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gito, Ergo Sum》

外傷復原得差不多的時候,受過去工作上認識的友人幫助,前往位於東南部郊區的一間和獵人組織有合作的療養所休養。原本預計一年的、以學習生活自理為目的的復健計畫,由於被所內一位資深的長輩復健師發現擁有閱讀『氣脈』的潛力,而拉長成了以盡可能恢復原本戰鬥與生活自理水平能力的三年訓練。
在熟練新能力之前想要繼續狩獵吸血鬼是不可能了,所以我在休養期間辭去了獵人的工作,雖然根據當初簽下的保密合約內容,組織會因此將我判定為殉職、並把這個訊息通知老家的雙親,但我並沒有後悔,十八歲時離開的故鄉,反正我一次都沒有回去過。
名義上的撫恤金沒有寄回老家,我留下了那筆錢,三年訓練療程結束之後我在附近的鎮上買了棟二手房子,接些簡單的粗活維持生計。

接著又是好幾年,因為失明而改變的生活習慣也漸漸安頓下來,這其中唯一不變的只有那個戴紅耳環的吸血鬼,仍維持著每一兩個星期就會來見我一兩次的習慣。吃飯、喝酒、下棋、聊一會兒天或做幾個捕野兔的陷阱,有時候只是陪著走一段夜路,更多時候我們還是像以前那樣打架;只不過就算幻視和隱形對我不再管用,我依然殺不死那個吸血鬼。

幾星期前某個高官政要的女兒因注射過量海洛因過世,那之後南方就頒布了掃蕩毒品的法案,最近廣播裡總是吵吵鬧鬧,時不時還會聽見吸血鬼的名字,作為在南方鼎鼎有名的大毒梟,他這陣子是眾所注目的焦點。


「--新法案是挺煩人的,最近到處都查得緊。」
法案頒布一個多月後,整整一個月沒見的吸血鬼造訪家裡,我本來以為他不會再來了。
但我馬上就注意到,吸血鬼循著肩背形狀流淌的氣脈看起來不太通順、講話的聲音也有一絲倦怠,平常抽的香菸換成味道更濃一層的雪茄,衣服上薰香的氣味被襯衫袖子口濺上的血蓋過。相較平常的春風得意,吸血鬼現在則顯得狼狽,動物疲累的時候會尋找可以安心的地方躲藏,我不知道能不能認為吸血鬼也是如此。
「反正我也差不多想去溫德海姆度假了,就順便去避避風頭。」
吸血鬼話才說完房間就陷入一片寧靜,通常我不回話就會這樣,確實我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我們認識的時間並不長得讓我會為此感到遺憾、卻也並不短得足以令我充耳不聞;其實我更訝異吸血鬼坦然的宣言竟然比默默消失還令我動搖,同時亦困惑我竟然會為了這只吸血鬼表現此種失態。
組織不出詞句的我,握著棋子的手就這麼擱在桌上,吸血鬼想必是對我的反應感到愉快,我聽見他的呼吸彷彿在笑,我到這時候才終於察覺--吸血鬼究竟是為什麼,要一直來見我呢?

「我從小時候,好像就很擅長發現『想尋死的人類』。」
彷彿看穿我的困惑,吸血鬼的聲音越過棋盤而來:「與凡派爾無怨無仇的你會成為獵人,是想要一個不會給家裡添負擔的死法吧?所以你總是挑戰強悍的凡派爾、即使面對絕對弱勢也從不退卻。然而你再怎麼重傷都沒能一死,最終活到了這個年紀;而在醫院診斷你確定失明的那天,你也動了自殺的念頭吧?可是你認識的友人來訪,給你去療養所休養的介紹信,然後又拖到了現在。真遺憾呢,奧菲.皮圖,你為什麼一直死不了呢?
奚落的話裡藏著挑釁,吸血鬼突然說這些做什麼,我可是不會輕易上當的,但才想站起來離開桌邊,一隻手就又快又狠地越過桌子抓住我的手腕和肩膀。

棋盤、酒杯、油燈,桌上所有物品都被打翻,玻璃碎開的聲音和吸血鬼一把將我摔翻在地板上的鈍重悶響重疊,沒有武器的我被反手按在地上掙脫不開,吸血鬼的力氣很大,他跨騎在背上,再俯身湊近,我幾乎能嗅到他的吐息中裹著淡淡血腥味。
「--告訴你答案吧,人之子。你依賴著我的存在,你把『會來見你的我』下意識當成了活下去的藉口,所以當我說我要去溫德海姆的時候你才會這般動搖。你會感到恥辱嗎?沒想到我竟然握著你的生殺大權?哎,雖然這種感覺確實不壞,但、」
你太讓我失望了,奧菲.皮圖--簡直就像某種約定俗成的小說橋段,吸血鬼一這麼說完,尖銳的疼痛便刺進了後頸。

一股惱火的情緒油然而生,我忍著肩膀幾乎要脫臼的痛楚奮力想撞開身上的吸血鬼,也不知是否他大意了,這一擊竟輕而易舉讓我掙脫束縛。打滾間撞到後方牆角的床柱,我氣喘吁吁地站起來,向後頸一摸卻沒有摸到任何被吸血鬼獠牙咬穿的傷口。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天旋地轉的頭暈,我一個重心不穩又跌在地上。
「以為我咬你了嗎?畢竟要讓你這個大塊頭安分下來挺累人的,我就採取了最快的手段。」
吸血鬼將某個管狀物滾到手邊,摸了摸發覺那是支針筒,他的聲音除了愉悅以外還夾雜了某種我聽不出來的苦澀情緒,接著皮鞋踩過地板向我走來,並拽起我的領口。
「告訴你吧,我最討厭放棄求生的人類了,但是你把獵人這個工作、甚至是我這個凡派爾當成活下去的藉口的難看模樣卻令我十分愉快呢!所以,再多掙扎一下,讓我盡興吧,人之子。這可不是請求而是『命令』,在我說好以前,你沒有『去死』的選項。
我不知道吸血鬼說這些話的時候是什麼表情,我試圖回想吸血鬼的長相,浮現在眼瞼裡的卻是他右耳上的那抹赤紅色,吸血鬼帶有中南部腔調的共和語敲打著鼓膜,文學作品裡所謂惡魔的呢喃或許就是這樣的聲音。

--而彼時我還不知道,那之後等待著我的將會是長達半年的囚禁。


×

推開打火機的蓋子,轉動的打火輪擦出火花點燃了焰。
菸盒裡的菸是最後一支了,懷生將空紙盒攤平、再折疊,最終折成小小一塊後再隨手棄置於走廊角落堆積起的垃圾之中。克萊門特無服務生的航行將近兩個月,曾經美麗在阿爾法南部航線的船隻終究是敵不過未能好好保養的衰頹,這趟前往溫德海姆的航行恐怕將是她最後的航行。
「妳也活不過明天啊,克萊門特。」懷生失笑道。

走著走著就想起剛剛艾莉雅提到今天晚餐會在霓虹燈酒吧附近的小廚房準備,儘管懷疑她是否忘記了他是個並不需要和人類共進晚餐的凡派爾,但畢竟沒有拒絕的理由,便抱著去給謝菲爾德大小姐請幾杯調酒也無妨的心情,沿走廊燈照不亮的陰影隱去身形往小廚房的方向走去。
一個人散步的時候,懷生喜歡隱形。
雖說是凡派爾特有的能力,幻視跟魔術一樣卻都是以欺騙他人視覺為目的的把戲,同族之間的使用效果還會打折扣;但隱形不同,隱形甚至能做到抹去氣味,據說連嗅覺最敏銳的獵犬都無法判別隱形後的凡派爾的位置。

--只不過。

「…在你面前就一點用也沒有呢。」輕哼著吐出灰煙,這些煙塵在隱形的效果下僅是淡淡模糊了一會兒眼前的景色。
就在距離他幾十步外的地方,男人,有個膚色黝黑的人類男人站在那裡,他的『視線』正透過被淡色傷疤黏合的眼瞼,不偏不倚地往懷生的地方投來。
在這道『視線』下,凡派爾引以為傲的隱形就派不上用場了,硬裝也是自討沒趣,懷生在重新邁開步伐的同時解除了隱形,不小心還嚇到一個剛好從轉角走來的年輕凡派爾。

懷生走近了對方,語調輕佻:「別掃興啊,這不是讓人沒辦法跟你玩膝蓋嚇一跳了嗎,奧菲.皮圖。」
『別這麼無聊。』奧菲皺皺眉頭,打了一句手語。
「謝菲爾德小姐她們沒邀你共進晚餐?」他問起奧菲在這種地方的理由。
『她們想邀你,但覺得你來太慢,所以我來找你。』奧菲解釋,表情看來似是對此嗤之以鼻。
「噢,真是窩心。」懷生說,刻意模糊了主詞。
然而對於這類回話奧菲一向不會認真以對,他『看』著懷生,沉默了一陣子,再比出手語:『你吃飽了?』
就算今天穿的是茶褐色防水靴,作為獵人的直覺也還是敏銳呢。懷生想。
「雖然上船的規則是一位凡派爾攜帶一件行李,但可沒有規定凡派爾只能咬自己的行李。」懷生故作饒舌地回答奧菲的問題。
奧菲看起來有點意見,不過他手才剛舉起來就放下了,懷生沒有揣測他想說什麼,只是多趕了幾步越過這位與他並不合拍的旅伴。

「你還在記仇之前我綁架你的事?」懷生有些唐突地問,但就算這麼詢問,也不代表他會有罪惡感。
果然奧菲就露出不明白怎麼會現在提這件事的表情,思考了一會兒,舉手打出手語:『日狩小姐說,你是為了救我。』
「別總是這麼輕易就相信凡派爾的說詞啊。」
『至少比你可信了。雖然不知道詳情,但我認為可以跟綁架的事情兩清,把你當作活著的藉口畢竟是事實。我那時確實有生氣,不過是為了別的事。』
「…………你是笨蛋嗎。」懷生一愣,沒好氣地拿下香菸。
『你沒有置我於死地,我就不會把你推下船。僅是如此。』就像要嘆息似的,手語比劃的力道都顯得柔軟許多。

於是懷生想,奧菲.皮圖這個人類,簡直就是牛頓第三運動定律的實體化,作用力與反作用力,怎麼打在他身上、他就怎麼反擊--所以每當覺得自己施捨出去的慈悲噁心透頂時,奧菲返還回來的溫柔就同樣地令他反胃。
「究竟要愚蠢到什麼地步才甘心呢。」
模糊主詞的自言自語,指間紫煙裊裊上升像一首詠嘆調,不過一如往常奧菲不會對這樣的話語做出反應,他越過了這位不合拍的旅伴,繼續往小廚房的方向前進。

然後懷生就在男人看不到的地方,上揚了嘴角。
「我改變主意了,奧菲,我還是咬我的行李吧。」


而從對面丟回來的回答,不意外地是一根直挺挺的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