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夏(なつおとし) 1~4

我能数沙,我能测海;
我懂得沉默并了解聋人的意思;
硬壳龟的香味触动了我的心;
它和羊羔的肉一同在青铜锅里煮着:
下面铺着青铜,上面盖着青铜。
——德尔斐神谕,希罗多德《历史》,商务印书馆

1

我第一次知道他的时候,是在春假结束,新学期的伊始。
趁着今年的花粉症还没开始流行,因为久违能和同学结伴逛街,我兴奋过头,提前了将近一小时到达了站前的广场,恰逢店铺央央开业的时间,趁着人少,我便四处闲逛。
占卜师的摊位在街角的电线杆下头,小小的一块手巾、上头几枚闪闪发光的硬币和两把折叠凳就构成了它的全部。我自诩不是信这些无聊玩意的人——星座占卜的话,只要把全部的文字都看完,就能发现每一个字都能跨越恒星与恒星间的光年,和自己对上;塔罗牌也不过是皮格马利翁的缩影,尽是些模棱两可的文字游戏。
而吸引我坐到他面前的无非是两点,首先,价格足够便宜,其次,占卜的耗时长,比走进那些不合品味的店铺更能打发时间,和帅哥聊会天也没坏处。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打扮正常、没有奇怪的焚香相伴的占卜师还是有些稀奇的。
我想尽办法给自己鬼使神差般的举动找借口。
春季的气息让心跳稍稍加快,我将十枚十元硬币放到方巾上。瘦削的男子伸出右手,熟稔地将那一把硬币收入掌中,甚至没点一下,便扔进了身前的零钱袋,同时问道:“早上好,小姐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啊早,早上好。”我在什么也没有的脑袋里翻找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问了一个没什么希望的问题。“呃……”我不确定这男的会不会笑话我,“下周数学小测的题目……?”
不好好复习却寄希望于占卜,实在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尤其是在自己身上穿着校服的时候。“呃……你是用什么占卜?”我看着空空如也的方巾中央,紧张兮兮地试图转移话题,好像在希望占卜师会像魔法师一样从中间变出什么似的。
青年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一般是用硬币,别的也行。”他从朱红色西装的内袋取出几枚硬币,将其放在掌心,而我却只是盯着他手上那几只质朴的戒指。
“嗯……”我不明就里地点头,至少我没见过这种占卜方式。
伴随着我低沉的气声,古铜色的硬币被抛上半空,在早春的苍穹色光晕之中晃了两下,闪过我的视野,便稳稳地落到了男子的掌心。
“啪——!”
一阵微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地发出浪花似的声音,我把鬓角的长发别到耳后,屏住呼吸。行道树的轻唱渐行渐远,沉默笼罩住摊位,路旁的草丛里飘来桂花的幽香,我有一瞬间错以为自己走进了幽暗的棚子。胡思乱想的时候,盖在右手掌上左手拿开了,他瞄了一眼后抬起头。而我分不清工具的正面抑或反面,只能抿紧嘴唇,等待对方的回答。
“一定会有你跳过的部分的题目。” 淡然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占卜师的声音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我没反应过来。“哦,哦……”我低下头,指尖婆娑手掌根部,似乎是出了点汗。
抬起头,对方正把那几枚硬币收回,他将手肘靠在膝上,双手合拢,眯细的眼睛正打量着自己的顾客。我跟他对视了一会,最后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他长得有些柔美的睫毛上。
“那我回去把全部没看的部分都看一遍!”我突然挺胸,坐得笔直,发出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高音。
“哼。”他突然笑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难堪,“无论怎么复习,都会有遗漏的部分。”
我恐怕露出了相当复杂的神情,哪怕能理解对方的意思,说实话,我也难以接受:“……命运……吗?”
“可以这么说,所以坦然接受、尽全力就好。”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突然拍了两下掌,风又吹起来了,头发又乱了,“那么,你的朋友也来了,去吧。”他的视线转向远方,我回过头,循占卜师的视线看去,只见有子和小铃正在站前一边吃着甜筒,一边东张西望,恐怕是以为我还没到。
“啊,好的……”我将放在膝上的包重新背好,朝对方低下了头,“谢谢您,那我告辞了。”然后站起身。
“嗯,”我朝伙伴跑去的时候,依稀听见,春风从背后带来占卜师的祝福,“加油。”

“不好意思,等很久了?”
我到她们跟前的时候,麻里奈刚把最后一点脆筒塞进嘴里,她嘟囔着说道:“没,我俩路上碰面了,刚到,说起来那位是?”
她看向我刚刚去的占卜摊,小铃也看过去,我回过头,那个占卜师正看向天空,他明明面前就没有客人却还是在抛硬币,大概是真的对自己的占卜很有自信。
“哦,占卜的。”
“小蓝信那种的吗?”少女发出“哎”的嘘声,“不过那人好像有点眼熟,上过电视?”
“那结果如何?”小铃将一根珍宝珠塞进对方的嘴里,用物理方法堵住了她的嘴。有子发出“呜呜”的抗议声,我“噗”地一声笑了。
“没有,打发时间而已。”既然对方也没说占卜的结果不能告诉其他人,我也就很干脆地复述了方才的经历。
“嗯。”我双手环在胸前, “是说考试复习不完。”我抬起头,“还是老样子,别的占卜之类的也是差不多的东西,尽是模棱两可的东西,数学这玩意……。”
“平时的小蓝回来了。”麻里奈一边舔着棒棒糖,一边眨眨眼。
“哈?”我探过身子,“都说了只是你们还没到打发时间而已,我回去肯定复习到完美无缺——怎么能输给那种东西!”
“嚯,那你加油考第一哦。”小铃朝我挥了挥手,看上去还没睡醒。
话虽如此,因为自认为到头来临时抱佛脚的可能性还大些,所以我暗自叹气,为自己无法改变的命运:“比起这个,中午吃啥?”

2

到头来,虽然那次复习得仔细了很多,也想办法搞明白了不懂的地方,但最后,不行的地方还是不行,数学就是这种科目,变化无穷无尽,我也自然没考到第一。预言正如其模糊之处的边界一样,囊括了我最后的成绩。
在那以后我还见过那个对方几次,他有时候在摆摊,客人寥寥无几,有时候在体育场和别人聊天,对方穿着一身黑,我甚至没敢正眼瞧他。虽然从外表看不出来,不过占卜师似乎不愁生计,至少他的外套西裤我还没见过重样的。
第二次与他面对面的时候,我刚从购物中心买东西出来,占卜师穿着那件显眼的朱红色外套,坐在广场绿树下的木椅上,一旁的布换了别的样式。既然进去的时候没看到对方,那就代表他是在我买东西的这半小时内转移阵地到这的,一般情况下恐怕不会有人摆摊摆到中途换地方,所以我走上前去。
今天扎了头发,因为是帮家里出来买日用品,所以也没穿校服,对方并没有认出我。我坐下后递给他一百元。对方接过后,一样,没点就放进了零钱袋:“下午好,您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下午好,”我点头致意,“刚刚我进去的时候,好像还没见到您?”
年轻的占卜师楞了一下,他移开视线。“嗯,刚刚才到的。”他暧昧地笑了。
“今天不是一大早就摆摊吗?”
“早上有点别的事,”他笑着回答,“您以前见过我?”
“在站前那边,今天连位子都不一样了。”
“位子每天都会变。”
“是占卜得出的吗?”
“嗯。”对方把我的问题搪塞了过去,“那,您这次想知道什么?”
想起上次的经历,我觉得这次,自己需要更加确切的答案:“您占卜准吗?”
“会中的。”他的自信在我看来毫无依据。
“呃,能先试一下吗?”我低下头,自下而上窥探青年的神情,“以前被糊弄过……”
“当然。”他轻笑了一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
“不用加钱?”
“不用。”
那可真是有够老好人的。
“那我的……”我捂住嘴,陷入沉思,本想让他猜我的职业,但转念一想,应该看样子也知道是学生,遂作罢。“我的桌子上摆着什么?”自己眼睛都没眨一下。
一枚硬币应声飞上天空,我连他什么时候把它拿出来的都不知道。
“啪”地一声,男子的手盖住了掌心的硬币,打开的时候,这次我能看清了:“这是……”
“正面。”他答道。
二元的结果,只有正反两面,从中能明白些什么?我看着硬币上头的锈迹,试图将它设想成某种图案,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我的想象力不足以补充它们彼此之间的缺失,二者的距离恐怕早已超越了光年。
“要说书名吗?”他看了一眼硬币后,抛起第二枚。
“啊?”我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现在桌上的杂七杂八的参考书——自己是作业写到一半出来的。凉意攀上背脊,面前的占卜师似乎突然变了形态,我一瞬间错以为面前的不是人类,而是某个人型的怪物,正用超出尘世的寡淡视线对着我。
“不用,大概说说就好。”我试图压抑突然开始剧烈跳动的心脏,稳住自己的声音,稍稍挪开眼睛。心跳越来越快,胸口仿佛有炽热的铁块一样,膨胀、膨胀。
第二枚硬币完美地落到了他的掌心。
“嗯……”他看了看自己手中,“书、笔、练习卷,您是在写作业吧?”
“啊,对。”我恍惚着,自暴自弃地点点头。
“文具,台灯,相框里是男性的照片……”
“相框里的就不用了!”我慌忙制止对方。
男子面对的似乎不是我,月村蓝子,而是我的书桌一样,他本人不在这儿,他的灵魂在我的书桌前呢。 “几本少女漫画,近期书店里流行的,还有一张钢琴比赛一等奖的奖状。”
我张开嘴,哑口无言。看看自己的双手,其中有什么弹钢琴会留下的痕迹吗?被陌生人知道过去比我想象中还要令人焦躁,虽然对方没有恶意,但我却开始害怕了。我身上并没有艺术家的天赋。手指在发抖。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四周的喧嚣一瞬间远去,只听见心脏震颤的鼓动,说不定当我睁开眼的时候,面前的本应有的就会云消雾散,一切不过是我的幻想。
睁开眼,男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我也是一动不动,只有远方街景的车流和行人像是坏掉的电影胶卷一样循环流转。我的嘴角痉挛着上扬,想让自己像看到近景魔术的观众一样,惊喜地笑出来。“全对,好厉害!好厉害!”我开始鼓掌,试图掩盖内心的烦躁,“真的,好厉害!”
青年阖上眼睑笑了,修长的上睫毛噗簌噗簌地眨着,看上去挺自豪的:“我的占卜会中,仅此而已。”他就像是在照顾我一样,带着看穿一切的样子,却没有戳穿我,任由焦躁肆意增长。
我继续鼓掌,手开始发痛,惹得周围人的注意力纷纷转了过来,缓解了无处发泄的躁动。
“那,”可是,被我高扬起来的气氛却随着他的开口而猝然收敛,漆黑的瞳孔中风平浪静,“您想知道些什么吗?”
“呃……”我茫然地环顾四周,不由地和停下脚步的路人一一对上视线,在我看到他们的脸前,所有人便全都讪讪地重新迈开脚步,就跟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一样。我静下心,抬起头,任凭穿透阴翳的午后阳光晃眼得很,只是盯着虚空中若有若无的一个点。
“这周,会发生,什么吗?”有点虚脱的嘴唇蠕动着,未经思考,吐出问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啊。”过了好一会,我才终于意识到这个含糊不清的问题有多蠢,这就相当于是在给占卜的含糊其词提供先天条件,而且这种问题对方恐怕也难以回答。于是,我的脸“唰”地烫了起来,面色恐怕是越来越难堪了,“唔……”我捂住嘴别过头,发出低吟,“呜嗯……”
还没等我从慌乱中缓过神,耳畔便传来一声脆响,硬币再一次被抛上了天空,在视野的一角闪烁。我惊诧地看着占卜师的脸,他已经把占卜的硬币重新收回掌中,自信满怀。
又一枚硬币……那个大衣的内袋说不定还挺大的。
“没什么特别的,你弟弟……”
“等、停停停停,请停一下!”我赶紧伸出手打断对方,“呃,为什么会知道我有弟弟?”
占卜师苦笑一下,然后冷静地开口:“说过了,我的占卜很准。”
“哦,哦……”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哦。”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不管是看见了什么,还是怎么看到的。人到底要如何才能看透这二元的结果,最终从中得到这般准确的信息?
超过我理解范畴的占卜,这已经跟超能力没什么两样了。
要是我也有就好了——明明就肯定是假的。
占卜师没有管我在发呆,直接说出了占卜的结果。“你弟弟会考全班第一,所以你母亲会做他喜欢吃的天妇罗。”青年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以及,你弟弟会抢走你的炸虾。”在我看来,那就跟小小的停顿班上男生坏心眼的恶作剧没什么两样。
“嗯。”他微微一笑,像是在宣告我的命运,“对你而言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点头。
“那,有什么办法防范吗?”我也苦笑着回应他的宣告。
“先把虾吃掉吧。”
“原来如此,谢谢您。”我起身离开,不知怎的,松了一口气。
当晚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母亲把我训斥了一顿,毕竟只是买点小东西,却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你是不是又去哪溜达了?”此时,我的思绪却还在外游荡,在夜色的荒原上,仿佛看见了城市天上地下遍布整片视野的点点星空。
那个周末,我霸占了家里的电脑,在谷歌上猛搜很准的占卜师的消息,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怀疑不可避免,那种占卜师,难道不该上过什么杂志或者综艺吗?仔细想想,他的脸也蛮俊俏的,以前居然听都没听说过。
星期三,弟弟将段考第一的消息带到了家里,大家欢天喜地的,我得以趁机多分了点零花钱。夜里,开心着开心着,静下来后,鼻子却有点酸。周五,我的晚餐是全素的天妇罗,炸虾在我坐上餐桌之前,就跑到了弟弟的碗里。
一切都如我预先知道的,犹如天体的轨道一般,准确无误地运行。

3

晚春,城市里终究还是热些,校庭树上的鸟虫已经开始吵个不停,让聒噪的青春变得更加聒噪。夏天该有的怪谈也开始流进我们日常的谈话,隔壁班的不良少年连续旷课,传得沸沸扬扬,配上各种添油加醋的猜想,更是让流言平添几分现实色彩。
“搞成这样不是就成真的了……”小铃皱着眉头做了个打寒战的样子,“有必要吗?”
晨会刚过,班主任发布了学校的通知,要求同学在秋季学期前,放学后都要马上回家,不许在外游荡,周末和暑假晚上也尽量不要出门。消息突如其来,显得很突兀,下课后,整栋教学楼的气氛都很浮躁,四处都是抱怨和猜测。
我们本打算出来上个厕所顺路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结果不知怎的,话题又拐了回去。
“听说好多人不见了?”麻里奈说,“还有什么玩网游玩着玩着人间蒸发之类的……”
“是不是进网吧然后没钱被扔去打黑工了?”我的视线扫过手机新闻,随口说道,“校长神经过敏也不是一两天了……”
“但是,”小铃打断我,“我家里的大人都说不敢一个人下班了,失踪人口好像真的比往常多。”
“警察呢?”我问。
“大概是啥都没查出来,不是之前还有什么警察勾结黑社会吗?”有纱撕开薯片的包装袋,“吃吗?”把打开的袋口递过来。
“什么味的?”我侧过头去看包装。“韩式特辣泡菜”,几个红色的大字跃入眼帘。最近的新口味。
“我不吃辣,会长痘的。”
有纱转向小铃和麻里奈。
麻里奈抓起一把开始往嘴里放:“谢了,警察不会自个也失踪了吧。”
“有可能。”小铃从麻里奈手里抢了一片小的,“呃……!好辣!”
她捂着嘴冲进教室去了。有纱困惑地看着逃离的少女,嘴里咀嚼着薯片。
“咔哧咔嗤——”身边只剩下了薯片被咬碎的声音,我确实不能吃辣。
“有那么辣吗?”
“你俩看看,还有别人吃这个吗?”我白眼看着她们,小卖部最近只有这个口味,看来是真的没人敢吃。
尴尬的沉默降临,我叹口气:“所以,也快期中考了……”现在这个情况有点难熬,我转身回到了教室,不一会,外头便传来了“好辣”的哀嚎,不知情的受害者还在持续增加。
我的手指在书桌上留声机一样打转,脑子里也尽是其他业者会不会也突然失踪之类的。靠窗的窗户能很清晰地听见外头的声音,平添了几分初夏将至的燥热:“哈……”
手指又在敲打桌面了,说不定占卜也和背乐谱差不多,知道了规律就好办了,据说占星术本质也是计算一类的。气球般不断膨胀的好奇心就像是泡沫一样,等着某人的话语来让它彻底破灭。

晚上,写完作业洗漱完毕,我想给小铃打个电话约她周末出来开学习会。结果,在从包包最里面把手机拽出来的时候,刚买的挂坠断了,落到地板上。“唰”地一声,亮晶晶的塑料水晶泛着白炽灯的暖光。
我呆呆地看了一会,挂坠仿佛万花筒,以细碎的小小变化回应了我的视线。我捡起它,将它放到台灯一旁,准备明天去接条新绳子,好不容易买到了喜欢的,没理由就这么把它扔进垃圾桶。
我扑倒在床上,伸手抓来枕头,拨通了间藤 铃的手机,然而却没有人接。
“……”室内只有闹钟指针的滴答声,还有我的呼吸声,心跳的速度稍稍加快了。
听到忙音后,我挂掉了电话,又拨了一次。
依旧没有人来接。想到今天学校里说的事情,我心里有些发毛,她今天做值日,没有跟我们一起走。毛绒熊被我蹂躏着放到了自己身下,抱得紧紧的,绒毛刮过我的下巴,有些痒。
第三次,还是忙音。
我没有挂断,仿佛试图在这“嘟——嘟——”的电子音里听出些什么不一样似的。
外头传来敲门的声音,我吓得直接跳了起来,手机也掉到了地上,滑到地板中间,发出一声闷响。母亲推开门走了进来,她瞄了一眼地上的手机:“这么晚了还不睡,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快睡吧。洗澡刷牙了吗?”
“嗯。”我看着躺在地上的手机,点头。
“那行,快睡,别玩手机了,记得调闹钟。”
“知道了。”我故意拖长最后一个音,以此催促她赶快出去。
母亲把门轻轻带上了。我跳下床,捡起手机,看着液晶屏上闪烁的时间和环绕的水钻手机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打开来愣了一会,最终放弃了自己的想法,拿起床头的闹钟调整好,没敢多想就关灯并钻进了被窝。或许是白天有点神经过敏,我没一会就睡着了。
等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抬头,闹钟显示现在才六点多,我还能小睡一会。但不知怎的感觉身上黏糊糊的,一摸额头,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我记得昨晚睡得并不好,重新钻进被窝,我闭上眼睛,噩梦如同小小的冰山一样,无序的场景在脑海中上浮,闪过。
重新睁开眼,我继续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会,但却无论如何都再没了睡意,便只好起床下楼。母亲已经在做早饭了。
“呼哇……早上好。”我打了个哈欠。
“早。”她在切东西而没有抬头,刀落在砧板上,发出踢踏舞一样的声音,“今天起得够早的啊,饭都还没好呢。”
“昨晚没睡好——呵哈啊……”我打了第二个哈欠,脑袋昏昏沉沉的,后脑勺被什么压着。
“要咖啡吗?”
“要,我去刷牙。”转身的时候,我差点一个趔趄跌到地上,“没事!”我听见母亲的脚步声。
那天早上的咖啡明明很浓,但是却索然无味,我喝了两大杯,终于放弃了用咖啡因打起精神的念头,乖乖去上学。

我坐在座位上,呆望着课室里一点点被同学的杂谈填满,还有空着的铃的位子。内心越来越不安,我站起身,去找正在擦黑板的麻里奈:“喂,铃她……”
麻里奈回过头,看见铃的座位还是空着:“可能是还没到吧?”
“但是都这个点了……”
“小蓝想太多了啦,”她将黑板擦放到讲台上,准备出门去洗手,我跟了上去,“害怕了?昨天的怪谈。”
“我昨晚打她三个电话都没人接。”
“那一会训一下她。可能她洗完澡就睡了之类的,总之别担心。”她拧开水龙头,洗完手,把湿漉漉的手往我的脸上贴,“来!精神一下!冰冰凉——!”
我的肩膀怂了起来:“喂!”我向后躲开了,抓住麻里奈的手,让它们放下来。
就在我俩站在厕所门口,像两只猫一样对峙的时候,上课的铃声从头顶传来,我们回过神,慌忙跑回教室,赶在班主任前拉开了教室的门。我嘟起嘴瞪着麻里奈,对方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只见小铃站在她的座位旁边,正把书包往下卸,看见我们两个,她笑着朝我们招了招手。“你们俩想迟到吗?”背后传来班主任的声音,我们连忙蹿回座位。

4

隔天便是周五。隔壁班的人无故旷课一周,学校又一次找了家长,后者说是孩子一直没回家,中午的大太阳底下,双方的拉锯持久战一直持续到了下午的上课铃响,看了都让人热汗冷汗一起往外直冒,最后是警察来把人带走的,闹得人尽皆知。
“三天前,自K监狱逃脱的逃犯 浅仓威,根据目击者情报,现在正在市内逗留,请各位市民多加留意,发现其行踪立即报警,为建设和谐市区出一份力,再播报一次——”
十字路口的大屏幕上打出“紧急通告”几个字,新闻主播的旁边是男人的照片。囚犯摆出一张全世界欠他八百万的苦瓜脸,头顶鸟窝一样蓬乱的黯淡金发,退一万步,哪怕他说不上显眼,估计也不难找。
“喂,小蓝,走了!”小铃拉了拉我的袖口,我才注意到已经是绿灯了。
“那个逃犯……”
“““哎?!”””走在一旁的三人一起发出惊叫,吓得电线杆上的鸟群扑腾着翅膀飞得老高。
“小蓝你见过吗?”麻里奈担心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冒眼泪了。
“没有,但是又是失踪又是逃犯的,感觉怪不舒服的。”
“夏天嘛,”宗志呼了一口气,“不就是你们最喜欢说这些怪谈的时候?”
“这还没到呢!”万一真的到了,那还不得变得更可怕了。
“不过那个逃犯,”小铃抓住谈话的空隙,插了进来,“查了一下,好像只是杀了很多人,在精神病院也不配合治疗,弄得医生护士都怕就把他还给监狱了。”
“那既然杀了两个人以上,而且是有明显恶意的,甚至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理由,为什么还不死刑?”宗志竖起手指,把死刑需要的条件都列了出来。
“因为确诊了吧。”小铃弹弹手指,只是一个理由就把宗志列出的所有条件都打飞了。
那也算是最麻烦的错过时机的方式了。
“警察真的不行。”麻里奈以一声叹息为谈话作结。
“公检法。”宗志纠正对方。
在分岔路口,我和他们挥手告别。今天期中考结束,我们得以早点放学。遵从学校的要求,所有学生都早早就回了家,最近的社团活动也全都停了,只有体育系社团每天一大早还在操场挥洒汗水。
宗志一针见血地指出,是不是因为我最近太相信那个占卜师,才会变得疑神疑鬼。
“你说小村被逃犯杀了都比那些有的没的靠谱。
“月村以前可不是这种人。”他顺路多嘴。
“那你说,我以前是什么样的?”我强硬地顶回去。
“常识人。”麻里奈在旁边回答我。
我有点生气了:“我现在没有常识吗!”
“好啦!”小铃拍了拍我的头,“小蓝现在也很有常识,但是这个年纪还信神隐的话,那你也有问题。”
我挥开她的手:“头发会乱的。我也没有很相信……
“而且,最近老是有人失踪是事实。”要不然小村的事情就没法解释了,一周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比较合理。
四个人一同陷入了沉默。
“但是,我们早就过了会被妖怪抓走的年纪了。超龄啦!”麻里奈张开双手,在夕阳笼罩的坡道上让黄昏的金色和自己撞个满怀,一边说着让人笑不出来的安慰,一边笑了。
“散会!”不知是谁说了一声。
我推开家门,母亲在准备晚饭:“欢迎回来。”

周六,小铃选了一家咖啡厅,大家周末出来开学习会,赶在期中考前再努力一把。
“喂?我到了。”等绿灯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小铃。
推开欧式的铁门,走进闹中取静的小小花园,恍若从市区闯入了爱丽丝的花园。我往外退了两步,看了看外头风信鸡上的招牌,风铃一样随风摇摆着“咔啦咔啦”的风信鸡上写着“花鸡”两个字。“不是这个意思吧……”我嘟囔着,三步并作两步推开了木门。
“叮铃——”门铃发出脆响。“欢迎光临。”年轻的短发女性穿着围裙。我谢绝了她的接待,走到朋友那边。
“终于来了……”小铃叹气,“麻里奈差点以为你不见了呢。”
“哎?”
“我没有!都什么年代了,这里是都内,又不是深山老林……”
“喂,你们,”伏案的宗志抬起头,“不是来这里闲聊的吧?”
“唔……”
“麻烦,”我合上菜单,举手招呼店员,“加一杯柠檬茶。”
“再来一杯熔岩棉花糖巧克力。”有纱也抬起头说道。
“现在是夏天吧?”
“有什么关系?”
“也是。”我自讨没趣地撇了撇嘴,毕竟是大夏天吃超辣薯片还不喝水的人,想必舌头和胃都不是我能想象的。
“宗志,这里。”麻里奈拿着练习册凑了过去。
“被我拉过来教英语的。”小铃低声对我说道,“下周他的午餐面包我们请。”
“那可真是有够贵的。”
“比让家教加班便宜就行了。”她用胳膊肘捅了捅了我的腰。话虽如此,我们都没见过间宫家的家教,只是觉得听上去很可怕。那确实找个同学来会比较划算……四个人的话说不定连加班费都要四倍。
柠檬茶和巧克力呈上来了。我一边解方程一边喝了一口,比想象中要好喝,暗自吃了一惊。馥郁的茶香和酸甜的柑橘香在口中扩散开,尝到了甘甜的花香说不定是我的错觉,夏天、抑或是春天的味道滑进了食道。
怪不得是花鸡。
接着茶水冰凉沁人的好滋味,我坐直了身子继续背单词。手指婆娑到剩下的单词表的时候,我暗自叹息,似乎无论如何是复习不完了。
“喂!莲!”这时,背后传来拍桌的声音,我们几个回过头去,只见穿着粉绿色POLO衫的长发男子拍案而起。坐在对面的瘦高个穿着黑色的T恤,冷眼看着对方。
我看得入了神:“啊。”
“你小声点。”我躲开了长发男子的视线,重新开始动笔。不论如何,第二次看到那个男人,还是觉得他好像黑社会!我到底认识了什么样的人呀,不过,非得要说也只是几面之缘。我叹口气,小铃以为是因为遇到了难题,于是瞄了过来。
我看着她,对她耳语:“我说的那个占卜师,你也知道的那个,应该认识对面那个黑衣服的男的——我见过他俩待在一起聊天。”
“你呀,最近还是少去找来路不明的人,虽然很准。”她用母亲一般的口吻对我说道,“我也去试了一下,准到像骗钱的。”
两个女孩对视了一会,我便让她先去写数学作业然后互相对答案。结果,明明是同一道题,两个人的解答却像是两道一样……
喝茶放空大脑的时候,我竖耳倾听背后两个男子的交谈,他们不久后便一同出门去了。不论是“死人”还是“怎么办”还是“逃犯”,都离我太过遥远。不管怎么看,他们都不是这个世界的居民,或者说——我环顾咖啡厅,谈笑的情侣、对着电脑的眼镜男、一家三口、还有我们这样的学生,如果说这里是现实——脑海里闪过黑衣男子几乎能把人射杀的锐利眼神,那是漫画里才存在的反派角色吧!
伊拉克战争和备战奥运的运动员,如果将他们全都看作别的世界的人,那恐怕最后就只有我独自一人伫立在自己狭小世界的中心了,就好像站在荒芜的极点一样,不管往哪里走都是去往地球的另一端。
那么,探求他人的未来又究竟有什么意义?
最近都没见到他了,弄得我甚至觉得这是为了让我能好好复习。无论哪棵行道树、哪跟电线杆下都没有熟悉的身影。
我掏出硬币,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那么干脆利落、那么帅气地抛起来,然后稳稳接住。看来不论是真是假,那都是门手艺活。我放弃了无谓的模仿,只是在指尖把玩着冰凉的百元硬币。
和同学分开后,我在回家的路上仔细思忖,差点走错了门。收回准备按门铃的手,我退出去看门牌号,发出“啊呜”的呻吟,然后退回去。
打开房门,明天去学校,这才是我的世界。直觉告诉我,无论是神隐还是杀人,都不是我该触及的东西。打开手机,看见小铃早晨打给我的电话,脑海中浮现她的忠告:
最近还是别和那些人打照面。
不过我却无论如何都还想再见他一面,虽然不知道想问什么,但是,自己似乎漏掉了最重要的东西。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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