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ek.7-West End Blues》

「所以這就是妳不回去的理由嗎?」
兩天後的傍晚,和艾莉雅共進下午茶後一同散步於賞景走道的瑪姬垮著肩膀嘆道,她還想著遠親表姊這幾天過來夜宿都不回房到底是出了什麼大事,原來是小倆口吵架。
「我們沒有吵架。」艾莉雅重申。

--錯了,是連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小倆口吵架。

「怎、怎麼說呢,還好之前處理唐納德的事情時從商務艙房搬去空的頭等艙房住,不然要是讓妳睡會議室的桌子的話,亞述先生會生氣吧,哈哈!」瑪姬試圖讓談話的氣氛緩和些,但艾莉雅仍苦著一張臉,她乾笑了兩聲,最後不著痕跡地嘆氣。
「說起來該不會是我給妳出主意的錯--」
「--決定實行的人是我,跟瑪姬沒關係。」
「啊…。」
怎麼看這狀況有三分之一得歸咎給自己,但就算道歉了恐怕當事人也不為所動吧。瑪姬.胡根朵恩覺得頭痛。
從小既沒有母親、也沒什麼女性友人的瑪姬在這種時候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所謂的Girls talk到底都怎麼聊,如果埃格蕾在場的話這份尷尬或許就會少一點吧,瑪姬看著大窗戶外頭灰濛濛的黃昏海景嘆出今天不知道第幾次的氣。

「嗯?那個是…?」不經意的,瑪姬注意到窗戶下方有不自然的光影閃動,她踮起腳,察覺那些顏色顯得人工質感的燈光所閃爍的地方似乎是在偏中下層的甲板。
興致使然,同時也是為了轉換鬱悶的心情,瑪姬馬上就邀艾莉雅一起去探險看看。


中層甲板是主要的遊樂設施和商務艙房的所在,再往下就是克萊門特最便宜的平民艙房和鍋爐機房的甲板層,相較於上面為了服務富豪權貴們而用盡奢華,位於這區的娛樂場所倒是在保持優雅儀態的前提下更顯親民,吸引瑪姬注意力的這間酒吧便是其一。
基礎結構與頂層酒吧相去不遠,但燈具裝潢卻選用了中央都市鬧區常見的霓虹燈管,色彩繽紛的字體和圖案照著室內亮亮燦燦,甚至打亮了窗外的海面。然而酒吧內早已唱空城計,幾個空酒瓶滾在角落,吧檯上則留下無人收拾的髒亂,被霓虹燈光這麼一照便顯得荒涼。
「應該是聖詩節停電的時候重新設置了配電盤,才導致霓虹燈全開吧?」艾莉雅推論道。
「不過這裡的積水可真嚴重,因為是中下層的關係嗎?」瑪姬提著褲腳跨越一處水坑。
進入北方海域後就不再下雨,似乎便因此讓乘客們都疏忽了一個月前那場暴風雨造成的部分船身損毀,以聖詩節的那場大雪為始,克萊門特這兩周常常在外側走道上遇到飄進來的積雪由於暖氣融化所形成的積水,唯一慶幸的大概是這些狀況都尚未對艙房造成影響。
兩人在積水的酒吧內隨意查看,直到艾莉雅好像發現了什麼從吧檯後方招呼瑪姬過去。
存在在那裡的,是一扇低矮的暗門。
「這讓我想起里卡多舅舅說過兩百年前南北戰爭的時候,很多酒吧為了避免短暫撤離時商品被匪徒或手腳不乾淨的軍人打劫,所以都有習慣做隱藏密室的故事。」瑪姬推了一下眼鏡,蹲下身檢查這扇約莫能讓一個成人爬跪通行的密道門口。
「啊,這個故事我也聽過。中央都市現在也還有一些舊酒吧會把密室留著當備用儲藏室。」艾莉雅跟著彎腰。
暗門不出意外的上著鎖,仿古典造型的金屬板厚實得不容擅闖,把手附近幾道凹痕和刮傷看起來是努力抵抗過了,四周甚至飄散著防禦凡派爾的玫瑰濃香。

「艾莉雅,妳會撬鎖嗎?」瑪姬盯著鎖孔。
「當然不會。」
「我想也是。哎,懷生先生搞不好有辦法。」
「他會先在這裡暈倒吧!」艾莉雅苦笑,湊過來看鎖孔:「這裡好像寫了什麼…P-6-1-5-1嗎?咦?好像是這把鑰匙上的號碼?」
她從軍服夾克內袋拿出被克萊門特制服布片和密碼紙包裹著的一把鑰匙,略帶污痕的匙柄處的確刻著『P6151』的號碼。
「那是從哪裡來的…?」瑪姬問道。
「之前在空中花園的甲板上撿到的,跟這片制服布塊掉在一起,那時候周圍還有沒清乾淨的打鬥痕跡,雖然不確定,但我想其中應該有乾掉的血跡。」艾莉雅往鎖孔插入鑰匙,再往旁一轉,喀擦,輕易地就開了鎖。
「大小姐您平常都把這種東西隨時帶在身上嗎。」瑪姬沒好氣地看著艾莉雅推開暗門。
「因為很在意嘛!我每次都趁散步的時候去試這到底是哪裡的鑰匙,幸好真的是船上設施的鎖。

稍事清理了一下暗門附近的碎玻璃及髒亂,艾莉雅率先鑽進密道,瑪姬也緊跟在後。爬了幾步就遇到一扇可以推開的活門,活門後方果真是隱藏起來的倉庫,遠離外頭的冷雪霜害,乾燥沁涼的這個空間沿牆四面架起了櫃架,架子上擺放不輸頂層酒吧的庫房的高級酒,除此之外還有乾酪、燻火腿、許多種類的罐頭和兩顆漂亮大南瓜。
「…我突然想起我家的密室了。」拍拍褲子站起來的瑪姬對眼前酒吧倉庫的模樣有些心有戚戚焉地道:「比這個還小一點,也是這樣的架子,像博物館一樣放滿了凡派爾的眼睛和心臟標本。」
「欸…什麼?我沒聽錯吧,標本?!」
「咦,我沒說過嗎?我父親以前是凡派爾的標本工匠。」
彷彿在嫌棄艾莉雅事到如今怎麼還這麼大驚小怪,瑪姬聳聳肩說得好像她們正談論著天氣。
「雖然我也是他死了以後才知道,不過要不是因為看到那些標本,我現在肯定不會在這裡、也不會救下埃格蕾吧!」
改變人生的契機意外地很簡單呢--瑪姬從架子上取出一瓶紅酒,指著標籤擠眉弄眼地問這該不會是那個一瓶五十萬的傳說稀品吧,讓艾莉雅聽了忍不住笑了。


這時,密道另一頭傳來腳步聲,似是有人走進了這間酒吧,旋即「哎呀,兩位小姐在這裡做什麼呢?」地聽見了熟悉的招呼聲。
「懷生先生?」瑪姬彎腰探看,就見金屬暗門那側出現了繡著銀灰色六瓣花的長袍衫下擺、以及一雙穿著茶褐色防水靴的腳。

放下紅酒,瑪姬和艾莉雅折回酒吧,她一抬頭就看見一手支著牆低頭等待她們過來的穆.懷生,就像從水墨畫中走出來的凡派爾可絲毫沒有被玫瑰濃香打敗的樣態,他啣著香菸,赤紅的流蘇耳環在霓虹燈照耀下變成近似血液乾涸的顏色。
「不帶騎士的出遊要注意時間,現在已經是凡派爾的早安時間了哦,兩位公主。」和奧菲分別把瑪姬和艾莉雅從地上扶起,懷生語氣故作傷腦筋地道。
「這裡好像有人噴過玫瑰香水我想應該無所謂--話說回來你在這裡沒事嗎?」瑪姬問。
從門上試圖破壞鎖的痕跡來看,這裡濃郁的玫瑰香氣應該是由真正的玫瑰調製出來的香水,那麼凡派爾光是走進這間酒吧就會感覺暈眩,更不用提怎麼有辦法站在暗門旁還如此輕鬆愜意。
「請別把我跟一般的凡派爾混為一談了,胡根朵恩小姐。」吐出灰煙的凡派爾得意地微笑,菸味和他衣服上飄來的罌粟薰香似乎某種程度緩和了一點空氣中的香水氣味:「不過多少我還是會覺得這裡的空氣令人反胃,換作是其他凡派爾應該已經暈厥了吧?妳倒是該稱讚一下妳的騎士,她為了找妳挺勇敢的。」
接著懷生像要展示什麼般舉起手,從他長袍衫的寬袖下便出現了一張陶瓷娃娃的臉,與懷生相比個頭矮小的少女凡派爾埃格蕾,她那把扭成條狀的手帕綁在鼻子前的模樣看起來有點滑稽。
「我沒有找瑪姬,我是說我要去瑪姬那裡,夜梟。」埃格蕾仰頭糾正懷生的說詞。
「說錯了嗎?抱歉抱歉。」
「是穆先生有事想找我吧?皮圖先生已經告訴我了。」艾莉雅從瑪姬背後探出頭加入話題:「怎麼了嗎?」
「沒什麼,就關心一下妳之前問怎麼服務男人的事情後來怎麼樣了?」咬回香菸的懷生問得是一臉奸巧,他語氣加重得恰到好處,瑪姬一聽就明白懷生所言何事,而艾莉雅臉上一片愁雲慘霧,應該是被精準地直戳痛處了。
--原來是四分之一嗎!!
瑪姬忽然對自己肩上的責任重量減少了那麼十二分之一不知道該感到開心還是頭更痛。

「懷生先生,瞧你都給了什麼主意…。」瑪姬對就這麼呵呵笑起來的懷生抱怨。
「據我所知,會讓莫內大小姐鼓起那可憐的勇氣來問我這種主意的人似乎是妳哦,親愛的參贊小姐。」理所當然大毒梟可是拒絕背這黑鍋的。
「我、我才沒有…」艾莉雅話說到一半就哽住,焦急的灰色眼眸看著懷生,最後才低下頭道:「--對,我搞砸了。都是我的錯。」
然後他們之間就安靜了下來,瑪姬對艾莉雅的自責毫無辦法,這個場合下她只能輕輕拍撫艾莉雅的背。
「--承認錯誤是好事。」
懷生說,手往艾莉雅伸去似是要撥開她的瀏海、卻是挑起了她的下顎,逼她抬頭看他:「但是感情的事、或者說這世界上所有的事,從來都沒有絕對正確和絕對錯誤的一方,會產生這種認知偏誤,是人類的傲慢。」

突然之間,瑪姬察覺到了什麼,四目相交,那雙黑螢石的眼睛裡有閃爍的愚人金。

「懷生先生!」
幾乎與瑪姬開口叫喚同時,感受到她想阻止懷生的意圖的埃格蕾便向他揮出拳頭,但她的手卻由後被奧菲一把拉住,迅速又俐落的關節技讓凡派爾的體能優勢也無用武之地。
但埃格蕾怎麼會是省油的燈,她那嬌小的身軀原地起跳,在順勢扭轉關節的同時踢擊就要掃向奧菲的頭,只可惜目盲的獵人就像能看見攻擊的軌跡,他手一鬆,便讓埃格蕾撲了個空,整個人直接摔倒在地上,碰的撞上了--酒吧吧檯的側壁。
「咦?」
從瑪姬的角度來看,埃格蕾本應該會撞上自己,突如其來的位置移動實是不可思議,正當她詫異時,霓虹燈閃了一下,景色從埃格蕾背後開始龜裂,最後迸散,三十秒的幻覺世界宣告終焉。

「哦,--好險!三十秒剛好。」懷生一個踏步接住了全身脫力向前倒下的艾莉雅,看起來沒什麼大礙,應該是睡著了。
瑪姬瞥了眼揉著撞疼後腦杓的埃格蕾,詢問懷生這是怎麼回事。
「莫內小姐太緊張了,所以就用一點催眠讓她睡一下。」懷生語氣無辜,他輕鬆把艾莉雅打橫抱起,再將她放到角落的沙發椅上:「這個樣子就算把賽拉佛的孩子叫來也沒什麼意義,想要讓事情圓滿收束,首先兩方都得冷靜一下。妳沒發現她沒睡好嗎?都有黑眼圈了哦?」
「我…沒注意到。」瑪姬一愣:「你什麼時候對我們都下了幻視?」
「以前就說過了吧,我很擅長視線誘導。」懷生舉起手指,再一轉手腕,手上就憑空多了一把古銅色的花型鑰匙:「很可惜這招對奧菲不管用呢,所以他拉住埃格蕾是因為知道她那樣揍下去只會打到吧檯。」
吧檯那邊,先把食指上的銀戒取下才伸手要拉埃格蕾起來的奧菲表情略帶歉意,埃格蕾眨了眨帕拉伊巴碧璽的眼,雙手握住了他的手站起來。
「至於理由,魔術師要表演之前先把機關說開就不好玩了吧?」懷生上揚笑意,瑪姬能肯定這之中絕對有包含耍著她玩的成分。
「有沒有人說過你這樣很惹人厭,懷生先生。」瑪姬無奈地說。
「本性如此。」懷生滿不在乎地回答,拿下燒短的香菸按進手邊的煙灰缸後就往門口走:「那麼我去看一眼亞述,莫內小姐應該等一下就醒了,她和天花板上的那個就交給妳們想辦法,有需要的話就使喚大塊頭。」
「天花板上…?」
順著懷生的指示抬頭,瑪姬發現吧檯正上方的天花板的確有著什麼,在霓虹燈的眩目中不甚明顯,看久了總算能看出那是一扇門。
於是瑪姬、埃格蕾和被留下的奧菲,他們在晚餐前用來活動筋骨的餘興節目看是有著落了。


×


工業革命之後阿爾法的貴族就是名存實亡的虛設階級,他們沒有襯得上頭銜的財富,也因此,讓帕諾夫斯基男爵在合約上簽字簡直易如反掌。
「--的樣子。父親是這麼說的。」
搖晃的T型車上,她為甫卸下摻銀的手銬腳鐐和項圈的凡派爾擦藥,人類的藥到底有沒有用呢?她一邊這麼喃喃一邊將那些斑駁的燙傷淤疤用繃帶纏起。
「好了,接下來讓我看看臉。」
凡派爾乖順地讓她撥開髒污打結的銀髮,他左頰上有一塊醜陋的舊傷,形狀看起來是家徽的印章,她估算大小之後,剪下合適的紗布、塗抹藥膏,再貼到他臉上。
他眼邊也有許多刮痕似的傷,但當她試著要把那整片都用紗布貼起來的時候,就被從上車以來保持沉默的凡派爾給堅定拒絕了。

「你終於肯跟我說話了呢!」她開心地說。
「本來不打算的。」凡派爾皺著眉頭低語:「而且為什麼敢拿掉那些枷鎖,妳和妳父親難道不怕我會襲擊你們然後逃跑嗎?」
「你要是想逃跑的話,隨時都可以逃走吧?想要襲擊我的話,晚宴的時候就會咬我了吧?」她歪著頭反駁,看凡派爾縮著肩膀發出像青蛙被踩扁的聲音。
她於是微笑,說他真是善良的凡派爾:「你是我要求爸爸給我買的七歲生日禮物,或許可以說是寵物?總之,我的意思是,我沒有殺寵物或讓他們在晚餐會上表演才藝給客人看的興趣,所以你就安心地住下來吧!然後,你走失了的話我會很難過,爸爸就會很生氣,如果你想走失的話,最好還是等我死掉以後。」
「…這還真是,一位能言善道的小小姐。」
「我叫做艾莉雅德涅哦,你可以叫我艾莉雅。你的名字是什麼呢,善良的凡派爾先生?」
是寵物的話,取個隨妳喜歡的名字不就好了嗎?他問,沒想到紅髮女孩卻咯咯地笑出聲音,說『爸爸說不要讓人隨意為自己設下界限呀』,並在座椅上晃動著短短的雙腳再次詢問凡派爾的名字。
凡派爾沒有立刻回答,他傷痕累累又疲憊的身軀枕在T型車搖搖晃晃的車門上,拉起窗簾的車窗外彷若能聽見遠雷。
「我的名字是、」

--那個名字,彷若車窗外的遠雷。


×


艾莉雅睜開眼睛,她似是聽見了雷聲。
「早安,睡美人。」
她撐起上半身,看見坐在沙發那頭切著燻火腿配香檳喝的瑪姬,「--我覺得懷生先生會這麼說,就試著也說說看。」,她如此解釋她奇妙的招呼,遞來一杯蘇打水。
艾莉雅接過水杯,打量了一下她的遠親表妹,中性的五官和中性的打扮,一模仿起那個穆.懷生說話的話,就好像、
「…好像變態一樣,瑪姬。」艾莉雅哼出一點笑,謝過那杯蘇打水。
「哎,這個讓埃格蕾說就好了吧。」瑪姬沒好氣地撐著臉。
距離自己睡著好像過了一段時間,據瑪姬所說自己是因為懷生的催眠術和幻視而暈過去,她隱約記得聽見懷生說了什麼,但醒來時已全然忘記了內容。
酒吧一角的沙發座位由暖黃的電燈照亮,垂掛的燈罩做成復古的造型,燈下這一張方桌上還留著喝空的酒瓶和無人清理的菸灰缸,應該都是其他乘客造成的垃圾。而逕自展開酒席的瑪姬對這些垃圾視而不見,不知從哪裡找出來裝下酒菜的盤子就這麼堆在垃圾之間,酒杯看來是跟盤子成套的,問了出處便聽說再往後走一段有一間規模較小的廚房。

「--這裡可是克萊門特號喔!是阿爾法引以為傲的觀光郵輪喔!有很多間廚房是理所當然的~」
突然插進她們的對話的是方桌另一側的一名女人,她看起來憔悴的臉被酒精染紅,服裝頭髮都像好幾星期沒洗澡般油膩膩的。
陌生的女人,艾莉雅本來以為她是哪位凡派爾帶上船的『行李』,但她馬上就注意到在吧檯那邊和埃格蕾玩耍的一個小女孩與女人長相極為相似,顯然她們是母女,然而按照這艘船的上船規定,一名凡派爾不可能帶超過一人的行李。
「她們是在天花板的閣樓發現的,擠在裡面看起來很可憐我就先讓奧菲先生把她們抱下來。」瑪姬指指天花板上的小門,艾莉雅也是現在才發現那裡有門。
「皮圖先生人呢?」
「這裡沒有其他需要幫忙的地方,就讓他回去了。他應該哄不來小孩。」
而且有些話得都是女孩子才說得出口吧--瑪姬意有所指地道,艾莉雅只能苦笑。
「女人叫雪琳.布爾、那邊是她女兒米娜,這間酒吧的管理人員是她的丈夫,然後妳撿到的那把鑰匙好像是布爾先生平常會跟員工證件一起隨身攜帶的東西。」
瑪姬快速跟艾莉雅介紹現在的狀況,喝醉酒的女人雪琳則趴伏在方桌上輕哼著歌,「本來想著用一點酒會方便套話,沒想到她一下子就醉了。」,她補充得實是無辜。
小女孩米娜看起來不過五歲左右,她坐在吧檯上用鉛筆畫圖,而一旁高腳椅上的埃格蕾--玫瑰香水味道已散去,她拿下了綁在鼻子前的手帕--則像是熟稔如何跟幼童相處般,陪她說著童言童語,那鮮明快活的側臉令人想像不到平常是多麼像尊不善言辭的陶瓷娃娃。

「哦,我沒有跟布爾小姐說妳還撿到員工制服的布塊。」瑪姬這句是附在耳邊的悄悄話:「儘管船上應該是沒有屍體,但那狀況也不太好說。」
「也不能無端製造恐慌吧,只能祈禱布爾先生人身安全。」艾莉雅撈過桌上的蘇打水瓶,再給自己倒了一杯,這次多加入幾滴調色糖漿。
「嗚嗚…為什麼這艘船上到處都是吸血鬼…!為什麼他們…本來應該保護我們的吸血鬼獵人會--」醉酒的雪琳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將臉埋進臂彎。
「怎麼回事?她說…獵人?」
「有一群獵人在克萊門特原本預計啟航的那天將所有的員工趕下船,應該是伴隨了一點暴力衝突,布爾先生就先把正好上船來參觀的妻女安置在閣樓裡,結果一去不返。為了避免被之後上船的凡派爾--也就是我們--襲擊,布爾小姐才在吧檯那附近噴滿玫瑰香水,我得稱讚這個反應挺機靈的。」瑪姬說,手指敲了敲桌面:「獵人的說法是『克萊門特易主了』,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沒有在領海邊緣被阿爾法的海巡單位攔下的原因。我本來以為克萊門特是被竊取來進行這趟荒謬的航程,那樣至少等船商發現船被偷會報警處理,但看來策畫這趟旅行的人口袋很深。敢情是跟你們家一樣有錢的暴發戶嗎?」
「搞不好是貴族,里卡多舅舅說王國那邊有一定爵位的貴族都很有錢。」
還有我們家才不是暴發戶--艾莉雅拍了一記瑪姬的手臂糾正她的用詞。
「謝菲爾德先生靠北方那幾塊油田發家,足夠稱得上是暴發戶吧--話說回來,妳也知道『穿紅鞋的老人』了?」
「我跟穆先生之前有聊過這個話題。」

於是艾莉雅便把懷生在新年時與她討論過的『穿紅鞋的老人』的內容跟瑪姬重新說了一次。

「--好吧,來整理一下現在的推論。
「也就是說,那個拄拐杖的銀髮男子,作為策畫和管理這艘船的人,在凡派爾及部分人類乘客之間留下了『穿紅鞋的老人』的傳言。他在聖詩節的時候針對船上停電的事情給王國拍了電報,被妳的收音機攔截到,因為能在不破壞玫瑰藤的前提進出那些被封鎖地區的人很大機率是策畫這段航行的人。然後這個人又在新年晚會之後殺了一個同行被懷生先生目擊,他當時使用的『庇蔭』一詞以共和語文法來說不通順,讓懷生先生有點介意,所以妳認為應該是溫德海姆標準語。」
「對,可是標準語好像也沒有那種用詞,其實這個推論目前比較像假說。」
瑪姬思考了一會兒,再度緩緩地開口道:「…不,艾莉雅,這個推論有可能成立。」
「咦?」
「--溫德海姆王國裡,有一種語言叫做『高貴語』。這個語言簡單來說是王室貴族為了彰顯自己較一般市民優越才刻意使用的,它的基礎仍然是標準語,不過裡面有部分詞彙會被代換成特殊用字,比方說稱呼『葡萄酒』會使用『聖血』。高貴語不在國家指定官方語言裡,外交官也不能使用,但可以在王國的圖書館借到供平民翻譯理解的字典。我也是有一次被大使帶去宴會才知道有這種語言存在。」
「『庇蔭』是高貴語的用詞嗎?」
「有這種可能。若那傢伙是口袋真的深到足夠買下一艘上流郵輪的王國人,我相信他肯定是會講高貴語的貴族。另外懷生先生說他留著銀髮、皮膚顏色很深吧?王國的貴族大部分都是深色皮膚淺色毛髮的人,這麼一來就八九不離十了。」
「原來如此,是貴族…。」艾莉雅撥弄著杯壁上的結露。
「順帶一提,妳剛剛說電報裡出現的『Mr. Gentle』,卡利古拉的女窗口說她的生意對象就叫這個名字,『溫柔先生』,同時也是這艘船上大家流傳的『穿紅鞋的老人』。」
線索差不多集齊了,所以這應該就是真相--瑪姬聳聳肩。


「啊~那個女人講這件事的時候我為什麼沒有注意到!」然後她仰天大嘆一聲。
「沒關係啦,穆先生也沒有注意到。」
「那個人其實沒有那麼理解溫德海姆、尤其是王國貴族的事情。懷生先生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阿爾法,他背後那個叫宇文家族的黑手黨的主要活動根據地也是貴族鮮少駐足的南方。」
像想起什麼,瑪姬伸手去推推雪琳,緊張的神經得到酒精舒緩的女人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瑪姬跟穆先生認識很久了嗎?」艾莉雅問,將自己的外套脫給雪琳披蓋。
「幾年了吧,對凡派爾的來說搞不好只是『前陣子』。」喝完香檳的瑪姬換倒蘇打水來喝:「我先認識他,然後我們才在『尼祿』遇到埃格蕾。」
「之前妳也說『救』,所以埃格蕾她以前果然是礦場的…?」
瑪姬聞言,鏡片下祖母綠的視線看向正在跟米娜玩飛高高遊戲的埃格蕾:「王國西部海灣有一間高級礦場,礦場名是『尼祿』,埃格蕾出生在那裡面,她懷上頭胎是第一次發情期的那年,直到礦場被摧毀時已經生了十個孩子。不是只有她,那裡的女孩們不斷的賣春、不斷的懷孕生子,連固定外表的年齡都要順從礦場的安排,只為了滿足客人的性癖,簡直是地獄。」
「天啊。」
「生下來的孩子如果寶石眼被判定無價值就要被陽光直接燒死,其他也差不多餵乳一兩年就會跟母親分開,然後女嬰會跟母親一樣進入新的賣春循環、男嬰則看品質決定是賣給收藏家或其他礦場當豬公。埃格蕾那樣的小孩子體型其實懷孕起來會十分辛苦,但她說懷孕生子兩三次就習慣了,只有『孩子被帶走』怎麼樣都習慣不了。她說過她喜歡小孩子,我後來想那應該不是『喜歡』,而是想要補償心中那些…被奪走的缺憾。」
瑪姬比劃了一下,拎起調色糖漿的玻璃小瓶,紅色的漿液滴進蘇打水裡擴散開來就像血一樣。
話又說回來埃格蕾還沒滿百歲就已經是十個孩子的媽了耶,你們家那位到底什麼時候要捨棄童貞--不知道是不擅處理太沉重的氛圍、亦或瑪姬本性如此,話題一轉眼又兜回了不太正經的玩笑上,但無論是她或艾莉雅現在竟然都能以比較輕鬆的心情面對昨晚的尷尬了,那個魔術師究竟是施了什麼魔法。
「欸,哇,好痛艾莉雅不要扯我衣服、」但該表達的抗議還是該表達一下。


「--瑪姬。」
埃格蕾在這對遠親表姊妹打鬧途中加入話題,她手上捧著一個皮箱似的盒子,打開來發現是一台可攜式的唱片播放機。
「稚子找到這個,我不會用,妳會嗎?」埃格蕾問,米娜也跑過來跟著跳上跳下地說爸比以前用它播過音樂。
「這個…要有唱片吧?有沒有其他黑色像盤子的東西跟它放在一起?」瑪姬問米娜。
「有喔!有很多!」米娜跑去發現播放機的地方,搜刮了一陣後舉起一張唱片折回來。
這個感覺皮圖先生會喜歡呢。想起那位喜歡聽音樂的盲眼獵人的嗜好,艾莉雅一邊說一邊將唱片裝進播放器的槽孔中。
以乾電池驅動,可攜式的唱片播放機的擴音設備自然不如落地音響來得好,不過不需要笨重的機具就能享有一段即時音樂也是種樂趣,小尺寸的喇叭裡很快就響起了小喇叭手阿姆斯壯的即興演奏藍調,米娜跟著音樂擺動身體,雪琳也因為這樂聲而悠悠轉醒。
「我想到了,晚餐就把這台播放機帶去廚房吃飯吧!吃飽飯再來思考之後怎麼辦,總不能讓妳們一直待在那個閣樓裡。我們可以來煮南瓜濃湯!」瑪姬提議。
「好耶,濃湯!」
「真不好意思,這麼麻煩…。」
「是我們要借妳先生倉庫裡的儲備糧食一用,別客氣。」艾莉雅幫腔。

不過話頭方落,就聽見一道確切而沉重的雷聲從外面傳來。
「哇,打雷?」「媽咪~」「這天氣打雷的話,半夜可能要下雷雪了。」,相較於布爾母女,瑪姬和埃格蕾顯然對這樣的天氣習以為常,艾莉雅越過窗戶看向外頭摻著灰黑的深藍海平面,音質不甚良好的藍調持續在背景唱著,這些都彷彿一個暗示,讓她覺得在處理南瓜濃湯之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她去完成。

「瑪姬、」
「--嗯,我幫妳切南瓜,等你們過來。」而就像已經知道艾莉雅想說什麼,瑪姬迎上她的視線:「去聽亞述先生的回答吧,我有預感那應該不是會太讓人難過的答覆。」
「抱歉,這兩天給妳添麻煩了。」
「一家人說什麼見外的話。這趟爛到有剩的航行已經夠讓人費神了,你跟亞述先生不讓我愉快一點那怎麼行!」
瑪姬推了一把艾莉雅的後背,再搧了搧手像趕人似的示意她快去。
艾莉雅忍不住笑出來。


她聽見雷聲,很近很近,響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