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ek.1-Before the Dawn》

亞述直到睜開眼睛才發覺自己睡著過,雙人床那側沒有令他坐立難安的艾莉雅的睡臉,房裡有燭光,他撐起一隻手臂找到那在寫字檯邊的赤色背影。

滋滋,喀、喀擦喀擦。

電流流竄的聲音和金屬摩擦聲從艾莉雅那邊傳來,除此之外還有海風、海浪拍打船舷的絮語,距離頭等艙極遠的船底微弱地將鍋爐運轉聲震動進凡派爾的耳朵。
亞述坐起來抱著膝蓋,臥室的圓頂天窗外能看見銀河,阿爾法北部和中央都市的天空都陸續因工業革命和城市發展的關係失去大半星光,這久違的景致使亞述多少對這趟旅途感到開心起來。

「--啊,我該說早安嗎,雷光?」
看起來像是伸懶腰伸到一半注意到他醒來,將一頭暗赤色長髮全披散下來、穿著睡袍的艾莉雅躺在椅背上,側著臉向他打招呼。
「妳才是,怎麼這個時間起來?」
「同事也覺得克萊門特很怪,說會幫我繼續查,所以約定了時間要拍電報。」艾莉雅說,指指寫字檯上被她攤開的一整套小型電報機裝置:「不過目前還沒什麼進展就是了,真惱人。」
「凡派爾的事情也不能用太多國家資源查吧,反正離抵達溫德海姆還有兩個月,在那之前找到辦法就好。」亞述安慰她,他有某種預感這兩個月在船上至少會安全無虞。
「也是。早上再來探探看船上的設施,或許能找到什麼蛛絲馬跡--但在那之前、」
艾莉雅從椅子上跳起來,將燭台端至圓桌上後拉下寫字檯的圓弧活動蓋,沒有其他光源的昏暗臥室裡光影隨之晃動,眨眨眼後就見美麗的女性雙手叉腰站在床邊,暖黃燭光在她背後,細細密密地將髮絲染成焰火似的顏色。
她的笑容今天也是燦爛如花。
「我們去吃飯吧,雷光!」


×

雞蛋,麵粉,鹽,橄欖油和水。
可能是由於時間已經漸漸接近清晨,位於頂層甲板的這間小酒吧已經不見剛剛還坐在窗戶底下的兩名男子,為了省電兼確認即將升起的陽光的位置,艾莉雅只留了吧檯周邊的光源,都說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深沉,然而這片深沉之中佇立的卻是鹽水煮沸的鹹澀蒸氣和奶油煎洋蔥與扇貝的甜香。
熟識謝菲爾德家千金的人都知道,艾莉雅是位喜愛且樂於做菜的女性。拜她自幼頻繁進出廚房之賜,手藝雖比不上高級餐廳的專業廚師、但張羅一頓垂涎三尺又飽眼福的餐點倒是綽綽有餘。
小酒吧的吧檯設施比一般酒吧多了煮食的區域,光是多兩個瓦斯爐和一個冰箱就多得了艾莉雅很多好感,她拿著從頂層甲板廚房裡搬出來的器具和食材,就像要把小酒吧霸佔--也的確這麼打算--的氣勢,把整個流理臺布置得像他們在下城區公寓裡的廚房。

「我猜妳早睡的用意就是這個?等其他人都玩累了再來活動?」
「嗯哼,亞述真聰明。」
白葡萄酒金澄的酒液流入杯中,艾莉雅語帶笑意傾斜酒杯,對光注視數秒後再於鼻尖晃了晃杯口,亞述在旁看她直至最後舌尖輕嘗都動作優雅,不禁失禮地想他的大女孩大概也只有品酒的時候會像個真正的貴族千金。
「哦,這酒不錯。」她說,將喝得剩一口的酒杯放一旁後再回去翻炒她的蛤蜊。
亞述不懂酒,基本上人類的食物他們凡派爾都僅止於嚐得到味道卻無法擁有飽足感,也因此『美味』一詞無法和這些食物畫上等號;不過作為一個異食了二十年的凡派爾,亞述多少也明白怎樣的『味道』會是『人類喜歡的味道』,最後一口白葡萄酒流過喉嚨帶了點青蘋果和檸檬清冽的氣味,誠如艾莉雅所說,是『好酒的味道』。
起鍋前的酒灼火焰帶來一瞬間的溫熱,酒精揮發將海鮮的鮮甜氣味襯托得更加鮮明,亞述在爐邊擺上兩個盤子,再拿出從房間帶出來的抽血道具盒,接著便接手盛盤的工作。

今天的晚餐--或者該稱之為早餐--是白酒海鮮的條紋蝴蝶麵,使用兩種不同的蚌類作為主角,佐以小干貝和碎魚肉,搭配墨魚汁揉出黑條紋的蝴蝶麵,最後點綴其上的則是色彩對比強烈的九層塔和去籽辣椒末。
這種條紋蝴蝶麵屬於北部沿海傳統料理之一,不過異於一般傳統的蝴蝶麵,艾莉雅的麵裡除了九層塔和辣椒外顯然是另外放了許多蒜片和亞述總記不得名字的混合香料,這種顛覆傳統的做法並非創新,而是為了幫亞述遮掩應該要做為主食的東西的氣味。

「蒜頭讓我想到,之前有位前輩的情報員,問我信不信『凡派爾會怕大蒜』的說法。」艾莉雅像想到什麼似的說,熟練地咬著壓脈帶的一頭將左手臂束起,然後拿出一只特製的玻璃採血管,面不改色地扎進手肘內側。
「是那個吧,中南部有些茹素的部族認為蒜頭是種肉食,所以當地的凡派爾為了融入他們也養成了那種飲食習慣,才造成『凡派爾會怕大蒜』的印象。」瞥了一眼汩汩流進採血管裡的鮮紅血液,亞述將蝴蝶麵其中四分之一分給自己、剩下的則全分進艾莉雅的盤子裡。
「我們家的凡派爾先生就很喜歡吃大蒜呢。」
「那是因為艾莉雅煎的蒜片味道很好。」亞述不吝惜地讚美,從事先拿來的金製餐具籃中挑出一把牛排刀,再脫下左手手套,刀尖抵著拇指指腹切開一道口子。
人類不太常把玫瑰入菜真是謝天謝地--他一邊苦笑一邊把滴血的拇指按在採血管的針頭處,待艾莉雅將裝滿血的玻璃管拔起時,把自己的血抹在她的傷口上。

不可思議的,凡派爾的血對人類來說有速效藥的效果,而二十年的相處下來,艾莉雅也十分習慣把亞述的血當一些小傷口的藥在擦,畢竟他自己也是傷口眨眼就會癒合,何樂而不為。

前不久還在這間酒吧的乘客留下了許多開過的好酒,艾莉雅從裡頭找出一瓶白蘭地,亞述則幫她開了一瓶從藏酒室裡找到的卡本內蘇維濃--艾莉雅鄭重表示應該帶兩瓶回房間私藏--,搭配冰凍的水果切丁、幾顆冰塊,再加進剛才抽下來的血,還有事先調好一些香料的糖漿,喀啦喀啦,雪克杯在她的手中搖晃,最後倒進玻璃杯裡成為一杯透著深紅光澤的Sangria。
亞述記得這是艾莉雅第一種學會也是最常做的調酒,酒譜源於他出生的南方,命名則致敬了凡派爾的血統,他記得小時候母親也常在家裡做這種水果調酒給父親和工房的學生,彼時他太年幼還不能喝,長大後卻只記得艾莉雅給他配出的口味了。
「為了減少採血管的消耗所以今天用的血比較多,味道可能會重一點,你還可以嗎?」艾莉雅將酒杯遞給亞述,杯緣有一片做裝飾的萊姆片。
「…我覺得還好?」亞述嗅了一下杯中酒液,嘗了一口後說:「喝起來才有一點味道,不過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
「你好像進步了一點嘛?」艾莉雅有些開心地說。
「有嗎?」他歪了歪頭,『進步』是要進步到哪裡去,他不敢問,怕問了之後得到可以親口咬她這種驚人的回答。

回過神來酒吧窗外的天空已從漆黑轉成靛藍,室內的陰暗也變得淺些,他們在吧檯附近的一張桌子就坐,盛有條紋蝴蝶麵的瓷盤兩側有金色的餐具,高腳杯裡的卡本內蘇維濃和圓口玻璃杯裡的Sangria彼此輝映著血似的紅寶石光芒。
「我想好奇問一下,為什麼今天煮這個?」
「食材處理順序上容易壞的海鮮要優先,然後我覺得既然是海上之旅、用一道海味來做開頭應該不錯。還有就是--」
扳著指頭的艾莉雅抬起一雙灰色明眸,舉起高腳杯示意要乾杯,亞述於是也跟著舉起杯子。

「--因為Pasta是要用愛情來做的料理吧。」

她說,他笑了,他們的酒杯杯緣輕輕碰撞發出乾淨的聲音。
在這黎明尚未到來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