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ek.8-Night Cruising》

01 The Lark

聖詩節大停電之後,公共空間的暖氣比之前更加微弱,穿著水手服洋裝的埃格蕾小小打了個噴嚏,抬起頭在中層甲板的天井中庭看見坐在那裡的亞述。

克萊門特的天井中庭是為了配合容納左右兩台電梯而騰出來的空間,頂端以玻璃鋪成的天花板則成為最頂層空中花園中央的圓弧玻璃裝飾,現在那上頭因為堆積了雪而看起來光輝更加朦朧,埃格蕾看著常想童話書裡美人魚從深海仰望海面的景色是否也像如此?

中庭周圍放置許多植物盆栽,這些熱帶綠意因為遠離戶外寒冷至今仍顯生機--儘管葉片看上去都缺水泛黃--,幾張散置的咖啡桌椅間堆積垃圾和灰塵,中央稍微加高的舞台似是要給藝人表演使用,鋪著紅地毯的地方擺了一架鋼琴,青年凡派爾的亞述就坐在鋼琴前的椅子上。
「晚安,埃格蕾小姐--啊,不對,現在應該說早安才對?」早就注意到埃格蕾走近的亞述語調輕快地打了招呼。
「早安,雲雀。」埃格蕾點點頭回應道。

現在已經是太陽升起的時間,不過由於這幾天日光都被雲層遮住,使得凡派爾們也獲得在晨間時段活動的餘裕,然而以夜行性作息來說這個時間還醒著實在對健康無益。儘管是五十步笑百步,埃格蕾仍是好奇詢問亞述沒睡的理由。
「說來慚愧,因為快要抵達溫德海姆了,所以…那個,有點坐立不安。」亞述摸摸後頸,沒底氣地笑了:「我怕吵醒艾莉雅,就出來散散步。埃格蕾小姐呢?」
「給人子送早餐。」埃格蕾挨近鋼琴,因掀起頂蓋而裸露的響板結構讓她頗有興趣。
「啊、對喔,凡妮莎小姐跟布爾母女的房間好像被安排在中層這邊?」
「凡派爾喜歡船的中間、但是不喜歡中庭,夜梟說,反而很安全。」
「夜梟…是說穆先生吧?妳剛剛也叫我雲雀呢,那是暱稱嗎?」亞述問,看見埃格蕾對鋼琴很是好奇的模樣,乾脆讓出一半的椅子邀她坐下。
「我不擅長,記住男性的名字。所以,取暱稱。」埃格蕾解釋,站到了亞述旁邊卻沒有坐下的意思。
「我可以請問為什麼是雲雀嗎?」他有些困惑地問。
聽見這個問題,埃格蕾眨了一下帕拉伊巴碧璽的眼睛:「你的人子,跟瑪姬很像,她們想要改變什麼,就像要把春天叫醒的小鳥兒,所以是雲雀。但再過一陣子我應該就能記住人子的名字,所以跟人子在一起的你,是雲雀。」
想要說得讓亞述能聽懂,所以說了很多的話,埃格蕾吐了口氣,凡派爾青年稍稍仰望她的視線讓她得以窺見雲翳的光線在他的螢石之目裡折出雅致的玻璃光澤。
「原來是這樣。」亞述有點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
「不過,雲雀說出來散步,卻坐在這裡,是打算演奏這個嗎?」埃格蕾又問,拍了拍身旁的鋼琴。
「之前看到這裡有鋼琴,就想來彈彈看。可是現在彈的話,又有點擔心會吵到其他乘客…。」
介意這介意那的優柔寡斷模樣一如埃格蕾對這名青年的初次印象,她聽了忍不住笑,伸手摸摸他的頭,說只要彈得好的話就不會有人介意。
「雲雀學過嗎?」她指著琴鍵。
「艾莉雅以前學琴時我陪著學了一點,她會在老爺和夫人外出的時候讓我練琴--雖然我想只是她逃避練習作業的藉口而已。」
亞述按下幾個琴鍵,乾淨的琴聲聽來沒怎麼受到無人打理的影響,「彈什麼好呢?」,他試奏了幾個和弦,那些聲音從弦上震動而出、再擴散開來,打在圍繞中庭的每一層走廊上,打在那面曾經有人造瀑布流淌的垂直玻璃上,細小的回音反射回來,被埃格蕾良好的凡派爾聽力給捕捉。
「我想到了。既然埃格蕾小姐提到雲雀,就來演奏《雲雀》吧!」
「那是什麼?」
「一個住在極北城鎮的音樂家在南北戰爭時所寫的曲子,滿輕的,應該適合這個時間彈。」
不過會顯得我好像在炫技就是了,這部分還請原諒--亞述略帶抱歉地吐吐舌頭,端正坐姿後將雙手再次放上鍵盤。

起音是平凡的彈奏,但一個呼吸般的延長後,亞述的手就彈出了彷彿鳥兒在枝葉間撲騰跳躍般的旋律,一層一層推疊上去的音符,旋律看似悲傷,卻十分明亮,此起彼落的裝飾音連成一整段目不暇給的華彩樂段,明明平常是那麼底氣不足的模樣,演奏起這落花流水的旋律卻輕巧不失力道,凡派爾優秀的肢體協調能力或許幫上了忙,他說雲雀,能喚來春天的小鳥在琴弦、在他的指尖巧囀鳴唱,羽翼一陣一陣拍動,掀起了風,然後飛上天空,飛著、飛著,最終消失於再也看不見的遠方。

一曲奏畢,除了埃格蕾以外,從這艘船的哪裡也傳來了掌聲。


02  Le Nozze di Figaro

翌日,不知道是誰傳開的風聲,說郵輪克萊門特號明天就會在新世界靠岸。

結果坐立不安還算好了,他們的女孩們根本是遠足前一天的小學生,吃完晚餐就往克萊門特船尾方向展開探險,在夾層設計的螺旋樓梯和賞景平台裡蹦上跳下,在馬賽克拼貼磁磚美輪美奐的土耳其浴室裡嚷嚷著可不可以別管他媽的節水了我想洗土耳其浴。
晚餐飲料搭配的是利用積雪冰鎮的香檳和黑啤酒調製而成的Black Velvet,亞述沒印象艾莉雅有喝多,不過跑在他前方的這一對遠親表姊妹看起來實在很像喝醉了酒。

「--好意外,郵輪上原來也有理髮廳!」
瑪姬高呼,考慮到度假郵輪的目的性,克萊門特上有理髮廳並不意外,畢竟任何人都不希望在享受舒適船旅的時候頂著一張蓬頭垢面,理髮、修鬍、美容等等需求在這裡大概都能滿足--前提是要有能服務的人員。
裝潢設計帶著十八世紀工業革命風格的理髮廳牆面貼著漂亮的酒紅色壁紙,但門口的三色旋轉燈柱經歷暴風雨和霜雪摧殘看起來已經壞得徹底,店內亮著燈,艾莉雅與正從理髮廳裡走出來的一名紳士差點撞上,亞述跟過去發現原來是那位跟艾莉雅挺聊得來的愛熱鬧的凡派爾。

「What a surprise!莫內小姐。」那位男士--艾莉雅稱呼他『謝德雷因公爵』的男士和他的女伴向艾莉雅打招呼道。
那位女伴據介紹是他的夫人,也就是作為『行李』一同登船的人類,這是亞述第一次見到謝德雷因公爵的旅伴,而旅伴同為妻子一事讓他頗感驚訝。
「在新世界安頓下來之後,我們打算開間內人夢寐以求的帽子店。莫內小姐有什麼打算呢?」謝德雷因公爵彬彬有禮地詢問。
艾莉雅聞言,上揚一抹得意的微笑,拉過站在一旁的亞述的手臂並說:「我們要開一間專門幫凡派爾製作眼鏡的工房哦!」
我們。艾莉雅說。這個詞讓亞述不禁有些飄飄然。
「聽起來是很棒的主意,屆時請務必讓我光顧。」
「那就期待您的來訪了,也請務必讓我拜訪府上的帽子店。」
「當然!」
說完,這位已經在理髮廳裡打理好自己準備下船的凡派爾夫妻便離去了。

等他們走遠後,習慣上還是稍事確認了一下理髮廳內沒有潛藏的危險要素的亞述替女士們開門,鈴鐺一串叮鈴噹啷地響,他越過埃格蕾在轉角看見某個彷彿從水墨畫裡走出來的凡派爾。
「--穆先生。」
「啊哈,我才在跟艾莉雅討論你是打了什麼盤算想要投資亞述先生,你就出現了。這麼見不得人說你閒話嗎,懷生先生?」瑪姬跟著湊過來,倚在理髮廳門框邊調侃走過來的穆.懷生。
「嗯?那當然,我肚量可小的。」儘管顯然不知道現在是在說什麼話題,不過垃圾話回嘴仍然乾淨俐落。
「穆先生也來探險?」亞述笑著詢問,他知道答案肯定不是這樣。
「親愛的貝內德克小姐說你們今晚要在這附近玩耍,我就想到我上次在船尾的貨櫃裡有看到幾台大概原本是想運到南方的汽車。」
「你想偷車?」
「偷汽油。」
懷生低頭點燃香菸:「我需要燒點書,克萊門特設備電氣化做得不錯但沒有壁爐挺傷腦筋。」
「嗯哼,聽上去又是個危險的主意。」艾莉雅從理髮椅那邊發來評論,椅子上的埃格蕾則乖巧地讓她把頭髮編出新的髮型。
「我看起來不像會安分度日的凡派爾呀,謝菲爾德小姐。」凡派爾哼哼著鼻子笑了。


這之後,反正是來了理髮廳,瑪姬覺得應該來試試在高級郵輪上剪頭髮的感覺,而認為不會有差別的艾莉雅就在旁吐嘈『跟平常剪頭髮一樣吧』;只是無論如何,在沒有服務人員的前提下,他們必須自己想辦法操弄這些剪子和剃刀,至於在場擁有修剪頭髮經驗的人--看來看去好像也只有某位謝菲爾德家家僕了。

「你會不會太萬能了?」瑪姬對亞述習得的技能之多感到咋舌。
亞述聽完想了想,「大概是那個吧,」,他讓瑪姬坐下、將手上的圍布綁在她頸後並露出微笑:「身為謝菲爾德家的傭人,怎麼能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到?
「哇!好討厭!這個笑容好討厭!」瑪姬大聲笑了起來。
「啊,對了,亞述要不要順便幫皮圖先生也修修頭髮?前幾天聽到他說瀏海開始長長不太舒服。」艾莉雅不甚體面地反坐在理髮椅上問。
「你們竟然還聊了這種話題。」在理髮廳內隨意走動的懷生有些訝異地說。
「說是,手還摸得到鬍子但頭髮沒辦法。穆先生你這個好室友怎麼不幫幫人家。」艾莉雅直截了當地揶揄。
「哈哈,大小姐說笑呢!我在他面前拿起刀具只有往脖子招呼的--哎,你怎麼也說曹操、曹操到。」
理髮廳的門鈴再次一連串地搖響,門後站著的正是被懷生露骨地嫌棄的男人奧菲,同樣也不知道現在大家到底在說什麼話題的他倒是直接對懷生比出了一句話,瑪姬從鏡子的反射裡看到,說那是『反正都是你在說鬼話』,讓亞述忍不住笑。

「我們在說要讓亞述幫你剪瀏海哦,皮圖先生。」艾莉雅解釋,從椅子上起來:「來,這邊先給你坐吧!」
奧菲聽了明顯露出猶豫,本來亞述以為是不是他作為凡派爾獵人的自尊心不允許他給一個凡派爾剪頭髮,但從他跟艾莉雅比出的手語和朝他微微鞠躬的姿態來看,似乎只是有點受寵若驚。
「不過,我還以為皮圖先生看得見鏡子。」亞述說,幫瑪姬缺乏保養的髮尾全部修剪乾淨。
「『看得見鏡子』而已,鏡子裡的倒影畢竟也是『光』的魔術呢。」
懷生說,從什麼都沒有的掌心裡變出了兩枚硬幣:「他那個『眼睛』,南部的傳統醫學上認為是擁有了看見『氣脈』的能力。而所謂氣脈,簡單點解釋就是具有質量的物質所散發的『存在能量』,因此沒有質量的『光』自然就沒辦法被他辨識。」
同理顏色、物體上的紋路這類東西奧菲也看不見--懷生說完,將硬幣投進角落裡那台投幣式唱片點唱機,機器揀選唱片發出唧唧聲,喇叭裡沒一會兒就傳來《費加洛婚禮》的序曲前奏。
「哦,竟然是《費加洛婚禮》。」
「感覺現在應該放《塞維利亞的理髮師》比較恰當吧?」
「反正他們都是費加洛三部曲。」
「不過婚禮也不錯啊艾莉雅妳乾脆就跟妳老公在這裡--我錯了亞述先生請放下您手上的剪刀!」
然後艾莉雅無意阻止的笑聲揚起,埃格蕾搞錯重點但更讓亞述想掩面大叫的評論加上懷生的風涼話又攪和進來,瑪姬樂不可支,奧菲就算想幫忙也心有餘而力不足,《費加洛婚禮》序曲的小提琴們演奏到激昂處,將音樂和一室歡騰推上高峰。


「--哎呀,看來我們來得正好了,安。」
「這樣是『正好』嗎,伊芙。」
「汪!」
最後是少女、青年和邊境牧羊犬,理髮廳的那串門鈴第三次搖響,看來這個夜晚將要比過去任何一個晚上都要熱鬧了吧。


03 The Dawn

遙遠天邊有一顆星星明亮著,瑪姬想了一下認出那是北極星。
「明天看起來會放晴呢。」
一個柔軟的聲音靠近她,她抬頭看見亞述,遠親表姊的凡派爾只隨便套了件毛衣就出來跟她站在甲板上吹冷風,站在下風處的關係,她嗅到他身上還裹著一絲高級牌子鬍後水的氣味。
「這也是那個嗎,『身為謝菲爾德家的傭人』諸如此類的?」瑪姬揚起眉頭,口吻有些挖苦地問。
「不是哦,只是活得比較久的經驗而已。」那雙差一點就要被臉上白色紗布遮住的淺草綠螢石之目垂下視線,笑得像看盡光陰流轉。
瑪姬看過埃格蕾這樣笑、看過懷生這樣笑,她幾乎是要忘記眼前的青年亦屬於長命種族的那方,才訝異原來他也會這樣笑。

「北極星旁邊有一點毛毛雲,看見那個的話比較不會下雨。」
「嗚哇凡派爾眼睛真好,我什麼都看不見。」
隔著鏡片看出去是一望無際的黑,黑色的天空和黑色的海,下弦月沒見著影,無數星子倒是在天幕灑成了一道銀河。理髮廳裡的談笑被他們拋在室內,亞述說起北部和中央都市都因為鹵素燈泡逐漸普及和工廠排煙的影響使得這樣美麗的景緻不再復見,「我常常覺得總有一天夜晚將不再降臨在有人的城市。」,他遺憾地說,不知是仰望這片星空的緣故、還是寶石眼睛只要有一點光線就能璀璨,她覺得那對閃爍著鈍質切光的眼眸裡彷彿收藏了整片星空的光輝。
她驀地想起曾在懷生眼裡見過的滿月磷光,彼時他怎麼說的,哦對了,我們的眼裡有天火的餘燼
「我們是夜之子民呀,失去了夜晚肯定就會滅絕的吧。」亞述嘆息,無可奈何的。
或許屆時凡派爾將會從人類的視野中消失,去到黑夜得以如常降臨的荒郊野地--他說得有點小心翼翼,或許是顧慮到瑪姬提過想要替凡派爾在人類社會中爭權利的事吧。
但無論他有沒有這麼顧慮,瑪姬的回答都不會改變。

「--嗯,我不同意這個看法呢。」瑪姬反駁,踩著扶手欄杆讓自己的視線可以跟亞述平齊:「是沒錯,人類的科技越來越好了,從得到天火的時候開始我們就想著要戰勝一切黑暗與未知,我們點亮黑夜、遮蔽了星星和月光,侵占夜之子民的領土--但我認為這對你們來說其實並不是壞事。」
「是這樣嗎?」
「因為,要是人類也能在夜晚活動的話,原本只能在夜晚活動的凡派爾就不會那麼顯眼了吧?」瑪姬推了一下眼鏡,海風揚起她柑橘色的長髮:「以前是煤氣燈、現在是鹵素燈泡,以後可能又是更新穎更便利的照明方式,科學的光會繼續照亮夜晚,但它代表的是總有一天凡派爾也可以被世人理解:你們是夜之子民,並不是暗夜的怪物。人類將在夜晚生活,就跟凡派爾一樣;而凡派爾也能在光明中昂首闊步,就像人類一樣。」

--所以你們不會滅絕,永遠不會。

信誓旦旦,瑪姬是說得如此信誓旦旦,才讓眼前的凡派爾青年露出了被折服的表情。她得意地上揚嘴角,再跳下扶手欄杆,聽亞述像是拿她沒辦法似的笑出聲音,說『妳和艾莉雅果然很相像』,而究竟是相像了哪個部分,瑪姬不用問也明白。
「因為我們都是要成為『黃昏』的人吧!」她於是答。
「說得也是。」

船舷底下捲著海浪,濕冷海風讓夜晚低溫滲透保暖衣物,想著差不多該回去有暖氣的船艙裡了,瑪姬此時卻注意到視界盡頭的天空竟已刷上了一層很深很深的瑠璃藍色,「啊、破曉了。」,她聽見亞述說,在海天交界之處畫出剪影形狀的輪廓看起來像是陸地,黃綠色的偏折光則在那邊緣泛著亮色。
位於克萊門特西側的他們並不急著要找地方避太陽,瑪姬和亞述挨在一塊兒,黎明將至的光線讓他剛剛看得那麼盡興的星星逐漸黯淡,周遭似乎變暗了一些,所謂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或許就是由於星辰消逝之故吧,但她確實在這片月落星沉的亙古恆常裡,看見一瞬,僅僅是眨眨眼便消失的一瞬,從螢石之目裡如此自然地綻放的艷紫色的光芒

「好漂亮…!」
艷麗的、不尋常的、無機質的、令人著迷的,與每到滿月就能看見的磷光不同,在人類察覺有色光以外還有人眼所不能見的光波存在之前,這定是只有在太陽即將升起的轉瞬間才能目睹的罕見風采,螢石之目的『螢光』,是螢石之所以為螢石的理由,亦是螢石之目之所以為螢石之目的理由。

「…胡根朵恩小姐,那個,看著凡派爾的眼睛說『好漂亮』是一種性騷擾哦。」
是了,就像凡派爾會有意識地不讓他人看見獠牙、人類對凡派爾的眼睛表達稱讚也是一種言語騷擾,在人類已經習慣凡派爾存在的阿爾法共和國,這算是一種約定俗成。瑪姬不可能不清楚,所以亞述的話語也像一句輕輕的提醒。
「那是在對神明的造物之美表達出讚嘆喔,亞述先生。」瑪姬故意地說。
「少來。明明只是變態之詞。」亞述忍不住露出了笑,咧開的唇角下獠牙一覽無遺。
「哎,這才是騷擾吧!」
「我想這是彼此彼此。」
像是要回敬什麼,或許是剛才的玩笑、又或許是早些前在理髮廳的那一段,晴朗的萬里長空呈現純淨的透藍,他們的放聲而笑引來艾莉雅和埃格蕾的好奇,度過漫漫長夜之後,克萊門特總算迎來了--最後的早晨。


04 The Clement

一月十日,高級郵輪克萊門特號在新世界--溫德海姆王國的某處岬灣靠了岸,這裡顯然不是正規港口,但想來不是靠正規手續辦理出國的他們也沒資格挑三揀四,戴著墨鏡的懷生從商務艙房的窗戶向外探看,濱海草原和遠處的緩坡並不是熟悉的記憶,但更遠方的山巒形狀卻是有點印象,此地離最近的城鎮恐怕有個三四十分鐘的腳程。
聖詩節後運轉聲更顯刺耳的鍋爐引擎總算得以喘息,一切忽地安靜下來使懷生反而不太習慣,阿爾法帶來的香菸十分鐘前抽完最後一支,消耗量超乎預期,或許他該歸咎給阿爾法明燈黨。

一與十,好似有什麼意義也可能毫無意涵的日期,有人死亡有人誕生、或許還有哪個國家為它制定了節日,如果是自家那百科全書一樣的首領興許能談論點什麼,不過很可惜那一位現在並不在此處,懷生默念他的名字,希望失去尼古丁的煩躁可以藉此獲得慰藉。
從頂層空中花園的甲板沿船舷垂下了繩梯,不知道是誰放的,正午左右開始陸陸續續有幾名『行李』用它離開了克萊門特號,是看準這個時間凡派爾無法動彈吧,懷生佩服他們的膽識;反觀自己帶上來的那個大塊頭,從理髮廳回來讓他咬了幾口之後就蜷著身體在雙層床的下舖睡了,為什麼不逃走呢,他暗笑他的愚笨,心裡其實也明白奧菲.皮圖這個男人本性就是如此。
至於旅途中認識的艾莉雅、以及上船前一天發現收到同班船票的瑪姬,女孩們為了自己的凡派爾搭檔必定是會等到晚上才行動了。他祈禱在那之前這艘大型偷渡郵輪不會被王國的衛兵發現,這趟航程說不愉快倒不至於,甚至稱得上盡興--至少這幾天暫時沒有想要弄死人類的興致。

等待日落的時間裡,懷生避著幾個還沒離開的乘客的耳目在圖書室布置好準備的裝置,他另外在童話書的書架上發現了一只和一束乾枯白玫瑰放在一起的凡派爾血瓶,一邊嫌棄放置這些東西的主人實在沒品一邊將它們用一本左派思想的著書夾著全扔進了海裡。
然後他去附近的廚房燒水泡茶,打了一會兒盹,讀完一本有關機械動力學的書,閑散地浪費剩下的時間,直到甲板外的天空和海被染成橘紅色。


奧菲在懷生把水墨畫顏色的長袍衫換成溫德海姆式的襯衫和西裝褲時醒來,他們搭配垃圾話講了一點正事,整裝,收拾內容物大部分都是懷生的私人物品的行李,告別這間住了兩個月的商務艙房,沒興趣帶走鑰匙的懷生最後把那柄銀色的鑰匙留在鑰匙孔內。

「行李總共就這三件?」
六人集合的地方是空中花園所在的甲板,天氣還是很冷,但至少不像要下雪的樣子,甲板積雪被想要逃離克萊門特的乘客踩出了一條道路。
「還有移動到艾莉雅他們房間裡的凡妮莎小姐和布爾母女。布爾母女的話,可以用阿爾法的《吸血鬼災害保護條例》安排她們的遣返船程;凡妮莎小姐的話則要等國家圖書館來聯絡吧?在確定去向之前可以讓她們先到使館賓館裡住,我找人給她們安排房間。」揹著步槍的瑪姬扳著指頭,說完停頓了一下後抬頭看向懷生:「--話說回來我們現在在哪裡?」
「如果連胡根朵恩參贊對附近的景色都沒印象的話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懷生兩手一攤。
「至少是南部的某處吧!你們家不是對南部很熟嗎?」瑪姬完全不信懷生的說詞。
「哈哈,這可真是高估一個七十年間只回來兩次的凡派爾。我想想…可能是輿水鎮的附近吧,往北極星的方向走個四十分鐘估計可以到,給一枚金幣就可以把電報房的人叫起來打電報--妳身上有現金嗎,參贊小姐?」
「現金的話我有,不過是碎黃金,不知道夠不夠?」艾莉雅說。
「天啊有艾莉雅在我都不用帶錢包了。」瑪姬故作誇張地哭訴。
「那作為謝菲爾德小姐協助出資的謝禮,我讓我們家首領派車子來載你們回萬國港吧。」懷生提議,他看見瑪姬一聽到『車子』這個單字眼睛都亮了起來:「從輿水鎮回到代表處所在的萬國港--就是溫德海姆王國最大的港灣都市,大概要五小時車程,找馬車太麻煩,而且王國的馬車都沒有避光措施,早上完全不能趕路。」
「…說是謝禮,最後打算記在我頭上吧?」瑪姬聽完睨了懷生一眼。
「宇文家給代表處的叨擾費應該不缺這點錢。」懷生淺色墨鏡下滿是微笑。
還真當萬國港是你們家了--駐溫德海姆外交官的年輕女孩嘟囔著抱怨,舉起手臂想賞懷生一拐子卻被他險險躲開。

「--那個、」
一隻手舉起來,是亞述。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艾莉雅,說道:「如果想要打電報的話,用克萊門特的電報房就可以了吧?雖然被玫瑰藤封死,但只要人類將植物剪開,凡派爾也可通行。這樣就不用到鎮上才能打電報,也不必在這種天氣讓凡妮莎小姐她們在外面走來走去。」
「對耶!電報室!」
「克萊門特已經停駛好一陣子,發電鍋爐可能是在用剩餘的燃煤供電,中層以下已經全部停擺了,供給上層的電力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但這是個好主意,謝菲爾德小姐會拍電報吧?」
「我會。」

「還有一件事,夜梟。」埃格蕾出聲,她幼嫩的手指指著自己腳下:「中午,聽見下面有打鬥的聲音,現在船上,有『屍體』的氣味。」
中午。差不多是懷生在準備要布置在圖書館的東西的時候。
「下面,是指哪邊?」艾莉雅問。
「很下面。跟鍋爐,差不多位置。」埃格蕾歪歪頭,努力的擠出字詞。
「聽起來是鍋爐室。」亞述說。
「那這樣吧,」艾莉雅手一拍:「我跟皮圖先生去電報室打電報,你們就去鍋爐室看看怎麼回事,凡派爾眼力好比較能適應下層的停電環境,瑪姬可以幫你們剪開鍋爐室的玫瑰藤。兩個鐘頭後再回來這裡集合,這樣如何?」
「這次記得帶了護衛,這樣很好。不過妳還是讓大塊頭留下來幫大家看行李吧,謝菲爾德小姐。」並不認為奧菲能幫上忙的懷生摘下墨鏡否決道:「妳跟埃格蕾一起去打電報,我待會兒抄給妳內容。然後我們去鍋爐室,奧菲就在那邊的咖啡廳看行李,兩個鐘頭後咖啡廳集合。」
如此這般,事情就這麼決定下來。

底層甲板幾乎沒什麼特殊的公共空間,大部分是平民艙房的區域,配電最先停止的走廊上只有幾盞逃生指示用的紅燈亮著。懷生和亞述將瑪姬夾在中間前進,以防任何不測--儘管懷生覺得恐怕連人類都能聞得出來,這塊早已杳無人煙的底層區域只剩血腥和死亡的氣味瀰漫。
「埃格蕾小姐說起鍋爐室的事情時你一臉厭煩呢,穆先生。」在前方的亞述開口道。
「哎,我露出了那樣的表情嗎?」懷生聳聳肩。
「是那裡有什麼秘密不想讓我們知道嗎?」瑪姬揶揄他。
「的確不是很想告訴你們,因為我估計那也不是什麼有趣的畫面。」
「你知道鍋爐室裡發生了什麼?」
亞述停下腳步,而瑪姬越過他繼續向前,走廊盡頭就是通往鍋爐室的鐵門,鐵門半掩著,原本纏繞在那裡的野薔薇藤蔓被不知道誰給粗魯地剪開,開出一條可供通行的道路。
腥血,因被鍋爐室溫度蒸騰而烘得熟爛的鐵鏽氣味從那扇門裡飄出來,蓋過了玫瑰。
「換位思考罷了。」懷生慣性往口袋裡找菸,卻在想起香菸早已抽完後垂下了手:「『我』如果是策劃這趟航行的主謀,我會怎麼處理這艘船上除了乘客以外的『目擊者』。

「--哇!」

「胡根朵恩小姐?!」
聽見鍋爐室傳來瑪姬的尖叫,門外的他們趕緊就要跟著衝進去,但旋即就聽見她補上:「啊、不對!等等!你們別進來--」
當然是來不及了。
作為懷生的合夥人,瑪姬.胡根朵恩自然不是個會對普通屍體大驚小怪的人類女孩,但她今天卻發出了驚呼,而這全是源於此刻--映在懷生眼裡的景象,其所能呈現的殘忍與無人道之故。

處刑場。
腦中跳出了這個詞彙,不過用來形容這副光景可能太過粗略。
赤色。赤色。赤色的血與赤色的警示燈。
人類,人數--約莫是勉強能夠運作這艘船的水手那樣的人數的、人類。
他們的脖子被劃出似曾相識的,幾乎能看見脊椎的,深刻的傷口。有些人赤裸半身,有些人衣服僅剩掛在腿上的布塊,他們的四肢被詭異地歪折,像人偶,過度逼真的人偶,吊掛著,懸浮在整個鍋爐室的上空。
亞述摀住口鼻蹲了下去。
「那是…線?」瑪姬觸碰那些固定住屍體的東西,是絲線,堅硬的金屬絲線,因為警示燈光和昏暗而難以被視覺掌握。
銀色的,絲線。
懷生也碰了一下手邊的線,如他所料的,指尖傳來刺痛與灼熱感。
「摻銀的金屬線,應該是獵人的武器。」懷生判斷道。
被銀線纏綁的屍體,乍這麼看就彷彿困在蛛網上的蝴蝶,失去了『生』的美麗,對懷生來說,就只是無聊的肉塊。
他走近蹲在那兒的亞述,想叫他受不了的話乾脆先出去,有什麼東西映入視界,讓他頓失話語。

那個是,桶子。

裝滿血的。
桶子。
桶子。
血。
赤紅色。

屍體的指尖,有水滴狀的血塊。
桶子。
與屍體數量相符的桶子裡都裝滿。
血。

有誰在說話。
有大麻的氣味。
他說。她說。--他說。

這當作是我的一點賠罪,你要好好活著。


「--懷生先生!」
幾乎是倒抽了一口氣,懷生因為瑪姬的大喊而回過神來,空氣裡滲入新鮮的血味,低頭才察覺是自己握起的拳頭緊得讓指甲在掌心戳出了傷口。
「帶賽拉佛的孩子回咖啡廳,人之子。」懷生對瑪姬給出指示,轉身就要往門口折返:「我要去殺了那個獵人。」
「什麼?欸,懷生先、」
對瑪姬的呼喚置之不理,懷生很快就把鍋爐室甩在背後,奔跑的腳步聲打在走廊上、樓梯上、他的心臟和呼吸聲上,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亦未知曉製造那副光景的獵人是否仍在克萊門特附近徘徊,他只是往上,往上,攀著樓梯往上,胸腔裡的憤怒滾燙,耳鳴造成眩暈。

「開什麼玩笑。」
「我憑什麼要接受你這種高高在上的施捨。」
「自以為是的短命種。」
「該死的偽善者。」

咬牙切齒地將話語嚼碎,如果現在有個倒楣人類出現在眼前,懷生可能就會順勢撕爛對方的脖子,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對話的對象早已不是造成鍋爐室慘狀的兇手,而是某個,某個存在於爐火記憶深處的--

嘰咿。

輪軸拉扯的聲音止住正要從空中花園前往小艇甲板的懷生,他呼出一大口灰白氣息,望向聲源。
然後他起步,雙腿運足了力氣邁開步伐,踏過覆蓋甲板的積雪和曾經的草坪,雙手撐過欄杆扶手就這麼輕巧一躍,跳下了克萊門特。
時值溫德海姆也被大雪覆蓋的季節,懷生落地時濺起了一片白花花的雪煙。

有光,是提燈。
他毫不猶豫地拔出掌心雷並扣下扳機。

在空曠之處並不顯眼的槍聲很快就被風聲捲走,但確實喝止了披著星空色斗篷的人影。那人拄著拐杖轉過身來,他踩著一雙赤紅長靴,斗篷的毛絨飾邊遮擋了他的長相。
懷生深呼吸。
「--我不會再放過你了。」說完,他再次開槍。
子彈打碎了那人手上的提燈,同時有什麼在暗夜閃過,銳物劃破空氣的聲音,旋即掌心雷便被用力彈開。然而這份痛覺還沒被大腦反應,臉頰就擦過一道灼熱的疼痛,無機質的殺意一口氣逼近,懷生眨了一下眼睛。

嘣!
突然地刺痛耳膜,拉緊的弦被切斷的--聲音。

「夜梟!」
頭上響起埃格蕾十分難得的驚慌,懷生看向前方,穿星空色斗篷的人影已不復見,雪地上頹然散落著油燈破片和斷裂的銀線,還有一把形狀他並不陌生的銀色指虎刀。
懷生仰頭,有一點雲朵的晴朗夜空中掛著美麗的下弦月,月光照著克萊門特因髒汙而斑駁的船舷,甲板邊緣站著埃格蕾和趕過來大聲詢問『穆先生你沒事吧』的艾莉雅,在她們的身邊,他看不清表情的男人奧菲就在那兒靜靜地、靜靜地俯視著他的方向。
穆.懷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莫可奈何的笑意。
「啊啊,真想抽根菸呢。」


05 The Gentle Night

俗云:肥料、汽油、以及美好的惡意,就能製造出--

「--我保證那肯定不是什麼製造可愛小女孩的配方。」
濃煙,烈焰,此起彼落的小型爆炸聲響將岬灣妝點成災厄般的景象,曾經燈火輝煌、龐然地令人肅然起敬的高級郵輪克萊門特從中段開始被火舌吞噬,一些紙張類的東西隨著爆風噴出船艙,又被上升的熱氣捲進夜空。
艾莉雅看著懷生從容不迫地爬上他們所在的緩坡,嘴裡啣著香菸,他臉頰上被獵人武器擦傷的傷口被簡單貼了止血紗布,現在看起來跟亞述簡直一對兄弟似的。
「哪來的菸?」她問,對方回答要去圖書室的路上經過服務台看到一盒剩在箱子裡的。
「你原本就打算炸掉克萊門特嗎?」亞述跟著問他。
「本來只想燒燒書,結果看見花園倉庫有硝肥。」懷生吐出一口灰煙:「再說,鍋爐室的那個能順便燒一燒不也挺好。」
聞言,亞述皺了皺眉頭,不再表示意見。

鍋爐室的事,艾莉雅從瑪姬那裡聽說了,因為不能判斷到底哪一方才是做了正確的選擇,所以她也沒有表示意見,倒是稱讚了亞述沒有當場吐出來。
「我跟埃格蕾也看了一下船長室,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看起來那獵人也不熟悉船隻操作,那裡留下了大量的說明書和小抄。」艾莉雅說,將一張紙條遞給懷生:「這是電報的回信,我想應該是你才看得懂的暗號。」
「十分感謝。…這是什麼?布丁折價券?」懷生把紙條翻到背面,看起來是一張手工印刷的折價券。
「你給我的紙條底下沒位置了,就隨便拿旁邊的來用。」
「這好像是王國西方一間有名的甜點店啊,雖然有點遠,不過你們想吃嗎?小春要去辦事的時候我就讓她買回來。」懷生問,語氣聽起來沒什麼算計感,反而讓人有點擔心。
「不麻煩的話。」艾莉雅禮貌地回應。

滑下緩坡,穿過樹林,就是一條留著殘雪的砂礫小徑,幾個散亂的腳印大概是帶著凡妮莎小姐和布爾母女先走的瑪姬他們留下的,艾莉雅想起比他們更早下船的伊芙和安布羅修,希望他們今晚能找到落腳處,她們約好生活安頓了之後要給彼此寫信,艾莉雅已經開始期待收到好友的來信。
又有幾聲爆炸從遠處的岬灣傳來,像鞭炮,在這冬夜顯得冷清。
「真剛好,阿紀說今天家裡有人在附近辦事,讓我們在輿水鎮口等一下。」懷生搖了搖手中的布丁折價券。
「那真是太好了。」亞述似是鬆了口氣。
「今天你們先回代表處,等過幾天事情都安頓了我再邀請你們來我家討論工房的事宜。」
「啊、好的。」

「那麼,」
拿下香菸,懷生轉身,臉上紗布、身上溫德海姆式剪裁的西裝背心和襯衫長褲都是彷彿水墨畫走出來的黑白色,只有右耳上的流蘇耳環是惹眼的紅,他瞇細有金屬碎光的黑螢石眼睛,大動作地彎腰鞠躬:「--再次歡迎兩位來到『新世界』,我的朋友。」

漫漫的旅途和漫漫的長夜終於來到了盡頭,盡頭,路的盡頭是新世界與既熟悉又陌生的凡派爾合夥人,亞述的手探進了艾莉雅的掌心,她抬頭,想他們之間或許有了什麼改變或許也什麼都沒變,然而自己的身影今天也依然映在這對淡綠色的螢石之目裡,只要確認了這件事無論世界如何崩塌她都無所畏懼。

艾莉雅握緊了亞述的手,他們一起,向著前方,踏出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