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ek.7-For Tomorrow We Shall Die》

亞述睜開眼睛,他似是聽見了雷聲。

「早安,睡美人。」
聲音從上面落下來,亞述慌慌張張地要爬起,卻在發現是何人之後又倒回床鋪。
「這個反應也太令人難過了,賽拉佛的孩子。」懷生坐在床沿,手邊放著一只菸灰缸。
房間不知不覺中充滿罌粟花與菸草的氣味。
「別把別人房間當自己臥室啊,穆先生…。」
再說你怎麼進來的--亞述由下仰望懷生的臉,他記得艾莉雅離開的時候鎖上了門,而這兩天他吃了抑制藥躺在床上足不出戶,要進來只能是撬鎖了。
「我撬了鎖。」懷生的回答不出所料,但就在亞述正要出言責難時,一把古銅色花型鑰匙便遞到他眼前:「開玩笑的,我跟謝菲爾德小姐借了鑰匙。」
「借…?不可能,把鑰匙還我、」亞述跳起來想拿鑰匙,手伸出去卻撲了個空。
「當然可能,是她請我為她的滿月計畫出點意見,我想知道一下結局應該不為過?」抽走鑰匙的懷生一臉得意,隨即那把古銅色就從他的左手憑空消失,之後才從繞過流蘇耳環下的右手裡冒出來:「再說,是誰讓大小姐這麼黯然傷神的?
「…!」
一語中的,亞述頹然地放下了手。

見狀,懷生似是也失了興致,他嘆口氣放下鑰匙,找出菸盒和打火機點了根菸。
「我、」
「--我樂於看人類與凡派爾保持距離,說實話我覺得兩方都沒有想要理解對方的意思的話,那麼誰都沒有要先配合對方的道理,話又說回來我本來就討厭人類。」沒給亞述說話的空間,懷生自顧自地開口:「但是參贊小姐說的黃昏我確實很喜歡,過去從來沒有人類或凡派爾提過這樣的概念,所以我見證一下她的理想到底能否動搖世界、又或者只會讓她自己招致毀滅。然後你們就出現了,你們也試圖在非黑即白的規則裡掙扎出一條新的路,只是我本來以為你們是並肩前行的,結果看來在前面踏出步伐的反而是謝菲爾德小姐嗎。」
薄暮時分的靛青色穿過圓頂天窗將房間籠上了影,即使如此凡派爾們仍可視物,所以無論亞述或懷生都不急著點燈,紫煙搖曳,在呼吸之間,香菸前端的橘色火星朦朧地明滅。
亞述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我…其實並不想要傷害她。只是,那樣反而傷害了她。」

「謝菲爾德小姐當時是說,『想要知道你對她的想法』,看這個狀況你應該是沒說吧。為什麼不說?」懷生將菸灰撢進菸灰缸。
「我還、沒有準備好,要跟她說什麼…。」亞述越說越小聲。
「所以呢?」
「欸?」
「我記得你識字吧,人類那些愛情故事總該看過幾本?裡面不乏因為愛情說不出口而導致悲劇的故事,動輒死前才化解的誤會、一哭二鬧三上吊、男人看著女人最終嫁給別的男人,哦,人類總是很愛寫這樣的悲劇故事。而你現在在演的,就是這樣的故事,拜拉奎爾.賽拉佛。」
菸頭指到了鼻子前,懷生傾著臉看他,從那枚赤色耳環垂下的流蘇滾在肩上像只游動的魚。
「當然如果這就是你的想法,我會予以尊重--不過,我不認為那就是『真實』。」

一瞬間,針刺似的什麼扎到了心上。

亞述不明白這從而引發的惱火究竟可否單純被歸咎給懷生將他試圖掩蓋的事物掀開,「你、」,他張口吐出了怨懟:「…你明明,對我或艾莉雅都不了解,所以才講得那麼事不關己吧、!」
結果懷生聽了,只是從鼻子哼出笑聲:「要說有關或無關,我的確是毫無關係的外人呢!只是別誤會了,年輕人,說得事不關己並不是因為我不了解你們,而是我已經活得足夠看厭像你們這樣的故事會有怎樣的結局。」
「你有…這麼老嗎?」亞述忽然有點意外。
「沒到你的兩倍應該也差不多了?我可是從頭到尾看完南北戰爭的哦。」懷生說得很像吹噓過往戰功的老兵。

論起南北戰爭的話,那就是至少兩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亞述也還沒出生,關於人類的那場大型內戰他僅有兒時聽過父親被帶去兵工廠工作還差點被獵人抓到的故事的記憶。
只不過,除了南北戰爭以外,那個時期更能令亞述記住的事件,應屬那群綽號『礦工』的獵人所展開的大規模螢石之目狩獵行動了。那是藏在戰爭歷史下的大屠殺,幾乎直接導致了大部分螢石之目部族的滅絕,懷生是否也目睹過家人和無數族人的死亡?他從那樣的過去成長而來,不難想像他做為螢石對獵人、乃至人類這個群體的恨意有多深,他所說的『只是讓自己開心』,真的是可以被這麼輕巧帶過的仇恨嗎?

「--猜你又會開始胡亂替我感到同情所以還是阻止你一下,哎,雖然螢石提起南北戰爭大概都指涉『礦工』的大屠殺,不過我的重點並不在那裡。」懷生啣回香菸,手肘倚著床柱:「剛剛說到哪,喔對,看厭了這樣的結局了呢。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故事,在靠近裂谷和中南部大沙漠的死火山山腳下,一個凡派爾的孩子認識了一個人類的男人。」
然後黑色螢石的青年緩緩地、緩緩地,用有中南部腔調的共和語,說了一個遙遠的故事。

凡派爾的孩子和人類的男人是十分要好的友人,男人住在孩子的部落附近,孩子晚上會去見他,他們共度了幾個春夏秋冬,感情和睦,連孩子的部族都視那男人如己出。
孩子對男人抱持戀慕的好感,只是他不知道的是,男人過去曾經是個獵人,他因為沒能殺得了凡派爾才逃離了都市來到死火山的山腳。而就在南北戰爭即將爆發的那天,男人以前的同事找上門,想說服他回去當獵人,男人不從,同事們就抓了孩子作為要脅。
此時才知曉男人身分的孩子以為男人是為了要騙他才會跟他要好,戀慕與信任毀於一旦竟是如此輕巧,但男人沒有試圖去辯解,他最後為了救回孩子而身受重傷死去了。

「凡派爾的孩子是事後從男人留下的遺書得知他並沒有背叛任何人,可是他們已經沒有機會和彼此道歉,錯開的命運再也挽不回。」
我說完了--懷生最後兩手一攤,燒盡的香菸熄滅在菸灰缸裡。
「你究竟…想說什麼。」
亞述問道,看著在這黑夜終於造訪的房間內,懷生起身去尋找電燈開關,但他並沒有打開天花板上的燈泡,而是用打火機點亮了燭台。
「活得久了,身邊就盡是發生這樣的故事,無論是那個孩子、或你,凡派爾總想著時間還長、時間還長,就覺得今天解決不了的問題明天就會有辦法。但不會有那種明天的,因為人類總是今天就會死去。」
暈光柔和地照亮懷生的輪廓,在他那雙黑螢石的眼睛裡折出燦燦的火星子,像夜晚懷揣著生命的火光。火光,燭光搖曳,今夜天空被雲層掩去月亮而一片漆黑,從哪裡傳來雷聲,跟諄諄的告誡類似,敲打在耳膜上。
「『Carpe diem』,亞述。跟人類打交道的凡派爾更是如此。」
「…那種事、」
--那種事,我當然知道。
亞述握緊拳頭。人類說人生如春宵一刻、應享受現在;凡派爾的壽命過於漫長,長到幾乎會忘了時間的存在,所以更要把握當下。
道理他都懂,才更因此對自己的裹足不前感到焦躁。
他和艾莉雅沒有對等的時間,他知道艾莉雅不能等他,可無論是需要組織的言語、將夢想付諸現實的行動都需要花費時間--拜拉奎爾.賽拉佛真正欠缺的,其實是將手中的牌拿上賭桌,大聲將己身意志宣告出來的自信吧。

「既然道理你都懂的話,那我作為你的長輩好像也只剩這樣的建議了--」
懷生走回床鋪邊,俯身欺近亞述,一股裹著菸味的花香擴散進鼻腔,他從寬袖下伸出的手裡揀著一枝有花苞的花,亞述看著那花苞不可思議地逐漸將花瓣舒展開來,綻放成與流蘇耳環相同的赤紅色:「別想那麼多、厚臉皮一點,再任性一點,貪婪一點,再更為所欲為一點。不要讓任何人成為束縛你的枷鎖,你的名是拜拉奎爾(神的雷光),你是磷光的蒼鷹,你有一雙能翱翔到任何地方的翅膀。」

爸爸說不要讓人隨意為自己設下界限呀。

想起了艾莉雅,年幼的艾莉雅德涅,搖晃的T型車上她瞇起稚嫩的灰色眼眸而笑,她問他的名、問那在南部方言裡代表什麼意思,從那之後她就稱呼他『雷光』,像在呼喚他的靈魂。
「--我真的,能辦得到嗎?」亞述小心翼翼地探問,那枝他本以為是幻覺的圓潤花朵被懷生放進了他的掌心。
「能讓它辦得到的,只能是你自己哦。親愛的同胞。」
懷生笑了起來,很難得地看見了獠牙,覺得那笑容很真實,或許是因為那也屬於罌粟的魔術吧。


×

極北的寒冷讓克萊門特甲板上那些從聖詩節起堆積的雪遲遲未見消融,亞述循懷生的指示來到霓虹燈光閃爍不已的中下層酒吧,但那裡誰也不在,殘留一點玫瑰香水氣味的吧檯後方他見到正從密道裡鑽出來的奧菲,以那體格進出那扇小門對他來說顯得窘迫了,更別提他手上還抱著一顆南瓜和兩瓶酒。
亞述向目盲的獵人詢問艾莉雅的去向,然後才想起他讀不懂手語。

不過奧菲看起來並不傷腦筋,他放下南瓜和酒,從帶羅馬領的襯衫口袋裡找出克萊門特配給在各間艙房的信紙和筆,字跡歪歪扭扭地寫下『莫內小姐回房了』的回答。
「謝謝。--哇啊?」道了謝正要離開的亞述又被奧菲抓住,回頭就見他又寫下一行問題是『哪瓶是1895年份』,想了想才意會是在問那兩瓶酒。
亞述拿起其中一瓶交給奧菲,對方便將攤平成掌的指尖貼在唇下、再往前推,這個手勢亞述猜是道謝,被一個獵人言謝的感覺有些奇妙,但他仍是禮貌地回以一句不客氣。
他不禁想他之後應該請艾莉雅教他手語,可是在那之前他得找到他的艾莉雅德涅。
為了不再錯過,亞述問過奧菲遇到艾莉雅的時間,估算彼此腳程之後,選擇了從酒吧回房間的最短路徑--沿樓梯上去直達頂層甲板再由外部繞回走廊。這條路會離開有暖氣的散步甲板,並穿過空中花園,以入夜後的低溫和積雪來考慮,是艾莉雅絕對不會選的路徑。


被霜雪覆蓋的空中花園有幾盞矮燈亮著,不曉得是否已經凍死的熱帶植物上皆籠罩著一層銀白,亞述的呼吸一踏出散步甲板就被凍僵,他踩著積雪穿過花園,抬頭就藉著優秀的夜視能力看見不知道是哪間頭等艙房的私人陽台上,站著他心心念念的大女孩。
「艾莉雅!」
亞述出聲喊道,她聽見呼喚望了過來,就和他對上視線。
是剛才與他錯過的時候碰到了懷生、知道他在酒吧找不到人會採取走最短路徑的策略,才會站在那種地方等的嗎?亞述想,如果是艾莉雅的話就有可能。他們畢竟都認識二十年了。
「艾莉雅,對不起!我有話想跟妳說!妳等我一下,我馬上、」
「--雷光你才是在那裡不要動!我現在過去你那邊!」
打斷他的艾莉雅大喊,兩腳踩在欄杆上看起來有點危險,『現在過去』是什麼意思,他的思考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艾莉雅手腳俐落地翻過了欄杆
「欸?!等、艾莉雅?!」
旋即察覺艾莉雅打算做什麼的亞述急急忙忙趕過去,中間還差點跌跤,結果手才舉起來,到這個年紀還是學不會端莊嫻淑的大女孩就從陽台一躍而下。

圍巾尾端翻飛,而後加乘重力加速度的重量便降落懷中,亞述順著那力道轉了半圈,最後仍不小心腳下一滑向後摔倒,濺起一片白茫茫的雪花。

「--噗哈,雷光接得好爛!」
清亮的笑聲響起,亞述仰高視線,似曾相識的角度,積雪將矮燈的光線盈盈反射在艾莉雅的臉龐,讓那輪廓朦朧地浮現疲態,啊,好像還有一點黑眼圈。
「哪有人這樣突然跳下來的,我要不是凡派爾就折斷手了。」亞述忍不住埋怨。
「可是你是凡派爾吧。」艾莉雅眨了眨灰色的眸:「因為知道雷光會接住我,所以我才敢跳。」
多麼自我中心的回答,可是,卻是適合這位統治夜之領土的女王的答案。
--那麼,適合『他』的答案,又會是什麼呢。

能讓它辦得到的,只能是你自己。

雪的氣味是冰冷的,艾莉雅身上沾著的霓虹燈酒吧氣味裹著體溫的溫熱,懷生說人類總是今天就會死去,可是還沒,還沒,他的艾莉雅現在還沒有死去。
「…艾莉雅總是很相信我呢。」亞述嘆道。
「雷光,對不起,我、」
「--但是,」他難得地打斷了艾莉雅,從雪地裡坐起來:「現在的我還沒辦法回應妳的期待。」
「什…!怎麼還在說這種話…!」艾莉雅皺起眉頭。
然而亞述只是用手指抵住她的嘴,不讓她再繼續把話說下去。
「不對,艾莉雅。我是說:『現在的我』還沒辦法回應妳的期待。」
艾莉雅微微睜大了眼睛,應該是由於聽明白亞述的意思而感到意外。
「艾莉雅對我來說是特別的人類,所以我不會輕易地就對妳做出保證。我是凡派爾,我寄人籬下、沒有自己的財產--但是即使如此,我也想成為能襯得上妳的話語的男人,想要成為可以跟艾莉雅德涅.謝菲爾德小姐在一起也不會讓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感到羞愧的存在。所以我想去溫德海姆試試看,也答應穆先生試著繼承父親的稱號;可是我們現在還在克萊門特上,我也還沒有工房,對不起,『現在的我』沒有辦法用那些還不確定的事情回答妳的期望,也很對不起我並不擅長談論夢想,所以、呃,那個…,」
把想說的話一口氣說完之後就馬上感覺到詞窮,艾莉雅注視著他,就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他的想法應該有好好傳達出去了吧?那些他一直懷揣著的念頭,化成詞句的時候竟是這麼破碎不堪,以至於一攤曬在艾莉雅面前就令他慚愧不已,啊啊,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雷光、」
結果艾莉雅才開口,亞述就像突然獲得什麼靈感般靠了過去,然後。
儘管被戶外低溫凍得有些冰涼、卻還是十分柔軟的,落在嘴唇上,除了一個意思以外沒有別的意思的--親吻。

「那個,我現在能給的,只有這樣,抱歉,艾莉--哇!」
話還沒說完便猛然被艾莉雅抱了個滿懷,香水餘香、克萊門特配發的制式肥皂香、霓虹燈酒吧裡的味道,一下子全淹了過來蓋住冰雪的氣味,溫暖的嗅覺,溫暖的人,艾莉雅把臉埋在肩口使亞述看不見她的表情,他猶豫了一下,最後環過她的肩膀回以一個擁抱。
「呃…謝菲爾德大小姐?」
「好開心,我要哭了。」艾莉雅悶著聲音說,好像還有一點顫抖。
「要哭還是請回房間裡哭吧,這裡好冷、而且好像要下雷雪--等等,艾莉雅妳怎麼沒穿外套!」
才發現艾莉雅發抖的原因竟然是除了圍巾以外沒半點保暖衣物的亞述慌慌張張地把人從雪地上抱起來,再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給她穿,這中間果不其然收到『那現在我可以把這個當作「男友外套」了嗎』的胡鬧玩笑,讓亞述乾脆一鼓作氣把他的大女孩打橫抱起。
這次倒是一點遲疑都沒有了。

「要接著去床上嗎?」艾莉雅咯咯地笑。
「這個就請饒了我。」亞述沒好氣地也笑了。
他聽見雷聲,很近很近,響在彼此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