醒来,传来钻进骨头的刺痛。手背上还被插着针管输液,韩知城很快意识到自己正身处病房。

梁精寅第一个察觉到韩知城醒了过来。他立刻凑近过来,眼眶还泛着红,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知城哥,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了,医生说你的情况暂时已经稳定下来了,只是伤口要慢慢恢复一段时间......哥现在感觉还好吗?”

韩知城摇头,扯出一个没什么力气的笑来:“我没事。李旻浩呢?龙馥呢?”

“最近PES的工作出了一些意外,昨天又有一场清缴重度感染者的行动发生了变故,有几个同事牺牲了......PES召开了紧急会议,有些任务需要重新部署,灿哥叫了旻浩哥去,他已经去了一段时间,应该很快就能回来。”金昇玟扶着韩知城靠着枕头坐起来,“那位和你一起受到袭击的李医生已经醒了,他来看过你几次,但因为他自己也受了轻伤,所以护士把他强行拉回病房休息了。还有一个自称是你哥哥的人也来看过你,叫......徐彰彬?他在你受伤那天晚上就来了,在病房外坐了一整夜,听说你的情况稳定了之后才走。自从把你送到医院以来,旻浩哥一直在守着你,现在也是因为需要开会,实在没办法才叫我们来帮忙照看的。”

说到这里,金昇玟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对梁精寅说:“精寅,我记得旻浩哥之前是不是熬了粥?你去帮忙热一下拿过来吧。”

梁精寅点头,轻轻吸了吸鼻子:“好。”

目送梁精寅的背影离开病房,韩知城开口问:“昇玟,你是不是有事要单独和我说?”

“嗯,”金昇玟压低声音说,“有件事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朴圭俊死了,死在了医疗中心的病房里,有PES的同事去看过,据说死状相当惨烈。他的尸体现在已经被秘密处理掉了。”

“是李旻浩干的吧?”韩知城并不意外。

金昇玟不置可否:“朴圭俊和他带着的那群人都只是轻度和中度感染者,对外来说,PES需要做的是保护他们的安全,绝对不能让外界认为PES会伤害他们,否则后患无穷。所以前天晚上,PES把他们全都好好地送到了医疗中心。”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把人送到医疗中心后,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与PES无关了,旻浩哥有他自己的办法,灿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所以这件事是不动声色地办完的。也难怪灿哥会默许旻浩哥动手,那些地下组织的人实在可恨。”

“地下组织?”这个词听起来相当耳熟,韩知城想起那是朴圭俊曾经提到过的词汇。

金昇玟点头,“这段时间以来,你应该也看到过有人公开抵制PES和医疗中心吧?起先我们以为只是个别反社会者单独行动,但后来我们发现,他们绝大多数都出自一个民间形成的地下组织。地下组织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感染者,有的纯粹出于反社会倾向,也有的是因为并不愿意去赌注射特效血清后的存活概率,他们害怕一旦失败,就只有作为重度感染者被处理掉这一条出路,所以干脆拒绝接受PES和医疗中心的帮助,通过注射一种特效药来延长生命,尝试与病毒共存。朴圭俊就是其中的一员。”

“......特效药?那他们做到了吗?”

“迄今为止并没有。那种特效药的作用有限,最多只能稍微延长他们的生命,如果不注射血清,他们依然必死无疑。”

“我明白了,”韩知城说,“那么,朴圭俊这件事之后,这个地下组织应该会和你们结下更深的仇怨吧?那些人看起来都是绝对的亡命徒。”

“就算没有前天的事,我们的日子也已经不好过了。现在的局面很不稳定,地下组织不仅会制造明面上的动乱,还会不断散布鼓吹与病毒共存的言论,那些言论会动摇人心,我们都很头疼。”金昇玟说,“不过这都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还好你醒过来了,不然很难想象旻浩哥会做出些什么事来.....他真的生起气来的话,可比那些感染者和地下组织可怕多了。”

韩知城苦笑,他当然领会过李旻浩的可怕之处,虽然是以另一种方式。但他对金昇玟的话依然持怀疑态度:“我和李旻浩......我们并没认识多长时间,没有那么深的感情,而且他是理智的人,我不觉得他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其实你也不完全相信自己说的话吧?”金昇玟笑了笑,“知城,虽然我还没有那么了解你,但我能感觉到,你们两个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类人,在很多方面是共通的,也正因为这样才会如此互相依赖。”

互相依赖?韩知城张了张口,试着反驳金昇玟说出的最后四个字,但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金昇玟接着说,“旻浩哥除了工作之外和我们很少有私下往来,平时出任务也是只要能自己解决就很少带队。他是那种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喜欢单打独斗的人,我们对他的私生活几乎没什么了解,但我觉得他应该是那种专一的人,而且是那种为了重要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

门外安静的走廊里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金昇玟不再说话。

开门的是李旻浩,和抱着保温饭盒跟在后面的梁精寅。

李旻浩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毛衣,头发垂顺,有些浓重的黑眼圈嵌在眼眶下,反而将他的五官轮廓衬得比平时更深。他看着已经坐起来的韩知城,朝着他无言地笑了笑,然后将手中沾着雨水的伞放到门边的伞架上。

身后的梁精寅先开了口:“知城哥,粥拿来了,还有什么需要我们——”

“不需要了,不需要了,这里交给旻浩哥就行。”金昇玟立即把保温饭盒从梁精寅手里接过来放到韩知城床边,然后随便找了个什么理由,拉着还不怎么懂得看眼色的梁精寅离开了病房。

李旻浩没有说话,坐到韩知城床边打开保温盒盖,鸡汤粥的香味随即飘散出来,冲淡了病房里刺鼻的药水味。现在的粥是刚刚好的温度,他将勺子送到韩知城嘴边,韩知城配合地凑过去将粥喝掉。在这样的距离上,韩知城恰好能感受到李旻浩身上来自室外雨天的潮湿气息。

“很疼,对吗?”李旻浩问。

韩知城很轻地摇了摇头,李旻浩当然明白这只是一个逞强的答案。

“我做了一个梦。”韩知城说,声音有些沙哑。

“梦见了什么?”李旻浩将第二勺粥喂给韩知城,他专注地低下眼睛时,浓密的睫毛会显得格外分明——就像是翕动着的黑色的蝴蝶羽翼那样漂亮,因此在这种角度时韩知城总是看得很入神。

韩知城朝着李旻浩伸出手,在空气中轻轻抓了抓,李旻浩会意,将鸡汤粥暂时放在一边,握住韩知城的手,安抚般地轻轻揉搓他的指节。韩知城的手钻进他的手心,李旻浩能感觉到韩知城掌心上一层薄薄的汗,还有轻微颤抖的频率。

“你有没有听说过Penrose Stairs?潘洛斯阶梯。”韩知城望着他说。

李旻浩摇头,于是韩知城用另一只手在盖在腿上的被子上慢慢比划出图案,他手臂和腿上的刀伤都很深,以至于他必须把动作放得很慢才能尽可能地忽略掉一部分疼痛。

韩知城在被子上画出四条首尾相接的线:“这是以前我的数学老师讲过的概念,它存在于四维空间,是一种没有穷尽的阶梯,它没有最高点或者最低点,人在上面无论一直向上走还是一直向下走,都永远走不到尽头,就像一个走不出的循环。”

他抬起头看了看李旻浩的眼睛,然后低下头,看着被子上快要消失的纹路继续说,“我梦见自己在上面绕了一圈又一圈,无论怎样都没法逃离这个循环,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喊我的名字,于是我醒了。”

至于那是谁的声音,韩知城没有说出剩下的半句话。

而李旻浩也并没有问出那半句话。

“知城,”他只是停留在韩知城到此为止的讲述里,扶着韩知城的肩膀,让他抬起头看自己的眼睛:“你会走出去的。”

听起来像是一句安慰人常用的带着敷衍性质的话,李旻浩说得很平淡,但这种平淡在他的身上反而会显化为某种发自内心的坚决的认真,这正是李旻浩的独特之处,因此韩知城也选择了认真地回答。

“不会走出去的。”韩知城抱住李旻浩,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可能永远都不会走出去的。”

李旻浩轻轻地拍着韩知城的背:“任何问题都会有它的答案,你会找到的。”

韩知城将李旻浩抱得更紧:“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不想在这里待太久。”

“不会很久,”李旻浩说,“你的伤很严重,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等你快恢复的时候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什么啊,出院说得像私奔一样。”韩知城的头埋在李旻浩的肩上,瓮声瓮气地笑了。

住院的日子因为几乎终日躺在病床上而显得既快也慢,韩知城的生活被简化为几个步骤:吃饭,睡觉,浏览网络上关于MANIAC病毒的新闻,和李旻浩待在一起,以及接受朋友们的轮流探望。韩知城时常觉得这段时间里的自己像是某种服务业工作者——像是躺在病床上的牛郎,他这样评价自己,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在轮流接受这些朋友输送的关心的同时反馈以更多“我没事”“你放心”的情绪价值: 比如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在病床前絮叨很久,从酒吧的事天花乱坠地讲到其他各种日常见闻,最终总要绕回对韩知城匮乏的自我保护意识的谴责的徐彰彬;再比如有时候和金昇玟搭伴一起来、有时候会独自来探望的梁精寅,他来这里第三次时韩知城注意到他已经在和金昇玟用同款的背包;还有多日前就已经出院并恢复了在医疗中心的工作、但只要下班一有空就会带着各种甜点来看自己、似乎以把自己喂胖二十斤视作重要任务的李龙馥;甚至连方灿,这位李旻浩的顶头上司,某一次也特意抽空来送了果篮,以示对得力下属及其社会关系的照顾。

住院有点累,韩知城经常想这样说。好在李旻浩直接扮演起了某种人肉计时器般的作用,这些探视的人在韩知城的病床边一旦停留超过一定时间,李旻浩就会直接臭着脸赶人,而这“一定时间”是一个完全视李旻浩的心情而定的数字,可以是一个小时也可以只有五分钟。没有人敢挑战李旻浩的规则,这样下来不出几天,所有人都已经建立起了“虽然要关心韩知城的健康,但首先还是要防范一下李旻浩”的高度自觉。

像是受到了这次意外的刺激,李旻浩对韩知城采取了几乎寸步不离的看护方式,尽管韩知城经常试着安慰他这里很安全,自己在这里不会有事,但李旻浩依然对此置若罔闻。他几乎只有在工作时才会离开病房,回到病房时经常带些东西,有时候是韩知城喜欢的外卖,有时候是他自己研究着食谱做的菜,还有时候是一些奇怪的装饰品,比如花朵图案的粉色发夹和小孩子专用的米黄色围兜。

在病床上被打扮得如同一个大龄低智儿童的韩知城试图反抗李旻浩的恶趣味,但李旻浩向来拥有绝对的霸权,何况是在韩知城如今没什么反抗能力的前提下。但韩知城没有打算束手就擒,某一次他偷偷托李龙馥帮忙从家里捎来自己囤了很久没用的几瓶指甲油和小照灯,然后强行拽着李旻浩,给他的十只手指涂上了十种不重样的花花绿绿的颜色。韩知城以为这样可以对李旻浩造成打击,但李旻浩似乎反而对此非常满意,甚至会把美甲炫耀给进出病房的医生、护士以及来探视韩知城的朋友们,于是韩知城率先因为感到羞耻而败下阵来,又强行拽着李旻浩把他的美甲一只一只卸掉。

“有时候我觉得你们旻浩哥很像一个现眼包。”韩知城某一次苦闷地对金昇玟控诉。

“对吧!”金昇玟闻言眼睛一亮,“我一直觉得他特别有这个天赋,多亏你把它激发了出来。”

李旻浩出门工作的时间明显变得越来越长,日渐严峻的局势让PES的成员们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但外界的一切似乎都与这里无关——病房是一个足够密闭和私人的空间,一个与外面的世界相对隔绝的地方,在这里,他们有更多时间直面彼此,也更需要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共同取暖。

尽管韩知城什么都没说过,只是看似顺从地配合所有治疗和检查流程,但李旻浩依然能察觉到他的异常。

那是一种被刻意压抑和试图隐藏着的、对环境的高度排斥——韩知城讨厌病房,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惧怕病房。

护士来为他输液时,韩知城会下意识地在病房门被打开的一瞬间侧过头躲避;医疗仪器启动时,他会本能地呼吸紧绷。这些连韩知城自己或许都不曾意识到的细节落进李旻浩的眼里,让他产生了某种洞察——韩知城恐惧的似乎不是针扎进血管的一瞬间的疼痛,不是医生可能带来的不好的消息,而更像是整个环境本身。他恐惧的是关于医院的动态的一切。

某个下着雨的夜晚,韩知城从黑暗中醒来,李旻浩正坐在病床的另一边,他听见韩知城模糊地喊着什么,于是立刻走到他身边,韩知城用力抓住他的手,挺起上半身,像是溺在深水里终于抓住一块浮木的求救者那样,浑身是汗地大口急促地呼吸。

李旻浩第一次见到韩知城那样的状态。他无法确定韩知城有没有完全从梦里醒过来,只能一遍遍地抚着他的背,反复地喊着他的名字。韩知城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冒着冷汗用力地呼吸,直到很久后才慢慢平复下来,那时他已经快要没有力气,整个人攀在李旻浩身上,像一棵孱弱的植物。

“知城,要不要叫医生?”

“我只是做了噩梦......没事,旻浩哥。”

李旻浩想要打开灯察看韩知城的状况,但被韩知城拉住。韩知城被汗濡湿了的呼吸飘忽着落在李旻浩的耳旁,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哥,不要开灯,只是这样抱着我就好了。”

“知城,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能告诉我吗?”李旻浩像是抓着一团容易散去的雾那样把韩知城单薄的身体嵌进自己的怀抱里,不断揉着他的头发,“我在这里,你不要害怕,我一直都在这里。”

感受到怀里的人急促地呼吸声慢慢平复下来,李旻浩拍着他的后背继续问:“知城,是病房的原因对吗?你不想待在这里,对吗?”

窗外的雨声还在淅淅沥沥地响着,韩知城陷入了沉默。李旻浩的问题似乎唤醒了他的更多理智,他长舒了一口气,隔着衣料安静地感受着李旻浩比常速略慢一点的心跳,那样熟悉的频率让他慢慢安定下来。他隔了很久才慢慢松开李旻浩,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手机,解锁屏幕,点开一个上了锁的相册,将相册里唯一一张照片给李旻浩看。

照片上是四个人的合照,其中一个显然是韩知城——那是数年前的韩知城,比现在更青涩也更有精神,脸颊上还有一点未褪去的婴儿肉,与现在相比几乎没什么容貌变化,却又显得说不出的迥异。站在他身边的是三个陌生的面孔,其中更年轻的那一个,看上去与韩知城同龄,身量比韩知城高了一截,黑色的柔顺的中长发梳得随意而好看,眉眼比起父亲更像母亲,他穿着简单的衬衫和休闲裤,揽着韩知城的肩膀,和韩知城一起笑得没了眼睛。

“这是我的爸妈,还有我哥哥。”韩知城轻声说,“我很想他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他们,可一旦想到他们,我又会同时想到他们去世时病房里的味道,想到那些医疗仪器的声音。旻浩哥,想念那些失去的东西的感觉很痛苦,可是如果没有这种痛苦,带着想念的人好像甚至没办法活下去了。”

李旻浩看着那张照片,忽然感觉到鼻尖酸涩。他抚着韩知城的背,像在安抚一个沉陷于最原始的伤感情绪里的年幼的孩子。

他对韩知城说:“加入PES以来,我见过很多种形状的死亡,绝大多数都是并非他们所愿的意外。那些死去的人里,有的很年轻,有的很年老,有的身份高贵,有的只是隐匿在人群中不为人知,有的经过了拼命的挣扎,有的选择很快接受现实。这样的画面见得多了,我开始想,死亡本身或许只是一种形式,它像是一个吸纳一切的洞口,各种各样的生命被吸纳进去,最终会变成各种各样的物质。”

李旻浩将韩知城拥得更紧,声音清晰地落在韩知城耳边,“知城,你的父母和哥哥......他们一定变成了世界上最漂亮、最干净的某种物质,在你感受得到和感受不到的每一个时刻,他们都会陪伴着你。”

韩知城很轻地笑了,再说话时带了一点鼻音,“哥,谢谢你。有你真的很好。”

到最后韩知城也没有重新躺回床上,而是靠着李旻浩的肩,和他一起在黑暗的病房里安静地坐着,又在某个不曾留意的瞬间沉沉睡去。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好,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韩知城已经重新被妥帖地安置在病房的被子里,李旻浩并不在身边,韩知城半睁着眼在床边摸到手机,按亮屏幕,看到了李旻浩在kkt上给他的留言,是一条语音消息:“别担心,我在外面给你办出院手续。”

韩知城依然有些困,手臂还疼着,他按下语音键,黏着声音问:“已经可以出院了吗?”

李旻浩隔了一会才回复:“病房里太闷了,待得太久的话就算没病也会生病,所以我打算直接替你做决定。”

韩知城笑了,给李旻浩回复了一个满地打滚的小动物的表情。

出院手续办得很顺利,韩知城恢复的速度也比想象中快,虽然因为腿伤严重而行动不便,即便出院后也需要在轮椅上度过一段时间。出院这天是首尔连日阴雨中难得只是小雨的一天,他们离开医院时天上甚至短暂地出现了太阳,韩知城坐在轮椅上,李旻浩在他身后推着轮椅,九月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韩知城被套在李旻浩平时常穿的卫衣里,轮椅将他整个人的身形衬显得比从前更加瘦小,走出大门时,一点浅金色的阳光恰好落在他们两人脸上,为他们镀上一层温暖的颜色。

在医院门外的广场上等着迎接他们的梁精寅看着这个画面感叹:“好般配啊。”

站在一旁的金昇玟补充:“嗯,有点像那种乱世怨侣,也有点像旻浩哥诱拐未成年。”

韩知城显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是有些兴奋地朝两人招手,李旻浩看起来神色如常,似乎也并没听到什么,直到推着韩知城走到二人近前时,他无视掉金昇玟和梁精寅的招呼,反而忽然用轻松的语气地问韩知城:“知城啊,今天的晚饭想吃哪个?”

韩知城有些懵,以为李旻浩的语言系统出现了紊乱:“什么哪个?”

“就是面前这两个人,清蒸油炸辣炖都可以,你想先解决掉哪个?”说着他看向呆住的金昇玟和哭丧着脸的梁精寅,眯眯眼睛露出一个人畜皆害的笑容。

韩知城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真是很可怕的听力啊。金昇玟感觉到后背一阵发凉,只能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尴尬的假笑,梁精寅在一旁无奈扶额,拉着金昇玟向李旻浩报以一个诚心诚意的道歉鞠躬,然后立刻随便找了个由头双双溜走。

韩知城望着两人逃命一样离开的背影,对这三个人奇怪的反应感到狐疑:“他们怎么惹你了,你吓唬他们做什么?”

李旻浩自动跳过了这个问题。首尔的雨已经下了太久,久到让这座城市都变成了压抑憋闷的灰色。难得算是烂天气中的好天气不应该浪费,他看着周围建筑的玻璃窗上反射着的浅淡的阳光,觉得韩知城大概也是一样的想法,于是他从背后轻轻圈着韩知城的身体,手搭在他的颈侧:“我向PES请了一天假,在医院躺了这么久,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韩知城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仰起头看他:“我想去看海。”


08

韩知城说想看海,但首尔市区内并没有海,而如今没有任何人能离开封闭管理状态下的首尔,因此这是一个暂时无法实现的愿望。

所以他只是无意识地说出那句话,并没有想过它可以实现,坐在李旻浩的车里时也以为李旻浩只是会把车开回家,直到发现李旻浩开上了一条完全与以往不同的路才感觉到疑惑。

“我们去哪?”

“去看海。”李旻浩一手把着方向盘,专注地看着前路,用韩知城的声音生成的导航声适时地响起,提醒他注意红灯——那是韩知城还躺在病房时的某一天里被李旻浩强行抓着录下来的。

韩知城将信将疑地笑了:“首尔哪有什么海啊,哥是要把我绑到什么地方卖了吗?”

“既然被你猜到,那我就很难办了。”李旻浩顺着韩知城的话跑火车,“要我给你贴上胶布堵住嘴吗,人质?”

李旻浩的话成功勾起了韩知城关于之前在这辆车的后座里发生过的事的记忆。他有点后怕,说话也少了底气:“什么啊,别惹我,我打架可是很厉害的。”

韩知城的反应让李旻浩心情很好,他没再说话,伴随着韩知城导航的声音愉快地哼起了小曲,换来韩知城一个没什么好气但也没什么力气的轻轻打在他腰侧的一巴掌。

汽车行驶了很久,将要停下的时候已经进入了一个对韩知城而言全然陌生的区域。

那是一个坐落在首尔市内某个相当偏僻的位置的公园。在这样的时间段,目之所及的范围内甚至看不到任何其他游客。眼前已经有了秋日气象的风景快速地迭代着,李旻浩轻车熟路地载着韩知城驶入年久失修的公园门,穿过稀疏的深绿色树林和有些破旧的柏油马路,直到公园最深处找了个位置停下。

韩知城怔怔地望着车窗外,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并不算开阔的湖面。

李旻浩下了车,绕到副驾驶位旁打开车门。带着凉气的秋天的风吹进来,裹挟着淋过雨的泥土和草叶的味道,为韩知城久居病房浸满药味的鼻腔换进了难得新鲜的自然空气。

韩知城被扶着下车坐到轮椅上。车开到这里时已经接近傍晚,尽管不远处的天边已经堆积起成片的乌云,但近处的天依然是通透的湛蓝色——对整座首尔市而言阔别已久的颜色。那样干净的蓝色映照在闪着碎光的湖水里,让每一道波纹都变得如同天空中落寞的星系。

“一个缩小版的海,”韩知城轻声说着,“但很好看,比任何一片真正的海都要好看。”

李旻浩推着韩知城走到湖边,找到一个还能晒到一点太阳的位置停下。湖边的风有些冷,但金色的温暖的阳光还是穿过皮肤融了一点暖热到骨子里,让韩知城像一只习惯穴居后偶尔产生喜光情结的动物那样微微眯起眼睛,朝着阳光伸展四肢,发出一点放松的哼声。

李旻浩看着这样的画面只觉得好笑,于是抓起韩知城的卫衣帽向后拉了拉,遮住韩知城因为伸展四肢而过多地暴露在空气里的颈侧皮肤。韩知城本就瘦小,住院这段时间又肉眼可见地掉了些体重,因而李旻浩将他拽得很顺手,轻轻松松地几乎将他半个人从轮椅上提了起来,韩知城有点夸张地叫着,摆出像是要被背后偷袭谋杀一样一惊一乍的姿态,然后又被李旻浩老老实实地按回轮椅上。

韩知城放弃了反抗,仰起头去看李旻浩的脸,在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他漂亮的下颌线。他没忍住也跟着笑了。

“所以,这里是哥很熟悉的地方吗?是哥在首尔的秘密基地吗?”韩知城问。

“大概算是吧。”李旻浩低头看他,“这座小公园建得很隐蔽,因为位置太偏远也没什么设施,已经荒废了很久,所以就成了我以前经常来的地方。”

“以前,”韩知城朝着李旻浩眨了眨眼,“是像哥说的‘以前经常看恐怖电影’那样的以前吗,在首尔出现MANIAC病毒以前?”

李旻浩揉了揉韩知城的头发:“知城很聪明。”

“可我一直觉得自己很笨,或者说是很愚蠢。”韩知城笑着转头望向湖面,湖水上闪烁跳动的光点借着风拂进他的瞳孔,让他的眼睛透出从住院以来就没再出现过的、甚至像是从李旻浩认识他起就没曾见过的,久违明亮的光泽。

“所以,”他继续问,“在MANIAC出现以前,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李旻浩尝试在脑海里复刻那段已经很遥远的记忆,然后尽可能简洁地将它概括出来:“MANIAC出现之前,我是那种坐办公室的公司职员,每天跟各种客户和数据打交道。在更久以前......我是个舞蹈老师。”

“那为什么后来不做舞蹈老师了?”

“虽然我讨厌坐办公室,但我不讨厌更稳定的收入。”李旻浩回答。

“啊,我理解这种心情。就像我也一直有很多事想做,想过做漫画家,也想过做小说家,但还是最想做那种可以自己写歌自己唱的音乐制作人,很想把它作为副业来着,”韩知城自嘲地笑笑,“这种话从一个工商管理系的学生嘴里说出来也有点不像话吧?但这确实是我想做的事。”

“那为什么要去做工商管理系的学生?”

“因为虽然我讨厌这个学科,但我不讨厌更稳定的收入。”韩知城用和李旻浩一样的话回答。

他们都笑了。迎面来的一阵风吹乱了韩知城的头发,李旻浩抚平那些碎发,手沿着韩知城的下颌线慢慢地摩挲着,像安抚小动物那样轻轻地挠了挠他的下巴。韩知城感觉到痒,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他们面朝湖水安静地坐着。韩知城任由李旻浩的手停留在自己的皮肤上,看着湖面上被风吹出的褶皱出神,隔了很久才说:“其实那天被哥救了之后,躺在救护车上的时候我在想,好像自从遇到你以来,我总是在不停地受各种伤,腿上,手上,手臂上,胸口上,到处都是。但哥又总是在我受伤的时候出现来救我的那个人,所以我也不知道该说是倒霉还是幸运。”

“这种事谁都说不清不是吗?”李旻浩望着湖面,视线捕捉到一只落在不远处湖水边的飞虫,它纤细的长腿点触着水面,在湖面轻快地一节接着一节地跳跃着,很快就跳出了他的可见范围,“生活本身,以及和他人相遇的过程,到底是一件幸运还是倒霉的事,谁都没法说清楚的。”

“嗯。”韩知城认同地点头,“但至少现在能看到这片湖,是幸运的事。”说着他又抬起头望着李旻浩,而且是和你一起,他想这样说,但剩下的半句话被他习惯性地咽下。

眼前的视野被李旻浩挡住,李旻浩从韩知城的背后绕到面前,蹲下身来认真地端详着他。韩知城无法完全读懂那双比湖水更富波光的眼睛里写着的具体情绪,但他不想读懂,只是放空了所有转着的念头,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离他越来越近,然后李旻浩的鼻尖轻轻碰上他的鼻尖,冰凉的手慢慢抚摸着他的脖颈,同他额头相贴。他们一起闭上眼睛慢慢呼吸,然后李旻浩开始专注地亲吻他,先是鼻尖,然后是嘴唇。

天色渐渐暗去,和乌云一同走近这片天空的还有金橙色的晚霞,耀眼的浓重的颜色混合在深灰色的乌云里,将天空晕染得更像是一幅写意油画,颜料看似糅杂地泼洒在上,却意外调和出任何刻意的笔法都无法复原的光泽。

他们置身于这样的夕阳下忘掉一切地接吻。吹来的风的温度似乎也在慢慢爬升,湖水流动的声音、风吹动叶子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耳边只剩下交织在一起难辨彼此的呼吸声,韩知城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好闻的洗衣液香气,但他已经分不清那是来自自己还是李旻浩,他穿着李旻浩的衣服,将自己塞进一个由李旻浩的气息所围成的温暖的壳子里,全部感官都受到李旻浩的牵引,像是快要被李旻浩完全糅进自己的身体,成为与他不可剥离的一部分。

直到韩知城已经快换不过气,这个长长的、像是要跨越一切时间维度的亲吻才结束。

韩知城靠着李旻浩的肩膀,将全部重量压在他身上慢慢地呼吸。

他忽然感觉到强烈的幸福,但在那之后紧随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不安,就像是独自行走在黑夜里的人偶然抬头看见的流星那样,一道明亮的弧线忽然从天顶划过,带来了浓烈而短暂的幻觉般的暖光,但他还来不及看清它的形状和轨迹,就要重新归于经久的黑暗。越是美丽的事物就越是容易显得过分短暂,短暂到连亲眼见过它的人都几乎无法确认那一瞬间捕捉到的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妄的臆想。而幸福本身,这样一个美丽且抽象的概念,是夜晚最不易得见的一颗流星,流动的光芒像奇迹一样出现又像薄雾一样消散,成为虚与实、存在与不存在的悖论般的统一体。

幸福的情感是一杯高度烈酒,而他原本就是没有酒量的人,因此他虽然可以借此短暂地麻痹神经、忘记痛苦,却终究不能将其当作维持生命的饮用水。酒精是致幻且有害的,水寡淡无味,却是让他生存下去的唯一凭籍。

越是在这样混乱的世界里生存,就越是不能不顾一切地活着,就越该尽力去保持清醒。

于是他没有对李旻浩说“我现在觉得很幸福”或是“我想要永远这样”,沉溺在黑暗里的人是不能对光产生依恋的,他这样想,所以他只是捧着李旻浩的脸,轻轻亲吻他的眼睫,对他说:“哥,我不是那种值得被在意的人,我并不忠诚,也不懂得真正的情感,还很恶劣,可能有一天你会对和我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感觉到后悔。”

李旻浩睁开眼睛看他,就像是无法完全解读人类语言的猫一样,他缓慢地咀嚼着来自韩知城的突兀且含义复杂的话语。

“嗯,”李旻浩慢慢地说,依然是冰凉的、带着点被风吹出的鼻音的声音,“可是知城,在我这里是没有后悔这样的词汇的。”

他慢慢起身站在韩知城身边,他们都没再说话,只是一同看着夕阳没入乌云,看橙灰交错的晚霞渐渐变浓又渐渐消散。过了很久,直到将要降雨的迹象变得更加明显,天色也快要彻底变黑,李旻浩才像是不曾有过刚才的那段对话那样,平平淡淡地说:“我们回家吧。”

他依然是那样的语气,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没什么温度的语气,总是用最简单的语言四两拨千斤式地回应任何复杂或沉重的话题,平稳又缺少波澜,有时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回去吧。”韩知城于是也只是这样平淡地回应。

李旻浩让韩知城几乎搬进了自己的家里,独自照顾韩知城的起居。对于这种毫无预兆就忽然开始的同居生活,他只给了一条最简单不过的理由:韩知城有伤在身行动不便,自家楼里的电梯又时常故障,总不能坐着轮椅爬楼梯,因此当然不如住进李旻浩家里——听起来也算充分。

韩知城对于自己近乎被李旻浩豢养这件事并不赞成也并不反对,只是默默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李旻浩会每天带着韩知城做康复锻炼,不忙的时候他会推着韩知城出门逛逛,有时候他们漫无边际地聊很多天,有时候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夜里或是白天在床上或是沙发上或是家中的任何地方紧贴着发烫的身体做爱。李旻浩依然几乎只在有工作需要时才出门,但他出门的时间开始变得越来越长——过去他几乎只在夜间出门执勤,偶尔会在白天参加PES的内部会议,而如今他有时甚至要把整个白天的时间都花在外面,直到后半夜才回来,第二天又早早出门。

李旻浩眼里的疲态越来越明显,伴随着那种疲态一起到来的还有越发严重的低血糖症状。韩知城曾经问他要不要去医院检查,或者干脆休假调养一段时间,但李旻浩一概选择了拒绝。

“留给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李旻浩说,“现在是PES最需要人手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在超负荷工作,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向后退。”

李旻浩很少对韩知城详细地讲起如今的局面,但韩知城对此谙熟于心。手机的病毒地图上标记感染者出现位置的红点逐渐围成了一个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眼的圈子,舆论环境日渐动荡,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声讨PES和医疗中心,要求他们公布当前持有的特效血清的具体数字——感染者数量与日俱增,持续降雨导致交通阻塞,进一步加重了物资短缺的问题,特效血清已经是一种日渐匮乏的稀缺资源,如今绝大多数感染者都无法第一时间注射血清,他们必须经过长时间的排队才能得到救治,甚至已经出现了部分感染者由于排队时间过长而恶化到下一阶段的案例。

任职于医疗中心的李龙馥是这类事件的亲眼见证者。

某一次他在电话里告诉韩知城,自己目睹一个患者因为血清紧缺而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由轻度感染者被拖成了中度感染者。而就在几小时后,他拿着终于补给到医疗中心的血清赶往病房想要为患者注射时,却发现患者已经在无人看管的间隙里砸碎了水杯,用玻璃碎片割了腕。

“在MANIAC出现以前,首尔还没有医疗中心的时候......那个患者曾经是我在普通医院的病人,一个五岁孩子的母亲。她一直很信任我,但现在也是我让她变得这么绝望。”

电话另一边响着的还有医疗中心走廊嘈杂的人声,李龙馥低沉的声音糅在其中,听起来浑然无力。

“不是你的问题......”韩知城说,“Felix,不是你的问题,你已经尽全力了不是吗?”

“没有,知城,我觉得自己很无能......我看着他们变成感染者,只能那样看着,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做着一名医生,从事着从小到大梦想中的职业,看似得到了所有同事和患者的信任,可是MANIAC已经快毁掉了我过往对于这份职业所有的信心。能救的人越来越少,死去的人越来越多,病毒出现以后,我每天都觉得自己比前一天更加无能为力......”李龙馥的声音里已经带着一点难以克制的哭腔,韩知城握着手机,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不言。

病毒的蔓延趋势越严重,韩知城心中的不安就越强烈。

正轨上的生活对于整座城市而言都已经难以为继,死亡的威胁笼罩在城市上端,越发庞大的感染者数量和死亡人数几乎击垮了每一个健全市民的精神,在这样如坠末日的世界里,人们不得不重新面对和思考诸多问题,而一切的核心不外乎是资源的分配——不仅是金钱、物资、血清这样有形的资源,还有更多无形的资源,例如被重新洗牌的时间和情感。

如何分配被洗牌的时间,如何理清被洗牌的情感?和那些有形之物相比,它们正变得越来越廉价,却也越来越珍贵,在这样的世界里,它们是最百无一用却也仅存不多的最值得被认真对待的命题。

那一天在湖边的记忆像是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不仅生出了复杂交错的根系,还不断掠夺着他心里原有那颗种子所需的土壤养分,最终让两颗病态的种子近乎合二为一,蔓开畸形的黑色枝叶。他依然在频繁地梦见那种没有尽头的阶梯,也越发频繁地在梦的尽头听到李旻浩的声音,某一天清晨他再次从这样的梦里惊醒时,他发现床的另一边空空荡荡,李旻浩第一次这样早地出门执行PES的工作。而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李旻浩的工作时间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捉摸不定。

习惯了沉溺于黑暗中的人是不该对光产生依恋的,否则他不仅会在重新陷入黑暗时感到加倍的痛苦,还会让光也被沾染上本不该有的黑色。韩知城这样想。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强烈,他就越觉得自己或许该彻底从李旻浩的生活里消失,但离开的想法越强烈,他也就越清楚地意识到,他和李旻浩像是深埋在干旱土壤里的两颗种子,彼此的命运早就已经盘根错节地交缠在一起、无法轻易割断了。

尽管李旻浩始终提醒他不要独自出门,但韩知城依然会在李旻浩离家上班时独自乘轮椅出去,李旻浩当初给他的备用钥匙起到的主要作用不再是帮他进入这个房子,而是成为了他得以时常离开这个房子的帮手。他不知道李旻浩是否知道自己经常独自跑出去,李旻浩对此从未过问,或者说是越来越无暇过问。出现在李旻浩身上的日渐严重的疲态同样出现在了其他PES成员的脸上,包括金昇玟以及在公众面前努力遮掩着这种疲态的方灿——在如今的首尔,他们要对抗的不只有重度感染者,还有越发庞大的地下组织和在其引导下日渐沉重的舆论压力。MANIAC病毒的扩散已经到达了一个空前严重的新阶段,首尔市正在陷入新一轮混乱。

刀伤拆线后慢慢结痂又脱落,很快变成几道分散在韩知城身体各处的微微发红的疤痕。发觉自己已经可以摆脱轮椅时是一个阴天的傍晚,李旻浩并不在家,韩知城撑着墙壁颤巍着站起身来,试着在房间里走过几圈后便独自一瘸一拐地出了门,目的地是再熟悉不过的艺术街。

他到达酒吧时是晚上六点半,Backtrack已经开门营业,韩知城走到店门口,将头戴耳机摘下来挂在脖子上,然后推门进去。

徐彰彬正一笔一画地在吧台旁的小黑板上写着本周的特调酒单,听到脚步声时以为是客人,回过头正想招呼,看到来者是韩知城后怔了怔:“你怎么来了?身体恢复好了吗,已经可以不坐轮椅了?”

“休假时期就不能来嘛?哥不想看到我的话我现在就走好了。”

韩知城拿出了对徐彰彬惯用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语气,徐彰彬无奈,转过身继续在小黑板上写字:“喝点什么?”

自从韩知城受到袭击受了重伤后,徐彰彬就给他放了长假。酒吧里只有韩知城这一位驻唱歌手,韩知城曾经问过徐彰彬要不要雇人过来轮班,但徐彰彬没什么犹豫就拒绝了。本来也不是靠驻唱歌手拉生意的酒吧,你也没法帮我多赚多少钱,换别人也是一样,还要多付一份工资,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徐彰彬当时是这样回应的。

“想喝果汁,哥随便帮我做一杯吧。”韩知城坐在吧台前最熟悉的座位上,观察着酒吧里的新变化。他可以轻松说出哪几瓶酒被换了位置,以及哪几张唱片被下架换了新——徐彰彬总是喜欢在这种细节的布置上不断做一点改变,让酒吧里的陈设每一天都有所不同。

“那就柠檬汁吧。”徐彰彬说。

“哥你可以有点创意吗?”韩知城立即表示抗议。

徐彰彬只当做没听见,写完菜单后起身开始调饮料,那块黑板摆得有点歪,韩知城探身过去帮忙摆正,徐彰彬忽然想到了什么,侧过头问:“你的吉他摔断了,要不要买一把新的?”

“那把旧的之前被李旻浩送去修了,还不知道能不能修好。”韩知城回答。

“他对你的事还真是上心。”

说话间徐彰彬已经调好了饮料,加了冰块插了根吸管递给韩知城,是蔓越莓汁,韩知城很惊喜地接过杯子:“我真的没有彰彬哥的话是活不下去的。”

徐彰彬自动过滤了韩知城夸张的吹捧:“你这样自己出来,李旻浩不管你吗?”

“这个时间他在上班。他还不知道我已经能站起来了,我自己跑出来的。”韩知城回答。

“现在外面很危险,还是不要随便出门的好。”徐彰彬坐在吧台旁,视线落在门外的街道上,“昨晚对面那条街出现了几个重度感染者,咬死了五个市民,还伤到了几个PES的队员,我今早看到新闻,其中已经有两位队员抢救无效殉职了。现在注射血清已经需要排队,就连PES自身也安危难保,我们更要加倍注意安全,你明白吧?”

韩知城沉默地咬着吸管,顺着徐彰彬的视线望着窗外的街道。那条街如今宁静空荡,一切看起来都稀松平常,只有拉在街边的警戒线是昨晚发生过的惨剧的唯一证明。如果走得再近些,或许就看得见还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

“这种时候,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韩知城说。

徐彰彬无奈,不打算再和这个油盐不进的弟弟继续交流这个话题,于是转而问:“你是有事才来找我的吧?”

“没事就不能来哥的酒吧里坐一会嘛。”韩知城恢复了尽量轻松的语气。

“少来这套,你是个什么样子我比谁都了解。”徐彰彬顿了顿又说,“——是因为李旻浩吧?”

韩知城苦笑着认输。在徐彰彬面前他永远像是一个半透明人,即使他什么都不说,徐彰彬也总是能一眼看穿他的想法——简直像是全盘继承了他的哥哥对自己的洞察那样。真是一种没办法解释的本领。

于是韩知城直言:“说出来好像有点没出息,但确实是这样。”

他顿了顿,继续说,“彰彬哥,最近我在思考我和李旻浩之间的关系。我在想,在这样的时候和任何一个人深度地绑定在一起大概都不是一件好事,对我来讲尤其如此。但是,虽然理智上是这样想,情感上我又越来越难以克制地觉得,我好像越来越难离开李旻浩了。”

徐彰彬沉默了片顷,然后问:“你有没有做过关于你们两个的长期打算?”

韩知城被问住,然后摇头:“你知道我不擅长计划这些。何况我也不相信什么长期打算,这种时候谁又能保证明天会发生什么?”

“我说的长期不是五年十年。”徐彰彬说,“知城,其实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认真聊这个话题。”

“自从你认识李旻浩以来,我一直替你觉得欣慰。你的生活是需要平衡的,虽然我们都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但是必须面对......自从你的父母,还有铉辰......自从他们离开后,我们的生活都彻底颠倒了,需要新的平衡方式,我找到了酒吧,但你的平衡方式还没有建立起来。虽然你和李旻浩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能感觉到他是能对你起到平衡作用的那个人,或许你对他也是一样。”

“所以我说的长期是,”徐彰彬认真地看着韩知城的眼睛,“你有没有试着把他放进你内心最里面的一层,就像是每一对准备走向长期的恋人那样?或者说,你有没有试着让他真正地了解你,而你又有没有试着真正去了解他?”

韩知城离开酒吧时,天上的乌云已经垒得很厚,雷声一阵接一阵地砸在云层深处,是大雨将至的预兆。他出门时没有带伞,于是站在路边等待出租车。

不远处的马路中央正在堵塞,一群人围在路中间,人群中隐约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声,PES车辆和救护车陆续赶来,警报声刺激着耳膜,团团围着的人们暂时被疏散开,韩知城在人群的缝隙里瞥见一滩尚未干涸的殷红的血迹。

一辆出租车闪着灯停在了不远处的路边,事故现场的附近。韩知城有些蹒跚地朝着出租车走过去,上车前他终于看到了那滩血迹的主人——那是一个幼小的女孩,看起来不足十岁,她全身已经血肉模糊,躺倒在地上不断地抽搐着,流着血的嘴里不断发出串不成言语的叫声。PES的工作人员正在她的脖颈上注射淡红色的药液——那并不是特效血清,而是杀死重度感染者的药剂。

韩知城曾经目睹李旻浩将那种药剂注射进一个发狂的重度感染者体内,它药性极强,不出五秒便能终结一条失控的生命。

女孩的母亲跪倒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过程,头发已经被汗和眼泪湿透。像是听见了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那样,一道刺目的闪电随即响应着亮起,冷白色的光芒霎时照亮了半个世界,韩知城借着闪电的光看清了那女孩血色全无的脸和失去焦点的瞳孔。

大雨开始降落,韩知城沉默地上车,关上车门。

他先回了趟自己的家,然后又前往李旻浩的家。站在李旻浩的家门口时他看了眼手机,还没到李旻浩通常的下班时间,他插上钥匙慢慢打开房门,却发现客厅的灯正亮着,门口的毯子上摆放着李旻浩的鞋子。

他回来了。那么他一定也已经看到了空放在客厅里的轮椅。

韩知城扶着墙慢慢走进客厅。

沙发上正坐着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李旻浩身着黑色的PES制服,低着头坐在沙发边缘,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雨珠沿着他的发尖慢慢滴落在地上,头发遮住他的眼睛,只看得到侧脸,让他的下颌线浑似沾了雪水的刀刃。这样的侧脸没来由地让韩知城觉得寒冷。

这是平日里有轻微洁癖的李旻浩从没呈现过的狼狈的样子。

韩知城以为李旻浩会责备或是质问自己的擅自离开,但李旻浩只是沉默地垂着头,甚至并没有去看朝自己走来的韩知城。于是韩知城率先开了口:“......哥,你淋雨了。”

李旻浩慢慢转过头来,一瞬间的眼神让韩知城发怔。

那双眼睛里过往常有的鲜亮的光,如今忽然不知为何而变得黯淡又迟钝。韩知城从没在李旻浩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状态,那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深重的疲惫和空洞,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眼前的李旻浩像是忽然缩小了一圈,变成了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片,变得如此脆弱、单薄和陌生。

“你能站起来了,很好。”李旻浩的声音有些哑。

“为什么不问我去哪里了?”韩知城看着他,“你......怎么了?”

“知城,”李旻浩叫着韩知城的名字,示意他坐过来。韩知城慢慢走到他面前,轻轻坐在李旻浩腿上,将李旻浩有些凌乱的湿发抚平,用袖口擦去他眼睫上的雨水。

李旻浩很轻地抓着韩知城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口,韩知城能感受到李旻浩温热的呼吸隔着衣料扑在他左胸口下的刀伤上,让他的伤口隐隐发痒。

“我在等你回来。”李旻浩说。

“现在我该走了。”发凉的沉闷的声音响在韩知城的伤口上。

“......什么?”

“第3区,首尔最偏僻的一个区域,那里之前被暴雨阻断了对外的通信,PES一直无法与他们取得联系,于是昨天派了一支队伍去探查。”

李旻浩很轻地吸气,继续说,“刚刚我们收到消息,那里有大量的轻度感染者因为暴雨错过了治疗时间,现在已经变成重度感染者,而我们第一批派出的队伍已经全部失联,生死未卜,现在我要带队去那里紧急支援。”

韩知城沉默片刻,然后将李旻浩抱得更紧,像是想要用自己的体温烘干他身上的雨水:“我明白了......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不确定,如果感染者数量太多,我们可能会在那里驻扎几天,但不会很久。”李旻浩回答,“顺利的话我会给你发消息。”

韩知城抱着李旻浩的头,鼻尖贴着李旻浩的发顶,嗅他潮湿的头发里雨水的味道,那味道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他将一个东西放在李旻浩手里:“我刚才回了趟家,拿了这个回来,想把它交给你......你要平安回来。”

李旻浩望着韩知城递给他的东西,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把钥匙,是韩知城家中的备用钥匙。

是他从前一直没有给过李旻浩的钥匙。


09

下午三点十分。韩知城习惯性地在进门前看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然后将钥匙插进锁孔,断断续续拧了几圈才打开房门。一进门就看到鞋垫上摆着李龙馥的鞋子,他难得在家。

“Felix?”

韩知城在门口很轻地喊了一声,没有人应答。李龙馥的房间门正虚掩着,韩知城轻轻推开门走进去,进入他视线的是正伏在桌上睡着的瘦薄的身影。

房间里的人一头金发睡得凌乱,睡眠中的呼吸有些急促不匀,像是在做不好的梦。韩知城走到桌旁,看到书桌上正摞着一沓极厚的纸,他将那些纸拿起来看,都是关于病毒学的文献,多数纸页上都已经被李龙馥做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他看起来已经花费了相当多的时间来做这些研究。

上午李龙馥给他发来消息,说自己因为连续加班太久而被同事强行放了一天假。韩知城劝他趁着难得的休假好好休息,但他对于李龙馥不会听劝这件事其实也完全心知肚明,在被强制放假以前,李龙馥已经几乎住在医疗中心,连轴转到几天没合过眼,人也肉眼可见的瘦了大圈。

韩知城叹了口气,将那一沓文献放回桌面,又从柜子里抽出一条毯子盖在李龙馥身上。深陷在睡梦中的李龙馥察觉到动静,微微动了动脑袋,埋在臂弯里的脸露出一半来,露出紧锁的眉头和苍白的脸上浓重的黑眼圈。

韩知城离开李龙馥的房间,轻轻带上门,走回厨房打开冰箱,才发现里面已经几近空荡。这几天他住回了自己家,整个人过得恍惚,没有李旻浩在的日子里他完全恢复到了以前那样忘记规律三餐的状态,直到很饿的时候才会想起吃饭,也总是家里有些什么就随便吃一点,甚至连冰箱里的食物已经被耗空才后知后觉。

他有些失神地站在冰箱前,第无数次拿出手机,点开和李旻浩的聊天窗口。

上一条聊天记录是韩知城几个小时前发出的“现在怎么样了”,再向上几条依然都是韩知城单方面发出的消息,这些消息框边一概用灰色的字体标记着未读。韩知城又打开网络上的感染者地图,点进第3区的界面——那是李旻浩去执行任务的地方,上面的统计数据依然停留在三天前。

数据没有更新就意味着问题尚未解决。

他们上一次有来有往的交流停留在两天前,那时李旻浩还在深夜乘车前往第3区的路上,隔着车窗拍了一张模糊的照片发给韩知城,说是在路上看见的,韩知城仔细辨别了很久都没能看懂那半屏的黄白色噪点究竟是什么,直到李旻浩简洁地发来一个字:“猫”。

韩知城笑着回了一个无语的表情包。李旻浩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是说自己快到了,韩知城很快回复要注意安全,而从那条开始至今的所有消息就都变成了未读消息。

李旻浩已经失联两天整了。

韩知城所住的地方也并不太平。这里在今天上午出现了多名当众伤人的重度感染者,如今已经成为重点管制区域。在这里成为重点管制区域后不久,金昇玟就打来了电话询问状况——与前往偏远的第3区执行任务的李旻浩不同,金昇玟被安排留在主市区,实时负责对各个区域进行紧急增援。得知韩知城平安无事后,金昇玟在电话另一边松了口气,声音疲惫:“精寅依然没回我的消息,电话也打不通,我想去你们学校那里看看情况......但现在我得先解决其他区域的感染者,这是PES的安排。”

梁精寅所在的大学如今已经由于周边出现了过多感染者而受到封闭管理,梁精寅作为学生志愿队的成员,需要负责帮忙分配物资、安置人员,学校的网络并不稳定,金昇玟与他的联系也时断时续,从几个小时前开始,梁精寅就没有再回复过金昇玟的消息。

韩知城靠坐回沙发上,打开电视调到最小音量。

电视新闻上此刻正在实时转播一位商界名人的演讲。

“各位市民,我们必须明白,特效血清已经是一种极度稀缺资源,如果不想让整个首尔市一起沦陷,就更该将血清优先分配给更加优秀的基因。”

“这不是少数人的自私,而是为了多数人着想后深思熟虑的结果——在灾难面前,我们更应该达成一致,以集体的命运为先,这才是最符合长远利益的选择。”

“识别优秀基因的标准可以通过社会共识来建立......在社会上具有卓越贡献的人、拥有更高的社会地位的人,应该得到最高的血清注射优先级。只有先保护好最高等的基因,再让这些高等基因持有者共同寻找对抗MANIAC的方法,首尔市才会有更大的希望.....”

台下传来一部分强烈的掌声和另一部分质疑的辱骂声,观众们陷入混乱的争执,屏幕里的画面越发吵嚷不堪。

韩知城有些头痛,关掉电视,决定下楼买些食物带回家。

推开单元门的一瞬间他就被冷风吹得打了一阵寒战。韩知城只穿了件单薄的运动外套,一手抵着门撑开雨伞,然后在敲在伞面和脚边的噼啪的雨声里快速拉紧衣链。

街边原本标识着“首尔当前危机等级已达7.5级”的牌子已经再次被破坏,用喷漆写在上面的字在司空见惯的“我们终将变成感染者”之外,又添上了更多不同颜色、不同笔迹的内容:“抵抗病毒需要人类优胜劣汰”、“救援对象必须经过筛选”、“为社会作出突出贡献者应享有血清优先注射权”。不远处商场的大屏幕上正播放着视频,视频的主角依然是PESTICIDE的领导者方灿,只不过与过去经常播放的宣传视频不同,如今播放着的是现场转播的记者发布会。方灿依然穿着PES统一的黑色制服,表情远比之前更加凝重,雨声模糊了他的声音,将他连贯的话语切割成琐碎的字眼,韩知城隐约听得到听到“安全”、“重视”、“地下组织”、“血清供应”、“请相信我们”一类的词汇。

身上的伤口尚未痊愈,在冷风的刺激下隐隐作痛,韩知城低举着伞,眼前的世界被黑色的雨伞切割成两个区域,上半边是绝对的黑色,下半边是灰色的道路和周围行人彩色的衣服与鞋子,他将视线定格在两个区域间那条黑色的分界线上怔怔地发着呆,直到身边的行人已经开始移动脚步,才后知后觉地慢慢跟着人群一同穿过斑马线。

他绕开那些蛛网一样的警戒线,目的地是不远处的一家便利店。

“——快往前跑!”

一声大喊忽然穿过雨声、掺杂着混乱的步声响在韩知城身后,韩知城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过头时进入视线的是正朝自己的方向涌来的黑压压的人群。跑在最前头的人几乎完全丧失了理智,径直一路冲上道路中央,韩知城迅速将他拽住,才勉强将他从那辆与之近乎擦身而过的轿车前拉回一条命。

“谢、谢谢......”那个人惊慌失措地喘着气,“后面有感染者,很多.....快逃!”

近处并没有PES执勤车的踪迹,他们只能尽可能冲向人流量更大的路口,以期望在那里看到PES成员的身影。韩知城收起伞跟着人群一同向前跑,但腿伤让他很快就力不从心,他几乎是被人群一路挤到了十字路口上,人类的体能根本不可能与重度感染者相提并论,不远处的身后开始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韩知城回头去看,人群的最后已经有人被重度感染者扑倒,那几个感染者——像是渴血已久的野兽那样,扑压在掉队的市民身上撕咬着他们的皮肉,又快速站起来扑向更多还有气息的活人。

“不要互相推搡!”

“这周围一定有PES执勤车,快打求援电话!”

那些原本在等待着红灯的车主很快发现了不远处的重度感染者,霎时陷入了恐慌。马路上的车辆开始闯红灯躲避,人群中随即传来惊呼,有已经跑上人行道的行人被车撞倒,后面跟着的人们根本来不及关注他们的情况,便蜂拥而上地几乎踏着他们的身体一路向前逃亡。

感染者以惊人的速度追赶上来,身后忽然有慌不择路的市民扑撞着将他推开,韩知城被撞得一个趔趄,膝盖蓦地一阵抽痛,脚步慢下来,几乎一瞬间就落到了队尾。耳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无意识的嘶吼声,下一秒韩知城的余光里便出现了朝他逼近而来的放大了的感染者的脸,鲜血横流,瞳孔失焦。

他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反击和躲避,感染者的脑浆便在他眼前爆开。

枪声响起,紧随而来的是弥漫开的药味,PES执勤车的警报声越来越近,带来暂时安全的信号,韩知城后退两步,手臂被一股力量拽住。

他侧头看见了金昇玟的脸。

“跟我走!”金昇玟来不及多说,拉着韩知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附近停着的一辆PES执勤车旁,打开车门,有些焦急地向他解释情况,“我已经留了一部分队员处理这里的问题,你先跟我上车。”

韩知城迅速上了车,金昇玟坐上主驾驶座,插上车钥匙,打起双闪提醒后车的队员们跟上。

“刚才多谢你,昇玟,”韩知城心有余悸,“差点就没命了。”

“嗯,确实该谢谢我。”金昇玟勉强地笑了笑,脸色并不好。

“所以你现在要去哪里?”韩知城察觉了他的异常。

金昇玟启动车子,几乎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在尽可能不干扰交通秩序的前提下已经将车速提到了极限,“你们的学校附近刚刚被监测到出现了大量感染者,精寅一直失联,我要带队去找他,想着你这里也不安全,就决定顺便从你这边路过看看情况——也幸好这么决定了。”

他的话让韩知城有些紧张。无论是在这里的贸然出现还是如今过快的车速,都完全不是平日里的金昇玟会有的作风,足见如今形势的棘手。韩知城打开手机上的感染者地图,将区域切换到学校所在的第11区,果然看到了大片密集的红点——他清楚记得不久前还不是这样严重的情况。

“所以,学校那边现在怎么样,有其他PES队员反馈吗?”韩知城问。

“其他队员的反馈是,学校附近已经整体得到了控制,”金昇玟将方向盘捏得更紧,“所以我才更担心,精寅到现在还在失联,我怕他处在不可控的那一部分状况里。”

“所以是PES的安排吗?”韩知城问,“我记得你说过PES原本安排你在另一个区域工作,那里的情况已经解决了?”

“没有。”金昇玟摇了摇头,在路口快速地转弯,“我原本在第8区执行任务,那边的情况很糟,到现在也没能完全解决。但我不能再等了,精寅一直没有消息,我没法放心不管,所以临时带了一支队伍掉头去学校,这件事是我擅作主张。“

“......我明白了。”

他们不出多时就到达了学校门口。映入眼帘的却完全并非想象中的场景——没有堵得水泄不通的PES巡逻车和医疗中心急救车,只有被远远拉开的警戒线,校门口站着寥寥几个市民,看上去更像是学校的教师,似乎正在焦急地张望着什么——他们在看到PES的执勤车的一刻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那样朝车子奔了过来。

“你在车里等我,我下去看看。”金昇玟说着解开安全带,下车走向朝车子跑来的老师。隔着一段距离,韩知城听不清他们交谈的内容,只看到金昇玟不出几句话就变了脸色,随即快速招呼着身后队员们的车队跟上,拨开警戒线,冲进校门。

校门口重新恢复了寂静。韩知城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更久,附近再次出现动静时,是那些刚才进入校门的PES执勤车再次疾驰而出,几个队员率先下车帮忙开门,随后出来的是金昇玟,肩上架着另一个人,满身血污,已经不省人事。

韩知城几乎瞬间认出了被金昇玟架着的那个人是谁。那是他最不想看到却也已经有所预料的结果——梁精寅。

他们带着梁精寅赶到医疗中心时,这里已经人满为患,不断有救护车输送着新的感染者,补充血清的物资车却迟迟不见踪影。走廊里弥漫着刺鼻的药水味,每一个病房外都坐满了人,不时有家属与医护人员的争执声在附近传来,质问血清的供应进度。一定是不够的,现存的血清量一定是远远不够的,不时有痛苦的哭声在病房外传来,象征着又一名变成重度感染者的市民的生命在这里走到了终点。

韩知城和金昇玟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沉默地面对着眼前紧锁着门的病房。

中度感染者。梁精寅被发现时已经在发高烧,伴有出血的症状,已经是中度感染者的表现——这意味着即便注射了血清,他也只能有50%的存活概率,而如今血清还在运输途中,甚至不知何时才能送达。

金昇玟在校园里找到梁精寅时,梁精寅已经高烧到几乎昏迷,左腕上的M形标记鲜红刺眼。志愿队里的其他学生告诉金昇玟,校园里出现了多个重度感染者,学生志愿队为了保护大家而冲在了前面,梁精寅在这一过程中不慎被咬伤,但运输感染者的救援车严重不足,梁精寅强撑着帮忙优先送走了其他受到感染的师生,将自己排在了最后,结果却是终于轮到他时,最后一辆救援车已经人满为患,梁精寅成为了最后几个没能及时被送到医疗中心的人。

“他遇上的是变异感染者。”金昇玟垂着头,怔怔地望着地面,“那是极其少见的一种感染者,只有部分受到二次感染的重度感染者才有概率发生异化。被它咬伤后,每个感染阶段之间的过渡期会从12小时缩短成6小时,精寅已经错过了前6小时的最佳治疗时间......现在血清已经是重度稀缺资源,PES自身也没有使用血清的优先权,我想过试着求灿哥帮忙弄到一支血清,但他正在开记者发布会,我联系不上他,何况我今天已经动用了太多私权,恐怕灿哥也很难再帮我了。”

空气陷入沉默。附近的某一扇病房门被推开,接连几具尸体被盖着白布从病房中推出来,不远处爆发出惨痛的哭声,或许来自那些死者的亲人和爱人。

“动用太多私权的意思是,”韩知城望着那些被推走的尸体,“昇玟,你临时改变行动路线去学校救人,现在又并没有赶回去继续执行任务,但以首尔现在的局面,PES应该很需要你才对。所以你是已经被处分了吗?”

“违背上级的部署是PES的大忌,尤其是在局势这么紧张的情况下擅自行动,”金昇玟说,“他们已经临时吊销了我的工作证,取消了我所有的工作权限,还不知道之后会怎么处理。”

“至少幸好他们处理得晚了些,让我还来得及开PES的车把精寅送到这里。”金昇玟慢慢抬起头,尽量轻松地说,“没关系,自从临时决定带队去学校开始,我就做好失业的准备了。”

“会后悔吗?”韩知城望着他。

“可能会觉得可惜吧,”金昇玟自嘲地笑了笑,“从MANIAC刚刚爆发那时开始我就加入了PES,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虽然很累,但总是有感情在里面的。但这段时间我其实已经开始怀疑这份工作了——有时候我会想,人类无论研发出多么先进的武器和药物,都没办法真正从源头上改造脆弱的肉身。所以,人对病毒的对抗是会有尽头的吗,或者说,我们真的会有胜利的可能吗?首尔已经被孤立管理了这样长的时间,几乎已经被外界遗弃,就连地下组织和很多普通民众,他们也在自我遗弃......我已经开始怀疑,这样坚持下去究竟还有多少意义。”

“但是至少,我不想明知道有能让精寅更安全的机会,却因为工作的安排或是侥幸的心理而错过它。临时决定去学校找他的时候,我只是想着要跟着自己的本能去做,也还好我选择了这样做。”

眼前的病房门终于被打开,医生走了出来。

“梁精寅的亲属是哪位?”

金昇玟立刻站起来。

“他已经醒过来了,”医生看向金昇玟,“他大约在七个小时前被感染,距离成为重度感染者还有五个小时的过渡期。下一批血清已经在送往这里的路上,不出意外的话他来得及注射,但......”医生将声音压得更低,“即使注射了血清,中度感染者也只有50%的存活概率,你们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我们明白。”

医生转身离开,韩知城站起来,望着正努力调整着表情的金昇玟,拍了拍他的肩膀,随他一起走进病房。

梁精寅正躺在窄小的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察觉到朝自己走来的脚步声,他偏过头望向门口,朝金昇玟和韩知城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笑容。

“昇玟哥,在假笑吗?表情有点难看。还有知城哥,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啊,好像我马上就要死掉了一样。”

梁精寅的皮肤因为高烧而泛红,他如今已经需要耗费不少力气才能说出话,他抬起左手,借着病房的灯光看着手腕上刺眼的M形标记:“......我是不是有点无能?明明是因为想保护大家才加入志愿队的,最后反倒成了最拖后腿的那个。”

“不是的。”金昇玟蹲在床边,用力地握住梁精寅的左手,用手指为他遮住手腕上的痕迹,“那些被你保护的老师和学生,他们都已经被好好地送到医疗中心了,你做得很好,是你保护了更多人,如果没有你的努力,学校的死伤情况会远比现在严重。”

“也许吧,”梁精寅无力地笑了笑,看着金昇玟,“我现在是中度感染者,只有一半的几率能活下去了对吗?”

金昇玟将他的手握得更紧,“特效血清就快到了,我相信乐观的那一半概率,你也要相信。”

梁精寅的视线慢慢移到头顶的天花板上:“我一直觉得自己很普通......没办法像知城哥那样游刃有余地生活,也没法像你们,像昇玟哥,还有旻浩哥那样,在这样的时期靠着自己的能力为别人做很多事。好像对我的人生而言,永远都是必须要很努力,才能勉强达到一个平凡的中间值。”

“MANIAC出现以后,我一直在想,比起一直被动地躲避它,是不是主动做些什么会更好,所以当时没什么犹豫地就加入了志愿队。但我有点倒霉吧?偏偏被变异感染者咬到,偏偏就不争气地成了中度感染者。”

“所以我在想,虽然‘优先保护高等基因’这样的言论听起来有些混蛋,但也许那些人说的也不是完全错误的,如果注定救不了所有人,那么至少先让更有用的人先活下来也好。”梁精寅轻轻地回握金昇玟的手,“昇玟哥,你还有知城哥,你们都是更有用的人,我希望你们这样的人先活下去。血清已经完全不够了对吗?把它们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没有什么更有用的人。”韩知城重重地摇头,“如果一定要分先后,也该是你这样善良的人一定要最先活着。精寅,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要放弃。”

“嗯,”金昇玟说,“我们都需要你,你的父母、你的朋友,那些被你救助过的人,有很多很多人都在需要你。你要活下去,和我们一起等待病毒结束的那一天。”

高烧和出血严重透支着梁精寅的精力,他望着眼前的两个人,用所剩不多的力气点了点头,不出多时又昏睡过去。

韩知城和金昇玟离开病房,回到走廊,沉默地等待着血清的到来。

时间过得缓慢。近在咫尺的死亡就在病房的门口打着转,它将无形的手搭在门把手上,没人知道它是否会在某个瞬间忽然打开这扇门。强烈的不安敲击着心脏,手机里依然没有收到任何新消息,韩知城再一次打开kkt,点开和李旻浩的聊天窗口,慢慢打出一串字,“精寅被感染了,我和昇玟正在医疗中心等血清”,又慢慢将这些字删去。

他对着李旻浩的头像发了很久的呆。那是一只猫的照片,李旻浩说过那是他曾经做舞蹈老师时养过的猫,三年前那只猫生病去世,但李旻浩始终没有将它的照片从头像中换掉。

韩知城最终发出的消息是“你要平安回来”。

跟在“你要平安回来”后面的, 是他紧随其后又发出的一句话:“我很想你。”

“其实灿哥的原计划是,让其他同事留在主市区,派我和旻浩哥一起带队去第3区。”一旁站着的金昇玟忽然开了口,眼神有些空洞地落在病房门上,“但旻浩哥执意独自带队出发,他说主市区的情况更急迫,PES本身就已经人手不足,多留些人在这里更稳妥。虽然他没有直说,但我知道他是更希望保护好我们的安全。”

“很多时候我觉得旻浩哥很厌倦在PES的工作,或者说是厌倦生活中几乎一切的事。尽管他一直做得很好,或者说总是能做到最好,但他好像从来都没有从救助别人这件事上真正感到过满足或者快乐......和PES的其他人都不太一样。他总是习惯一个人行动,我没法看懂他的具体想法,只是经常觉得,他像是怀着很强的必须完成些什么的执念,同时却又没有任何牵挂——直到他认识了你之后,他身上那种厌倦一切的感觉似乎才开始慢慢有所淡化。”

韩知城喃喃地重复着金昇玟的话,“很强的必须完成些什么的执念?”

临走那天李旻浩疲惫的脸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又想起了李旻浩那时的眼神,空洞,黯淡,一瞬间甚至闪过难以阐明的脆弱和悲哀,他无法明确地概括那种含义,每一次对那样的眼神的回想都会烫伤他内心最深处的地方——他想他或许在更早以前就看到过这样的眼神,它曾经出现在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巷子里,出现在自己受伤住院时李旻浩刚走进病房同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出现在许许多多个痛苦的、快乐的、幸福的、平淡的时刻,或许也曾经出现在韩知城自己的眼里。

“那你的执念又是什么呢,昇玟?”韩知城反问。

金昇玟摇头:“我没有执念,只有期望,有很多很多的期望。想要病毒消失,想要平安地活着,想要保护好每一个重要的人。现在最大的期望是精寅能活下来,在那之后哪怕丢掉工作,大概也有把生活过得很好的方法吧。”

“那你是注定能得到幸福的人。”韩知城说,“精寅也是,你们是一样的人。”

“有放不下的执念就没法幸福吗?”金昇玟看着他。

韩知城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回答:“要看那种执念的形状。”

“形状?”

“嗯,形状。把执念比喻成梯子的话,有的人的执念是三维的正常的阶梯,只要一直沿着一个方向走下去就一定能看到结果,那个结果可能是幸福也可能是悲哀的。”

“但有的人的执念是四维的阶梯,首尾相接的没有尽头的阶梯。无论怎样走都不会看到结果,拥有这样的执念的人大概永远没办法得到幸福。”

金昇玟认真咀嚼着韩知城的话,隔了很久,他才慢慢说:“知城,虽然没法完全想象出那种阶梯、那种四维世界的样子,但我想,或许每一种执念最终都会有它的解法。幸运和幸福是面向任何人都可以存在的,而且你还有旻浩哥,旻浩哥也还有你。”

韩知城沉默地听着金昇玟的话,没有回应。

特效血清在梁精寅的时间只剩下一个半小时的关头终于送达。他们看着医生带着针管和药剂走进病房,又共同捱过几分钟的注射时间和半小时的封闭观察期,时间的流速像是被无数倍地放慢,50%的存活概率像细密的针一样不断刺着他们紧绷的心脏,直到病房门再次被打开,医生走到他们面前。

“恭喜你们,患者体内的病毒已经被抑制住,现在一切平安。”

金昇玟冲进了病房,病床上的梁精寅还没有完全恢复清醒,整个人被金昇玟过分欣喜的拥抱勒得几乎喘不过气,他无力地笑着拍了拍金昇玟的背:“好了,可不可以稳重一点,我不想刚刚好不容易躲过MANIAC就又马上窒息死掉。”

金昇玟闷闷地笑了,笑声里带着一点将要哭出来的鼻音。梁精寅的视线跃过像大型犬一样紧贴着自己的金昇玟的脑袋,同站在病房门口的韩知城相视一笑。

韩知城将时间留给他们独处,独自离开了医疗中心。

他坐在医疗中心门外的长椅上,无声地凝望着不远处道路上的车流和人潮。病毒改变了这座城市,但并非推翻重造,而只是对原有事物的再放大。它并非凭空制造了众生相,而是让人将众生相看得更清楚明白:有人奋力反抗,以渺小的身份创造着强大的能量;有人质疑秩序,渴望开拓一条新的生存道路;也有人在夹缝中苟且偷生,与复杂的情感和欲望长久共存。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属于真实的人生,有人幸运,有人倒霉,有人因为满怀期望而得到幸福,也有人因为拥有畸形的执念而深陷黑暗。

“第3区新增感染者情况已更新——”

广场的大屏幕上忽然响起了新闻播报的声音。韩知城猛地抬头,出现在屏幕上的是第3区的最新的实时数据。

“由于五日前的暴雨切断了第3区与外界的联系,第3区内的大量轻度感染者无法得到及时救治,已经恶化为中度或重度感染者。PESTICIDE及时派出两批队伍进行援助,目前已经成功稳定住了第3区的情况,感染者已被悉数送入医疗中心。但不幸的是,由于第3区险情严重,已有大量PESTICIDE成员因公殉职......”

最后一句话让韩知城的心跳几乎骤停。他快步走到屏幕近前,反复查看殉职名单上的那些名字。

没有李旻浩。

他微微颤抖着拿起手机,拨向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对方的手机没有关机,但依然无人接听。

韩知城点开kkt,想要给李旻浩发送消息,准备打字的手却忽然僵住。

他发出的所有消息旁边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已读”两个字。并不是幻觉,两天以来他单方面发出的每一条消息都已经被读。而这一切就发生在不久之前,某一个他恰巧不曾留意到的瞬间里。

一阵滚烫的酸苦忽然涌上鼻腔,心里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短暂地松下来,却又拉得更紧。韩知城忽然感觉到强烈的疲惫,眼泪不可抑制地冲上眼眶,他蹲在地上,冷风吹在他渍满眼泪的脸上带来一阵阵的钝痛,他疯狂地按着语音通话键,却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颤着手继续给李旻浩发送消息。

“你看到了对吗?”

“你在哪里?”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我很想你,想得快要疯掉了......”

但随后发出的那些消息又变成了未读。

韩知城打遍了位于第3区和主市区的所有PES联络站和医疗中心的电话,试图询问关于李旻浩的消息,但这些电话几乎全部忙线。金昇玟已经被暂停了所有工作权限,无法帮忙排查,他只能试着联系几个私下相熟的同事,同样没有任何人知道李旻浩的行踪。于是韩知城几乎找遍了李旻浩平时常去的所有地方,那些他们常去的咖啡馆、便利店、韩知城的家,最后是李旻浩的家。

他用那把李旻浩给过他的备用钥匙打开门,期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房间里走出来,对他说一声“我回来了”,但等待着他的只是一个漆黑空荡的房间。

能找到的所有线索都没有结果,韩知城无力地下楼,蹲在单元楼门口,紧握着手机反复刷新着kkt消息。

首尔秋季下过雨的夜晚,风是入骨的冷。韩知城还穿着那件单薄的运动外套,接连几天的精神不安和今天一整天的波澜起伏几乎耗光了他的所有精力,他蹲在原地吹着冷风,对着空气不断默念着李旻浩的名字。他感到无力,感到忧虑和恐惧,却并不感到绝望,那些已读的标志像是某种来自命运的暗语,这种暗语告诉他,也许金昇玟说的是对的,幸运和幸福是面向任何人都可以存在的,至少李旻浩看到了他的消息,梁精寅也成功获救,至少一切都还有向上的希望。

他等了太久,精神的紧绷抵不过生理的本能,强烈的疲倦感带来了一阵强烈的睡意,就在那种睡意几乎要将韩知城击倒时,他的手机忽然响起了来电铃声。

身体比思维先一步反应,韩知城下意识地按下了接听键。

“知城。”

对话另一端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他听见李旻浩用有些低哑的声音对自己说,知城,是我,我很想你。


10

李旻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是他半年以来第一次做梦。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做梦的能力。

并没有科学研究表明MANIAC重度感染者没有做梦的能力,当然,也许直到这种病毒彻底毁灭世界或是彻底被世界毁灭都不会有人想到研究这种命题。李旻浩曾经想过要不要以自己为样本去做一下研究,但这种想法实在很不现实,毕竟他没法徒手拆开自己的脑子,再用各种复杂的仪器对它进行观察实验。所以李旻浩姑且草率地给这个现象下了定义:或许自从半年前成为重度感染者以来,他的身体已经自动判定自己为脑死亡,而脑死亡者是没有做梦的能力的。这当然是一种伪科学,但李旻浩选择了潦草地相信这种不靠谱的伪科学。

说回这个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梦的?

大概是在第3区的任务结束以后,他拖着已经响起严重警报的身体,安顿好第3区的受伤市民并带队回到主城区,在身体撑到极限以前靠着最后的一点清醒意志回到地下组织——他真正的根据地,然后在这里开始了漫长的睡眠。

这实在是一次相当凶险的自救。上一次注射特效药时他冒险将剂量抬到了空前的高度,但实际的药效维持时间却比他的预估还要短得多。他回到地下组织时,左手腕上的M形标记已经鲜红得像是随时能爆出血来,这里的人告诉他,但凡他再晚到半个小时,正常的李旻浩就会彻底从人类社会消失,取而代之的会是一个失去控制、面目全非的MANIAC。

半个小时,其实还好,还没有到生死时速那样的程度,还来得及做不少事。李旻浩侥幸地想。

他坐在改造台边读着kkt上韩知城发来的那些消息,从第一条一直读到最后一条。大雨阻断了第3区的信号,加上处理感染者的工作量巨大,他一直没来得及——或者说是一直刻意没有去读那些消息。

“要注意安全!!!”

“已经到了吗?”

“五个小时了,现在情况还好吗?”

“我看到第3区的感染者数据一直没有更新......”

......

“现在怎么样了?”

“你要平安回来。”

“我很想你。”

他将手机调至静音模式,挽起衣袖,然后躺上改造台。记录员很快进入房间,简单的消毒后,针头一如往常那样没入他的皮肤刺进血管,那是一种为他专门定制的针头,只会留下肉眼难见的极微小针孔,药剂一点点通过针头注入他的血液,在表层皮肤上带来一点刺痒发麻的游丝般的痛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李旻浩闭上了双眼。

第3区的重度感染者数量比他想象中更多,他带着队伍到那里时,前一支前往此处探查情况的队伍已经几乎全军覆没。他以可实现的最快速度重新整合队伍,大雨连着下了两天两夜,李旻浩也带着队员在那里工作了两天两夜。

其实清剿重度感染者这件事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困难,至少在世界上所有困难的事情里不是能排到最前列的那一类。毕竟身为同类,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们的习性和行为方式,更何况他在PES内部拥有公认最强的反应速度和作战能力。真正困难的是做好他的双面工作:他既需要不动声色地放走一部分有意向加入地下组织的轻度和中度感染者,让他们免受PES和医疗中心的管控,又需要在暗中采集更多重度感染者的血液样本,以供地下组织研究延续感染者生命的优化方法,此外还需要尽可能保证不会有太多的PES队员死在这里。

前两项工作是他的责任,最后一项工作也算是他表面的责任,但这是一种有着很高容错率的责任。在重度感染者数量呈爆发式增长的重灾区里不慎有增援的队员丧命,如果他将这样的消息汇报给PES的上级,没有任何人会指责他的工作不周。但他还是将这份表面的责任也完成得很好,很难说清原因——也许是出于某种私心,他并不否认这个问题。

他需要让一部分PES队员死在这里,这是他和地下组织谈好的安排,所以在他刻意设计的错误部署下,第一支前去探查的队伍几乎全军覆没。但他同时也不想让更多PES队员死在这里,所以他尽自己所能地保全了第二支增援队伍里的所有人。

所以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私心?为什么会有私心?一个无药可救的重度感染者、一个在地下组织的委派下打入PES的间谍,为什么要对自己的表面工作产生私心,又为什么要对那些健全地活着的人产生同情心和保护欲?

再次说回这个梦吧——这半年以来李旻浩的思维比从前更容易忽然脱线并到处飘散,或许这也是成为重度感染者的症状之一。但他没办法向那些同类询问他们是否也有一样的症状,毕竟他的同类们在成为同类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丧失了思维能力,他们——或者说是它们,在察觉到他的气息时只会把他当作一个生命体征比正常人更弱的活人去试图猎杀。

作为首尔市唯一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重度感染者,在某种层面上说他是孤军作战的存在。

这次真的要说回这个梦了。

李旻浩梦见自己漂浮在虚空中,身体下的载托物不断像过电影一样地变化着,从舞室的地板到办公室的椅子,再到下过雨的冰冷的砖石路以及铁板一样硬的改造台,最后变成纯白色的被子,那是首尔的医院病房里的被子。

一只手在那纯白色的被子上慢慢地描画着什么。那是一只小麦色的手,并不算十分漂亮的手型,手指稍短,还带着点婴儿肉,如同那一点脸颊肉一样,是它的主人瘦薄的身体上仅存的坚持着要保留孩子般形态的地方。李旻浩记得后来那只手的每一只指甲上都被参差不齐地涂上了黑色指甲油,是那只手的主人在住院期间的某一天缠着要自己帮忙涂上的,涂完后又嫌弃他涂得丑,说是要卸掉,最后卸了一半又留了一半。

那只手在被子上很慢地勾勒着,在白色的背景上画出几道转瞬即逝的褶皱,很抽象的四边结构。

那只手的主人用与平时惯用的声线截然不同的、低沉喑哑但又格外清晰的声音问他,你有没有听说过Penrose Stairs?潘洛斯阶梯。

那种阶梯就在对方提出这个问题的一瞬间有了具体的形状。李旻浩眼前的一切也就在这时开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面对着的病恹恹的人,安静的病房,手里的鸡汤粥,这些事物全都扭成一个杂色的万花筒,变成无论怎样旋转都难以恢复原样的遥远的色块,而他逐渐脱离这些具象的事物,飘进了无人的虚空。在那里等着他的只有那种四边结构,那种没有止尽的阶梯。

那一瞬间他想起,那个声音的主人好像总是在向他抛出一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第一次见面时,对方问他,你知道那种找不到东西的感觉吗?那时候他很想回答,他当然知道,他已经找不到太多东西了,作为正常的人类的感觉,实实在在地活着的感觉,不必走在钢索上,时时刻刻与生死存亡等诸如此类的沉重命题共存的感觉。

但他没办法回答,他只能报以沉默。正如在面对潘洛斯阶梯的问题时他的态度一样。

梦醒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无比熟悉的房间结构,铅灰色的天花板,一枚有气无力地悬挂在天花板上散发着黯淡光线的灯泡,像铁板一样硬的冰冷的改造台,头上戴着的仪器,还有一旁的监测器里不断发出的不规律的响声。

两个记录员正坐在不远处,观察着监测器里实时汇报的数据。李旻浩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灯泡的光线映入他的眼睛,天花板上病态的铅灰色慢慢滴落下来,将他的瞳孔也染成那样奇异的颜色。

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我做了一个梦,是变成MANIAC这半年以来的第一个梦。”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李旻浩的声音孤单地响在寂静的改造室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语,而记录员们也不会想要探究这件事。在这里不会有人对他的想法、个性和自主意识产生任何兴趣,他最大的存在价值只是提供一串反映生命体征的数据——他只是一个实验品,一个万里挑一的病毒容器,一个成为轻度感染者后由于被人类社会抛弃、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而恶化为重度感染者,最终流落进地下组织,并在被注射特效药后意外地将生命延长出了奇迹般的长度的怪异的存在。

成为李旻浩或许是每一个地下组织里的感染者的梦想。特效药是这里的感染者们赖以生存的救命稻草,他们疯狂地注射着这种药物,渴望借此延长生命,但特效药对他们的作用极其有限,短则数天,至多一两个月,他们依然会恶化为失去意识的重度感染者,最后成为一具又一具横死街头的尸体。

而李旻浩是唯一的例外。

他不仅靠着特效药存活至今,还意外因为特效药而拥有了掩藏身份的能力。一次次注射进他血液的特效药,像是一层层刷在皮肤表面的遮瑕膏,为他彻底掩盖了左手腕上的M形痕迹,让他能够以看似健全人的身份重新融入社会。所以他毫无悬念地成为了地下组织最好的武器,成为其中最高级别的保密成员,他经过严格的筛选与训练打入PES,并凭借突出的表现在短时间内迅速升职成为T3级高层,利用职位之便为地下组织的壮大作出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起先只是一些简单的任务,例如放走有意加入地下组织的感染者,以及采集感染者的血液样本以供组织备用。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直接或间接地杀人的,他已经无法说清了。那些可能发现他的秘密的PES成员,可能阻碍地下组织行动的PES成员,昔日跟随他、服从他、爱戴他的PES成员,凡是挡住了地下组织的路,万不得已时他总会动手。

他很难忘记第一次将枪口对准所谓的“自己人”、对准那个一直死心塌地地跟随着自己的下属时,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从不可置信到悲愤绝望,再到冷漠的讽刺。其实他宁愿听到那些人在死掉以前痛骂他是叛徒、人渣、地下组织的走狗,但往往不会,他们只是保留着那样的表情,直到它永久地凝固在他们的脸上,成为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烙痕。

但这样的事做得多了、那样的眼神看得多了以后,当成员殉职随着病毒扩散形势的严峻化而慢慢变成家常便饭,扎在他灵魂上的那些刺好像就可以被慢慢削平,就像左手腕上的M形标记一样隐藏不见。的确是这样的,正如真正的杀人惯犯不会整日以道德和法律自我折磨,他会反复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因为被其他人类抛弃才恶化为重度感染者的MANIAC,他不需要同情他人,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种工作,而他想要的薪酬只是那些一次次注射进他血管的特效药,以及借此维系着的他的生命。这只是一种公平交易。

他就这样做着地下组织中最隐蔽也最锋利的一把刀。

但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失去地下组织的信任的?很难考究,或许是在私心萌生那一刻起就已经无法控制地开始了。

是的,私心,如前所述的不该在他身上存在的私心。

连他也很难确认,从什么时候开始指南针变成了天平,理当由客观的自然磁场决定的方向开始变成了由他内心决定的主观选择。他也很难确认天平是什么时候开始从坚决地朝向其中一边转为慢慢变得接近平衡,甚至偶尔会短暂地晃向另一边——属于那些市民的一边。

长时间地伪装成正常人,就真的会让自己形成正常人的身份意识吗?李旻浩自问不会,自从MANIAC的标志出现在他的左手腕开始,他就从没再将自己当作真正的活人来看待,即使那标志能够因为特效药而隐藏形迹,但刻在精神里的认知不会如此轻易地被皮肤上的表象蒙蔽,何况还有身体不断向他发出的警报。在这件事上他向来清醒。

但长期地伪装成正常人,似乎的确会让他不自觉地被更多正常人的情感所渗透,比如贪念。

贪念会制造欲望,欲望会诱发欺骗和幻觉,欺骗和幻觉会让他做出一件又一件违背理性的选择。

而这种非理性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越发脱轨,乃至几乎已经凌驾于他的自控力之上,让他的身体习惯性地先头脑一步行动的?

一切或许都要追溯到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开始。

在那个夜晚的巷子里发现的感染者是新鲜的重度感染者,这类感染者的血液样本原本是对地下组织而言最好的研究材料。采集到血液样本后,他本该做的是立刻将其交给地下组织的暗线,但他借着路灯的光线看着那张来自身后瘫坐在墙角的年轻人的笔记纸,空气中弥漫着药味、酒味和一点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他回头正对上那双散发着强烈的冷气的、迷茫的求救般的眼睛,所有这一切忽然让他萌生了中止那晚所有行动计划的念头。

于是他选择开车把那个人送到酒店,又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与牵引一样地同他滚上床,将他放在车子里时他知道了那个人叫韩知城,韩知城,做爱的时候他默念着那个名字,对方喝得烂醉,像是一只蜷缩在黑暗里的带着刺的困兽,本能地抗拒着来自外界的任何无论善意还是恶意的讯号,却又会在偶然被发现柔软的一面后,孤注一掷般地袒露着自己有所保留却毫不虚假的脆弱。那时对方将头埋在他的肩上,湿热的眼泪渗进他的皮肤纹理,唤醒了一种阔别太久的鲜明的触觉——活着一样的触觉。

留下手机号码也是鬼使神差的事。他的大脑如何警告自己不该写,他的手就如何以更平稳的笔触写下了那串电话号码。他的理性如何提醒自己不该期待韩知城的来电, 他的感性就如何让他无法自控地渴望手机铃声的响起。从再一次在讲座上见到韩知城起他就心知肚明,已经脱轨的路只会越走越远,贪念会制造欲望,诱发欺骗和幻觉,而欲望、欺骗和幻觉又是这世上最大的悖论,它们以最虚无的存在形式,为沉陷其中的人们带来最具实感的存活养分。

把家里的备用钥匙交给韩知城的时候,在雨天的傍晚把车停在韩知城的小区楼下等他回来的时候,在韩知城的出租屋的厨房里炖土豆脊骨汤、和他一起看恐怖片的时候,在很多个白天或黑夜里看着韩知城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样柔软而困惑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时候,李旻浩的贪念都像是砝码一样一颗一颗加注在天平原本悬空的另一端,属于他曾经的对立面的一端,代表着感知、感性与感情的一端。

那个下着雨的噩梦般的夜晚,他一眼就看出了围着韩知城的那些人是地下组织的人,但在思考清楚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将损失最小化以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决定,且持续支配着他之后的每一个决定。

他连开了四枪,如果没有方灿的阻止,他大概真的会在第五枪时打爆那个人的头。

地下组织很快得知了李旻浩公开抓捕其成员并暗自杀死了其中一人的事,早已对他产生的怀疑瞬间演化为严重的信任危机。他费了很大的心力才摆平这件事,筹码是PES在后续多场行动中的频繁触礁。他早已能将这种事做得得心应手——在看似合理且周密的安排中制造漏洞是他的擅长领域,无论是事故规模最大的第3区,还是在那之前多次行动中队员殉职的意外,他的布局几乎天衣无缝,自己也总能全身而退。

但他只感觉到痛苦。

韩知城受伤住院时,他前往PES参加紧急会议,方灿不断强调着当前局势的严重性,每天新增的死亡者中不仅包含感染者,还包括被重度感染者活活撕咬致死的市民,以及在对抗感染者的过程中不幸丧命的PES成员——在MANIAC出现以前,他们曾经是分散在各行各业里最年轻有为、充满希望的存在。

为韩知城办出院手续那天他再度收到了两名PES成员殉职的消息。依然是地下组织的手笔,死去的是从他加入PES之初便与他共事的下属,他们原本在这个月底便能升职到T4级,其中一个成员正等着用PES的薪酬支付病重的父母的医疗费用,而另一个成员刚刚和相恋十数年的恋人订婚,满心欣喜地筹备着两个月后的结婚仪式。

这一切被李旻浩看在眼里,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彻底过滤掉那些站在他立场反面的信息,但他做不到,正如他做不到在看到那些被感染者撕咬得全身鲜血淋漓的市民时毫无反应,也做不到忽视那些时时刻刻响在他耳边的、属于鲜活的人的哭声。

听起来像一种无比荒谬的悖论,他在拯救着他人的同时直接或间接地杀害着他人,一边做着来自正义方的顶尖高层管理者,一边做着来自反社会方的优秀特派间谍。而他费尽心思站稳脚跟的组织,PESTICIDE,杀虫剂,一个多么讽刺的名字,为了铲除害虫般的重度感染者而存在,极尽蔑视的称谓,而他本身就是装在杀虫剂罐子里最得力的一只害虫。

我想要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真相。那天李旻浩结束会议回到病房时,看着病床上刚刚醒过来的韩知城,这句话几乎呼之欲出。但下一秒他看见了韩知城眼里蒙上的一层淡薄的雾气,那是下意识地涌上来后又被他下意识地压抑住的眼泪,一种纯粹的本能反应,正如李旻浩第一次见到他时所看到的眼神那样。而韩知城显然也在对视的一瞬间洞察了李旻浩的疲惫,他们用眼神交换着信号,告诉彼此他们都在等待对方的陪伴与告慰,于是李旻浩选择了沉默地坐在韩知城的床边,打开保温盒盖喂他喝鸡汤粥,像是踩灭一只带着火星的烟头那样熄掉那一瞬间的冲动。

我想要离开PES,就算因此而得不到特效药,乃至因此而很快死掉也没所谓。得知那两位队员殉职的消息时,李旻浩靠在病房外走廊的墙上,第一次觉得想要结束这一切的心思达到了顶峰。但他的手机随后响了起来,是韩知城发来的语音消息,对方用发黏的、带着困意和一点撒娇意味的声音问他,已经可以出院了吗?那样的声音又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他还不能结束这一切,他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那时韩知城对李旻浩讲起自己做的梦,讲起潘洛斯阶梯,他说他梦见自己在那样的阶梯上重复着无休止的循环,一切好像都不会有尽头。李旻浩对他说,会过去的,说这话的时候他想着,会过去的,即使我也走在这样的阶梯上,即使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逃离,但我知道一定会过去的,而且你一定会先我一步找到答案。

监测器发出了刺耳的提示音,意味着这一轮的身体检测已经完成。李旻浩慢慢将头顶的仪器取下,从改造台上坐起来。

记录员校对完笔记本上的数据,关掉监测器,准备离开房间。

记录员走到门口时,李旻浩忽然叫住了他们。

“我想知道,这次注射后药效能维持多久?”

记录员翻了翻手中的笔记本,思忖片刻,回答:“大约两天。48个小时内你必须来重新接受注射。”

“加大剂量也不能坚持更久了吗?”

“现在已经是你的身体可以承受的极限剂量了。”记录员的重音落在极限两个字上。

“......好,我知道了。”李旻浩很轻地叹了口气。

记录员离开了改造室。

48小时。

李旻浩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刚开始接受改造时,每次注射特效药后能维持药效的时长是15天,360小时。而如今这个数字正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衰减。

有点麻烦,他自言自语。他的手下意识地拉开拉链探进衣兜,韩知城给他的那把备用钥匙还妥帖地放在那里,同样躺在衣兜里的还有韩知城之前塞进来的糖,韩知城一直以为李旻浩的身体反应是低血糖的症状,于是总是默默在他的衣兜里揣一些糖来备用。那些熟悉的事物带来的触感让李旻浩松了口气。

注射特效药是一个极度痛苦的过程。药物与血液融合的过程中他会时时刻刻体验到被千万只蚁虫啃噬心脏般的痛感,但这对他而言早已经司空见惯。过去他是一个对疼痛有着敏锐的感知的人,其实现在依旧如此,但他坚持贯彻着自己的重度感染者理论——MANIAC是死亡者,死亡者是不会有痛觉的,就像他过往无数次地重复这一过程一样,一切都像是喝水一样简单,不会有任何痛苦。他这样麻痹着自己。

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没有更多时间留给对痛觉的思考。李旻浩拿起手机,看到了上面的十几通未接来电,两通来自方灿,两通来自金昇玟,一通来自PES的其他同事,剩下的全部来自韩知城。

李旻浩再次打开kkt,看到了韩知城发来的新消息,那是在李旻浩躺上改造台不久后发来的,韩知城显然发现他读了之前的消息。

“你看到了对吗?”

“你在哪里?”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我很想你,想得快要疯掉了......”

李旻浩安静地笑了。他抬头望了望改造室半掩着的门,惨白的灯光映照其上,将上面的锈斑衬显得更加清晰,就像是褪了色的血迹那样。他站起身来,回拨了通话记录最上方的那个号码。

对方接通了电话,李旻浩听着对面微微颤抖的呼吸声,说,知城,是我,我很想你。

他迅速向PES汇报了工作,完美地隐瞒了自己回到主市区后的行动路线,然后驱车回家。就像每一次对所有人编造出的隐藏行踪的完美谎言一样,他向来将这件事做得极致又出色,如同一只擅长夜行的猫,所到之处不会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行迹的线索。

连天的阴雨让十月的首尔夜晚已经有了初冬一般的低气温,他打开一半车窗,让一部分冷风倒灌进车里,用韩知城的声音智能生成的导航以略显机械的腔调提醒他将要到达目的地,李旻浩停下车,不远处的单元门口正蹲着一个人影,对方浓密的棕色短发被夜风吹得凌乱,整个人正蜷缩在单薄的运动服外套里不安地等待着什么,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动物。

李旻浩下了车,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11

李旻浩回到主市区后,首尔的风险等级已经上升为8.5级。

这个数字从7.5上升到8.5只用了不足三天的时间,这是一个空前惊人的发展趋势。在这样的时期里,世界的变化速度几乎以秒计数,首尔如同一座与人类社会背向而驰的孤岛,与日俱增的感染者数量和日益紧张的血清供应量成为不断将这座孤岛向暴风中心卷携的风雨雷电。

尽量保证血清不成为所谓“社会精英”手中的垄断资源已经是医疗中心极力守住的最后底线,但即便如此,每天依然有大量感染者由于血清不足而死去,人们对PES和医疗中心的信任度越低,地下组织的力量就越庞大,暗流奔涌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不断冲击着本就摇摇欲坠的人心。

除了集体的命运,悄然改变的还有个体的命运。

金昇玟由于在危急关头擅自违抗上级的部署而被PES开除,在由他自行选择铸成的错误之下,即使对他赏识如方灿也无法保住他的职位。他原本的位置上被迅速替换上了新的继任者,而金昇玟这个名字悄无声息地被从组织中彻底除名。

金昇玟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这位几乎是最早一批经过筛选加入PES的元老成员结束工作、彻底离开PES大楼的那一天,他向老同事们一一告别,并同时给李旻浩和韩知城发了消息,张罗着要吃一顿失业散伙饭,拉上梁精寅,四个人一起。虽然他知道这种邀约只要发给其中一人就已经足够同时招来两个人,但他还是分开发了消息,等待着他们各自的回复。

李旻浩不出多时便回复说,散伙饭也该是同事散伙,这顿饭应该拉上整个PES一起吃才对,还有你有没有记得找方灿讨薪,发年终奖的时候至少也该给你结大半年的吧?如果到时候还有年终奖这种东西的话。或者以防万一你现在就去要好了。

韩知城隔了很久才读了他的消息,又隔了很久才回复,当然要吃,但还是希望别把这顿饭称为散伙饭,听起来不是很吉利的样子。

实在是很李旻浩和很韩知城的两种回复,金昇玟感慨。

散伙饭——后来应韩知城的提议改成温馨友人夜聊聚餐的地点选在了梁精寅最常去的那家面馆。但这其实是金昇玟的想法,在被梁精寅带着来过多次后,他已经把这里同样视作一个最可以舒服地说话的地方——就像一处巢穴,在如今的首尔市里为数不多的还保留着人类社会的余温的巢穴。

他们点了几份面和小菜,又在面馆旁的炸鸡店里买了炸鸡,韩知城带来了烧酒,是度数最低的那一种,金昇玟和梁精寅在看到那只翠绿色的瓶子时几乎同频地摆着手说自己没什么酒量,李旻浩在一旁幽幽地说,没关系,你们知城哥的酒量比你们更差,大概一个瓶盖吧,一个瓶盖之后他就会醉倒了,他就是自己根本喝不了酒还总是想着用酒来调节气氛的那种人。

韩知城不忿地睁圆了眼睛试图争辩,难道你的酒量就很好吗,只要沾上一点点酒味就会脸红到耳朵根的李旻浩哥嗯?忘了自己平时喝酒上头之后都会做什么了吗?李旻浩只是对韩知城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假笑,反问他,所以今天是知城这辈子想吃的最后一餐吗?韩知城立刻熄火示弱,撒娇般地用肩膀蹭了蹭一旁的李旻浩,然后被后者投喂了一块饭前开胃泡菜。

金昇玟和梁精寅在对面连声抗议,表示没眼看。

他们吃得很快,甚至几乎一直在埋头各吃各的,想起这该是一顿有流程和仪式感的晚餐时,拉面小菜和炸鸡已经变成了空碗空盘和骨头。这是这一晚的最后一桌客人,老板娘并不急着打烊,她看着他们的样子笑着说,孩子们只吃拉面大概还没饱吧?于是又端了只小小的电煮锅到桌子上,顺便送了他们几只盘子,里面装着当天剩余的一点生蔬菜和生肉。

于是他们又涮起了火锅,或者说是李旻浩单方面地涮着肉和菜,以一己之力养育着桌上的另外三个饿鬼。

韩知城从电煮锅里夹出一块刚刚烫熟的嫩肉片放进李旻浩的碗里,隔着漂浮在桌子中央的热气,他问金昇玟:“所以离开PES以后,有想过要做点什么吗?”

“目前是打算重新找份工作,不忙的时候会和精寅一起跟着民间的志愿组织参加救援活动,”金昇玟笑着回答,“毕竟也是我的老本行了。”

“嗯,”梁精寅接过话,“虽说民间志愿组织不如PES那样专业,但昇玟哥毕竟经验丰富,我也算是稍微有一些在学校志愿队工作的经验,这种时候总是多一些人来帮忙会更好。”

这样的回答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韩知城说:“这样的时候找工作并不容易,生活压力可能会很大。”

“没关系,我们会试着互相养活的。”金昇玟对此很有信心,“精寅刚刚恢复不久,身体状态还不是很好,加上现在局势敏感,精寅的学校那边暂时也不适合久住,所以我们一起在外头租了房子。”

“那不是更难活?”李旻浩补上一句。

“喂,再怎么说我也是哥在PES的前辈,工作经验和生活经验都很丰富的。”金昇玟不服,梁精寅在他说出更多不自量力地挑战李旻浩的权威的话前用一片油麦菜堵住了金昇玟的嘴。

“说起来,知城哥不是也一直在酒吧驻唱,而且还会自己写歌吗?要是等病毒消失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组一支民间乐队什么的就好了,感觉那时候首尔应该会很需要靠娱乐生活来提振一下大家的情绪吧?”梁精寅的视线从被油麦菜堵嘴的金昇玟身上移到对面的韩知城和李旻浩身上,亮着眼睛发出提议。

“哪有大家都杵在原地唱歌的乐队啊?”韩知城笑了,“还要会乐器啊乐器,精寅你现在开始去学键盘,昇玟去学贝斯,还有你——”他点了点李旻浩的胳膊,“你去学鼓。”

火锅已经快要煮干了,李旻浩正在专注地将火调小,顺便捞出剩下的一点碎碎的蔬菜和肉,再将这一勺最后的精华塞进韩知城嘴里,将他的脸颊喂得鼓鼓囊囊。李旻浩问:“为什么我要学鼓?”

韩知城想说话,但塞满了被李旻浩强行投喂的食物的嘴无法发出音节,只能一边发出含糊的声音一边比划出手势。李旻浩看不懂,只觉得韩知城努力尝试说话的样子很好笑,韩知城勉强把食物咽下去,才终于望着正揶着笑地盯着自己的李旻浩说:“因为感觉你很适合这种力量型的工作啊,而且不觉得这样很摇滚吗?以前的办公室职员、现在的PES高管,忽然有一天在架子鼓前拼命甩着头发敲鼓棒的样子。”

所有人都被逗笑了,李旻浩将筷子的另一端当作鼓棒敲了敲韩知城的头。韩知城夸张地龇牙咧嘴着反抗,李旻浩笑着拧开瓶盖倒上酒。

“所以,我们干杯吧。”韩知城率先举起小小的酒杯。

金昇玟跟着将酒杯举得很高,“敬我成功失业,即将回归本行开启新生活。”

“敬我害昇玟哥失业,也敬我即将开始为了弥补损失而努力打八份工来养活昇玟哥。”

梁精寅用酒杯轻轻碰了碰金昇玟的杯子,金昇玟立刻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发表了关于自己被养活难度的问题的争辩。梁精寅听着金昇玟因为格外认真而显得格外幼稚的辩论,笑得反而像是个宠惯着年下恋人的哥哥。

“所以你们呢?旻浩哥,知城哥,你们也要说祝酒词的。”梁精寅没有打算放过餐桌对面的两个人。

李旻浩举起酒杯,没什么犹豫地说:“敬今天的晚饭。”

“那我敬今天的烧酒好了。”韩知城立刻接话,但马上引发了对面两个弟弟的不满。

“祝酒词不可以敷衍的,要重新想一句啊。”梁精寅认真地抗议。

于是韩知城也就认真地思索片刻,然后将酒杯举到灯光下更高的地方,“那就敬我们都还活着。”

电煮锅里没有散尽的热气卷携着香味,围着他们的小桌子慢慢漂浮,杯口碰撞的声音如同铃铛相碰,透明的烧酒在灯光下像水一样晃荡。火锅和酒精共同的作用让他们浑身暖和,热气隔绝了屋内与屋外的世界,这间小屋外的一切——一切欣喜和悲哀,一切诞生和消逝,一切寒冷、血腥、喧哗、阴暗和混沌,这些都暂时与他们毫不相干,在这个陷入长夜的破败世界里,这一刻他们是整个首尔市最贫瘠也最幸福的人。

简陋的筵席散去,他们离开了面馆,朝着相反的两个方向各自回家。夜里的街道很冷清,沿途的店铺大都已经关门,阴雨天的夜晚不会看到星星,陪伴他们的只有昏黄的路灯。

已经走远的金昇玟和梁精寅又转过身来朝他们招手,韩知城也努力地向他们招手,直到看着那两个背影越走越远,变成没入黑暗中的两个模糊的点。

韩知城回过身,李旻浩还在不远处等着他。他正站在路灯下,深灰色的大衣将他的身形衬得更加好看,猫一样的眼睛依然漂亮剔透,一切似乎都和韩知城第一次见到他时没有任何区别。李旻浩是这样一个好像不会有容貌改变的人,除了比之前变得更瘦、脸色变得更白,似乎不再看得出任何变化,恍惚间韩知城忽然觉得,似乎再过上五年、十年、二十年,李旻浩依然会是这副模样,就像是独立于世界之外的人那样久远地存在着,旁观着世界的兀自浮沉。

烧酒让他有些头晕,韩知城晃晃悠悠地朝李旻浩走过去,伸手去牵李旻浩的手,李旻浩的手原本就很凉,如今秋夜的风更将它吹得像冰一样冷,于是韩知城将另一只手也扣上去,努力想要将他的手焐热。韩知城听见李旻浩发出了很轻的笑声,李旻浩回握住他的手,就这样牵着他,和他一前一后地在街道上慢慢地走着。

“天气冷下来了。”韩知城说,他的话落在空中变成淡淡的白色哈气。

“嗯。冬天就快来了。”李旻浩应着。

“冬天要来了,初雪就也要来了,圣诞节和新年也快要来了。”韩知城被李旻浩牵着,不需要看路,于是用力仰起头去看灰蒙蒙的夜空,那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像是一片尚未被开拓的混沌的宇宙,“初雪的时候,想和旻浩哥一起对着雪许愿,圣诞节的时候要一起买一棵漂亮的圣诞树放在家里,挂满小小的礼物盒,新年的时候要一起倒数,在零点的时候看烟花。”

李旻浩捏了捏韩知城的手掌,很轻地笑了:“知城有试过在初雪的时候许愿吗?那些愿望有实现吗?”

“大概是许过的吧,在很久之前。因为实在有点久了,所以也不记得有没有实现。”韩知城回答,冷空气让他的声音有些哆嗦。

很久没有许过愿,因为在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已经没有愿望了,但今年终于变得不同,他现在有了很多很多的愿望,他希望这些愿望都能慢慢地应验。

“今年的话,要和哥一起好好许愿。”

“嗯。”

他们就这样朝前走,灰黑色的天、淡黄色的路灯光线、随着话语和呼吸一同漂浮起来的白色哈气,这些事物共同交织出某种朦胧模糊的氛围,温暖,奇异,像是栖居在瞬霎短暂里的永恒。

韩知城长住在了李旻浩家里。他们的生活再次回到了过去的轨道上,但他们明显都走得越来越快了。李旻浩出门工作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只有他清楚这其中属于地下组织的时间正变得越来越多——他需要日渐频繁地前往地下组织注射特效药,以借此维持生命。他的头痛症发作的频率变得越来越高,最近还时常感到胸口闷痛,韩知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身体变化,对此他给韩知城的解释是工作压力较大导致的正常反应,韩知城将信将疑,几次想要拉着他去体检,又都被他以工作太忙为理由推脱掉,于是韩知城开始对照着网络上的菜单学习炖煮各种类型的养生汤,他学得认真,几次下来竟然也从全然的厨艺白痴开始变成有模有样的入门新手。

顺利完成第3区的任务这件事本应获得PES的表彰,但这样火烧眉毛的关头容不下这些繁文缛节。方灿曾经问过李旻浩想要什么奖励,李旻浩说想放假,方灿笑着叹气,说这是一个现在最没法给的东西,于是李旻浩撇撇嘴说那发奖金好了,说的时候他没以为方灿会兑现,但一笔不小的数额竟然真的在当天就打到了他的卡上。

于是李旻浩在当晚吃饭前把银行卡放在饭桌上,对韩知城说,这是我工作这几年来的所有存款,你来替我打理吧。

韩知城怔了怔,难道我们两个之间更没有理财头脑的不是我吗?

李旻浩干脆地说,没关系,反正你随便打理,别让我欠下巨债只能靠卖器官来凑钱还就行。

韩知城于是接过了卡,第二天晚饭前被他放在饭桌上的是一张银行业务单,卡里的余额比之前的数字涨了两倍还多。

李旻浩讶异:“你拿我的存款去买彩票了吗?”

韩知城摇头:“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啊,我只是把我的存款一起放进来了。”

李旻浩对于比自己小了两岁的在读大学生能有如此雄厚的财力这件事感到震撼。韩知城淡定地解释说自己有很多固定的收入来源,在酒吧打工、写歌卖歌,诸如此类,加上多年来的存款,都是可以放心花的合法财产。无论如何,这张银行卡成为了他们的共同账户,并且由韩知城来全权打理——说是打理,但其实他们的开销都很少,也都没有理财习惯,更不打算置办大件,这个账户每天的支出几乎仅仅用于他们的日常消费,剩下的钱就只是作为一笔数字而安定地存在着。

那天夜里他们躺在床上,韩知城关掉床头灯,望着天花板忽然说,哥,你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吗?

李旻浩同样望着天花板干脆地回答,后天是星期五。

什么啊哥,看来你都忘记了,真扫兴。韩知城有些气恼。

不是星期五的话难道是星期六吗?李旻浩轻飘飘地说。

于是韩知城意会了李旻浩的意思。他笑了,又向李旻浩的怀里钻了钻。

“是我们认识三个月的纪念日。”韩知城说,“我知道你记得。”

“嗯。”李旻浩的声音响在韩知城头顶,“三个月前的那天,就是那样看着你缩在墙角,说要让我带你回家,然后在被我拖上车的时候胡言乱语,后来又在酒店抱着我哭鼻子。”

韩知城用被子盖住脸,“不许再说了。”

“不是说忘记了会很扫兴吗?”李旻浩笑着将挡在韩知城头上的被子掀开一点,捏了捏缩在自己怀里的韩知城的脸,“所以想向你说明一下记忆力。”

“打住,知道你记忆力很好了。”韩知城又将被子扯过来。

“其实也只是凑巧偶尔记忆力很好而已。”李旻浩的声音隔着一层被子闷闷地传过来。

“为什么是偶尔记忆力很好?”韩知城从被子的遮挡里露出一双眼睛,眨着眼看他。

“因为偶尔也会有忘记很多事情的时候——就像有些事明明该记得,但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李旻浩回答。

“是什么样的事?”

“因为忘记了,所以我也没办法定义。可能很无关紧要,也可能很重要吧。”李旻浩替正在自己怀里蠕动着的不安分的韩知城掖好被子。

“嗯,那就不去想了。”韩知城侧过身抱住李旻浩。

又隔了一会,韩知城用因为困意而变得模糊的、很轻的、快要变成气音的声音说,“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还是另一个特殊的日子。”

“是什么?”李旻浩问,但他等来的是韩知城慢慢变得均匀的呼吸声。

李旻浩侧过头,在黑暗中揉了揉韩知城的头发。浓密的短发扎在他的颈窝,有一点刺痒,散发着好闻的洗发水香味。

星期五,他们相识满三个月的那天晚上,李旻浩下班回家,打开家门时看到的是没有开灯的房间,以及黑暗的客厅里一盏橙黄色的灯光。他脱下大衣,抖掉身上的冷气,走到灯光附近,韩知城正坐在沙发上抱着吉他,在李旻浩走到近前的一霎拨响了第一声弦音。

李旻浩于是坐在韩知城的对面,安静地看着他。尽管时常从酒吧接韩知城下班,但他其实从没走进过韩知城工作的酒吧,那片专属于韩知城的工作场域。出院后住进李旻浩家以来,韩知城因为手臂上的伤而鲜少再碰吉他,因而这是李旻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着韩知城认真地抱着那把吉他的样子,而且是作为他唯一的听众。

那是一首很慢的歌,简单的节奏、清亮的曲调,韩知城的声音像水一样在琴弦拨出的声音里随心所欲地流淌。他唱得专注,直到弹出整首歌的最后一个音,才慢慢放下手,抬起头安静地看着正坐在对面的李旻浩。

“是我们的纪念日礼物吗?”李旻浩望着他。

“不要明知故问啊哥。”韩知城撒娇般地笑了。

李旻浩跟着笑了,视线落在那把曾经断掉、如今又被修补回来的吉他上。

韩知城小心地抚摸着琴颈,那里已经被重新接上,但断痕无法被彻底掩盖,木质的纹理像是某种藤蔓植物一样攀附着琴颈脆弱地生长,诉说着这把琴经历过的断裂、疗愈和疤痕。

“能修复到这样的程度已经非常难得了,”韩知城说,“我一直以为它已经没法修好了,幸好哥当时坚持要把它送去维修店。”

“从前我听人说,每一把乐器都有自己的意志。因为它是你的吉他,所以它也一定不想就这样断掉吧。”李旻浩站起来。

韩知城将吉他放在一边,李旻浩走到他近前,将韩知城抱到桌子上。

韩知城将手搭在李旻浩肩上,双腿轻轻圈住李旻浩的腰:“哥还没说过喜不喜欢刚才的歌。是给你的歌,从来没有给世界上的第三个人听过的。”

那盏小灯的光线将韩知城的五官衬显得比平时更加柔和,他就这样直白地、专注地看着李旻浩,圆圆的明亮的眼睛,心形的漂亮的嘴巴,长长的浓密的睫毛,那些李旻浩已经用视觉和触觉反复描摹过无数次的美丽的存在,还是会在每一次映入视线时都让他的心脏变得更加柔软。

李旻浩揉了揉韩知城的头发:“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有多喜欢。听着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如果时间能一直停在这里就好了。”

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到韩知城面前。韩知城拆开盒子上缠着的细丝带,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银质耳饰,韩知城将它拿出来借着灯光看,银色的细链一层斜叠着一层捻成流苏一样的形状,两撮相似的流苏被一条横斜着的银链连接上,拼接成字母H的形状。

“之前试着画了图纸,送去首饰店定制的。我不擅长画画,还好首饰店的人很厉害,能把我的想法还原出来。”李旻浩说,“是你的姓氏的形状,也有点像梯子对吧?一道只向着一个方向走的,三维世界的梯子。”

李旻浩看到了韩知城眼睛里闪着的亮亮的光。韩知城咬着下唇,想要克制涌上眼眶的酸涩,但他做不到,一颗透亮的眼泪在他的面颊上划开一条无色的弧线,抽噎声不受控制地响起来,韩知城狼狈地破涕为笑,像是反倒受了委屈一样用力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睛,声音闷闷的:“哥给我戴上吧。”

李旻浩笑了,像是安抚小孩子一样捧着韩知城的脸,轻轻擦拭掉他脸颊上的泪痕,然后拈着韩知城的耳垂,帮他戴上耳饰。

银针穿过耳洞本该是凉的触感,韩知城却只觉得滚烫。他脱掉了李旻浩的上衣,李旻浩将韩知城架在桌子上,脱掉他宽松的卫衣和裤子,抚摸他温热的光滑的皮肤,亲吻他的脖颈、锁骨、侧腰,还有左胸口下方并不陈旧的刀疤。韩知城仰起头喘息,李旻浩的吻烫过他的身体,一路折返回他坠着耳饰的耳廓,最后驻留在他微微颤抖的双唇上。

他们在只亮着一盏灯的昏暗的房间里,在冰凉的桌子上做爱,又一路从桌上纠缠着到落地窗边。半掩的窗帘遮住他们的身体,韩知城面朝着落地窗,一手撑在窗上,后臀被李旻浩高高抬起,腰柔软地塌下去,窗外的楼房和街道在窗帘遮掩的缝隙里晃荡着,街景因为高度差而显得低矮、密集又渺小,韩知城放纵地叫着,在一浪接一浪的快感里看着外面的霓虹灯明明灭灭,那枚坠在耳垂上的漂亮的耳饰在窗子里折射出星星一样的银光,韩知城噙着说不上是出于生理反应还是情绪波澜的眼泪,偏过头迷蒙着双眼渴求李旻浩的唇舌,同他像是要彼此攫取掉最后一点可呼吸的空气一样用力地深吻。

他们就像是临近严冬的世界里相偎取暖的两株植物那样无法分开。连次的高潮已经过去,韩知城仰着头靠在李旻浩胸口,李旻浩的心跳声一向很轻,慢于正常速度,韩知城安静地感受着那样特别的频率。

“我的想法和哥是一样的。”韩知城哑着声音,“如果时间能一直停在这里就好了。”

李旻浩从身后抱着他,将头埋在韩知城颈侧,手指压在他左胸口下方的刀痕上,用指腹回听韩知城的心跳。

他的声音响在韩知城耳边:“就这样让时间一直向前走也没关系的,知城,只要是我们一起度过就怎么都没关系。”

他想,只要让时间一直向前走就好了,尽管它是越过越快且越过越少,但走向未来大概永远会是比停在过去更好的选择,我们都需要面对并接受这样的现实。

心脏的抽痛又一次毫无征兆地袭来,李旻浩屏住呼吸。他看着窗外的城市景象,还有与那些景象融为一体又彼此剥离的韩知城的倒影,所有这些过于真实的感受忽然让他眼眶湿润。


12

现在的世界好像一直在教会人们一件事,就是时间不仅不会停止,还往往总是会与人们的心愿背道而驰。越渴望它停在原地,它就越会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奔流。某天见到的人在第二天可能就会因为成为感染者而从世间消失,偶然的相遇会变成诀别;前一天还存在着的任何有形之物都可能在第二天的朝阳升起以前变成一抔沙土。任何珍贵的东西,无论是财富与生命,还是时间和情感,都随时可能成为世界的遗产,时代的砂砾。

李旻浩在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门去执行任务,韩知城则在下午计算着徐彰彬开门营业的时间来到了酒吧。

这种时候徐彰彬总是在忙着整理酒具、写酒单、擦拭门窗、换黑胶唱片,做着这家他几乎投注了全部心血来精心经营的酒吧每天所需的日常工作。韩知城走到吧台时,徐彰彬正在清点酒架上摆着的酒瓶的余量,他听见动静回过头,对韩知城的到来感到有些意外:“打算回来复工了吗,来得这么早?”

韩知城在吧台边坐下:“不是的,哥。”

徐彰彬停了动作,转身面向韩知城。吧台上方的灯光将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那枚戒指照得显眼,多年过去,它依然被保存得光亮如新,只有与如今的手型稍显不适配的尺寸能说明它的年头。那是黄铉辰曾经亲自设计的对戒,缠绕的玫瑰花茎一般的形状,带着一点精巧的银刺——正如它的设计者兼另一半主人那样深谙浪漫之理,而如今它的设计者兼另一半主人已经彻底归属于另一个世界。

徐彰彬尽心竭力地将与黄铉辰相关的、与已经显得有些久远的褪了色的过去相关的一切都照顾得很好,无论是那枚戒指,还是这家酒吧,再或是黄铉辰的弟弟、他昔日的爱人唯一存活在世界上的亲人韩知城。

“我是来辞职的。”韩知城望着那枚戒指,平静地开了口。

徐彰彬有些错愕地看着韩知城,又在韩知城抬起头同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错开视线。

“等我一下......我还有点事没做完。”徐彰彬说。

“嗯,”韩知城应声,“不急的,哥。”

徐彰彬转过身去继续整理酒架,在沉默中反复摆正那些已经被他摆过一遍的酒瓶。这一次徐彰彬做得格外慢,手还有些不稳,多余的动作很零碎,他断断续续拖延了不少时间,才终于回过身来。

他勉强地笑了笑:“虽然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但真的听你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有点不容易接受的。”

“第一次见哥这么不自然的样子啊。”韩知城跟着笑了。

“我的想法也没什么用,你已经完全做好决定了,对吧?”徐彰彬脸上仅有的那一点笑容也逐渐消失,他下意识地不断摩挲着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正如他过往每一次感到不安时那样。

韩知城并不否认。

“彰彬哥,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觉得很不安,就像是有什么事会发生一样。尤其从旻浩前些天从第3区回来以来,这种不安的感觉在变得越来越强烈,我没办法忽视它。感染者只会越来越多,这样下去他在PES的工作不会有尽头,现在的世界已经过于危险,我不希望他一直是站在危险最前端的人。我想帮他解决问题,让他站在我身后。所以我没有更多时间花在其他地方了,即使是这家酒吧也不行——”

“我的研究已经快要进入最后的阶段,我不能分神。”

“......我明白你的意思。”徐彰彬顿了顿,“知城,我知道关于病毒,关于PESTICIDE......在这些问题上我们始终没办法达成一致,所以我当时选择了离开PES,而你选择了留下,并且坚持到现在。”

“哥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遗憾,好像我并没能做到像铉辰所期待的那样,带着你一起过安稳的人生。”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哥说这样的话啊。”韩知城苦笑着摇头,“可是彰彬哥,你说的是完全错误的——即使这么长时间过去,你还是这样一个善良的人,甘愿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如果我没有提出发起那场实验,你、我、灿哥,我们都不至于走到现在的境地。所以哥,你的离开是完全正确的决定,而我之所以选择留在PES,也只是因为一直在承担过去的每一个错误所招致的应有的代价。”

“可是知城,”徐彰彬撑着吧台低下头,“当年是因为我和铉辰吵了架,他才会一气之下临时决定从首尔回仁川,如果他没有回去,他和你们的父母就不会感染X2。他的人生,你们的父母的人生,还有你的人生......一切都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这一切的起点在于我。”

徐彰彬的样子让韩知城有些心软。他反而像是年长的哥哥那样将手搭在徐彰彬的手背上,试着安抚他,“哥什么时候也开始反科学了?一切的起点不是你,而是病毒,是X2和MANIAC。这一切的转折点也不在于你,而是在于我。”

“哥还记得当初对我说过的话吧?自从他们离开后,我们的生活都颠倒了,需要新的平衡方式,你的平衡方式是酒吧,而我的平衡方式并不在于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希望找到我的方式,但现在我发现自己似乎找到了。所以现在,我只是想要努力地去做我想做的事,去保护我想保护的人,不让当年那样无力的感觉重演。”

“更何况,”韩知城慢慢站起来,“其实哥当初说的这句话也并不完全正确。你的平衡方式是酒吧,但不该是有我存在的酒吧,或许也不该是有我哥、有黄铉辰的影子时时刻刻存在的酒吧。那些已经过去的一切可以成为一种美好或者遗憾的念想,但不该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影。活在过去的影子里的人是没办法得到幸福的,我哥......铉辰他一定希望你能更轻松、更没有负担地活着,我也是一样。”

“所以,让我把你过去的影子带走吧,彰彬哥。”

韩知城从衣兜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吧台上,那是一张银行储蓄卡。

“在哥的酒吧工作的这几年,我一直觉得很幸福,这里是唯一一个会让我感觉到安心的地方,唯一一个让我能在待在这里的时候忘记其他所有事情、什么都不用想的地方。但是彰彬哥,我的身份和我想做的事也决定了,我迟早会有必须离开这里的一天。”

“所以一直以来为了准备这一天,我把哥给我发过的所有薪水都单独存在了这里。虽然知道你不缺钱,但大概也总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徐彰彬终于抬起头来直视韩知城,借着尚不明亮的光线,韩知城似乎看到他的眼圈正隐隐泛红。

“抱歉,知城,三年以来我一直感到愧疚。”

“我一直都没能像我预想的那样,和你走在同一条轨道上去帮你分担些什么。但是知城,过去我一直希望你能早日放下那些念想,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可我慢慢意识到我似乎错了。我们注定不会是走在同一条轨道上的人,所以现在我所想的是,比起希望你改变,我更希望你能如愿。不是作为你过去在PES的同事,也不是作为铉辰的伴侣,只是作为我自己,我希望你能如愿。”

韩知城释然地笑了。他站起身来,隔着吧台对徐彰彬张开手臂:“所以哥,祝我成功吧。关于攻克MANIAC的方法,我已经有了不少头绪,或许彻底将它破解出来的那一天已经真的不远了。”

徐彰彬没有说话,只是隔着吧台给了韩知城一个用力的拥抱,韩知城拍了拍他的背,然后松开手后退两步,转身向酒吧门口走去。

“——弟弟。”

徐彰彬的声音裹着相当陌生的称谓忽然再次从背后传来。韩知城微微怔住,停下脚步侧过头。

“这三年以来,很感谢你。”徐彰彬望着他,“哥会一直等你的好消息,等到病毒消失,你能和旻浩,和你的爱人一起回归正常生活的那一天。”

韩知城没有回话。他只是背对着徐彰彬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酒吧。

Backtrack,原路回溯,这家酒吧的名字。徐彰彬像是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将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精力都投注于此,牌匾是他对照着黄铉辰从前设计过的英文字体亲手雕刻出来的,将酒吧开在艺术街这样人流量不算高的地方并不是最经济的选择,而徐彰彬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只因为这是从前黄铉辰在首尔常逛的一条街。

一点或许不足为道的、听不到回音的仪式感。

徐彰彬以满心的热情规划着关于这家酒吧的一切,仿佛一切忙碌的终点就是可以重新开始的生活。但他们自始至终都清楚,他看似在努力地向前走,看似乐观地剥离着来自过去的阴影,实际上却只是花了三年的时间来尝试为自己打造一个完全属于过去的产物。这家酒吧从一开始就是一处在时间深处占据着微妙位置的存在,“过去”在这家酒吧里有着生命般的含量。Backtrack,他们都渴望让一切原路返回,渴望所有悲剧和错误都不会发生,但一切终究只能像雕刻在木牌匾上的花体字一样,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装饰,一个空洞的心愿。

韩知城穿过马路,跟随着人潮走进地铁站。

站在下行的电梯上时,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忽然传来连续振动的嗡响,韩知城拿出手机,来电界面上显示着李旻浩的名字。

-

第15区的重度感染者数量远远超出了李旻浩的预估。

换言之,他如今的作战能力也已经远远低于了自己的预估。

换作以前——哪怕一个月、半个月以前,对付这些感染者对他而言都绰绰有余。从第3区回来后,特效药对他的维稳作用越发薄弱,他的各项身体指标出现了接近断崖式的滑坡,但他依然执拗地选择尽可能独自行动。

而如今他半蹲在一只废弃的集装箱后,看着不远处似乎已经嗅到了自己的气息的重度感染者们,在脑海中用最快的速度推算着闯出重围的路线和杀死他们所需的药量。身后已经没有退路,李旻浩拆下弹匣,从背包里取出弹夹,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制造任何响动。

那张来自韩知城的笔记纸被整齐地折叠好,放在背包夹层里,李旻浩曾经在过往无数次出任务时与它互相对望。

原本不至于落到这样被动的境地。但凡他在几分钟前选择放弃那几个已经被咬得丢了半条命的市民,都不至于让自己处在现在这样的局面中。但他没能做到,他知道那些市民还有被抢救的希望,何况那里面还有几个相当幼小的孩子,于是他选择了闯进这群感染者的包围圈,作为人肉诱饵将他们引开。

李旻浩短暂地叹了口气。

他熟稔地换弹,又从背包里取出几支针管,放进制服的衣袋中备用,却没来由地手上一抖,一枚针管掉落在地,他探手去捡,却再次感觉到身体的脱控,手肘撞上集装箱的铁制边角,发出不大却不容忽视的响声。

这是他从来不曾犯过的失误。

而那声音毫不意外地引起了距他最近的一个感染者的注意。几乎是下一霎,那个感染者便如同野兽般发出疯狂的嘶吼,朝着他的方向飞扑而来。

李旻浩活动了一下手腕,快速调整状态,轻捷地跃上集装箱顶,拇指拨开保险,一枪正中感染者的眉心。很快有更多感染者向他冲来,集装箱底已经被包围,有感染者开始试图向上攀爬,剧烈的摇晃让集装箱已经难以落脚,李旻浩瞄准了预设好的突围路线,果断地朝挡在近前的感染者连开三枪,在感染者倒下的一瞬间踏着他们的尸体冲出重围。

子弹贯穿了那些拦路者的身体,深色的鲜血四处喷溅,那些对李旻浩而言早已司空见惯的血腥味和药剂的味道忽然让他感到没来由的反胃,他咳了几声,脚下奔跑的速度很快,但体力消耗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只是稍稍一个不留神就险些被身后穷追不舍的一个感染者拽倒。强大的本能反应让他在脚踝被抓住的一瞬间便回手开枪打穿了感染者的脖子,但他很清楚自己的体能已经明显不支。他一边迅速换弹一边拐进小路,再往前不远就是一片更开阔的地带,到了那里他就会有更大的希望扭转被动的局面。

他在拐进这条路的一瞬间便呼吸一滞。方才短暂地被感染者打乱了节奏,以至于他在情急之中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他没有留意到这条路上的感染者的气息。

他几乎迎面撞上了一个正在发狂的重度感染者。

李旻浩当即开枪,却打偏了一发子弹,他迅速补上一枪将感染者击倒,但短暂的迟疑瞬间拉近了身后追逐着他的感染者们与他的距离。有非人的嘶吼声从他身后不远处传来,李旻浩立即循着声音侧身开枪,感染者血肉模糊的五官在他面前畸形地爆裂开来。他迅速观察形势,一边快步向前跑,一边朝身后连发数弹,子弹无一落空,但他随即感觉到了扳机空扣的触感。

他已经用光了随身携带的所有子弹,而身后还有四个感染者尚未解决。

李旻浩果断收起枪抽出针管,拔掉针管上的保护套,利落地回身下蹲,径直将两根针管刺进身后扑来的两个感染者的小腿,将药液猛推到底。近身搏斗是他的擅长领域,那两个重度感染者很快便重重倒地,断了呼吸。

只剩下最后两个感染者。他的车就停在不远处,他马上就能离开这个区域,向PES寻求增援。

可他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头痛,手在抽出一根新的针管时猛地一阵痉挛,一层虚汗瞬间冒出来,针管掉在地上。李旻浩低身去捡,小腿却忽然被一只手死死拽住,那是一个面目全非、浑身是血的重度感染者。另一个感染者已经冲到他面前,李旻浩一手钳着身后感染者的脖颈,强迫他与自己保持距离,另一手用尽全力向前探,终于捡到那支针管,在面前的感染者撕咬上自己之前,先一步将针管插进感染者的胸口。

小腿却在下一瞬传来一阵剧痛。

李旻浩的意识在那一瞬间几乎绷断,他知道那是感染者的牙齿穿透了自己的皮肤。

他还是慢了一步。

他将注射了一半药剂的针管从面前的感染者身上拔出,又将它插进正咬住自己的腿的感染者的头颅。腿上的剧痛慢慢停止,紧咬着自己小腿的牙齿很快松开,那个感染者仰头瘫倒在地,不断地抽搐着,很快没了动静。

黑红色的血沿着针管、沿着他的手缓慢地向下流淌,濡湿了墙边水泥地的一角。

李旻浩靠在墙边剧烈地喘气。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汗沿着他的额头滑到下颌,头痛愈发猖狂地叫嚣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血管里横冲直撞,让他意识恍惚、发冷颤栗。

感染者携带的病毒正在对他本就已脆弱不堪的血液系统进行着二次污染。

他趔趄着上了车,在意识涣散以前用最快的速度拨通了地下组织的电话。

躺在改造台上接受注射时他几乎快要失去意识,过去使用的特制细针管已经不足够解决问题,加粗的针管插在他的手臂上,源源不断地朝他注射着已经超出极限用量的特效药。一旁的监测器发出紊乱而尖锐的响声,刺耳的声音和药剂与血液融合的痛感让他的意识再次慢慢变得集中,李旻浩望着天花板上惨白色的灯泡,忽然觉得大脑中的某一根年久失修的弦像是受到了拨动,发出了久违的闷重声响,那种声响带回了快要蒙灰的、一度已经被他遗忘却又绝对不该被他遗忘的记忆。

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监测器的响声终于慢慢停止,记录员关掉仪器:“你受到了二次感染,现在情况很糟。”

“有多糟?”

“你的身体承受能力本就已经到达极限,受到二次感染后,你的身体指标已经全面紊乱,现在你体内的病毒已经发生了变异。”记录员回答。

“那么,特效药还有用吗?”

“有用,但能维持的时间很不稳定,而且会以更快的速度缩减,需要进一步抬高剂量和频率。刚才的注射只是解决了燃眉之急,十五个小时内,你必须再次注射特效药。”

“好。”李旻浩平静地回答。

这位已经接受了为期六个半月的改造、如今正在变得日渐脆弱的病毒容器,对于自己已经不幸变成变异感染者这件事似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他的镇静甚至让记录员也感到意外。

“我想打个电话。”李旻浩说。

“还有,麻烦给我一支可以随身携带注射的特效药。”

-

电梯一路下行到头,韩知城走下电梯,在与人群隔开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定。

“旻浩哥?发生什么了?”

电话另一端却没有应答。韩知城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但依然听不到声音。

“你听得到吗?是信号问题吗?”

“旻浩?”

“......知城,我出了点状况。”对方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哑。

韩知城有些不安地握紧了手机,“发生什么了?你在哪?”

“刚才执行任务的时候遇到了重度感染者。这次的感染者数量不少,我没能完全处理好状况,不小心被咬伤了。”李旻浩的语气相当冷静——可以说是过于冷静,仿佛只是在叙述中午吃了什么那样柴米油盐的话题,“但别担心,我已经注射了血清,现在已经没事了。”

韩知城的声音微微发颤:“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

“我在执行任务区的医疗中心,别担心。回家等着我吧,知城,我再晚些就回去找你。”李旻浩说。

李旻浩在更剧烈的咳嗽声暴露出来之前短暂地按下了静音键。电话另一端不住地响着韩知城的声音,是他在焦急地说些什么,但他的话音被混在外界的杂音和李旻浩的咳嗽声里,让李旻浩根本无从听清。

直到咳嗽停止,李旻浩才又解除静音,用几乎乞求的语气说,“听话,回家等我。好吗?”

“......好。”对方回答。然后电话两边同时陷入沉默,几秒之后,手机里传来了对方挂断电话的提示音。

李旻浩放下了手机——或者说几乎因为彻底失去力气而任由手机从手中滑落了下去。他靠在改造台上大口地喘着气,小腿上伤口的隐痛和身上不住的寒战都在提醒他,病毒正在侵蚀他的每一寸血肉,让他的身体发生进一步病变。

除了擂鼓般的头痛,不断撞击着他的大脑的还有那些碎刀片般尖锐的记忆——那些已经被他丢失了太久的记忆。

他当然不会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在三年前离开仁川来到首尔,为什么从一个舞蹈老师变成公司职员。

因为他曾经是X2病毒的感染者。他如今之所以如此顺利地成为这个病毒容器,不是靠什么万里挑一的体质或运气,而只是因为他曾经侥幸地在X2,这一MANIAC病毒的前身下存活了下来,并因此获得了独有的抵抗力。

他从仁川来到首尔,从舞蹈老师变成公司职员,不是为谋生计,而是为了逃离——作为X2病毒下唯一的幸存者,他将病毒带给了自己的猫,自己的同事,以及数名无辜的朋友,而后他们无一幸免于难。他无法继续在仁川的生活,奇迹般的死里逃生带给他的是过往人生被推翻的空白和山一样压在心头的歉疚,于是他来到首尔,用堆满文件、数据、工作电话的朝五晚九两点一线的生活为自己构建了一种全新的秩序,舞室和办公室拥有截然不同的两种工作性质,后者不会流汗、不会有伤病,只有慢性的身体消耗与精神碾磨——而这正是他所渴望的,他需要一份能最大限度占据自己身心空间的工作,来让自己尽可能麻木地存活,这是他唯一的目标。

就在他自己也将要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在这种新的秩序上开始新的人生时,他的人生却踏上了和三年前几乎如出一辙的轨道。他再次不慎成为了MANIAC重度感染者,却因为X2病毒的感染史而意外拥有了以正常人类的状态与MANIAC共存的能力。只要通过注射特效药来接受改造,他就能轻易地做到这件事。

但这种改造为他带来了显著的副作用。

注射特效药对他的大脑造成了一定的创伤,让他丢失了一部分琐碎却关键的记忆。而二次感染冲击了他的大脑,竟将那些被忘记的东西找了回来。

琐碎却关键的记忆。看似只是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却又让他、让所有人的命运都变得不同的记忆。像是庞大机器最核心的位置丢掉了一颗螺丝钉,看似微不足道的损失,却足以在问题发作时让整座机器一朝倾颓。

他终于想起了每一张曾被他携带的X2病毒传染过的面孔。悲剧的开端是一场聚餐——已经感染了X2而不自知的李旻浩,邀请几位曾经是他舞室的常客、后又因为工作繁忙或是迁居异地而许久不见的学生一同聚餐。其中有一位因为与爱人前往首尔定居而许久不来舞室,那段时间因为私事暂返仁川,于是自然出现在了李旻浩的邀请名单上。

那个人的名字叫黄铉辰,一个年轻有为的设计师。

此外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韩知城的哥哥。

是的,韩知城的哥哥。那个仅比他年轻了两岁却还在读着大学的韩知城,与他住在同一个家里共享着两把备用钥匙的韩知城,同他相识刚满三个月、实际上却在三年以前便已经和他出现在彼此命运轨迹中的韩知城。六个半月以前,他们的命运轨迹真正实现了交汇。

他们早就见过彼此,只是韩知城或许始终浑然不觉,而李旻浩则在特效药的副作用下忘记了那次初见面。

他如今终于想起,六个半月以前,受到感染而陷入昏迷的自己刚刚醒来时,他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处构造与医院相似却又并非医院的床上。身体机能受损,视觉暂时变得薄弱,其他知觉反而因此而更加灵敏,他异常清晰地听见有人在不远处的门口讨论着什么东西,像是医学原理与实验数据。

“这些人会是我的第一批实验品。”他听到其中一个人这样说。那个人的声音在那时听来是如此陌生,时至如今已经变得无比熟悉。而那声音之所以让他在那时就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是因为与那声音相伴的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气味——那是在刺鼻的药味之外毫不融洽地存在着的,柑橘调香水的气味。

韩知城的气味。

-

韩知城站在地铁站内匆匆来往的人潮之外,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我需要和你见一面,”他说,“就在我的实验室吧?”

“好。”对方干脆地回答,“半小时后见。”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属于如今时常出现在首尔的电视、网络与街头屏幕上的家喻户晓的青年领导者,亦是韩知城的旧相识,也是在MANIAC爆发后与韩知城和徐彰彬联手建立起PESTICIDE的盟友,方灿。


13

“所以学医是你早就已经决定好了的事吧?”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这小子我比谁都了解。”

“嗯,想做的事就放手去做吧。不用在意爸妈是怎么说怎么想,我也不会问‘为什么会这样决定’、‘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决定的’,或者‘以后打算怎么办’这种没意义的问题。”

“你从来都是一个什么事都办得到的人,而且总能做到最好——况且就算不小心搞砸了也没关系,你还有我这个厉害的哥哥。如果有一天沦落到需要靠我来养的话,我也不会笑你丢人的。”

“所以我还是那句话,放手去做吧。我会一直支持你的,知城。”

当初对他说出过那些话的人,后来变成了医院病房里苍白冰冷的侧脸。

人生的转变总是一件在瞬霎间发生的事。

-

PESTICIDE的大楼坐落于首尔市中心附近,在MANIAC爆发以前,它曾经是首尔市最繁华的商厦之一。

病毒瓦解了其中所有象征着繁荣、前卫与财富的店面和广告牌,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间整齐统一的训练室、实验室、监控室和会议室,以及随处张贴着的PESTICIDE专有标识。出于安全性和保密性的要求,这里所有的房间都长期受到折叠窗帘的遮挡,因此从外看去,它更像一个密闭的银灰色巨型容器,聚合着全首尔市最顶级的人才,以及整座城市的生存希望。

这座恢宏而神秘的大楼里,每天有无数身着黑色制服的身影来往进出。他们年轻、进取、出类拔萃,曾经是分布在各行各业的优秀的存在,如今怀着拯救同类的信念加入这里,他们的力量共同让这座大楼成为了这个特殊时期里新的地标建筑——一个理想和生命的集散地。

但那并不是韩知城的目的地。从PES建立之初到发展至今,他走进过那座高楼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距离PES的大楼数千米开外的地方有一处废弃的地下停车场,那才是他要去的地方。

韩知城绕过停车场入口处陈旧积灰的栏杆,走进洞穴一样黑暗的下坡路,绕进空荡无光的停车场,循着肌肉记忆走进这个看不见路的场所里最深处的地方,最终在一块墙壁前站定。那面年久失修的墙上有一块极不起眼的凸起,韩知城将手放在上面,手掌覆盖住的地方随即亮起一点幽微的光线——那是一块需要输入密码解锁的电子屏。

韩知城输入一长串复杂的数字,墙面开始移动,嵌在墙体内的暗门为他徐徐打开。

他走进暗门后的廊道,这里的路狭窄迂回,韩知城拐了几个弯,廊道尽头的那扇门才终于出现在他眼前。他站在门前,面朝着摄像头接受人脸识别,然后是指纹识别和密码输入,完成这些复杂的流程后,这个隐秘区域内最深处的房间才终于为他打开了门。

这是他的工作室,也是PESTICIDE内部拥有最高保密等级的实验室。

房间门被打开的一霎,强烈的刺鼻的药水味瞬间扑进他的鼻腔。韩知城对这样的味道早已司空见惯,但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就像过往八个月以来几乎每天所做的那样,随手打开灯,在洗手台旁仔细洗手消毒,然后换上挂在墙边的白色实验服,戴上特制眼镜、口罩和手套,走到实验台前逐一观察那些摆放整齐的试管和瓶罐,然后启动复杂的实验仪器。

他只是靠在实验台旁,在黑暗中等待着方灿的到来。

那些熟悉的声音从他推开门那一刻起便像涨潮的海浪一样扑向他,从头到脚地将他完全包裹——正如自他初次踏入这个为他专门搭建的实验室以来、这八个月的日子里每每进入这里时都会听到的那样。那些声音来自他的父亲、母亲和哥哥,他们塑造着他二十几年来几乎全部的人生,也正因如此才因其死亡而给他如今的人生带来了不可修复的改变。

那些声音问他,知城,你当初为什么不肯回家?知城,为什么在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反而什么都做不了?知城,你与病毒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归根结底难道不是在骗人骗己?知城,你当初为什么没有跟我们一起死掉?

知城,现在你承受的一切都是你的报应。

他很难判断那些声音是幻觉还是真实。起初方灿和徐彰彬都曾劝他去精神科检查,韩知城一律回绝,并以看似越发正常和稳定的表现来抚慰他们的担忧,于是这件事终于成功被所有人放在脑后。他从不认为自己的精神出现了任何问题,至少他很清楚自己必须靠那些声音来活下去——正是那些声音牵引着他一次又一次地走进实验室,制造、记录、分析海量的实验数据,那些像风化的碎石一样,一颗一粒地垒起他不堪一击的执念国度的数据。

PESTICIDE,杀虫剂,这个如今已经成为首尔市的顶梁柱般的反病毒组织,具有广为人知的七级制度。T1级代表最高领导者,T2级代表内部科学家、决策团等最高管理层,而在T1和T2级之间,还有一级最鲜为人知的存在,受到最高级别的秘密保护,连组织中的高层成员都无法得知其身份。

位于这一级别的成员曾有两名,是PES的开国功臣般的存在,在组织内他们没有名字,而在组织之外,回到各自的表面生活中,他们分别叫徐彰彬和韩知城。

之所以说是曾有两名,是因为曾经统管PES对外行动的徐彰彬已经在半年前离职,留下的只剩下统管PES对内医学研究工作的韩知城。对于所有医学部门的下级而言,他像是作为一只无形的手而存在,受到他管理的科学家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曾见过他的脸,他们只能通过他激进的实验风格猜想这位神秘上级的形象,并私下称他为科学疯子。

是的,一个罔顾人命的、为了进行特效药实验而不惜将大批的轻度感染者直接改造成重度感染者的,彻头彻尾的科学疯子。

这个故事是时候被重新讲述了。

三年前,韩知城就读于仁川一所顶尖医学院,年纪轻轻就已经凭借百里挑一的资质被所有教授视作天才学生,前途一片光明——至少当时看来是如此。

直到他收到了X2病毒忽然在仁川小规模爆发,而他的父母和哥哥不慎成为了感染者的消息。

那时的韩知城疯了一样地赶到医院,但一切都已经太迟,等待他的是三张已经在病床上陷入深度昏迷的不省人事的脸。他的至亲甚至无法以清醒的意识与命运对抗、向世界作别,而韩知城,这个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医学天才,唯一能做的却只是目睹这一过程,束手无策地等待着时间流逝。

他不会忘记心电图机上的折线变成直线的那一瞬间,伴随着刺耳的响声一起到来的还有他的世界彻底塌陷的声音。盖在亲人身上的白布也盖在了他的灵魂上,宣告着他所有希望、观念和信仰的彻底死亡。命运向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他跌倒在命运的嗤笑声里,再爬起来时过去的韩知城已经变成了如今的韩知城,一个在他人面前依然友善、无害、充满神秘而含蓄的才情的,却又在独自一人的空间里与幻觉、偏执乃至罪孽共处的科学疯子韩知城。

亲人死后他患上了应激症状,无法再拿起手术刀,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无法踏进医院,自然也无法再如过去预想的那样去做一名临床医生。他几乎是在徐彰彬的极力拉扯下才勉强活了下来,仁川已经无法生活,他不得不休学乃至最终退学,来到首尔重新参加高考,随意选择了一个能够支撑生计的专业,又与曾经出国学医、毕业后回到首尔工作的发小李龙馥合租,并成为徐彰彬酒吧中的兼职驻唱歌手,重新开始了身为大学生韩知城的生活。

但这种生活只是一种表象,一种泡沫般一戳即破的脆弱不堪的表象。

真正支撑着他的是表象之下的暗处的生活。

亲人死去后,他没有一天停止过对病毒学的研究。没有特定的目的,并不出于普济世人的善心,亦不出于救死扶伤的医学信仰,他没有任何高尚的追求,他只是像疯了一样地渴望证明些什么——只要能证明自己有解决这些难题的方法,就能证明他当初的失败只是因为他的无能,而不是因为无可违抗的命运的作弄。

他渴望用如今的成功证明过去的失败,最好是以极其惨烈的、极尽嘲讽的方式。他渴望证明自己原本可以拥有改变一切的能力,这样他就可以将全部的关于过去的遗憾与悔恨锻造成刀柄,将所有三年来与他共生的黑暗的影子和混乱的幻觉变成刀刃,亲手彻底砍碎自己过去、当下与未来的人生。

这就是他的执念,他的渴望,他的潘洛斯阶梯。

他偏执地坚持着这一切,而事实最终证明他的坚持并没有白费,来到首尔的第三年,MANIAC病毒横空出现。

他观察着那些手腕上出现M形标记的感染者,看着因为病毒而丧命的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由之组成的与日俱增的数字,他混迹在人群中装作露出恐惧或怜悯的表情,实际上却只感到兴奋。

感染者是最好的实验品,病毒的出现意味着他三年来积累的所有纸面研究都有了投入实践的机会。

昔日的旧识方灿很快找到了他。方灿告诉他,自己正在筹划建立一个反病毒组织,这个组织会同时承担保护市民、清除感染者与研究病毒攻克方法的多重责任。但以方灿一己之力不足以将这个计划实现,他还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帮手——一个兼具深厚的医学知识储备和聪明的头脑的、同时没有过于显眼的社会身份的帮手。

对PES而言,韩知城成为了最好的选择,对韩知城而言亦如是,方灿许诺尽一切条件为他提供一个隐秘且完备的实验环境。而后到来的是在韩知城的引荐下毫不犹豫地同意加入组织的徐彰彬,对于PES而言他是一个绝佳的行动者,反应敏捷、能力强悍。

PES很快吸引了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扩张。起初的一段时间内,作为组织核心层的三人一直保持着稳定且一致的合作步伐,但MANIAC病毒的快速蔓延让他们逐渐看清了局面——他们很快意识到,未来的道路不会是一片明朗,病毒的失控将成为必然,三个感染阶段之间有限的过渡期根本无法完全阻断病毒的传播,不是所有感染者都能及时前往医疗中心注射血清,也不是所有轻度和中度感染者都甘愿去赌98.6%或是50%的存活概率,更会有反社会者直接选择逃避治疗,与其他生者共沉沦。在这背后更严峻的是供需的不匹配问题——关于MANIAC病毒破解方法的研究进展缓慢,而能够救人一命的特效血清作为高度消耗品,必将成为极度稀缺乃至彻底枯竭的资源。

无论死亡的威胁是否已经足够强势,死亡本身都会如同悬挂在首尔市上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即便暂不坠落,其阴影也已经足够将整座城市引入黑夜。复杂多变的世界是一只血色的万花筒,不同的眼睛透过其中看到的是不同的形状,分歧由此出现。

徐彰彬追求维稳,以优先保护更多人的生命为目标;而韩知城观念激进,比起如何保护这座城市,他更关注的是如何了解这种病毒本身,并为此不计代价。

于是,又一次有区域爆发了大量感染者后,韩知城提出了一种思路:他想要研制一种特效药,专门为重度感染者注射,旨在减缓他们体内病毒的扩散速度,并测试他们能否在延长的生命里与病毒共存。

方灿对这种思路表示赞成。徐彰彬对此持怀疑态度,但并没有投出反对票。

韩知城很快配制出了这种特效药。但实验结果让他无比失望:无论他如何尝试改良,特效药都只能让感染者的生命延长短短几天时间,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与病毒共存遥遥无期。

但他不甘心止步于此。现有的实验结果越是无法满足他的预期,他就越渴望进一步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重度感染者的血液都已经受到病毒的严重污染,他们不是最好的实验品。”经过了几批失败试验后,那时也是在这间实验室里,韩知城向方灿提出了进一步的思路。

“所以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们需要更高质量的实验品。”韩知城站在实验台边,低头凝视着那些密集摆放着的试剂,“轻度感染者的各项身体指标都更接近正常人,我想尝试以一批轻度感染者为实验对象,直接给他们注射特效药,看特效药能否让他们实现与病毒长期共存。”

“但血清和特效药互相冲突,二者只能择其一——”方灿立刻领会了韩知城的意思,这明显是一个极其冒险且绝对见不得光的思路,“所以你的想法是,直接放弃对一部分轻度感染者的救助,让他们变成重度感染者?”

“知城,你要知道这是在用人命做实验。如果只是给他们注射血清,他们还有98.6%的存活概率,可一旦你的实验失败,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是实验,就总要有牺牲品。”韩知城转过身看着方灿,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毫无波澜,但在那之下更隐秘地燃烧着的是狂热的火焰,而如今他渴望投入其中的助燃物是轻度感染者的生命。

方灿最终选择了同意秘密开展这次实验,且这一次的决策直接绕开了徐彰彬。

韩知城的实验依然没有彻底成功。轻度感染者在被注射特效药后的确被延长了更久的生命,但短则数天,至多一两个月,他们依然会因为特效药的失效而死去。

因此这场实验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杀人实验。

迟来地知情时,徐彰彬毫不意外地和他爆发了剧烈的争吵,这个向来好脾气的哥哥脸上呈现出了韩知城与他相识几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现过的极度愤怒乃至不可理喻的情绪。徐彰彬的拳头最终打在会议室的墙上,离开会议室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交上辞呈,昔日共同组建起PES的三人只剩下两人,对此方灿没有挽留,因为他知道从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刻起,徐彰彬的离开就已经是必然,不会有任何的回旋余地。

但韩知城依然没有停止这种疯狂的实验。和自然死于MANIAC的普通人相比,那些受到他的改造而死去的轻度感染者能提供更加有效的实验数据,这些数据切实地不断帮助着他慢慢走近攻破MANIAC病毒的真相。每当意识到自己离病毒的攻克方法更近了一步,他都会选择忽略内心受到的道德拷问,忽略这种杀人实验本身的残忍无稽。

他原本的打算是一直继续这样的实验,直到彻底通过它们找到MANIAC的破解方法。作为一个在PES内部无名无姓的科学疯子,他所需要的只是坚持如同一具泯灭人性的机器那样,没有感情、没有道德负担、没有任何牵绊与忌惮地完成他的执念,直到获得成功。

但他并不是机器。再冰冷的血肉都依然是血肉,何况他曾经亲眼见证过至亲的死亡,只要还有一颗能够跳动的心脏,他就无法真正彻底地泯灭人性。

自从第一批成为他的实验品的轻度感染者被宣告死亡,他开始频繁地做噩梦。他梦见自己将针管插进那些活着的人的静脉里,再将其拔出时却连带着拔除了他们的血管、脏器和灵魂,它们粉碎成血色的雾,而在那雾里他听见的是无数无辜生命的哭号。漫长的黑暗里,那些雾气渐渐化作囚笼,化作没有尽头的阶梯,他在阶梯上无休无止地行走,每向前踏出一步都会被那样的哭声刺穿灵魂。

他开始渐渐感受到更多不该属于科学疯子韩知城的情绪与情感。那样的梦做得多了,再次看到街边死于MANIAC的重度感染者倒在血泊里时,他开始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是透过肉体看见一个个实验样本,他看到的东西开始变成了生命的流逝。

他无法停下,因为他活着的意义就是与病毒博弈。他自知应当停下,因为他的博弈正建立在太多无辜生命的毁灭上。

就在这样痛苦的夹缝中,他遇见了李旻浩。

遇到李旻浩的那天是他的父母和哥哥的忌日。他喝了很多酒,远远超出他可承受范围的酒,被重度感染者追逐时他摔了一跤,原本大概是来得及爬起来跑掉的,但或许是酒精麻痹了他的肢体和神经,他在跌倒的那一刻却选择了瘫坐在原地,放弃了抵抗。

他太累了,以至于那一瞬间他只想结束掉所有的一切。可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的PES的车辆警报声。

看着那个穿着PES制服的男人轻松地擒住重度感染者时,他终于变得稍微清醒了些。自杀未遂,他给自己刚才一瞬间在本能驱使下做出的行为下了定义。那时他盯着那个背影,只是在想,实在是很利落的手法,一看就知道是最适合为PES卖命的那一类人才。

看到那个人借着路灯的光线看着自己不慎掉出来的笔记纸上写着的文字时,酒精的作用又开始像海水一样一浪打一浪地冲刷他清醒意识的沙岸,随后那个人转过身看他,与他对视的那双眼睛在海面上掀起了并不温和的风暴。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澄透、明亮,多情的眼型里泛着的却是无情的止水一样平淡的内容,可隔着那层平淡的表面,韩知城却又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了更多更深处的暗流,它们蕴纳了太多复杂的含义,譬如试探、悲悯、迷惘,以及无穷尽的深邃的痛苦。

那样的眼神让韩知城的心跳几乎漏停了一拍。

于是他靠在冰冷的墙边问对方,可以带我回家吗?

对方的答复韩知城根本没有听清。他只是兀自不管不顾地继续问,你知道那种找不到东西的感觉吗?

你知道那种找不到东西的感觉吗?我弄丢了太多东西,我已经找不到自己原本的样子,找不到走在正常轨道上的人生,找不到离开那些阴影和幻觉而存活的办法,我想找到它们,但我也不想找到它们,我的人生像是进入了一种没有尽头的循环,所以你可以带着我出去吗?我当然明白这只是种妄想,我只是想知道,你那一瞬间的眼神是不是也在告诉我,我们其实是同类呢?

如果不是同类,那么我们并没有走近彼此的必要。如果是同类,那么我们更不该走近彼此。我们都看得到彼此背后的深渊,而相依取暖的结果只会是共同下坠。

但他还是选择了走近李旻浩。他尝试过用很多种方法逃避,却又每每被难以言喻的无形之物以更大的力量拖拽回来——他丢掉了李旻浩留下的电话号码,而学校公告牌上的海报又吸引着他再次主动出现在李旻浩面前;他告诉李旻浩自己只想和他维持互不干涉的肉体关系,后来却又心甘情愿地将家中的备用钥匙,连同自己从不示人的隐秘内心一并交给他。他试图反抗李旻浩对自己生活的渗透,而结果是他越是反抗,李旻浩就在他的生活中全方位地嵌入得越深,而他也就越对与李旻浩的关系为他带来的一切犹疑、纠结与未知都感到甘之如饴。

伤愈出院后被李旻浩带到那片湖边的那个下午,韩知城对李旻浩说,我不是那种值得被在意的人,我并不忠诚,也不懂得真正的情感,还很恶劣,可能有一天你会对和我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感觉到后悔。但那时他真正想说的是,我不是那种值得被在意的人,我偏执、疯狂、恶劣,但我需要你的在意,我越来越渴望也越来越离不开你的在意,我愿意给你全部的忠诚和全部的情感,即使它们早已残缺不全,即使有一天你可能会为和我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感觉到后悔。

与李旻浩相识后,他开始不断减轻特效药改造实验的力度。

“这段时间你安心住院调养,实验室的事情我会找人帮你打理。”那时在医院,方灿将果篮放在韩知城的病床边,如是对他说。

“没关系,出院后我会去处理。”韩知城说,“关于特效药改造实验的事,我已经要求将实验人数减去了四分之一。”

方灿有些讶异:“为什么?”

“只是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在找到MANIAC的破解方法以前我会先一步疯掉。”韩知城平静地笑了笑。到他出院时,实验者的人数已经被砍半。

梁精寅受到感染后,金昇玟被PES辞退的真正原因并非擅自违背上级的安排,这件事根本不足以让他这样分量的成员直接被请离组织。真正的原因是他得知了韩知城的身份,以及与之相关的核心机密。

“知城,有一件事我心里有疑惑,想听你解答。”那时他们站在医疗中心的病房里,望着已经陷入昏迷的梁精寅,金昇玟忽然开了口。

韩知城侧头看他。

“你住院时,那个叫徐彰彬的人曾经来探望你,我一直觉得相当眼熟,却说不清在哪里见过。直到不久前我忽然想起,我许久以前——大约是在我刚刚加入PES的时候,曾经在PES的大楼里见过他一次,和灿哥一起。”

“也是在想起这件事以后我才意识到反常。你和徐彰彬的关系,对感染者的态度,还有对PES工作的熟悉......所以,你也和PES相关吗?”

金昇玟过于敏锐的洞察力让韩知城感到有些惊讶。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回答:“昇玟,我可以给你一道选择题。”

“这道题和精寅的命运有关,它无法让现状变得更好,甚至可能变得更糟。而且一旦你选择了做这道选择题,无论如何你都会失去在PES的工作。”

韩知城以为金昇玟会有很多疑问,但金昇玟却只是在迟疑了几秒过后,选择对这个听起来似乎毫无逻辑、毫无缘由、完全不合常理的问题点了头。

于是韩知城对他讲起了自己在PES的工作,讲起了特效药。最后他告诉金昇玟,这种特效药和特效血清相冲突,两者之间只能选择其一。

“你可以选择要不要给精寅注射特效药。如果选择注射,他的生命一定能延长更多时间,但终点极大概率会是成为重度感染者而死去。如果选择不注射,他有50%的概率能活下来,也有50%的概率会在几个小时后就离开这个世界。”

病房陷入沉寂,很久后,金昇玟才给出答案。

“我没资格替精寅选择他的人生,我只能站在他的角度去猜想他会怎么选。而我的猜想是,精寅大概无论如何都只想作为人类而存在,即便生命可能变得更短暂,他也不会想要作为那样病态的MANIAC而活着。”

后来梁精寅赌赢了50%的概率,在注射血清后成功康复。那时韩知城独自离开了医疗中心,走出医疗中心大门的那一刻,他正式派下指令,宣布彻底终止了这场漫长的特效药改造实验。

他坐在医疗中心门外的长椅上,无声地凝望着不远处道路上的车流和人潮,只感觉到空前的疲惫。

过去已成定局,即使他如今停止实验,也不可能弥补过去制造的一切罪恶。但他如今有了新的答案,他希望能尽自己所能地保护李旻浩,让李旻浩远离PES这样的危险之地,然后自己留在这里继续寻找MANIAC的攻克方法——一种无需以损害无辜者的性命为代价的攻克方法。而在曙光到来之时,他会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赎罪。

“如果时间能一直停在这里就好了。”前一个晚上,他望着落地窗外的世界这样对李旻浩说。如果时间能一直停在这里就好了,我原本是如此渴望时间能快速向前,如此渴望时间为我带来解脱,渴望时间将我的生命从这个荒谬的世界里赎回,可我现在却开始前所未有地贪图当下短暂的幸福,所以时间可以停在这里吗。

警报声忽然响在实验室门口,提醒有外人进入。虚掩的门被推开,灯随即亮起,韩知城侧过头,来者是方灿,正拿着一份档案袋朝他走来。

“我们很久没在这里聊过天了。”方灿笑了笑,站定在韩知城近前,视线首先落在他右耳悬着的H形耳饰上,“是旻浩送给你的吧?”

“从第一次看到你们共处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没有病毒的存在,你们真是一对会让所有人羡慕不已的恋人。”

“我不是来讨论这些的,灿哥。”韩知城说,“我是来以我在PES的职权提出要求的。”

“很稀奇,”方灿说,“和你一起工作这么久,你还从没说出过‘职权’和‘要求’这样的词。所以知城想要什么?”

“我想要PES辞退李旻浩。”韩知城的眼神冷下来,“他的身体明显已经无法继续负担这样高强度的工作。这段时间我已经动了这样的念头,现在他又被MANIAC咬伤,我不能再等,这种事绝对不能再发生第二次。所以,无论他对于PES多么重要,我都要求PES立刻将他辞退。”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方灿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么将他辞退后,你有信心保护他吗?你要知道,让他离开PES只是让他离开了病毒的第一线,但如今病毒随处存在,不是离开一个反病毒组织就能躲掉的。”

“我有我的方式。”韩知城说,“我会继续加大我的研究力度,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方灿笑着摇了摇头:“知城,你知道我看着你现在的样子,心里最大的感慨是什么吗?我在想,感情真是一种有着巨大能量的事物,它甚至能让你变成如今的样子——你如今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我的意料之外,你已经学会了同情他人,保护他人,甚至是去爱他人。”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以后再讨论。”韩知城打断了他,“我要马上拿到PES对李旻浩的辞退信。”

“当然没问题,我会照办的。辞退信很快就会开出来。”方灿绕到实验台边,“所以现在知城有兴趣陪我讨论另一个话题吗?不会花多少时间,而且我猜你不会后悔。”

韩知城默许了他的要求。

“——关于曾经袭击过你的地下组织,你有想法吗?”方灿问。

“你一直在帮助,或者说是间接地操控着地下组织,对吧?”韩知城反问。

这件事并不难猜。地下组织里的感染者们需要靠特效药来生存,而如今全首尔市唯一一种能大范围使用的特效药便出自韩知城之手。如果说特效药的小幅流出可能是个意外,那么能供应起如此大体量的感染者使用的剂量就必然是刻意纵容的结果,更何况放任这个与PES站在敌对立场上的组织以如此反常的速度成长壮大,这本就不是方灿的行事风格。对于方灿这样的人而言,任何事态只分为他想控制与不想控制,而不是他能控制与不能控制。

方灿盯着他,眼神短暂地变得冷峻,随即又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你一向如此聪明,聪明得让人惊讶。”

“准确来说,我只是和他们达成了一种协议。我只需要做一点点助推,就足够让这个组织自由生长。但我没想到那个和你有私仇的人也加入了地下组织,还要带着人来袭击你,好在旻浩及时出现保护了你。”

“你想做的无非是让PES和地下组织同时壮大,让两种力量自行博弈,再让这个世界自己做出选择。”韩知城说,“你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吧?在意识到血清迟早会供不应求、病毒迟早会失去控制的那一刻起,彰彬哥选择了穷尽现有的资源来保护这些市民,我选择了特效药实验,而你选择了布下这场大局。”

方灿俯身观察着桌面上被整齐地安置在罩子里的几排试剂瓶,“所以说我们是一拍即合的最佳搭档,连彰彬有时都不能算进来。他的价值观太过正义,这样的人无法真正凌驾于局势之上,而只会被局势摆布。”

说着,他直起身望着韩知城:“'Chaos is a ladder.' 既然明知无法终结这场混乱,就不如让它变得更混乱,任由两派相争,然后交给自然与社会来选择最终的胜者。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也是我放任地下组织发展的原因。”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你知道我对这些一概不感兴趣。”韩知城说。

方灿晃了晃手里的档案袋,“我想表达的是,做这些事没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完成。我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帮我将局面搅得更加混乱的帮手,最好是地下组织派出的打入PES的间谍。他要有出色的行动能力,可靠的工作态度,还要有万里挑一的特殊体质。”

韩知城的表情渐渐凝固。

方灿将档案袋递给他,韩知城打开档案袋,抽出其中的一沓文件,那是一组实验被试者资料。日期落款于六个半月前,他开始特效药改造实验的时间。

他将那些资料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手上的动作骤然僵住。

映入他视线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照片边上用黑色的字体印刷着他的身份信息。

李旻浩。

“该研究对象送至PES时为轻度感染者,由于体内病毒的扩散速度慢于常人,故被选中为被试者,拟为其直接注射特效药,使其成为重度感染者,并测试特效药对其剩余生命的可维持长度。”

“本实验严格采取保密原则,所有实验结果仅用于PES内部研究,除授权者外无第三人知晓实验对象的详细信息及具体实验结果。”

而这份档案的右下角,在标记着“授权者”的署名处,并排签着韩知城和方灿的名字。

韩知城忽然感觉到一阵晕眩。

那些被选中的轻度感染者,韩知城甚至从来不曾仔细看过其中任何一个人的脸,更不曾留意过他们的名字。和方灿一同走进那间病房时,他只是简单浏览了反映每个人身体指标的数据,便轻易地在那些实验档案上签下了名字。而后来的一切都验证了,他所签下的并不是档案,而是那些人的死亡判决书。

他从不曾记得更从不曾想到,那些被他的视线随意一扫而过的病床上的轻度感染者中,那些被他快速留下签名允许成为被试者的档案中,那些被他亲手毁掉人生的实验品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叫李旻浩。

也许他早该察觉到什么的,但他没能察觉。他过于投入地专注于自己亲手布下的实验,却从未发觉那个同他朝夕相处的人正是他的实验品之一。

纸上的那些字渐渐变得扭曲、破碎,像是一个极尽讽刺的巨大的笑话,他曾经是对这个笑话漠不关心的缔造者,如今却又反过来为之玩弄。

韩知城攥着档案的手开始颤抖。

“这批实验失败后,你以为所有被试者都已经丧命,其实并非如此。旻浩是个意外,他是那些实验品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所以我选择了让他来做我的帮手。当然,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和地下组织的关系,也不能让他知道改造实验的真相,更不能让他知道这一切是我的计划。于是我委托地下组织中的其他人来帮忙,让他误以为自己是被人类社会抛弃才成为了重度感染者,再由地下组织将他培养成间谍,又让他顺利加入PES,一路晋升到现在的位置。但知城,这件事也超出了我的意料,我没有想到你们后来会认识,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关系。”

“或许命运本身就是这样讽刺,你亲手制造的实验品却成为了你如今最想保护的人,但他早已经被改造成重度感染者,没有任何被保护的余地了。特效药已经让他撑了六个半月的时间,他的各项身体指标已经触达极限,随时可能全面崩盘。”

“——另外,还有一件事,知城,我觉得你有必要了解。旻浩之所以能成为唯一一个相对成功的实验品,是因为他曾经感染过MANIAC病毒的前身,X2。他是唯一一个感染后存活下来的人,也是X2病毒的首个感染者。这意味着,你哥哥和父母的死亡很可能与他有关。”

世界在眼前开始了急速的旋转,韩知城站在平地上,却觉得周围的一切正在剧烈地垮塌。他几乎已经无法思考,也无法言语,撑着实验台才勉强站住身体,而下一刻方灿将手机举到他面前。

屏幕上显示着通话界面,电话已经接通很久,足够覆盖韩知城和方灿对话的全过程。电话另一头的号码对韩知城而言已经无比熟悉。

那是李旻浩的号码。

方灿挂断了电话。

“抱歉,知城。”方灿说,“虽然我不想制造这样的场面,但我们都必须理清这些前因后果了。”

什么东西被塞进了韩知城不断发着汗的颤抖的手心,额前乱掉的碎发在他的视线里裁剪出杂乱的阴影,他透过那些阴影依稀辨认出,那是一把枪。

“李旻浩现在的体质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据地下组织的反馈,他如今已经是变异感染者。”方灿说,“你应该清楚变异感染者的危险性。特效药能维持效力的时间只会越来越短,他不可能一直靠特效药活着——无论是对于PES还是对于地下组织,李旻浩这把武器都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刻,所以我们要做的是,将他销毁。”

“现在只有你能找到他,只有你能让他镇静。这把枪经过改良,具有更强的精准度与攻击性,里面已经配备好了特制子弹,子弹中含有高剂量的药物,杀死变异感染者绰绰有余。”

“你可以放心,这种子弹的冲击力远逊于普通子弹,打入体内不会很痛,旻浩的生命可以在平静中结束。”

“知城,只有你能结束这一切。”

韩知城望着手中的那把枪,黑色的枪身在他的视线里慢慢变得模糊,拧成一个旋转的影子,一个象征着终点的色块。


14

害怕死亡吗?

或许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在韩知城过往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他有过许许多多的恐惧。惧怕过脚边横冲直撞的昆虫,惧怕过深夜梦醒时漆黑无光的房间,惧怕过恐怖电影和都市怪谈的后劲,惧怕过站在高处向下看的失重感觉,惧怕过求而不得,惧怕过得而复失,惧怕过疼痛、衰老和一切有形事物的消散。

而人生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去理解恐惧、接受恐惧乃至学会与恐惧共处的过程。人们意识到自身力量的强大与可控,于是理解了昆虫相较之下的弱小;人们学会掌握科学,于是不再恐惧黑暗中莫须有的事物;人们接受了生老病死与合久必分的自然规律,于是开始接受失去、接受衰老、接受死亡。

所以韩知城开始学习观察昆虫的身体构造,也开始享受黑暗的环境,顺便成为了恐怖电影资深爱好者。他钻研着、解剖着、适应着自己的种种恐惧,直至一路成为如今这样一个不易被发现和攻破弱点的人。

复杂多变的世界是一只万花筒,不同的眼睛从中看到不同的形状。而韩知城透过那只万花筒看到的世界始终如一,在那里,死亡不是人生结束的标志,尽可能了无遗憾地解脱的一刻才是人生的真正终点。

韩知城并没有立即去找李旻浩,而是先拨通了李龙馥的电话。回到家时,李龙馥已经从医疗中心临时赶回,坐在桌边等待着他。

“知城,”李龙馥有些不安,他回得匆忙,身上还散发着医疗中心特有的药水味道,“你第一次这样突然地叫我回来,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对吗?”

韩知城坐在李龙馥的对面,将手中极厚的一沓文件袋放在桌上。

“龙馥,我曾经犯下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带来的影响延续到了现在,所以现在我想去解决它。”

“......解决它的代价,会很大吗?”

“很难衡量,也许很大,也许很小。”

“所以,你暂时会离开这里对吗?”

“是。或许不是暂时。”韩知城看着他,“我办了退租,很抱歉这样突然地通知你。”

李龙馥短暂地陷入了缄默。某种意义上说,他对韩知城的离开并不是毫无预料——他从来都清楚,如果他们中有人会率先离开这个合租的房子,那么一定会是韩知城。

他很想问明一切的始末,但他知道韩知城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消耗在这里。

“知城,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不想你走,但我了解你。如果是你决定了要去做的事,那么就放手去做吧,我相信你的选择会是对的。”

“谢谢你,Felix。”韩知城笑了,将那只文件袋推到李龙馥面前,一同递给他的还有两把钥匙。一把是出租屋的钥匙,另一把钥匙则被一张纸条卷着,李龙馥打开那张纸条,写在上面的是一个陌生的地址。

“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找MANIAC的攻克方法。但很抱歉,由于我之前的工作特殊性,我只能对你保密,也没能早点帮到你什么。”

“实际上我这几年来从没停止过对病毒学的研究,MANIAC爆发后我也一直在PES从事相关工作。这些文件是我目前的研究成果,现在已经有了不小的进展,如果你想要继续完成这件事,这些资料或许会有帮助。”韩知城说,“那把钥匙是我自己布置的私人实验室的钥匙,是为了提防特殊情况而留下的后手。这个实验室在PES的监管范围之外,除了你和我之外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它的位置。尽管它并不如我的正式实验室那样完备,但也已经足够用来完成许多事了。”

然后没有留下更多解释,也没有留出认真道别的时间,韩知城向一脸惊愕与不解的李龙馥作出告别的方式是一个简单的拥抱。

直到韩知城的背影消失在家门口,李龙馥才有些恍惚地拆开文件袋,那是一整沓极厚的材料,经过了分门别类的整理,许多纸页已经发皱,显然早已历经了漫长时日中的反复翻阅。那沓文件的封面上以韩知城的笔迹手写着“MANIAC病毒相关研究与实验”,字迹已经轻微掉色,像是来自遥远的上一个世界。

站在电梯间门口等待下楼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是金昇玟打来的电话。

韩知城接起电话。

听筒另一端静默了片刻,对方像是做好了什么心理准备才终于开口:“知城,就在刚才,旻浩哥给我发来了一份邮件。里面有一份做了标记的首尔市电子地图,那些被标记的地点......”金昇玟顿了顿,才继续说,“旻浩哥在地图里写着,是地下组织各个据点的位置。”

韩知城没有答话。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东西。PES的内部资料,地下组织的内部资料,还有......一段通话录音。录音的内容,是你和灿哥的对话。”

电话另一端的金昇玟尽可能压抑着逐渐发颤的声音:“知城,我还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彻底理清这些东西。我试着联系旻浩哥,但电话打不通,kkt和邮件也都没有回复,他现在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你们打算......怎样做?”

“昇玟,”韩知城平静地回答,“旻浩发给你的所有东西,你可以完全相信它们的真实性。那些材料该怎样使用,在什么样的时候使用,我相信你会有把握。关于MANIAC的破解方法的研究不会停止,我已经将所有成果转交给了另一位朋友,所以你可以放心。至于我们打算怎样做——”

叮的一声提示音,电梯到达了他所在的楼层。韩知城走进电梯,里面正站着几个住在同一栋楼里的中学生,都已经是经常打照面的熟悉面孔。她们对韩知城打招呼问好,韩知城笑着回应,站在她们身后一同等待电梯下行。手机信号在走进电梯的一刻便已经中断,但韩知城并没有挂断电话,他知道金昇玟也不会挂断。

他听着年轻的中学生们谈论着病毒、PES和地下组织,也谈论着最近风靡的偶像和影视剧,以及下周的月度考试。时间在她们身上如常地向前流动,如果足够幸运,她们会躲过病毒,平安健康地长大,顺利地度过学生时代,乃至迈出学校、踏进成人社会,成为这个破败的世界里最具希望的存在。

电梯到达一层,电梯门再度打开时,中学生们回过头对韩知城说再见,韩知城摆摆手回应,然后目送那些背影逐渐远去。

属于韩知城和李旻浩的那张共同的银行卡里的存款已经被韩知城分为两半,一半将会到达李龙馥的账户,作为支持他继续研究的资金;另一半则会到达金昇玟和梁精寅的账户,帮助他们度过这个难捱的冬天。

“昇玟,”韩知城对着电话说,“在三维的世界里幸福地活着吧。”

他挂断电话,摸了摸牛仔裤袋里的手枪,走上了寻找李旻浩的路。

他乘上出租车,朝着那个他一开始就十分明确的目的地前去。窗外的街景在他的视线里快速地迭代闪逝,他看见地铁站的轮廓,在那之下蛰伏着的以钢铁为筋骨的地下生物正一刻不停地穿过这座城市的每一根血管,车身快速刮擦过地下的空气时会发出机械般的声音,那是这座城市的脉搏。他还看见便利店里挑选着货物的人们的身影,背包将他们压得快要抬不起头来,他知道那重量里不只包括了有形的物件,还有他们惴惴不安的心脏、对未知的未来的恐惧,以及在夹缝中勉力生长出的一点对生活的爱意和活下去的渴望。还有那些警戒线、广告牌、大屏幕,PES的执勤车、医疗中心的救援车、维持秩序的警车,苟延残喘的旧店铺,人来人往的学校、商场和公司楼群。这些元素堆砌起的巨大沙盘正是如今这个真实的世界,离奇得恍如虚幻的世界——与病毒共存的世界。

天色已经黯淡,某些街道上的警戒线会被撤去,而更多警戒线会重新像无法烧尽的杂草一样在次日早晨悄然再次生长。会有人流血,有人流泪,有人相聚,有人离别,会有人永久地睡在医疗中心的病床上或是等待病床的路上,无数人的生活会在今夜坠落,也会有无数人的生活在明日清晨同太阳一并重新升起。

汽车停在路边,韩知城匆匆下车,沿着荒无人烟的柏油小路全力地奔跑。

他的目的地不是李旻浩的家,不是他们从前常去的某家餐馆或是咖啡店,亦不是医疗中心或PES大楼。

他要去的地方是那座荒僻的公园,那座他当初刚刚伤愈出院时李旻浩带着他去过的公园。那里有首尔市最不知名的一片湖,也是首尔市唯一一片缩小版的海,隐秘、落寞、寂静、无人问津,只属于他们。

他知道李旻浩会在那里等着他。

初升的月亮投下一片朦胧的光线,将那片窄小的水面映照得澄净明亮。墨色的天空下,道路的尽头、湖水的边缘正站着一个人影,韩知城的脚步慢下来,朝那个人影一步步走近,直至逆着月光看见他漂亮的眼睛、深棕色的短发,还有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嘴唇。

李旻浩朝他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那是韩知城第一次见到的笑容,没有任何杂质,像是为终于能了结一切而感到释怀。

“96%,并不是100%。”李旻浩对韩知城说。

“X2病毒的致死率并不是100%,当时在仁川的25名感染者里,实际死亡人数是24人,所以它的致死率其实只有96%,而我是那个4%的例外。”

“注射特效药后,我丢失了一部分记忆,直到今天我才想起了那张脸和那个名字。铉辰,他是过去常来我舞室的学生,是我把病毒带给了他。你的哥哥,你的父母,他们的离世都因我而起,我是所有这些祸端的源头。”

韩知城摇了摇头。他慢慢走到湖水边,望着水面上被风吹开的波纹,冷白色的月光落在他的鼻翼上,让他的侧脸轮廓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或许是因为下了太久的雨的缘故,今年首尔的气候格外冷,以至于他说出的话已经带着淡淡的白色哈气。

“98.6%,那才是原本属于你的数字。”

他转过身看着李旻浩,“当初PES发现你的时候,你只是轻度感染者,是我把你改造成重度感染者,是我让98.6%的存活概率彻底归零,是我彻底毁掉了你的人生。我是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所以旻浩,对不起。”

一阵风吹过来,让他右耳上坠着的耳饰轻轻地摇晃,银白色的碎光跳跃其上,李旻浩伸手去摸那枚H形耳饰上流苏般的细银链,触感像冰。

“但我所想的是,即使当时像普通的轻度感染者一样被注射了血清,或许我也会是那1.4%的倒霉地死掉的人。所以是你延长了我的人生。”

说着,李旻浩抬起左腕,韩知城借着月光看到了那上面已经隐约现出形状的M形标志,它泛着淡淡的红色,尚未变成更加醒目的样子,更像是一枚新生的胎记。

“我现在已经是变异感染者,上次注射特效药的效力还没有完全过去,药效结束后,我会彻底失去意识,像你之前见过的每一个重度感染者那样。或者说,大概会比他们更加可怕。”李旻浩从随身的背包中拿出一只药瓶,递到韩知城面前,“我带来了一支特效药,我不知道它还能让我的生命延长多少时间。要不要选择继续注射,我想交给你来决定。”

韩知城看着李旻浩手中的药剂瓶,那里面装着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他很清楚那是已经超出正常人体极限承受范围的剂量。

“上次注射的药效还能维持多久?”

“大约12个小时。”

韩知城释然地笑了笑。他从李旻浩手中接过药剂瓶,将它砸碎在地,药液流淌着浸湿了深色的土壤,很快便隐入地底消失无踪。特效药的独有气味在四周弥漫开来,又被夜风卷进水面,变成无色无味的层叠波纹,瞬霎之间便消散不见。

韩知城蹲身捡起一块玻璃碎片,挽起衣袖,朝李旻浩露出了自己的左手腕。

他比照着李旻浩左腕上那枚标记的位置,用玻璃碎片在自己的左腕上慢慢地割出一道同样的M形。然后他握着李旻浩的手腕,在李旻浩的M形标记上轻轻划破一道血口,再将自己的左腕覆盖在上,让两个流着鲜血的M形紧密相贴。

血液相融,MANIAC病毒会立刻实现传染,而被变异感染者所感染的人只有12小时的安全期,恰好和李旻浩所剩的时间一样长。

“我是带着和你一起成为MANIAC的打算来找你的。”韩知城望着李旻浩,拿出那把手枪,“从现在开始,我们是同类。在变成彻底失去意识的样子以前,我们可以用它来结束这一切。”

李旻浩凝视着韩知城手中的枪。鲜血从他们手腕上不深不浅的伤口中慢慢流淌而出,又很快凝结,玻璃碎片划破皮肤或许是会带来痛感的,可他已经毫无察觉。世界仿佛正在无限地收缩,一切与他们不相干的事物都被排除在外,在这仅剩下两个人的场域里,此时此刻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来自韩知城的炽热的温度。

于是他接过那把手枪,拆下弹匣,从背包里拿出另一副弹夹替换在枪上。

“不需要特制子弹,用普通的子弹就好。”他说。

“但那样会很痛的。”韩知城笑了。

“至少这样我们可以不是作为感染者,而是像健全的人那样有尊严地死掉。”李旻浩说。

“那么就这样吧。”韩知城凑近过去,偏过头去吻李旻浩的喉结。随后他的后脑被李旻浩的手紧紧扣住,李旻浩冰凉的双唇吮咬过来,带来一个热烈且深入的、用力到像是要将彼此的灵魂都互相吸噬殆尽的吻。

那么就这样一起作为健全的活着的人来结束这一切吧,至少在这之前,我们还能得到同一个完整的夜晚,同一份完整的12小时。

他们坐在湖边的沙石地上聊起彼此过往二十几年的人生,在月升中空的时刻半脱着衣服触碰彼此滚烫的身体,在深秋的冷风里同频地喘息。他们在夜半一同仰望天空,遥远的穹顶中央已经撒上大把闪烁的亮光,经历了太长时间漫漫无止的阴雨,这是首尔时隔许久以来第一个看得到星星的夜晚。

“就像是初雪一样。”李旻浩喃喃,“这些星星的样子。”

“这么多的星星,明天会是一个很好的晴天吧。”韩知城将头枕在李旻浩腿上,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是高烧带来的影响。前六小时的第一阶段过去,他已经成为了中度感染者。

李旻浩慢慢抚摸着韩知城的额头,然后是耳廓和脖颈,用发凉的手消解着韩知城逐渐升高的体温。

“会的。明天会有很难得一见的漂亮的朝霞,还会有蓝天和白云,这样的天气很适合去钓鱼。”

“嗯。”韩知城幸福地笑了,高烧让他的声音有些含糊,“适合去钓鱼,你负责拿着鱼竿,我坐在边上给你打伞遮太阳,我们一起钓很多条鱼回家,然后你会给我做一桌很好吃的晚饭。”

“好。我们还要一起重新布置我们的家,不如干脆换个地方租房子吧?就租在我们都喜欢的那家咖啡厅附近,下楼穿过马路就可以喝到咖啡。天气好的时候就一起出门散步,捡路边的流浪猫带回家养。”

“当然要有。我们还要找到新的工作,在工作的间隙里继续做喜欢的事,晚上回家的时候我把做好的demo给你听,你听着demo帮我编舞,就这样一起熬到很晚,第二天又各自顶着黑眼圈去上班。”

“嗯,如果有一天我们都被辞退了,就用攒下的钱开一家小店,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要再做,就拿着这些钱去环游世界,直到把钱花光的时候再一起讨饭,一起贫穷又幸福地度过很多很多年头。”

韩知城笑了:“这样想,人生真是很美好。”

李旻浩也笑了:“即使只是现在这样,也已经很美好了。”

风带来树叶翕动的声音,随后是纸页翻动的声音。李旻浩打开背包,拿出那张已经破旧损伤、却依然被折叠得平整妥帖的笔记纸,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小巷里遇见时从韩知城身上掉下,又被李旻浩捡起的笔记纸。并非他们第一次相遇的见证,却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相识的发端。

“其实那是一封信。”月光将笔记纸照得透亮,韩知城望着那上面有些歪斜潦草的字迹,“写给铉辰的信。只是其他几页纸都已经被我丢掉,只剩那一张留了下来。”

“所以信里写了什么?”李旻浩问。

“写了很多话,已经没法完全记得了。”韩知城笑着说,“大概写了很多的困惑,还有很多的憧憬。憧憬着病毒消失,憧憬着新生活的开始,憧憬着遇到一个能够长久伴随的爱人。多数都没能实现,但也有重要的部分实现了。”

“嗯。”李旻浩抚平韩知城被风吹乱了的额发,低下头温柔地啄吻他的额头、鼻尖、眼睫和嘴唇,“至少这一辈子我们努力地生活过了。”

“知城,我很爱你。”

“我也爱你。”

他们望着天空,直到拂晓将至,夜色渐渐褪去,天空变成深蓝乃至浅蓝,又在泛起白色的边际升起了橙红色的火霞。他们看着即将在水面升起的朝阳,而彼此的视线都已经有些模糊不清,有形的意识也在一点点被抽离。

“‘死亡本身或许只是一种形式,它像是一个吸纳一切的洞口,各种各样的生命被吸纳进去,最终会变成各种各样的物质。’我记得哥说过这样的话。”

过渡期将要结束,濒临重度感染的症状是全身大范围的出血,不断穿透身体皮肤表面流出的血成片地浸透了韩知城的衣服,他感觉到喉咙的一点腥甜,有丝缕的血正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嘴角慢慢渗出来,韩知城想要将它揩去,手指却不住地颤抖。

李旻浩将拇指覆在韩知城的唇边,帮他擦去那一点殷红的痕迹。

“所以哥,我们的生命被吸纳进这个洞口后,会变成什么样的物质呢?”

李旻浩看着韩知城眼睛里逐渐涣散的光亮,说:“我希望是一阵风,或者是今年首尔的初雪。”

韩知城用力地点头。





朝霞将要染遍半片天空时,他们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拥抱住彼此,额头相贴。韩知城将枪口对准李旻浩的脑后与自己的眉心,看着眼前人逐渐失焦的瞳孔,在自己的意识也行将散去之际,扣下了扳机。





-

“哥,今天是你和爸妈的忌日。三年时间转瞬即逝,有时候我觉得,过往人生中的所有事仿佛都同时发生在昨天,所以只是短短一夜过去,我就毫无痕迹地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得到过的一切因为又失去得七零八落而显得虚幻,而我站在时间的另一边,想要怀念和挽回些什么时却只感到双手空空。

于是决定给你写下这封信。

彰彬哥的酒吧今天歇业,我问他的情况好不好,他什么都不肯说——还是那样一个怎么都不肯好好表达情绪的倔人。我当然明白他会很痛苦,不亚于失去你以来的任何一天那样痛苦。很对不起哥,你们还在的时候,我没能照顾好你和爸妈,而如今身边的亲人只剩下彰彬哥一个,我却也依然没能照顾好他。我做了很多让他痛心和失望的事,如果你们看得到我现在的样子,大概也会对我感觉到失望吧。

三个半月以前,首尔出现了一种新的病毒,人们将它命名为MANIAC。哥,命运好像是真的会追着被选中的人反复开着玩笑的,这种病毒的前身就是X2。当年的一位老朋友找上了我,我拉上了彰彬哥,我们共同建立了一个反病毒组织。说起来有些愧疚,我不是抱着为任何人的性命着想的态度来成立这个组织的,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继续我的研究。听起来也很疯狂吧?为了得出那些实验数据,我做了很多超出常理的事,甚至改造了那些原本大有生存希望的人,将他们变成我的实验品。我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尽管从那之后我开始感觉到后悔,但一切都已经没办法停下了......其实不该把这些事说给你听的,但每一次走进实验室时,你和爸妈的声音都在我的身边和我说话,所以或许你们其实早就是什么都知道的吧?很抱歉,让你们看到了这样一个不堪的我。

哥,病毒让我开始重新理解这个世界。

多数时间里,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满。不满堆积到了一定的程度后,就会有人开始做梦,梦想着如果这个现存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大动荡,那么所有人的生活就可以被洗牌重来,无趣变得有趣,不公平变得公平,没力气的生活变得有力气。但事实是,即使这样的梦真的成为了现实,大家的生活依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无趣的依然无趣,不公平的依然不公平,没力气的变得更加没力气。过去的世界与现在的世界之间的差别仅仅在于,现在多了一种疯子病毒。

我看着人们在死亡的威胁下露出各种各样的面貌,看着这个世界被病毒的双手重新捏造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混乱无序的世界让我在短暂的兴奋后再次感到厌倦,但渐渐我又开始发现,一切似乎并不是如此简单。

哥,最近我时常在想,这样一个仅仅比过去多了一种疯子病毒的世界,它和我之间似乎越发不再是彼此孤立的关系,我好像越来越难以在这样的世界里以旁观者的身份而存在了。那些因为我的实验而变成重度感染者的人们,他们的生死存亡与我直接相关。那些不断被计入死伤者名单的名字,也随时可能是与我相熟的友人,甚至可能是我自己。我见证了越来越多的生命消逝的过程,那样的过程见得越多,我越开始怀疑自己,坚持我的执念真的是正确的吗?

但我好像已经无法走出那种执念了,哥。没有那样的执念就不会有现在这个还活着的我,它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我依托着它而存在,又沿着它走向死亡,可无论存在还是死亡都不是它真正的起点或是终点。好像只有离开那种怪圈,跳脱出这样的四维空间,我才能真正重新开始我的人生,但这样的事又能怎样实现呢?

哥,抱歉,我喝了些酒,现在还有些头晕。因为现实的事物实在太过复杂,已经让我的大脑快要负荷不下去,所以我最近开始学会了幻想,换句话说,像是开始拥有了久违的类似期待的感情。尽管还没能走出如前所述的怪圈,我却已经开始幻想在走出它的路上或是彻底走出它以后的生活了——

我能结束这样没有起点和终点的日子,过上正常的人生吗?我能终有一天行走在真正的阳光下,而不是只能躲在黑暗的地方生存吗?我能遇到一个和我灵魂相通的人,和那个人一起过简单幸福的日子吗?我的罪恶可以被原谅吗?我能拥有爱吗?”


Fin.



-

*后记:
七月底的某一天,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些零碎的元素——一个被病毒改变了秩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自发建立起来的反病毒组织,组织中的科学怪人,以及由科学怪人亲手改造而出、却并没被科学怪人所记住的实验品。这些元素在脑海里堆砌在一起,构成了这个故事的基本雏形。

但当时的想法只是随便脑补一下过过瘾,并没有把它付诸实际的打算。

但再后来,说不上具体原因,想要把这个故事完整地写出来的愿望变得越来越迫切。中途劝自己放弃过几回,但八月初的某天晚上,终于还是没忍住打开文档,敲下了这个故事的大纲——因为彼时还没有想好标题,于是这份文件就被草草命名为“maniac大纲”,写下大纲后又经过了几天的自我劝退及自我劝退失败后,终于还是决定开始起笔完成这个故事的第一章。

故事的题目是在正文写完第四章的时候才想好的,大纲也是边写边改,不知道是出于怎样一种神奇的无法放下的执念,虽然创作它的过程时有不顺,但最后还是勉强挣扎着花了二十几天的时间,在九月初的一个晚上完成了这个故事的初稿,现在回头看看也觉得蛮不可思议。紧随其后的就是漫长且头疼的修改过程——几个月来几乎每天都要点开文档,反复翻阅那些还未发出的章节,一点一点去试着修改那些初稿时草率写下的不尽如人意的语句,虽然缝缝补补直到最后也存在很多缺陷,但至少还是画上了句号,所以从这个角度说,故事虽然存在诸多不足,但在自己心里还是没多少遗憾了。

虽然被套在了一个看似复杂设定的壳子下,但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一个人当下的悲剧始于另一个人过去的错误,二者在对此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相爱,又因为最后迟来的知情而不得不做出选择。

这个故事里的minsung就是这样一种互为因果的关系。李旻浩的悲剧始于韩知城的改造实验,而韩知城的悲剧又始于李旻浩不慎传染给其哥哥和亲人的病毒。他们的命运意料之外却又像是冥冥注定一样地交缠在一起,变成共享根系的植物。

我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末世题材爱好者,病毒世界这种设定对我来讲其实比较陌生,也完全不在写作舒适区内。所以从一开始就给了自己一个比较明确的指向:并不会过多着笔于病毒本身、感染者和生活在病毒世界里的人们,这样的设定究其本质更偏向于是我想要去探索和展现某种情感关系的窗口。就像在第8章所写过的那样:

“在这样如坠末日的世界里,人们不得不重新面对和思考诸多问题,而一切的核心不外乎是资源的分配——不仅是金钱、物资、血清这样有形的资源,还有更多无形的资源,例如被重新洗牌的时间和情感。

如何分配被洗牌的时间,如何理清被洗牌的情感?和那些有形之物相比,它们正变得越来越廉价,却也越来越珍贵,在这样的世界里,它们是最百无一用却也仅存不多的最值得被认真对待的命题。”

末日世界下,人的命运流速会不断加快,任何的当下都随时可能成为终点,人们的关系会变得更团结也会更分散,更多真实的欲望与思想会更直接地暴露在死亡的威胁下,而比起细水长流地相处,人们更需要的是快速地直面自己的内心。

正如在这个故事里反复借着“潘洛斯阶梯”的比喻所强调的,韩知城与李旻浩两人都是生存在四维世界里、走在没有尽头的痛苦循环上的人,一面做着违背真实内心的事,一面又不得不借此存活。因此在遇到彼此之前的他们,以及在遇到彼此后一段时间内的他们,其实都是在以自我催眠的方式生存着——李旻浩催眠自己已经是丧失了一切感知能力的“死亡者”,而韩知城则催眠自己是毫无情感牵绊、只需埋头完成研究的“爱无能者”。

而自我催眠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最真实的渴望。李旻浩催眠自己为死者,因为他始终渴望真实活着的感觉、能与人类社会正常融合的感觉;而韩知城催眠自己为爱无能者,也因为他一直渴望着爱的感觉,以及借着爱去唤醒自己的真实人性的感觉。他们都需要借助另一个人的力量,来帮助自己实现人生的逻辑自洽——而当这种逻辑自洽终于形成,也就意味着他们终于可以选择跳出这个无限循环的阶梯,从四维世界回归三维世界,而最终的跳出方式是死亡。

所以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注定的结局。至于这个结局究竟是be还是he,大家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解读。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它大概也不像一个标准的结局,对于这个世界观本身而言,或许它也像是一种oe:PESTICIDE与地下组织的命运会是怎样,方灿的布局将如何发展,金昇玟和梁精寅会如何使用李旻浩提供的资料,李龙馥能否在韩知城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研发出彻底消灭病毒的药物......更进一步说,病毒与人类孰胜孰负,这些都是完全的未知数。

但就像在最后一章所写的那样:

“天色已经黯淡,某些街道上的警戒线会被撤去,而更多警戒线会重新像无法烧尽的杂草一样在次日早晨悄然再次生长。会有人流血,有人流泪,有人相聚,有人离别,会有人永久地睡在医疗中心的病床上或是等待病床的路上,无数人的生活会在今夜坠落,也会有无数人的生活在明日清晨同太阳一并重新升起。”

清晨的太阳会再次升起,而李旻浩与韩知城的故事结束在太阳升起以前。这是我在设定这个故事之初即想要呈现的结局。

再来分享一些小细节吧。个人的写作习惯是喜欢埋很多的伏笔和细节进来,相信很多都已经被读者们捕捉到,但还是有几个地方想拿出来重新解读:

譬如钥匙。这是一个很明显的隐喻,代表着他人对自己内心秘密的探知权。李旻浩很早就把自家的备用钥匙给了韩知城,而韩知城时隔很久才愿意将自己的备用钥匙交给李旻浩——这其实也代表着他们对这段感情的定位、对自己敞开心扉程度的认知错位。李旻浩从一开始就坦率地做好了被韩知城发现自己一切秘密的准备,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从将韩知城带回自己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明确了自己对韩知城的情感;而韩知城相比之下心墙更重,直到防备的壳子被一层一层敲碎,才终于愿意直面对李旻浩的感情。但这里同时又伴随着另一处戏剧性的情节:即使得到了彼此家中的备用钥匙,他们也从没想过借助这把钥匙去主动探寻彼此任何隐藏的秘密。如果有人提早选择了去探知对方的秘密,那么这个故事的结局会不会变得不同呢?

譬如吉他。它象征着韩知城的理想世界,它的断裂也象征着韩知城当下的现实生活与理想的割裂。后来李旻浩想办法让那把吉他重新被接回,但那把吉他在接回后被碰过的次数也已经寥寥无几——这也意味着韩知城暂时彻底放下了作为“韩知城”这一个体的私人兴趣与追求,已然将百分百的精力投注到与病毒抗争的工作上。

譬如backtrack,徐彰彬所开的、被黄铉辰相关的一切元素围绕着的酒吧。这也是一处比较明显的喻示:韩知城还在其中工作时,他和徐彰彬都还处于陷在过往阴影的状态中;而韩知城的辞职离开,也象征着他希望徐彰彬和自己都能摆脱过去的影子向前走。而亲眼见证着韩知城过往几年来每一步人生轨迹的徐彰彬,自然会明白韩知城的“向前走”可能意味着怎样的代价(正如第十三章所说的,“而在曙光到来之时,他会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赎罪”)。

譬如在故事的后半段曾经强调过几次,到这个故事结束时,李旻浩和韩知城相识也刚刚只满三个月零一天。这是一个相当短的时间段。

再譬如直到故事的最后三章,才终于直接写出了“爱”这样的字眼。一次是徐彰彬对韩知城说的,“哥会一直等你的好消息,等到病毒消失,你能和旻浩,和你的爱人一起回归正常生活的那一天”,一次是方灿所说的“你已经学会了去爱他人”,最后一次则是他们自杀以前终于对彼此说出的“我爱你”。在这样一个充满太多不定数的世界里,对于两个背负着沉重秘密的、也早就能预感到自己或许会走向毁灭结局的人而言,“爱”这样的概念是拥有相当沉重且复杂的含义的,并不是情人之间简简单单挂在嘴边的告白。所以直到真正将百分百的真实自我揭示给对方,他们才终于能将这个字眼说给对方听,这也象征着他们的情感真正得到了完整化,进入了真正健康的、坦率的状态。当秘密终于消散,爱情才真正得见天日。

还有一处隐秘的表达,在于韩知城在这个故事里的身份。在这个故事里,他是作为“掌控者”而存在的——他人命运的掌控者。而他对于这种掌控者身份的态度是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改变的:在他刚开始发动改造实验时,这种掌控或许让他感觉到心安理得,甚至兴奋;而当他不断受到内心的道德拷问,这种掌控逐渐带来强烈的负担。转折点在于梁精寅的感染——韩知城希望金昇玟来替梁精寅做“要不要注射特效药”的选择题,本质上反映的是他潜意识里作为“掌控者”的已成惯性的身份意识,他已经习惯了让自己作为那个更理性、更具智慧、更了解局面的人来控制他人的命运,所以他也同等地认为金昇玟能够替梁精寅做决定。而金昇玟站在梁精寅的角度去思考乃至拒绝,则相当于彻底惊醒了韩知城——他不仅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了改造实验的反人性化,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了掌控者的身份意识对自己的影响。于是在梁精寅成功得救后,韩知城当即决定终止了改造实验。

因此故事到最后,李旻浩将那支特效药交给韩知城,让韩知城来决定自己的命运时,韩知城选择主动砸碎了那支药瓶,表面看来依然是他在掌控李旻浩的命运,实际上则是他出于对李旻浩的充分了解所做出的完全尊重李旻浩个人意志的决定。而韩知城自己所做出的和李旻浩一同成为感染者的选择,是在昭示着他身份观念的最终圆满:任何人都不能为他人所掌控,我们各自掌控自己的人生;而之所以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也只是因为我们的灵魂与意志都如此契合。

已经有接近六年的时间没接触过同人作品了,太久没写过文也太久没认真看过文,对于很多东西都变得非常陌生,自知对故事的把控能力存在很多欠缺,有很多想要表达的东西或许都没能很好地表达出来;对于这个比较庞大的世界观而言,我所能呈现出的东西也显得单薄和有限。写这种长篇剧情流的故事是人生第一次,构建了一个不算有趣的设定,对感情线的直接叙述也不多,也很清楚自己的文字风格没有那么强的吸引力,所以从起笔写这篇故事开始,也就做好了它会反响冷淡的准备。但意外惊喜地收获了很多愿意真诚地阅读和感受这个故事的读者,时常能看到大家用心的反馈,读评论的时候获得了非常多的力量,在这里非常非常感谢大家,是大家让我更愿意相信这个故事或许的确是有它的价值的。向大家鞠躬。

最后推荐几首bgm,第一首是创作这个故事的重要灵感来源,也在后来的创作过程中不断陪伴我;后两首是后半期、也就是不断修改这个故事的期间常听的歌,对我而言都很符合这个故事想要传达的氛围和画面。

《Ninelie》-Aimer &Chelly

《Pascal》-岡部啓一

《Round And Round》-Heize&Han SooJi

《Ninelie》的最后一段歌词,是不断被重复的同一句词,也是我完成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时常回荡在脑海里的一句歌词:

“Don’t be afraid, daybreak has come.”

不必恐惧,拂晓已至。

再次感谢大家对《潘洛斯阶梯》的包容。深鞠躬。

この記事が気に入ったらサポートをしてみません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