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ek.5-What Beneath the Skin》

※接續:前篇


熱鍋,下油,爆香蔥花與蒜末,接著加入蛋白和各式炒料,最後下拌勻蛋黃汁的米飯。
頂層甲板的小酒吧自從給艾莉雅佔去後其他旅客就出入得越漸少了,不過像今天這樣完全沒有人打擾倒是第一次,後來聽說是那位愛熱鬧的凡派爾這次在底層甲板的餐廳辦了派對,但這也方便了瑪姬.胡根朵恩的晚餐之約,談論毒蕈鹼事件的始末果然還是別攪和太多局外人。

於是乎今天晚餐參與的成員是艾莉雅和亞述主僕、瑪姬和凡派爾少女埃格蕾、以及看起來更像一系列計畫策劃人--儘管當事人鄭重否認--的穆.懷生與共同行動的獵人奧菲共六人。
艾莉雅烤了半隻雞和許多抹了大蒜奶油的麵包,搭配用一半剩下的食材邊角料煮成的濃湯;而另一半邊角料則是被懷生拿去炒了飯,黃金色的蛋炒飯是阿爾法中南部的傳統菜,懷生另外加了些屬他部族的特殊香料,中間還被瑪姬揶揄別在菜裡放大麻。

「穆先生原來會煮飯。」艾莉雅站在將炒飯盛盤的懷生旁邊誠摯地說出感想。
「為了藏身於人類之中,自然需要學會一些人類的技能。南方比較常一群人一起吃飯,我會的也只是幾道大鍋菜。精緻料理這方面看起來是莫內小姐比較擅長?哦、說起來,」捲起寬袖--手臂上那一截包紮的傷勢看起來已經好些了--拿起鍋鏟倒看起來有模有樣的懷生瞇起眼微笑道:「妳不覺得料理跟做毒品一樣,都是化學反應的表現,實在很有趣嗎?」
對不起我不該提起這個話題的--艾莉雅乾笑著挪開視線。

「--艾莉雅。」
提著抽血道具盒和一瓶酒的亞述從吧檯另一頭過來,「哦!是波本。」,她先認出他手上那瓶金色酒液才抬頭迎上那雙不斷來回懷生和她身上而顯得惴惴不安的草綠色。
「沒事的,亞述。」艾莉雅安慰他。
「都用這雙眼睛發過誓了,你應該要多相信我一點,賽拉佛的孩子。」察覺亞述視線的懷生緩聲道,將炒飯堆成一座山似的餐盤遞給負責擺桌的埃格蕾,再打開爐子上已經煮好的一鍋燉蔬菜。
「誰讓魔術師都是擅長說謊的騙子呢!」
抱來一個鐵盒的瑪姬把盒子放上吧檯桌,打開原來裡頭是冰塊,她故意無視懷生的『妳這是對所有魔術師的偏見,胡根朵恩小姐』的抗辯,轉頭問艾莉雅:「我從那邊廚房撈來剩下的冰,不知道這樣夠不夠?」
「夠了夠了,謝謝妳。」
「雖然我大概猜到你們要做什麼,不過姑且還是問一下冰塊的用途?」把燉蔬菜盛好讓埃格蕾拿出去後,懷生靠在爐邊問道。
「做調酒?」艾莉雅眨眨眼,俐落地給自己紮上止血帶:「亞述有異食症,所以我把血混在酒裡給他喝。」
「講得太明白了,艾莉雅。」亞述蹙起眉小小聲地說。
「故意不好好說明才會把事情越講越複雜吧?再說這也不是什麼不能給人看或不能說出來的秘密。」一臉坦然的艾莉雅很就快就在懷生與瑪姬的注視下搞定抽血,各方面都掌握不了主控權的亞述只能無奈地順著自家主人去。
「但這還真是有趣的點子!我們下次也把血放進酒裡喝吧,埃格蕾?」上半身倚在吧檯上的瑪姬對新習得的『進食法』躍躍欲試的樣子。
「瑪姬喜歡,我沒有意見。」歪著頭大概是在想像酒加血的味道的埃格蕾沒什麼表情。
「穆先生果然是直接咬的傳統派?」
「南方畢竟比較保守。」懷生雙手一攤,捲起的袖子折回來手上就多了一盒菸和打火機。

「艾莉雅要做怎樣的調酒?」
「有波本的話,就做Manhattan吧?跟血的顏色也比較搭。」
吧檯櫃子裡的一瓶紅苦艾酒、幾顆檸檬和裝在典雅造型玻璃瓶裡的苦精被依序排列流理台上,瑪姬見狀便詢問機會難得、能不能給其他人都來一杯調酒,而懂得令這座小酒吧發揮真正用途的艾莉雅也答得爽快:「可以呀!我給你們做威士忌酸酒。穆先生和皮圖先生也喝酒嗎?」
「那個,艾莉雅、胡根朵恩小姐,我想我們今天的目的應該不是這樣普通地吃飯--」從旁忍不住插嘴的亞述此時提醒了這場晚餐會的真正用意。
「--當然,不會是普通的晚餐會。」瑪姬一雙漂亮的祖母綠眼睛在圓框眼鏡後瞇起:「不過還是先開飯吧!我想這個話題應該不會太難下飯的。」
這倒是很難說--懷生笑了,推開打火機轉輪給香菸點火,小酒吧角落那邊已經研究好一會兒怎麼使用投幣式唱片點唱機的奧菲似是總算理出頭緒,喇叭裡播放起艾靈頓公爵的搖擺爵士樂。


×

她稱那裡是『礦場』。
在阿爾法共和國裡,『凡派爾』並不是神秘的存在,他們的身姿早在那場轟轟烈烈的南北戰爭之前就浮上檯面,共和國的人們知曉深夜暗巷內藏著怪物、也知道有『獵人』會專門狩獵這些怪物。
但在溫德海姆王國,這些都是被隱藏起來的秘密。
只不過環繞凡派爾們那雙寶石之眼的掠奪與競價,是兩個國家都相同的。
溫德海姆的凡派爾獵捕大約在工業革命之風吹進那個極北之國的時期攀上高峰,在市場供不應求、且凡派爾種族數量急遽減少的環境下應運而生的,便是『礦眼產業鏈』。
人們豢養凡派爾的女性,稱她們為『礦床』,就像妓女那樣,在提供給隱身人群之中的凡派爾貴族紓解慾望的同時,使她們得以不斷產下可以被人為控制的後代,然後篩選、培育,或賣出或繼續增加能生產出更優質寶石之眼的母體。牽涉其中的育種人、標本工匠、賣場經營者、買家俱樂部等等--全部,是為產業鏈,是為『礦場』。
講白了就是從上游到下游的一丘之貉。

「我的目的是搗毀所有的礦場,但這其中牽涉太多政要、甚至溫德海姆的王室貴族,如果不先找到『窗口』的話根本連拍賣會的門票都拿不到。唐納德嚴格來說與礦場並沒有什麼關係,只是他有向礦場或個體稀礦賣家購買凡派爾用以飼養血奴的奇怪癖好,所以我原本想利用他釣出窗口。沒想到那傢伙根本足不出戶,就用這種讓埃格蕾服用毒蕈鹼使血奴間接中毒的方式把他從房間裡逼出來。」

瑪姬在一番關於礦場的解釋之後對毒蕈鹼事件的交代未免太雲淡風輕,亞述聽完皺了一下眉頭,身旁正叉起一塊燉櫛瓜送進口裡的艾莉雅似是也有相同的感想,她吞下食物後率先問道:「我想先問一下,『血奴』是什麼?」
「一種凡派爾的擇食模式,在溫德海姆王國特別盛行。」懷生解釋道,搖了搖手上的威士忌酸酒:「原因嘛,大概是那邊的人口居住比例相較於共和國低,相對來說獵人--我們稱作『司書』--的密度就很高,加上一年還有一半時間太陽不會落下,如此一來在自己家裡養一個甚至數個供給血源的人類總比冒著生命危險在外面捕食容易得多。」
「飼養人類的話,我國也有吧?」艾莉雅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比較輕鬆,還惡作劇似的覷了亞述一眼。
「沒錯,所以『血奴』與一般飼養人類的不同,就是餌料裡會加入凡派爾的體液。亞述你應該有聞到那位人類小姐身上的氣味吧?那個像砂糖點心一般甜美又引人食慾的氣味。」懷生紮著繃帶的那隻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
亞述於是想起凡妮莎,那時隨著打開的門撲鼻而來的甜膩香氣就算事後少女本人已經被安頓於其他客房,她的味道也盤據在客廳裡久久不散。
「那個味道,恕我說實話,只令我作嘔而已。」亞述抿著嘴,確實那個味道對凡派爾來說吸引力十足,也正因如此亞述才會胃痛不已。
「噢!說得也是,你是異食症。」懷生拍了下額頭。
「『凡派爾的體液』的話,只要是體液都可以的意思?」艾莉雅接著問。
「可以被定義為體液的液體都可以,血液最常見、之後是精液,以此長期培育的話血奴的血會變得很美味的樣子,血奴中常見的性暴力受害大抵也與這個有關。」瑪姬回答,她正把切下來的烤雞叉進吸飽濃湯的麵包上:「那一位…是叫凡妮莎小姐?的身上應該會有一點埃格蕾的氣味吧,聽說血奴都會帶著餵食來源的體味,溫德海姆那邊好像也認為這是一種標記所有物的方式。」
「這麼說起來、」
亞述看向桌子對面的埃格蕾,如陶瓷人偶般精緻的凡派爾少女面前沒有餐具,只有快喝完酸酒的威士忌酒杯和剛泡下去的紅茶茶壺,不同於擦了一點香水的艾莉雅,身著水手領長裙的她身上未施脂粉,卻帶著一股淡淡的砂糖甜香,與凡妮莎留下的氣味的確有點相像。

「長期培育?」
「讓血奴的血產生變化要花至少一個月的時間培育。」
「原來如此。穆先生該不會也有飼養血奴的經驗?」艾莉雅放下刀叉,她這句問得有些針對了。
幸好懷生對這一有差錯就顯得冒犯的問題不以為意,他手支著頭、瞇細了黑螢石的眼睛:「讓妳失望了,溫德海姆那種精緻的吃飯方式並不合我們胃口,過度的調味會讓食材本身失去魅力,以喜好原味這方面來說,我算是個傳統派。」
不過若價錢妥當的話我們的業務範圍也可以包含飼養血奴--懷生最後補上這句,這倒是提醒了他的大毒梟身分果然名不虛傳。

「我理解了。那麼、」
艾莉雅端正坐姿,將雙手交疊膝上:「--你們真正的目的是什麼?胡根朵恩參贊?」

「哦?為什麼這麼問?」瑪姬也放下叉子,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那麼仔細地跟我們解釋了礦場之後卻簡單帶過唐納德先生的事情挺令人費解,另外我認為如果只是要把唐納德先生逼出房間應該不用那麼大費周章,毒蕈鹼不是慢性毒,但你們卻等到凡妮莎小姐成為血奴之後才下手?另外故意將離他們最近的醫務室上鎖、再讓皮圖先生在樓梯口待命--我還要繼續說下去嗎?」艾莉雅抬起灰色的視線,那前方是掛著微笑面具的凡派爾和有些訝異地眨了眨眼的人類女子。
小酒吧的空氣凝結了數秒有餘,艾靈頓公爵的薩克斯風拉長了音,最後、

「--噗哈!」
先大笑出聲的是瑪姬。
「我說了莫內小姐挺精明的。」懷生事不關己地聳聳肩道。
「瑪姬,」端著茶壺的埃格蕾靜靜開口:「他們不是壞人,別太欺負他們。」
「啊~抱歉抱歉,我看懷生先生對陌生的你們未免也太親近了,就忍不住覺得是不是他又想設計我。」瑪姬指著懷生。
「我看起來像這種人嗎?」懷生揚眉。
「平日素行不良的結果囉。」
你看連奧菲先生都這麼認為--瑪姬無預警地將話題扔給正把盤子裡剩餘的炒飯掃進碗裡的奧菲,目盲的男人頓了一下知道現在話題在他身上,放下盤子舉手比出幾句話亞述沒有看懂,艾莉雅倒是掩住嘴輕笑了一聲,這才想起來她好像因為謝菲爾德夫人做慈善的關係學過一點手語。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跟穆先生都是螢石的緣故。」亞述難得地出聲替懷生緩頰--雖然一看到懷生欣慰的眼神便馬上後悔這個決定。
「哦?--原來如此,我沒注意到,真的是螢石。」瑪姬傾斜上半身壓著桌子端詳了一下亞述的臉,眨眨眼嘟囔了一句『這個胳膊淨向內彎的傢伙』,應是故意嫌棄給懷生聽。

「瑪姬小姐想要血奴的理由是什麼?」艾莉雅問道,把話題拉了回來。
「嘿,果然艾莉雅已經識破了。」年輕參贊從鏡片下瞇起一雙祖母綠的眼笑了笑:「溫德海姆的司書是以『讀書會』這樣的小組織在進行獵捕凡派爾的活動,每個讀書會依首領行事方針不同而有不同的活動宗旨。我聽說有一個圖書會的活動宗旨是『血奴回歸』,也就是讓成為血奴的人類得以回歸社會,而那個讀書會似乎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舉辦凡派爾的拍賣競標--我這樣補充說明妳能明白嗎?」
「…妳認為那個讀書會與礦場有關?」艾莉雅思考了一下後回答。
「沒錯!」瑪姬打了個響指。
「請等一下,也就是說,妳費那麼大功夫只是想要利用凡妮莎小姐接近那個讀書會嗎?」這次換亞述提出質疑。
「要不是唐納德如此沒用的話也不用花這麼大力氣啦。哎,我甚至不確定那個讀書會是否真如傳聞所說呢。」她苦笑道。
「但是這樣也太、」

「--太什麼?殘忍?不近人情?我只是把變成血奴的女孩交給了當地政府機關而已,我想我做的無非普通人類的舉手之勞?」特定的字詞上瑪姬咬重了發音,她看著提出異議的亞述,表情卻十分和緩:「你是擁有人類道德觀的凡派爾呢,亞述先生。只是我很好奇作為螢石的你真的有那麼在意凡妮莎小姐是否被我利用嗎?其他人類的死活之於你應該並不重要吧?」

「我…、」亞述語塞。
「不過,至少是覺得並不重要的。」不理會亞述的支支吾吾,瑪姬繼續說:「知道嗎?那個凡妮莎小姐,是自願到這艘船上的哦!到底是看上了唐納德的錢財、還是想藉機得到逃往新世界的船票雖然不得而知,但她並不是你所想的對凡派爾或這個世界的另一側一無所知的純潔少女。我想摧毀所有將凡派爾視為家畜的礦場,我希望你們可以獲得不用再畏畏縮縮躲避獵人的生活。
然而這並不是說誰要向誰妥協,讓人類的白晝與凡派爾的黑夜得以共存的世界--我想要尋找成為黃昏的方法,所以在達成這個目標之前,我會將那些甘願被黑暗攬去的人們當作踏腳石。」

既然無法選擇白晝或黑夜,那就成為黃昏吧。

亞述猛然想起了在圖書室時,由懷生所轉述的那句話,那個人類女孩,原來就是瑪姬。
她說要摧毀礦場、要讓人類與凡派爾共生,這名年紀看上去比艾莉雅還小,身材又細瘦得好像一折就斷的脆弱人類女孩,乍看不太能分辨性別的乾淨長相下竟藏著如此雄厚的野心,且從毒蕈鹼事件回想起來,層層包裹的計策讓亞述不禁有點相信--瑪姬.胡根朵恩或許真的能辦得到。

「很棒的構想,連我都要忍不住相信了。」像為亞述的心聲代言,艾莉雅說:「但苛責我們家亞述就到此為止吧,道德是他的優點呢。」
「那還真是失禮了。」瑪姬微笑。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會找上我們?」艾莉雅掃視了一眼除了她和亞述以外的其他人:「刻意把醫務室上鎖,是為了讓唐納德來找我們吧?雖然妳之前說是『把我們捲進去』,可是一旦把原委釐清,那看起來就像刻意為之。」
我得稱讚妳們演技的確不錯--艾莉雅這麼說,得來瑪姬一個肢體動作有些誇張的道謝。
「其實是穆先生的主意吧。」亞述歎息。
「哈哈,一半是他的主意沒錯,至於另一半--嗯,硬要說的話,我覺得我們很像。」
瑪姬舉起她的酒杯:「我曾看見妳把玫瑰花瓣倒進海裡、以及埃格蕾說妳即使知道她是凡派爾也借了外套給她。與凡派爾親近的人類不是少數,但會嘗試著做些什麼的人很少,再說妳明明與螢石在一起懷生先生卻沒有意見,所以我想妳應該是可以理解我的理念的人。」
「…原來是場尋找同志的演說會嗎?」艾莉雅呵呵地笑了。
「暢談夢想總是高處不勝寒。」
「嗯哼,好呀!那就讓我為妳添一點柴火吧!」她於是也舉起酒杯。

酒杯玻璃碰撞出輕脆聲響,小酒館燈光下威士忌酸酒的酒液就像蕩漾的黃金,亞述想艾莉雅定不是真的就在這張桌上被瑪姬說服了,只是她認為現在有與對方合作的必要--或許是為了溫德海姆、以及『司書』的情報;而瑪姬亦不惶多讓,她的演說會與其說尋找同志更像是確認敵友的互相試探。聰明女孩們的爾虞我詐令亞述望塵莫及,所以當他對上懷生無法捉摸的狡黠視線時便決定晚點再回覆他關於工房的事以吊吊他的胃口。

關於毒蕈鹼事件至此算是暫告一段落,Manhattan用來裝飾的醃漬櫻桃沉入鮮血色的底,把手伸進杯口撈櫻桃畢竟是不太禮貌的,亞述舉起杯子,將剩餘酒液和甜膩果實一口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