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ek.2-Skeleton In The Garden》

「不拿來做成護身符嗎?」
「如果是在不喜歡他們的前提下。」
「這樣說來您似乎是喜歡凡派爾?」
「聽起來您是被凡派爾迷惑的人類呢?」
「彼此彼此。」
「汪!」

冬陽難得探頭的晴朗天氣,眼前有一隻搖著尾巴的黑白色邊境牧羊犬,艾莉雅手上還拿著玻璃甕,甕裡的玫瑰花瓣被仍冷得要命的海風給捲進船舷外的一片蔚藍大海。
狗的主人--那留著一頭胡蘿蔔色長髮的少女提起鵝黃色洋裝的裙擺,煞有其事地敬禮。
「這應該是中央都市府慈善晚宴之後第一次見面吧?謝菲爾德小姐?」儀態端莊的少女露出友善的微笑,語調仍是有點意外的,或許是因為彼此都沒料到會在這艘船上遇到認識的人。
雖然以謝菲爾德家在北部的身分地位來說,艾莉雅完全沒遇到見過面的人可能才比較異常。
「我上船時使用的名字是『艾莉雅.莫內』,所以在這裡妳直接稱呼我艾莉雅就好了喔!貝內德克小姐。」艾莉雅用比較隨意的口吻答腔,抱著玻璃甕跳下欄杆。
「原來如此。那,妳也叫我伊芙吧!」少女--伊芙.貝內德克如是說。
「這孩子呢?」她接著指向邊境牧羊犬問道。
「阿諾發。」她答。
「聽起來很聰明的名字呢!請多指教,阿諾發。」
「汪!」


克萊門特號啟航邁入第二周,最近連著兩天都是萬里無雲的藍天,只可惜這明朗的陽光在十二月初的低溫中全是虛假的幻象,為了逃離寒冷,兩個女孩最終決定躲到位於船舷左側的一處咖啡廳裡。
緊鄰空中花園的咖啡廳本來屬於需要另外付費的區域,但現在也因沒有船員管理而成為可隨意進出的地方,伊芙放長遛繩將阿諾發栓在花園裡一棵樹下後便隨艾莉雅踏入咖啡廳。

已經有幾名乘客在此享受午茶時光,淺金色陽光從花型玻璃窗外大片大片地灑進室內,照得座位區中央那幾棵散尾葵和龜背竹的大型盆栽都亮出一圈金煌,一旁則有一台黃銅留聲機,黑膠唱片唱著的曲目是這兩年在城區快速流行起來的艾靈頓公爵的搖擺爵士樂。
咖啡廳裝潢整體以淺綠色壁紙和塗白漆的花邊裝飾襯出輕盈感,只不過在喪失管理的情況下已然顯露疲態,桃花心木的吧檯上留著蛋糕吃剩的墊紙、一些沒洗的杯盤、散落的咖啡粉和沒關緊的茶盒,雖然這景象多少在艾莉雅的預料中,不過還是讓她嘆了口氣。
吧檯內沒怎麼被使用--可能也是不知道怎麼使用--的濃縮咖啡機此時吸引了艾莉雅的注意,謝菲爾德家習慣上喝茶,直到因任軍職搬出去住之前家裡都沒有購入相關的器材設備,這個難得的機會讓她躍躍欲試,反正她們也不急著找位置。
伊芙從收納抽屜裡找到一本濃縮咖啡機的使用說明書,稍加研究了一會兒之後總算是理解了它的用法,「伊芙喝咖啡嗎?」,她邊搬出磨豆機邊問。
「當然。我可以加點肉桂嗎?」伊芙問,看剛才艾莉雅對不甚清潔的流理臺頗有微詞,於是協助她清理檯面髒亂。
「那就是拿鐵了。」艾莉雅對伊芙的幫忙輕聲言謝,按下磨豆機的開關。

磨豆機運作的聲音引來幾個人的張望,兩名人類少年更是直接跳上吧檯邊的高腳椅湊過來瞧,正好是好奇心最旺盛的年紀,他們張著一雙大眼睛對艾莉雅因為不太熟悉機器而顯得手忙腳亂的操作感到有趣,幸好想伸手摸磨豆機和濃縮咖啡機前便遭到伊芙的訓斥--當然是優雅又不失禮節的那種,而最後為了安撫兩個男孩,她還給他們泡了簡易的熱可可。

「妳很擅長應付小孩子?」
「只是舍弟也跟他們差不多年紀而已。」
兩個孩子蹦蹦跳跳地離去後,伊芙語氣溫柔地回應艾莉雅的詢問,她的回答讓艾莉雅想起了關於她的一些事--興許那也是富商貝內德克的遺孤隻身來到這艘船的原因之一。
濃縮咖啡機運轉著蒸出濃郁的咖啡香氣,艾莉雅在水蒸氣的煙裡垂下眼眸。
「那個…貝內德克家的事情,我讀過報紙了。我感到很遺憾。」
在中央都市和北部地區鬧得沸沸揚揚的,富商貝內德克一家五口的滅門血案,數來也不過是去年的事,然而神明並沒有憐憫這位奇蹟的倖存者,等待著她的是遺產和公司債權的問題、以及如蒼蠅嗅到腐肉般蜂擁而至的報社記者。艾莉雅不知道她這一年都經歷過什麼,但她的側臉看上去是那麼的平靜,還帶著一絲不合年紀的超然,讓她忍不住覺得剛才說出的話語顯得輕率了。
「謝謝。不過不要緊的,其實這段時間我仍是受到許多人的幫助和祝福,他們讓我明白我不是一個人,所以就某方面來說,我的幸運還沒用完呢!」少女,擁有幸運的少女貝內德克,輕易地便化解艾莉雅的困窘,揚起胡蘿蔔色的笑容提醒她還在期待著肉桂拿鐵。
那我就祈禱妳的幸運不至於讓咖啡太難喝--既然伊芙不在意,艾莉雅也不想太糾結,順著這話題擔心起的是自己沖泡咖啡的技術可能不如預期,畢竟是第一次使用濃縮咖啡機泡咖啡,比例實在不知道怎麼拿捏。

沒有鮮乳,取而代之的是奶粉和砂糖、最後灑上肉桂粉,艾莉雅另外加了一點半打發的鮮奶油。而伊芙的評價則是--
「我覺得還不錯,只是有點太甜。」
「咦!」
「艾莉雅的口味都習慣調比較重嗎?」
「我並不…啊。」
話說到一半就打住,她確實是習慣把食物口味都調重一點的,於是改口:「--抱歉,亞述舌頭很鈍,所以我常會不小心把給人的食物也調太重口味。」
「『亞述』…是晚宴那時候跟著妳的年輕人?」伊芙似是記得這個名字。
「妳記性真好。對,就是他。」
「適婚的謝菲爾德千金帶著一位並沒有被謝菲爾德先生介紹的年輕男性出現在公眾場合挺讓人們忍不住好奇。」伊芙說,言下之意是說明了為何記得亞述的理由。
「那還真是讓大家失望了,他只是我的侍從。」艾莉雅聳聳肩。
「『只是侍從』的話,是不會有這麼可愛的回答喔,艾莉雅。」伊芙舉起咖啡杯微笑示意。
自知彆腳的辯白對眼前這位冰雪聰明的少女毫無意義,艾莉雅最後沒好氣地嘆息。
「…他的確是侍從,不過也是我的凡派爾。然後--對,我喜歡他。」雙手撐在流理臺上,礦業大亨謝菲爾德家的獨生女難得地對家人以外的對象坦承自己的心意。
或許由於她們身分地位類似、又或許在剛剛的對話中已經建立起某種可以信賴的感情,或也有可能--因為她們同樣都是,如她所說,被凡派爾給迷惑的人類。
「呀,真棒!」伊芙橘棕色的雙眼被有關戀愛的話題點亮,這瞬間的表情倒是很符合年齡。
所以接下來的「你們互相傾訴心意了嗎?」的問題也在艾莉雅的預料之中了,只是對她來說這比承認自己喜歡亞述還難回答,薩克斯風吹奏的旋律流淌,咖啡廳外傾斜的明亮陽光探到了吧檯的邊緣,隔著窗還能看見阿諾發在空中花園裡追逐身邊海鳥的景象,伊芙提議她們應該找個位置坐下來、拿一些點心搭配被艾莉雅泡得太甜的咖啡,然後像世間所有女性般很八卦地來聊一聊她與她的凡派爾的戀愛。
「既然這樣我也要問的哦,妳和那位…美利諾?先生。」
「哎呀,艾莉雅記性也很好。」伊芙掩著嘴笑了。
「誠如我說過的,我讀報紙。」艾莉雅惡作劇地眨眨眼。
但因為咖啡廳的冰箱和儲存櫃裡已經找不到現成的點心,現場做起來也花時間,艾莉雅想到的折衷方案是去頂層甲板另一側的廚房拿她前幾天做好冰在那兒的蛋白霜餅乾,「調味是用別人留下的玫瑰覆盆子醬,口味挺淡的,應該跟咖啡很搭。」,她說,穿上外套將選擇座位的權力留給伊芙後便踏出咖啡廳。

×

艾莉雅折返的時候選擇了從螺旋樓梯上去、會從空中花園後方繞過去的路。
當初設計時可能是想要在頂層甲板打造仿南方島國的景致--而這也正符合克萊門特號原本航路給人的印象--,空中花園的植物大多選擇南部及南島區特有的闊葉植物,迷你噴水池(當然現在已停水)和幾張陽傘躺椅也都是顏色鮮豔圖案大膽的南方設計,因此縱使今天陽光露臉,但在十二月的冷風中仍是有股不合時節的寂寥感,幾隻海鳥擠在草地上,從這個角度看不見阿諾發,只能瞧見不知道是哪間頭等艙房的私人陽台一角。
花園後方建有一座玻璃溫室,溫室旁則有一間倉庫,艾莉雅繼續向前的腳步因為踢到了什麼東西而停下。
是把鑰匙。
普通的小型金屬鑰匙,略帶污痕的匙柄處刻著『P6151』的號碼。
艾莉雅將鑰匙撿起,這才注意到腳底下的甲板上留著一些可疑的刮痕,很像被什麼銳利的器具刮傷的痕跡,上頭還有許多凌亂的腳印,而在這些痕跡延伸的盡頭,有一塊卡在甲板縫破裂的木片邊、繡了『Clement』和已分辨不出的名字的布塊,顏色讓艾莉雅想起克萊門特號的船員制服,她抬頭張望了一下,就在花園倉庫的門前看見了一個蹲在那兒鬼鬼祟祟的背影。

「--你在做什麼?」
她藏著腳步聲--她承認她有那麼點蓄意--繞到那人背後出聲搭話。
「哇啊!!!」
「哇!」
然而對方的反應實在大到連她都嚇了一大跳,連忙退後了一步,就見那人一個重心不穩,便以十分滑稽的模樣向後摔倒,碰地後腦杓撞在甲板上,還因為跌出倉庫陰影被直射的陽光刺了個正著,一時間不知道該先遮臉還是按頭,最後落得在地上狼狽打滾的結局。

是人類。艾莉雅看著他很正常地曝曬在陽光下的淡麥色皮膚想。
年輕的男性,長相看起來二十歲左右,枯草色短髮剪得太短又不整齊活像被動物啃過,衣褲的關節處淨是補丁,領口袖口這些地方也磨損泛黃,要說多窮酸就有多窮酸的穿著,連亞述最不體面的一套服裝都比他穿得好些,艾莉雅並非歧視窮人,只是以第一印象來說,或多或少被這樣底層階級的外觀影響了一些。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哇…欸,軍人的女女女女女孩紙、」
年輕男性睜開眼睛看見彎腰注視他的艾莉雅似乎更緊張了(好像還咬到舌頭),躺在地上不敢動的樣子惹她發笑,但畢竟若是要這樣對話有失禮數,最後還是決定先把他拉起來再說。
「你好,我是艾莉雅.莫內。你是?」艾莉雅伸手。
「啊、恐…恐明!」
年輕人說,看到她伸手要拉他的舉動連忙婉拒,快速從地上跳起來並努力拍去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
名字有些中南部的感覺、長相也挺南部人,不過共和語的口音倒是挺端正,艾莉雅在維持禮貌的最低限度打量名為恐明的年輕男子,將話題再度繞回原本的問題上:「你在那裡做什麼?」
「呃,怎麼說,那個…教--教授!對!我在幫教授採集和紀錄這座花園的植物!」恐明說,像是硬轉過去的理由有些許違和感但半分聽上去是真實,他掏出隨身包裡蒐集來並貼上標籤的植物給艾莉雅看以示自己並沒有說謊:「這裡的植物都沒怎麼在教授的溫室看過,所以我想他應該會很有興趣。」
「因為克萊門特是南方航線的船,所以才選種南部的植物吧!蒐集標本的話,的確要趁現在,這些闊葉植物如果下了雪應該會被凍死。」艾莉雅點點頭,又道:「不過這跟你去開倉庫的門有什麼關係?」
艾莉雅其實有看到恐明試圖撬門的瞬間,但她問出口後就覺得或許不應逼人太甚,沒有船員、乘客龍蛇雜處的船上談道德約束對底層階級可能過於空泛。
「我,呃,--我想找鏟子!有一些球根植物,得用鏟子挖!」結巴一會兒後恐明說。
這個臨場反應倒是不賴。
「我剛剛在那邊撿到一把鑰匙,不如試試看?」決定不再捉弄恐明的艾莉雅拿出剛才撿到的小鑰匙,走向那扇普通的木頭倉庫門。

--然而,鑰匙不合
鑰匙不合,也就是說這把鑰匙是別處的東西。再想到甲板上那些刮痕和破布片,這有些異常的狀況讓艾莉雅產生興趣了,她回頭,指著鎖孔明知故問恐明有沒有別的方法可以開門。
再怎麼遲鈍也察覺艾莉雅知道他會撬鎖了,恐明最終放棄掙扎地垂下肩膀,從口袋裡拿出鐵絲,再次在倉庫門前蹲下身。
「雖然我是軍人,但我無意指責你所擁有的技能哦!」艾莉雅在恐明背後說。
「哈哈哈,那真是感激不盡。」而恐明的回應語帶乾笑。
喀擦,隨著這小小的聲音響起,倉庫門的鎖開了。
恐明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裡面還好沒跳出什麼嚇人娃娃,昏暗的窄小空間內傳出器具堆置的霉味,一台擋板上黏著乾涸草屑泥土的割草機霸佔正中間,牆邊則斜著一只木梯,堆置了幾袋肥料的角落有幾綑麻繩,其他雜物也都是常見的園藝用品和修剪工具,看不出可疑之處,就是個普通的倉庫。


「--想說妳怎麼去那麼久,原來在這裡。」
背後突然響起聲音,讓兩人回頭,胡蘿蔔色的少女伊芙正站在那兒、有些困惑地看著他們。
「哈囉,伊芙!」艾莉雅愉快地打招呼,她當然沒忘自己原本出來是要做什麼,只是眼前的倉庫現在更引她興趣,於是跟伊芙說明了來龍去脈,順便向她介紹了恐明(可憐的男孩對眼前一次有兩名女性跟他搭話似乎極端不適應)。
「…大致上明白了。--所以,裡面有什麼意外的收穫嗎?」伊芙也走近倉庫門口,打開牆上電燈的開關。
橘黃燈泡照亮昏黑空間,現出形體的各式園藝道具果然僅只是普通的園藝道具,「哦?」,但眼尖的伊芙似是發現了什麼,從麻繩團之中抱出了一台黑色機器--黑色的相機
「我想兩位應該都對這個不陌生?」她看向艾莉雅和恐明。
那台黑色相機,肯定對這艘船的所有乘客來說都不陌生,因為那正是在舷梯前搭建的小屋裡、給所有乘客拍照的相機。
「這個袋子裡還有幾張船票和行李申報單。」伊芙把相機交給走過來的艾莉雅,再從旁邊的一只袋子裡找出數枚空白的金色船票。
「底片--果然不可能留著。」艾莉雅左右端詳相機,放底片的地方空空如也。

他們都記得在舷梯前搭建的小屋裡被無人操作的相機拍照一事,那時相機旁裝設的計時器並沒有跟相機放在一起,艾莉雅記得當時想研究一下相機但被亞述以這樣會影響到後面的人為由阻止了,相機本身是北部照相館裡隨處可見的款式,但那個計時器看起來卻並非阿爾法人會使用的設計,若能仔細再多看它兩眼,或許能再知道些什麼也說不定。
「為了藏相機,才把倉庫的門上鎖嗎…?」恐明皺起眉頭。
「相機不是留在阿爾法,而是在這艘船上。也就是說相機的主人是在船上把底片取出來的,所以可推斷可能底片會在這船--或者溫德海姆沖洗成照片,不過不管在哪裡,唯一肯定的是這些照片『不需要在阿爾法使用』。」艾莉雅推論道。
「使用?」
「你沒想過嗎?『拍照是要做什麼』。」
「教授沒說什麼,所以我就以為這應該是正常的搭船出國手續…。」恐明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說到出國手續,除了拍照以外並沒有海關驗證行李和身分,安也覺得很奇怪。」伊芙說。
「這樣從法律上來說就是偷渡了呢!」身著軍服的艾莉雅露出燦爛的笑臉。
「偷、?!」
恐明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喃喃『我只是來打工啊』,轉頭又打了好幾個噴嚏。
這時艾莉雅才意識到他們在外頭待太久了,沒有因隔著倉庫牆板而降低威力的冰冷海風已經完全吹冷她剛才往返餐廳而熱起來的體溫,她提議折回咖啡廳,順口邀了恐明一起,不過被對方滿面赤紅地婉拒了,她於是將口袋裡的玫瑰覆盆子口味蛋白霜餅乾分了他一些作為開門的謝禮。


「剛才沒有說,我另外發現了這個。」待恐明走遠後,伊芙將一張紙條遞給艾莉雅。
『Code:12345』,像是倉促從什麼書本上撕下的紙條如是寫著。
「嗯哼,事情發展越來越有趣了。」艾莉雅收下紙條,順便拿出也是在甲板上發現、但並沒有跟恐明說過的布塊給伊芙看。
「櫃子裡藏著的會是骷髏嗎?」伊芙眨眨漂亮的橘棕色眸子,若有所指地說。
「可能會是凡派爾也說不定呢?」
艾莉雅將布塊和紙條一起折起再塞進口袋,伸手替伊芙推開了咖啡廳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