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ek.4-Music in The Room》

暴風雨已然遠去,潮濕的水氣讓氣溫驟降,不過也有可能是由於航路本身就已經進入比阿爾法大陸最北端更北的海域所致。
再冷一些或許就會下雪了,亞述想,散漫的步伐逛過中層甲板的商務艙房走廊,將近一個月無人清掃的地板邊緣已經累積起肉眼可辨認的灰塵和一些人(或凡派爾)留下的細碎垃圾,令他不禁想起謝菲爾德邸一個大嗓門的女僕長,若是被她發現這樣醜態,肯定會從走廊那頭大聲喝斥其他女僕,這時如果亞述手頭沒有艾莉雅交辦的事務,他也會被女僕長數進接下來的打掃人員名單之中。
「好懷念啊,珍妮小姐的大嗓門。」
無論是謝菲爾德一家、或在謝菲爾德邸裡工作超過十年的人都知道亞述的身分,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會忌諱凡派爾的他,工作做得好會被嘉許、出了錯會被責罵,當然多少作為艾莉雅的侍從而有一些特殊待遇,不過那也僅限在艾莉雅的身邊事而已。
那座宅邸是個能讓他放心露齒而笑的地方。
怎麼會突然懷念起謝菲爾德邸呢--亞述兀自苦笑,想這應該是種思鄉。

他手裡握著剛才陪同伊芙.貝內德克和她的凡派爾的安布羅修.美利諾回房時獲贈的肉桂棒,這是晚餐時間他們和艾莉雅聊到的調味料,聽說是南方島國那兒生產的特殊品種(至少在中央是少見的),而伊芙願意分贈一點給興致勃勃構思起肉桂料理的艾莉雅,於是就變成了亞述來替他家大小姐跑腿的結局。
裝在小玻璃瓶裡的肉桂棒有漂亮的赭土色,隔著瓶蓋也能嗅到那股濃郁的香氣,亞述把玩了一下小玻璃瓶,覺得既然都到中層甲板來了,或許可以去設置於附近的圖書館找點相關的食譜書、順便帶幾本書回去給前天才因為讀完帶上船的小說正嚷著無聊的艾莉雅。

郵輪的圖書館位在這條走廊的盡頭,一推開黃銅把手便聽見從裡頭傳來演奏到中途的音樂聲,是鋼琴編織的古典樂,亞述聽了一會兒想起這首應是蕭邦的降E大調第二號夜曲。
圖書館與交誼廳一樣是挑高有夾層的設計,天花板上垂下一座美輪美奐的水晶吊燈,側面應是靠船舷的牆面將普通窗玻璃換成了教堂似的彩繪玻璃,但為了減低宗教氣息而將圖案改成了普通的花鳥風月,夜晚戶外無光,只能反射吊燈燈光的玻璃將半透明的彩色斑塊落在圖書館中央那座燒柴的暖爐上。

「--怎麼,今天沒有跟人之子在一塊兒嗎?」
一個聽起來輕浮又狡猾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亞述回頭,看見那個被艾莉雅形容彷彿是從水墨畫裡走出來般的凡派爾--穆.懷生,就站在那裡,他拿下淺色墨鏡,接著完全不顧圖書館應該禁菸的規矩,按開打火機給嘴裡啣的香菸點上火。
亞述覺得應該阻止他抽菸,但才開口就看到他拿著打火機垂在身側的手正不斷滴下閃閃發光的鮮血,血跡在地毯上印出污漬,緩慢擴散開來的腥味慢了半拍被他的嗅覺捕捉。
「穆先生,你的手…!」
「這個嗎?小傷不礙事,等一下應該就會停了。話說回來你看到我們家那個大塊頭了嗎?就是上次跟我在一起的那個南方佬。」懷生甩甩手,試圖把自己的傷處往他寬大的袖子裡藏。
「皮圖…先生嗎?沒有。」回想起那名高大而沉默的南方人,亞述搖搖頭。
懷生也是凡派爾,那樣血流不止的傷口只可能是銀器造成的損傷,他是在哪裡、被誰以銀器弄傷?亞述的思緒飛快運轉起來,不過他首先開口建議懷生應該要包紮,畢竟對凡派爾來說,失血的後續問題比人類嚴重得多。
「不必啦這種傷口舔舔就、」
「不可以,穆先生請你先在這裡坐著。」亞述難得態度顯得強硬,他拉來椅子要求懷生坐下,接著便往圖書館門口走去:「醫務室我記得在這附近,請等我去拿急救箱--」

不過門在碰到把手前先被拉開了,門後站著的正是懷生在尋找的高大南方人:奧菲.皮圖。他合身剪裁的帶羅馬領西裝有些激烈運動後的凌亂,而左手正提著一只白色急救箱。
「正猜你閒晃去哪兒,瞧瞧那是什麼,奧菲,難道是明天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嗎?」隔著亞述也看見門口來人的懷生在後頭用惹人生厭的語氣酸了奧菲一把。
被說到這份上奧菲仍然保持沉默,他那額頭和雙頰都刺上刺青、雙眼又被疤痕橫亙而看起來有些駭人的臉維持著一號表情,但馬上舉起另一隻右手快速比出幾個亞述看不懂的手勢--他察覺那是手語,只是並不能讀懂其中意涵。
「哈!你嫌我囉嗦不想給我包紮的話就把急救箱給你面前的賽拉佛之子吧,他看起來很想幫忙。」讀懂奧菲手語的懷生在後頭輕佻地道。
一說完那只急救箱便被塞進了亞述懷裡,動作沒有絲毫遲疑,然後這名理論上應該目不視物的高大南方人便側身繞過亞述,穩健地走向在圖書館角落唱響夜曲的留聲機,並在它附近選了一個位置坐下。

「恕我失禮,請問皮圖先生真的看不見嗎?」亞述小心翼翼地發問,把閱讀桌暫時做為診桌使用,打開急救箱確認裡面的內容物。
「沒錯。看不見東西也說不了話,溝通就靠手語和寫得像鬼畫符一樣的字。」
一改剛才推拒的態度,懷生大方伸出受傷的右手,沾染血跡的黛色寬袖下有一道長但幸好不深的傷口,看起來像是割傷,然而這仍不是能坐視不管的理由,亞述拿起藥水和紗布,聽懷生繼續語調輕巧地叨叨絮絮:「因為如此沒用才會是被組織捨棄的可悲的獵人呢!」
然而這句話雖話說得輕巧,卻重重嚇了亞述一跳。
「--他是獵人?!」
「痛痛痛!」
歪斜的瓶口將藥水多灑了在傷口上,懷生故作誇張地大聲叫痛和亞述連忙道歉的聲音造成一陣慌亂,似乎還聽見了角落那邊奧菲從鼻子哼出氣,像在嘲笑懷生一般。
「幹嘛那麼驚訝,獵人到處都是。」等狀況總算安頓下來,懷生已經懶散地用手拄著頭靠在桌邊:「連這艘船上也有獵人,你沒有察覺嗎?」
「艾莉雅她,有提過這個推論。」亞述沿著傷口敷上吸有藥水的紗布。
「哦,看來莫內小姐也不是傻子。」
「請注意你的措辭,穆先生。」
「哈哈!我不討厭你維護人之子的態度,但你過低的姿態讓我很不愉快。」懷生將香菸投進桌角邊那一杯不知道是誰喝剩的紅茶裡,嗤之以鼻地睨了亞述一眼:「敢情被人類調教成溫順的狗了嗎,賽拉佛的孩子。」
「不是『人類』的狗,是『艾莉雅』的。」亞述糾正道:「再說你一直沒把我當作『我』來看也讓我不是很愉快,穆先生。」
這一席話讓懷生笑得更大聲了,到底是哪個部份讓他這麼愉快,亞述沒有心情細問,他剪斷手術膠帶固定紗布、再仔細纏上繃帶,直到確定纏得夠牢固之後才打上結。

「穆先生,你討厭人類嗎?」
「根據我自己偏頗的統計,只要身為螢石之目,大概都討厭人類。」
「那為什麼還要跟獵人…。」亞述皺起眉頭。
「--說來話長。」懷生張握右手腕習慣繃帶,那雙有黑色鈍質切光的螢石眸子瞥了一眼坐在角落聆聽蕭邦的奧菲:「有一次我在狩獵獵人的時候、」
「狩獵獵人?!」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總之你安靜聽就是了。滿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我得到幾個獵人和強盜團合夥進行凡派爾器官買賣的消息,那個時候那傢伙還沒有瞎,我就把他騙來當我的助手。
「器官販子嘛,你能想像得到的場景大概都有,不過他們只殺了所有的男性凡派爾卻留下女性和女性的孩子,猜是為什麼?最令人作嘔的來了,他們用塗有玫瑰精油的手銬和鍊條綁住她們,讓她們成為他們的洩慾工具。」
「這也太…!」
「看準人類跟凡派爾不會生孩子很省麻煩吧。有趣的反而是看到這一幕的那傢伙竟然就吐了哦!現在想到都還會笑呢。」懷生有些懷念地停頓了一下後接著說:「我那個時候就覺得哎這傢伙真有趣啊,所以後來他無處可去的時候就順手撿回來了。」
懷生述說的事實很沉,口吻卻輕描淡寫,他不禁想起在那個雨夜被獵人凌辱的母親,然而懷生見到的那些女性卻承受了比母親更殘酷的暴行。
他於是詢問『她們』的後來,懷生卻只是微笑。
「只救回來一個,但她在兩個月後跳進了黎明的陽光裡。」懷生用被包紮妥當的手再次拿起打火機點菸。
人類不全然有罪過,但『獵人』一定擁有罪愆--懷生吐出近似嘆息的煙,朦朧灰白裡他那雙鈍黑在眨眼的隙間閃爍著一點點晦澀的金色碎光:「所以我狩獵獵人、讓他們體驗與我們相同的恐懼。奧菲至今也想殺了我,我亦沒打算放過他,現在不殺只是因為我沒興趣對一個殘障動手。」
他微微偏下頭,表情如那幅幾年前因失竊而聲名大噪的半身像女性般曖昧不明,右耳上赤紅的流蘇耳環成為這身水墨畫打扮裡唯一鮮明的標示。
「所以這是復仇?還是…想拯救凡派爾?」亞述問他。
「都不是,我這麼做只是我自己開心。」
他答,彎腰從旁邊撈來一只垃圾桶,從裡面撿出一本顯然不太像垃圾的藍皮書,再將垃圾桶遞給要清理桌面的亞述:「你會想復仇嗎,亞述?」
「…想過。但是,艾莉雅說復仇拯救不了任何人。」亞述將沾著血與藥水的紗布扔進垃圾桶。
「又是那個人之子呢,你真的願意一輩子只當她的狗?」
「我當然願、」
亞述話到嘴邊停了下來,為什麼會停頓,連自己都很意外。他以為他已經習慣在這樣的場合說出『我願意』,但是懷生問了『一輩子』--他真的願意一輩子嗎?

安靜圖書館裡的音樂不知何時已經唱成了升F大調第五號夜曲,明亮柔軟的旋律與他們的話題氛圍實在不搭,他的語塞讓懷生上揚嘴角,將手上的香菸指向亞述。
「我還沒遇過像你這樣的螢石,所以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想將那女孩拖進黑夜、還是你想被她的陽光給燒成灰呢?」燃燒的菸頭在空中劃出一道灰白的線,像是境界。
「你想叫我『選擇』嗎?」亞述抬起眼。
「人類跟凡派爾,白晝的子民與黑夜的住人,你總得要做出選擇。」懷生聳聳肩。
「我不會讓她成為黑夜的一份子,同時我也沒打算被陽光消滅。」
「具體而言要怎麼做?」
「這個--」懷生尖銳地反問再次讓亞述無處可逃,他只能狼狽地躲開黑螢石的視線:「…我們還沒,得出答案。」
白晝與黑夜,人類與凡派爾,他們拒絕了兩端,卻仍尚未知曉要怎麼開闢出最適合彼此的第三條道路。
「真有趣呢,你們給了我一樣的答案。」
懷生難得地、不甚禮貌地,咧開能看見獠牙的笑。
「咦?」
「前陣子認識的一個人類女孩,關於凡派爾和人類,她說她也還在尋找答案的途中。--但,她說,『既然無法選擇白晝或黑夜,那就成為黃昏吧』。」他吸了口菸再緩緩吐出,交疊雙腿並自在地靠進椅背:「不斷在白晝與黑夜之間掙扎、不斷思考人類與凡派爾的距離和應當存在的方式,如此一來哪邊也不是的你們就彷彿黃昏的魔術時刻,脆弱不堪卻又美麗。」
「黃昏…。」
「挺詩意的比喻,我個人也很喜歡。而且日落時間其實還包含大氣折射造成的幻影太陽的日落,這意境也挺符合你的不是嗎?偏光的魔術師。」

亞述聽了眉頭一揚:「等等,你剛剛叫我什麼?」
「你是亞隆.賽拉佛的兒子,所以我想你應該多少有繼承他的手藝?」
「呃…是的,父親有教我一些。」
「太好了,果然沒錯!既然如此我有個提議,」懷生兩手一拍,摻有一絲金芒的鈍黑雙眼露出好似誘惑夏娃的蛇的表情:「--你有沒有興趣在溫德海姆自己經營一間工房?
「工、欸?溫德…咦咦??」亞述張嘴愣著說不出話。
工房。
這個字的發音聽起來多麼陌生又令人懷念,一口氣喚起所有埋沒在雨夜與月光的記憶,他感覺胸口中有某個沉寂多年的渴望也一併甦醒,發熱而膨脹,幾乎要衝口而出。
又驚又喜的混亂情緒使他面部像痙攣似的微微勾出了弧度。
「看來我猜對了?我真的很會猜別人想要的禮物。」懷生瞇細眼睛。
察覺自己失態的亞述連忙用戴著黑手套的手摀住嘴巴,「不是!我、!」,他支支吾吾半天組織不出個像樣的辯解,耳根都紅透了。
「哈哈!如果你願意的話,一抵達溫德海姆,工房選址、店面承租和招募可以用的員工等等所有需要的協助我都可以幫你打理好。不過當然不是白給,作為回報,我會抽你三成淨利,然後你必須要在兩年內讓我看到你可以把這個事業繼續發展五十年的實質規劃--這個我想應該不難,畢竟溫德海姆那邊聽說好像沒什麼同質性產業。」懷生掐著手指說。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甩甩頭讓自己恢復冷靜後,亞述果然對於眼前的甜頭半信半疑。
「剛才不是說過了嗎,只是讓我尋開心罷了。」
懷生語畢,突然故意把吸進去的灰煙全往亞述臉上噴,聽著他皺起鼻子的哀號,最後將燒短的香菸隨興地按進紅茶杯裡。

「反正我也不急著聽你回答,跟你的人之子談談吧!期限就到抵達溫德海姆之前,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黑螢石的凡派爾推開椅子站起來,揮了揮包著繃帶的手大概算是個答謝後,便消失在圖書館門口前那道由書架組成的影子裡。
圖書館的門自動打開了又闔上,懷生那一身捲帶的、由罌粟和香菸和鮮血組成的風悄然離去。
這種裝模作樣的部分也實在很惹人厭呢--亞述暗想,回頭發現原本在角落裡坐著聽音樂的盲眼獵人奧菲不知道去了哪裡,黑膠唱片轉動發出沙沙聲,怕是唱針走到了盡頭,他這時才好奇起究竟是誰留下了夜曲和紅茶杯,剛才被懷生從垃圾桶撿起的書本也不見蹤影。
「工房…嗎。」亞述的低喃近似嘆息,他走近留聲機,將唱片換了一面後再放下唱針。

依然是鋼琴曲,只不過現代了些,是德布西的《月光》。
或許是某種天啟,這是十分適合此刻的一曲,亞述下意識觸碰左耳的黑蛇耳環,安靜地、寂寞地,垂下眼眉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