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在海上航行了许久。
月将她的子嗣播种一般洒遍海平面。船有如一只摇篮,在行星的羊水中晃晃悠悠,暴风雨、洪汛、潮涨潮落、家园的崩塌、堤坝的溃烂,往昔的悲剧遥远得仿佛一场梦,他们哪里是什么背井离乡的难民,根本就是从来的海的住民罢了。
头顶的木板和摇晃的灯影发出同等的节律,狭小的船舱里,弥安弓着身子在纸卷上写下潦草的只言片语。和需要干活的其他人不同,腿疾使他免于一般的海上劳动,除了礼拜、祷告等日常事务外,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作为神职人员的领头羊写些无所谓的报告。他也知道,这无非就是给闲人找点事,免得他在漫无目的的海上之旅半途发疯罢了。在岛上从没有人来日常做这样的文书工作。
然而,无论波澜壮阔或是风平浪静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无论晦暗昏暗抑或光明磊落,海将一切平等地收入怀中,一如生死。所以,兴许是海洋吞没了昔日的岛屿,又吐出了一个崭新的。
在静谧的夜里,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他抬起头,暗黄色的灯光摇摇晃晃,闪了一闪,然后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忽远忽近的浪声在远处回荡,敲门声还在继续,他竖起耳朵,终于确认来人站在自己的房门口。偶尔也有人趁着连鬼魅也昏昏欲睡的这个时间来找他忏悔,他打开门。
门打开一个缝,灯光还没来得及钻出去,一只穿着水手鞋的前脚就已经挤了进来,阻止弥安在看见访客之后迅速关上门:“抱歉,弥安先生。”
丹尼尔·厄琉修斯半夜敲响了他养父的门,而且不让后者把门关上。
弥安叹口气:“丹尼尔,都这个点了,怎么还不睡?”
“您也是,我可不记得理查德他们给您布置了这么折磨人的差事。” 男孩俏皮地眨眨眼,咧开嘴笑了,“来找您谈点事情,安德烈他们一致认为由我出面最合适。
“我亲爱的‘父亲大人’。”
弥安松手了:“什么事?进来说吧。”
“谢了。”丹尼尔用脚扳开弥安撑住的门板,然后挤进船舱,“外头还真是有点冷。”他轻轻跺了跺脚,搓着手呼了口气。弥安点亮一盏煤油灯,刺鼻的味道和火焰跳动的声响飘散在室内,他坐到床边。丹尼尔却是一直站着,没有要坐下的迹象,像是要跟自己报告学习工作进度的学生似的。弥安这才看清,他皮肤的颜色比曾经更深了,如今已经是小麦色,也精壮了,除了那书生气十足的眼神之外,他的年龄仿佛往后倒退了十年。
“有几件事。”丹尼尔站定了,竖起手指,“首先是关于您的伙食。”
“怎么了吗?”
这男孩突然像只觅食的猫似的警惕地环顾四周,在视线重新回到弥安身上之时,闭上了嘴:“出去说吧。”
“别人都睡了。”
“但你我却还醒着,我想您也不希望自己的小秘密被别人知道,对吧。”他盯着自己的眼睛,弥安不由得移开了视线。“记得多穿件衣服。”他自顾自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弥安穿上大衣,关上灯,单单留下那盏孤零零起舞的火苗,跟了出去。
甲板上如丹尼尔所说,裹挟着腥味和湿气的烈风大得很,几乎快要把弥安给吹倒了,最后,他不得不选择在丹尼尔的帮助下倚靠在桅杆下。对方则站在自己面前的栏杆边上,像同龄的男孩一样享受乘风破浪冒险的乐趣。丹尼尔用眼神支开了值班的岛民,整个船只后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船首,若隐若现的烛光恍若幽幽鬼火隐隐绰绰,在月光的照耀下变成了冷白色。
“他们说预计在意大利停靠。”丹尼尔看着波光粼粼的海平面,许久后转过身,靠着栏杆说道,“时间不确定。”他扶正帽子,想了想,又把它拿下来,折好塞进裤兜,同时脚尖敲了敲地板。
“会把人吵醒的。”弥安皱着眉头提醒道。
“哈!这底下的家伙,睡得比猪猡还死。”他轻笑一声,“而且风浪这么大,我们的声音不过是蟋蟀合唱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只。”
“我可不记得教你那么说过话。”
“跟水手混久了罢了。”对方不置可否,“也可能我一直都会这些词,只不过是忘了或者不用。”丹尼尔直视弥安,碧绿色的瞳孔中闪着锐利的光,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弥安不禁缩了缩身子。“我以为您以前也会用这些词语的。”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您不否认。”他点点头。弥安忽的觉得眼前的少年比自己高大了不少,他当然知道对方早就长大了,但是,变得如此高不可测还是第一次。
“想必您也是在我之前叱咤外城区的风云人物,那就好办很多了。”丹尼尔像方才一样竖起手指,“第一件事,关于您的饮食。”
“我们坚持认为,您可以不吃肉,但是鸡蛋之类的还是必须的。一来这样可以减少备餐时候的麻烦,缩减人手,节省资源,二来船上生活艰苦,大家都觉得您吃得太少,营养不良已经越来越厉害,这样下去晚上会很容易把人吓出心脏病。”
“我晚上可以不出门。”
“我知道,您是志在把命献给上帝的人。”丹尼尔没有在意弥安的反驳,他玩弄着被海风吹散的干燥黑发,背着手走到弥安身后,“但是,不管您的灵魂去了哪儿,天堂或地狱。”弥安挣扎着撑起身子,一点点地顶着风挪动作痛的腿脚,转到丹尼尔所在的方向,对方看看星光弥漫的夜空,又看看脚下发霉的地板。
“您的尸体总归还是在这儿的。”然后,他笑着抬起头,冰冷的视线笔直地朝向自己的养父。
“我不在乎。”弥安只得颤抖着干涸的嘴唇,硬生生吐出几个音节,接下对方投过来的话语的箭矢。
“但我们在乎。我们不兴水葬,没有人愿意用自己腐败的尸体玷污了上帝的汪洋。”他走近了,“话虽如此,尸体留在船上就是天然的疾病温床,也没法子烧掉。”
“你是觉得我该现在跳下去吗?”
“被害妄想也要有个限度,不好好吃饭的人容易神经过敏,对大家都不好。”丹尼尔踮起脚,尽可能在弥安面前平视对方,然后转过身,“不过如果您好好吃饭,别死了,则对大家都好。”他耸耸肩。“当然,我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没有人能掰开您的嘴,把东西塞进去还二十四小时盯着您不让您吐出来。”
弥安低下头,陷入沉思。但是船上伙食吃紧也是事实,自己有吃水果,不至于和中世纪的水手一样得败血病之类的,糖分也有摄取,会喝牛奶吃奶酪,应该不会死在海上才对。
咽下阿妮斯送来的鸡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和那个百年前的杀人狂一样,烘烤、咀嚼、吞咽下妇女的子宫一般,令人作呕。蛋壳是纤维膜,在桌边被砸碎、剥开,蛋膜是血管膜,蛋白是玻璃体,蛋黄是晶状体,其中,雏鸟如同突出的前房角膜一样呼之欲出,最后却葬送在捕食者罪恶的牙齿、消化系统之下——在阿妮斯剥开第二个鸡蛋的时候,他痉挛着吐了出来,恍若自己刚刚吞下的不是煮熟的鸡蛋,而是一个蹦蹦跳跳、羽毛稀疏的生灵,那小鸡正在他肚子里咕咕叫着喊妈妈呢!
所以,弥安只得压住自己自己的喉咙,弯下腰来,像刚刚吐出来一样,尽力地呼吸,瞪大了眼睛不让里头灼热的液体滴落,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丹尼尔:“但是,我做不到。”
“那您到了意大利不得难受死了,那儿现在天天死人。”
弥安抬起头,只见随风翻飞的衣摆上方,翡翠般的瞳孔如同猫科动物捕食者一般机敏、冷酷,和充满视野的月光融为一体。
“所以才需要有神父。”
“收回前言,”丹尼尔打断了自己的话语,“意大利现在正在内乱,不知道会不会接纳我们这群赤道附近流落的难民上岸,说不定还得接着找地方,漂一阵子,我们人丁兴旺,不会变成幽灵船的,但是现在哪儿都不太平。”
冰冷的宣判:“要知道,没有地方比当年的莫索里哀更宜居了,哪怕那里潜伏着杀人的怪物。”
“你果然……”他知道,对方肯定会提及这个话题。
“所以,这就关乎第二件事,”他带着和方才一样的表情竖起手指然后放下,“首先,请恕我没办法就我说过的那些过重的气话向您道歉。”
弥安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对方说的是什么。
他直起身子,逆风迎着月光向前蹒跚走去,诧异地看着丹尼尔。夜里辗转反侧,他的脑海里便浮现出无数的眼,他记得那猫眼石一样澄澈的是贫民窟,红色的是在医院,褐色的是在圣劳伦路23号二楼,黑得如同深渊的是港口停靠的移民船,最后全都在透明的溶液、刺鼻的味道里开始发白、泛黄、糜烂,成了下水道口堆积的毛发一般散发酸臭的烂泥。盯着他不放的眼睑永远地阖上了,像是睡美人在蔷薇棺中沉眠一般,耳畔只有魔女的咒语——自己非得赎罪不可,那些东西,自己的欲望与爱,已经被神明收走了,已经在神的掌中覆灭。丹尼尔说了,那些无论生死的亡灵说了,不会原谅自己,他早该料到的。
“但是,”判官发话了,弥安停下脚步,别过视线,侧身去看船外的水面,“我没有资格原谅你。”
弥安猛地看向一旁的丹尼尔,后者敏捷得很,已经趴在了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成不变的水面,像个不想听讲的孩子:“我没有资格原谅您,弥安先生。”
“为什么?”
“您杀了我的父母,然后您做了我的父母。这就是您对我的赎罪,这无关信仰、上帝、奉献那套,是您切实的行动。”丹尼尔的睫毛扑簌着,他眯起眼睛,像是看见了海平面彼端有什么极其炫目的东西一般,弥安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只是看见天空那头深紫色的光带。“那那些没能成为您子嗣、就此流离失所的孩子呢?因为您那些不可言说的欲望而失去了恋人、孩子、性命的人?他们又如何?您看,在我之外还有很多,我是其中最特别的那个,不具有普遍意义。”
“有人因为您而痛苦,也有人因为您的赎罪而得到拯救,但这些不总是像我一样碰巧,发生在同一个个体身上。留给他们去吵吧,至少对您的宽恕和不宽恕在我这儿刚好是相反数。”丹尼尔将头从手肘中抬起来,看着弥安,“您让最没有资格对您下宣判的人来审判您。”
然后,他露出发现猎物一样狡黠的笑:“是因为您心存侥幸吗?”
弥安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了一节松动的木板,木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他吓得像只受惊的松鼠一样跳了起来,差点向后倒去。丹尼尔一个箭步扶住了对方:“瞧把您吓的。
“您现在但凡有当年摄影师一半的胆魄,也不至于被我拉出来深夜密谈。”
“我……”
“勇敢点吧,我的父亲,勇敢是美德。”丹尼尔拍了拍弥安的背,“您这还是壮年呢,人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都比您精神。”
弥安眨眨眼,他不知道丹尼尔何以犯下这样的错误,不过显然对方是在给自己台阶下,于是他摸索着走了下去:“勇敢是所有美德中最末尾的,孩子。”他找回了一些在学校讲经的手感。“如果没有其他,那勇气不过是无谋的鲁莽,当然,如果只有其他而没有勇气,那剩下的三样就只是摆设。
“我承认,我在勇气上有所欠缺,但显然,我前半辈子有些消耗过头了。”
“美德可不是脑细胞,无法再生。”1
“你的意思已经相当于智慧不可再生了,丹尼尔。”
“的确,灵光一闪如果抓不住,就可能再也抓不住了。”学生没有否认自己,“赫拉克利特。”
“我很欣喜那些粗鄙的词句没有冲散你学过的知识,孩子。”
丹尼尔像个司会似的拍了拍手:“好了,言归正传。我不是法律,也不能代表其他人,您为什么单单向我一个人乞求惩罚与宽恕?”他问道。
因为他是我的养子?我的学生?还是的确如他所说,因为我害怕向不会原谅我的受害者表白?弥安知道,如今孤儿院里有几个孩子就是自己刀下亡魂的后代,在修女的呵护下他们大多时候都很健康,但是贫民窟里的又如何?那些目睹自己好友血流满面的孩子如今在哪儿?为什么是丹尼尔?
他回忆自己那时候鬼使神差的行动,一时半会却找不到答案。他盘问自己的潜意识,得到的却只有默认,或许,他得就自己的私心点头。
“为什么是我?”丹尼尔举起刀子,挥了下去,“我不是神也不是法律、法官、领主、狱卒,我和司法没有任何关联,我的话语只关乎我个人的感受,但是,在您不堪回首的血腥过去里,恸哭的可不只有我一个,弥安先生。”
“我知道,不管如今我做什么,死者都回不来了。”一如倾覆的莫索里哀已经不会再度凝聚、浮上水面,他罪恶的痕迹不在岛上,而是在此处,凝聚成了一个个人影,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比如他面前的这个。
“无论他们是否原谅您。”丹尼尔补充道,“但似乎您是很在乎那样一个形式的。”
“我会去找机会跟理查德说的。”
“您可以祈祷一下,被您伤害过的人也同样被您拯救。”丹尼尔笑了,“就像我一样。”
神不站在任何人一边。“上帝掷骰子的时候完全有可能让石头和鲜花砸到同一个人,何况被砸了石头的人这么多,总不可能只中一两个的。”2
“他们可能和你有一样的想法。”
“但我的确是太过特殊。”丹尼尔的叹气声紧随其后,“砸中我的不是鲜花,是圣经,先生。
“我相信我们的领主先生会找到十二个无犯罪记录、背景良好、和本案无关的一般岛民的。”丹尼尔哼了一声,“虽然您大概不希望这样,在我看来,法律的判决对您人造的良心没有一丁点的安慰作用。”
“没有人会原谅我的。”包括你。
“你一方面渴望别人的宽恕,另一方面却又害怕,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自己不愿原谅自己。”丹尼尔显然没有把自己的呢喃听进去,“哪怕全世界都说你可以直起腰版,也没什么用处,因为你还是捂着耳朵和眼睛,低头走路。
“如此看来,我亲爱的‘父亲’,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找个东西,先捆住你的手,让你先想想自己的事情。”
你想怎样?那是恶魔的低语。
梦里看见数不胜数的眼球的泥沼,闪闪发光、多如繁星的瞳孔深处是绝望与幸福的羽衣,他可以不顾耳畔的尖叫轰鸣、血的涓涓流淌,超前伸出手去企图触摸虚空,将星辰一点一滴收入囊中,然后羞愧地惊醒,为荆棘带来的刺痛而咬牙切齿、呻吟。但他的确不想再做了。理性告诉他,不能继续,但凡他还想维持人型。
“您和莫索里哀岛很相称。”头顶,丹尼尔的话语还在继续,“那就是个蚁穴,大水一冲,随时都有可能塌陷,等后来人再来看看亚特兰蒂斯里还剩下些什么吧。”
“你到底想做什么?”
“那您又究竟想要什么?”
自己的提问只收到回音似的反诘。
“去问其他的受害者,他们是否不计前嫌饶恕你,去问法律、问你那讳莫如深的上帝,去问你的良心,而不是只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不放!我算什么?我只是一个被你杀了父母当收藏品又被你收养的人,我不是他们,我也不是你!弥安·!你担惊受怕、为了赎罪、自我满足而给别人添麻烦的时候,思考一下你现在能做什么,我去你妈的什么苦修带、素食主义、自残、铭记,其他人什么都得不到,他们看着你觉得看见了圣人,但是觉得宽慰的只有你!
“你以为现在还是中世纪、自己要去耶路撒冷朝圣吗?要赎罪就拿出点行动,而不是在那里像个胆小鬼一样自以为是、自私自利!”
弥安意图扯开自己的嗓子,反驳些什么,但却说不出话,只是听见自己嘶哑的声带里发出不由己的声音:“苦修的意义在于克己,孩子,你知道我必须克制自己。”
“那你觉得自己这样很伟大吗?他们应该恨你或者爱你吗?”
我知道,赎罪的路必须我自己摸索着走,不会有人要求我做什么,那我应该做什么?为了填补不堪过去中满溢而出的深渊,我能做什么?那不过是精卫填海,自不量力。
“这便是我对您最大限度的原谅,也是最大限度的憎恶了,弥安先生。”丹尼尔抛出诀别似的话语,把他从悬崖边上推了下去,意图让走路的罪人学会飞翔。
少年喘着粗气的时候,甲板上守夜的人和底下睡得浅的几个人都走了上来,一时间哈欠声和抱怨的咒骂此起彼伏,底下不断传来心脏一般的脚步声,弥安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又看看对方,却只是觉得在这群人高马大的农民之间,唯一直起身扳的自己愈发渺小,尽管他不认为自己应该和对方一样驼背弯腰。
有个渔民三步并作两步朝这儿跑来,丹尼尔猛然用视线拒绝了对方,然后,他对弥安低声道:“您看,这里已经不止十二个人了。”话语很平静,没有一点激情,冷酷得一如他在梦中无数次听见的尖声呐喊,一如那天注视着他的金色瞳孔。
话语的石子砸向自己。
弥安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形单影只的落群马、像个逃兵一样,被包围了,无处可逃。弗西斯、理查德、阿妮斯,他们都上来了。丹尼尔看见自己的同伴,走过去,同他们低语,似乎算是交差。弥安记得,是安德烈让他来找自己商量的。
丹尼尔朝自己呐喊嘶吼时候,他的眼神就像是自己第一次在贫民窟遇到的瘦小的孩子一样,有如豺狼一般憎恨整个世界的目光,机关枪一样扫向自己。或许那是对方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朝自己那样不顾礼数、像个未开化的猴子一样大喊大叫。弥安看向丹尼尔的方向,视线相交,后者已经又变成那个学院里有些孤僻的好学生,和水手农民打成一片的丹尼尔·厄琉息斯了。他蹲下来摸了摸那个瘦猴似的黑孩子的头,安慰了后者几句。
他说过,不会对自己道歉。
他始终是厄琉息斯家的人。
他不站在我这边。
我从不奢望,我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原谅,我知道我不会被原谅,但是——如果可以的话。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往弗西斯和理查德的方向流窜,但是弥安独自一人站在围栏旁边,和那流动的方向刚好相反,耳边却尽是海鸟的啼鸣,什么都听不见。视野里,有人皱眉、有人笑,但都不是对着他的。他转过身,只见墨水般深邃的水面已经漫开了丝绸般梦幻的光泽,远处的光带已经变成了淡粉色,人体温相当的金色落在珍珠泡沫般的波浪上,方才还唾手可得的月亮和星星早已在不知不觉隐蔽了身影,看不见了。
弥安在修女的陪伴与搀扶下回到房间,可是,原本留在房内熊熊跳动的火苗不知在夜里什么时候已经熄灭,狭小的室内一片漆黑。两人只得摸索着进屋。对方让自己好好休息,餐食一会会送来后便退了出去。
弥安扶着墙壁找到开关,抬起头的刹那,他从窗户的一角瞥见了还在议论纷纷的人群,以及射进来的晨光。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天亮了。
注1:“成年人的神经元无法再生”是1928年才提出的理论,在2019年遭到研究驳斥,此处是时代错误。
注2:哥本哈根学派创立于1927年,此处亦是时代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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