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ek.1-She Walks in Beauty》

十一月的夜晚就像結冰的墨水,一旁不斷吹來的海風更使寒意刺骨。
自然是沒有海鳥盤旋的,消逝邊緣的月亮彎成一道銀鉤,廢棄多時的碼頭為這片深沉夜色增添荒涼,艾莉雅擦亮火柴點燃手中的信紙,等到火焰快要燒上指尖才放開紙屑,看那旋即被風捲走的火星在黑暗中融化成灰燼。

「--艾莉雅。」
視野對艾莉雅來說差得連腳邊都快要看不清,但那出聲喚她的人卻步履輕盈,她望向人來的方向,在僅剩一步之遙勉強看見了身穿她老嫌質料太便宜的西裝的亞述(外套倒是差強人意),漆黑裡只剩那頭銀髮和臉上的白紗布勉強可見--喔還有他那雙隱隱閃著寶石切光的螢石眼睛。
「抱歉久等了,沒出什麼事吧?」
「出事的話我還有皮箱,所以沒事!」艾莉雅拍了拍被她拿來當椅子的大皮箱,對淑女來說顯得有點過大了,不過這口皮箱用來裝他們兩人份的行李倒是剛剛好。
比起拿皮箱妳不如直接拔槍吧--亞述沒好氣地說,頓了一下繼續道:「妳猜對了,碼頭附近完全沒有工作人員。」
「嗯哼,果然呢。行李要求必須攜帶一名人類,也就是說船上可能沒有其他能被凡派爾當成食物的對象--也就是說不會有服務生,那麼合理考慮也許連其他會被乘客看見的船員都不會留在這艘船上。在暫不考慮是否仍保有維護鍋爐設備的機組人員的前提,只有人類和凡派爾的船、嗎?真有趣,我對是誰想出這麼有趣的派對感到興趣了。」
艾莉雅從唇畔彎出笑意。自收到那封可疑的邀請信函以來已過去一星期,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一日晚上十點半許,再過一個半鐘頭便是啟航的時間,然而直到現在,關於改變航路的郵輪克萊門特號她仍找不到半點相關的蛛絲馬跡,這艘船是否真的會開往溫德海姆、真的抵達溫德海姆之後又會有什麼在等待著他們?懸而未解的謎團似乎只能親自去發掘真相了。
「感興趣?不是後悔了嗎?」亞述用『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的語氣說,戴起他的圓框眼鏡,螢石之目的草綠色切光被特殊加工的鏡片隱去。
「這麼一講是有一點後悔。--後悔沒再多申請一把槍。」艾莉雅抬起頭來笑著回應,從大衣外套的胸前口袋裡拿出墨鏡戴上。
濃得化不開的夜色裡艾莉雅無論戴不戴墨鏡都看不見,即使如此也要多此一舉的原因只是她認為若能藉此讓陌生凡派爾誤會她也是凡派爾的話定會相當有趣罷了。

艾莉雅的答案興許在亞述的預料中,他掌心向上朝她伸手,作勢要攙扶她從皮箱上起來。
「總之,直到上船之前請千萬不要鬆開我的手喔,My Lady。」
「I’m all yours, My Lord.」
她故意這麼開玩笑道,將手牽進他的掌心。


×

郵輪克萊門特號靜靜停靠在廢棄碼頭旁,走近她才能感受到她那令人肅然起敬的龐然。
船艙內燈火輝煌,光線從一格一格的玻璃內透出,遠遠望著就像數不盡的星星寶石,說起來前幾天好像也有個珠寶商在這附近自殺的消息,我忍不住思考起報紙上那些沒有實感的軼聞跟現在我所佇立的列隊究竟哪個比較不真實。
海風凍冷,波浪拍打碼頭和船舷發出啪搭啪搭的聲音,我裹緊了身上的毛呢外套,從肺臟深處吐出尼古丁的灰煙。
那個吸血鬼說:這艘船將是載運他們前往新世界的諾亞方舟,我自認不著痕跡地抬起眼,就著從克萊門特號落下的光看見排在我面前的一對男女,戴眼鏡的男人和戴墨鏡的女人,男人牽著女人的手,他們靠得很近說著悄悄話,有時女人會笑,埋在圍巾和墨鏡底下笑得十分美麗。
大半夜還戴墨鏡,我想她應該也是吸血鬼,畢竟旁邊那個跟她比鄰的男人連站都站不直,看起來不怎麼耐寒的西裝打扮與女人一襲凜然冬季軍裝比起來甚是窮酸,質料看起來不錯的大概也只剩那件外套了,這種人就是拿著大把鈔票走在街上我也不想攔住他,從他手上的大行李箱來看,可能是女人的人類僕從吧,如此弱不禁風的模樣怎麼可能會是吸血鬼呢。
吸血鬼的貴族大小姐和窮困潦倒的人類僕從為愛逃往新世界--什麼的,嗯,聽上去是肥皂劇會很喜歡的題材。

隊伍前進了,軍裝的女吸血鬼將金色船票和行李申報單投入舷梯前臨時搭建的小屋門口的箱子,與男人一起消失在門口。
前面是吸血鬼,旁邊也站著吸血鬼,後面更是長長的吸血鬼的隊伍。
這裡除了被吸血鬼帶來的人類以外沒有其他人類,刺骨海風裡誰偷偷啜泣的聲音被海潮聲給掩去。

我仰望克萊門特號,事到如今已經沒有能從這裡逃離的辦法。
「--瑪麗。」
那個吸血鬼叫我了,拿著船票票根站在小屋門口一臉不耐煩的樣子,我收回視線、踏出步伐,燒短的香菸被我洩憤似地扔進了旁邊的海裡。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能從這裡逃離的辦法--即使如此,別以為我會輕易放棄啊,該死的吸血鬼。

×

那把古銅色花型匙柄的鑰匙上繫著寫有房號的紙條。
「亞述,那件外套是我上中學之前買給你的?」
「啊、是的。」
「多拿出來穿穿嘛!我真的差點忘了我送過你這件。」
由墨綠和暗金的雕花金屬組成像座鳥籠的船內電梯緩慢地上升,齒輪和履帶嗄吱嗄吱地發出運轉聲,鏤空的柵欄間望出去的紅地毯走廊上時不時有成雙成對的凡派爾與他們的人類行李經過。
「我覺得把它穿壞會很可惜。」
「那件不貴別這麼珍惜。再說,衣服買來就是要給你穿的,僕從不把自己打理好會有損主人顏面哦?」坐在電梯內設置的座椅上,摘下墨鏡的艾莉雅撐著臉挖苦亞述。
「謝謝,我會注意。」早已習慣艾莉雅這般捉弄的亞述一派輕鬆地應答。
至於亞述寶貝那件外套的真正原因,以艾莉雅對他的理解不難想像,因此說破它未免太不解風情,她只是彎起笑意等待電梯載運他們抵達最上層的甲板。

整艘克萊門特號燈火通明,通風系統讓船內保持在涼爽的常溫,牆面地板打掃整潔,擦得晶亮的黃銅扶手反射吊燈的光輝,然而無論哪裡的角落都不見除了乘客以外的工作人員,使這副看起來熠熠生輝的景象顯得異常詭譎。
兩人穿越走廊來到紙條指示的房間,雖然從所在樓層位置便能猜出一二,不過站在門框綴以鑲嵌琺瑯拼花裝飾的門口時仍是讓艾莉雅打從心底讚嘆亞述的好運氣--他們抽到了頭等艙
「我還做好要去睡底層甲板的心理準備了呢!」
「別做這種心理準備啊,艾莉雅。」亞述為艾莉雅開了門,再側身禮讓她先進房間。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令亞述忍不住驚呼的美輪美奐。
仿兩百年前流行的新古典主義風格的房間,照格局來看應該是小客廳,深藍綠的壁紙上有模仿藤蔓優雅生長的金色花邊,特色的直線與幾何花紋當然也全是摻金的顏料,地板上鋪著繡工精緻的柔軟地毯,一張貼桃花心木的四方牌桌與幾張平直椅背的冷杉木椅擺放在壁爐前,扶手邊緣仔細以銅或青銅仿造出古文物質感。壁爐不是燒柴的,內部也極淺,乍看像背牆的物體其實是阿爾法大陸目前最新穎的電熱裝置的背板,壁爐台上放著一只發條鐘、兩座燭台和兩枚賽佛爾瓷盤,整個客廳在同樣擬似植物造型的小吊燈燈光的照射下透出一股不過分張揚的奢華感。
亞述放下行李幫艾莉雅脫圍巾和外套,早已按捺不住興奮之情的艾莉雅隨即跳進小客廳裡靠牆那面的馬鬃沙發,說牆但說是窗台或許更精確,撩起邊緣繡線瑰麗的窗簾便能看見外頭漆黑的夜,午後在此喝杯下午茶觀賞海上夕景應是不錯的享受。
「…唔。」掛好兩人的外套,正想往房內踏步的亞述卻捏住了鼻子。
察覺亞述反應的艾莉雅連忙環顧四周--很快就在角落的角桌上發現一口插著白水仙和淡粉色月季的花瓶。
「噢你等我一下。」說著便起身去從花瓶裡將月季花抽起,再迅速將之全部扔出窗外。
凡派爾是被野玫瑰、銀及太陽所排斥的種族,同屬『Rosa』的月季自然也包含在內,光是花香就能造成他們的暈眩不適,所以為了通風,艾莉雅本想故意讓窗戶維持敞開一段時間,不過最後仍是敵不過外頭十一月落雪在即的冰冷海風而早早關上。
「還好啦,只是幾朵月季。房裡變得有點冷,我先開一下電熱器喔!」揉揉眉心的亞述緩頰道,走去打開了裝置於壁爐裡的電熱器。
「那乾脆洗洗澡先來睡覺好了。亞述,麻煩你放熱水囉!」艾莉雅說,脫下軍裝外衣就隨意往沙發上扔。
「咦?現在?雖然的確是可以就寢的時間…我以為妳會想在船內探險?」亞述抬頭看了一眼壁爐台上的發條鐘,由於他們排在隊伍的前頭能較早上船,現在才十一點剛過,離啟航還有段時間。
「探險的話還是選凡派爾都休息的早上比較安全吧?再說,要是遇到其他也想探索環境的人,招呼寒暄什麼的很浪費時間。」艾莉雅捲起襯衫袖子說,惹來亞述輕斥一句『這種話可不能在外面說啊莫內大小姐』,讓她孩子氣地吐了吐舌頭。
「那,檢查房間就交給妳了。」他站起來道。
「交給我吧!」
於是兩人分頭行動,艾莉雅在亞述走向頭等艙內才設有的私人浴室後再從門口開始繞了整個小客廳一圈,檢查每一件房內物品的背面或跪下來查看桌椅沙發的底部,剛才被她抽走月季的花瓶也趁重新換水時確認了內側。
「--艾莉雅!玫瑰!」
浴室那邊傳來了亞述的高呼,艾莉雅愣了一下,不明白為什麼那裡會出現玫瑰,隨即想起應該是貴族喜歡拿來泡澡用的玫瑰花瓣,不禁笑出聲回答『你放著吧我等一下去處理』。

接著進到臥室,與小客廳同樣使用深藍綠和金色為牆面主色的空間稍小,附有頂蓋和帷幔的雙人大床是此處的主角,隔著通往浴室的門板--門口現在正放著亞述拿出來的一整個玻璃甕的玫瑰花瓣--有一張放著玻璃檯燈的小圓桌,兩張看起來舒適的路易十六安樂椅則靠在一旁,其他家具還有一座衣櫃和一個寫字檯,珠母貝拼貼成的花朵圖案在圓弧型的活動蓋面上閃閃發光。
死角相對有許多小裝飾的小客廳為少,因此臥室的檢查很快就結束,由於她在途中抬頭時發現臥室天花板令人驚嘆的設計,因此最後是不甚得體地坐在床邊的地板上。

放好洗澡水的亞述一打開門就看見坐在那裡的艾莉雅。
「有收穫嗎?」他問,好看的眉毛蹙起了一點頗有想責備她別坐在地上的念頭。
「沒有。這裡沒有裝任何竊聽器喔,雷光。」艾莉雅回答,沒有打算從地上起來的意思,反而指了指天花板示意亞述抬頭:「你看。」
天花板有一幅做成圓環型的連環壁畫,畫風唯美且細緻,「看起來應該是布雪的作品吧,很棒的選擇。」,出身富貴而對這些藝術名畫鑑賞略有心得的艾莉雅向亞述解釋,不過她的重點並不是這幅壁畫,而是那中央稍凸出去的圓頂天窗。
「晚上關燈之後,等月亮升上來感覺會很美。」她說。
「早上有太陽的時候就會很受不了。」亞述務實地反駁。
「那讓你睡裡面?帷幔放下來的話感覺跟你在公寓的下鋪差不多。」
「…等一下,為什麼聽起來好像妳已經決定我們要一起睡這張床?」
亞述的聲音明顯表現出慌亂,每當這種時候艾莉雅就會感受到一股惡作劇得逞的成就感。
「不然哪裡還有床?看起來是抽到雙人的套房了,沒有另外一間臥室喔!」艾莉雅乘勝追擊。
「呃,客廳的沙發湊合一下--」
「--雷光。」
嘆口氣,艾莉雅抬手拍了拍她身後的床墊:「我希望我們可以一起睡,好嗎?親愛的賽拉佛先生?」
她的僕從似是想說什麼,但嘴巴張開又放棄了念頭,戴著黑手套的手惴惴不安地摸了下後頸,眨著漂亮的草綠色螢石雙眼猶豫好一會兒才垂下肩膀認輸。
「我如果打呼的話妳可以把我叫醒哦,艾莉雅。」
「我覺得吵的話。」
艾莉雅瞇起眼笑彎了唇,嘴巴上這麼說但她可一次都沒聽過亞述打呼的。

遠遠地從某處,傳來啟航的汽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