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拨千钧》第十六章

“……我敲三下,你若不应,我便进去了……”小心翼翼的声音再度响起。

……

“……或者你,再翻个身……”惴惴不安,再次试探。

……

方谦君直接两手往床上重重一撑,坐了起来。

……

陆思谅讪讪地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诚恳、可靠……直到他抬眼,发现坐在床上的人看起来有些面目模糊。

……他默默将油灯点亮。

然而灯一亮,他便后悔了。

满脑的准备与说辞,都随那朦胧的昏暗消失得一干二净。看清对方的那一刻,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个抱着膝盖,藏起半张脸、眼眸低垂的青年。眼前的场景同记忆中那个蹲在院里揪弄花草的孤单少年重叠在了一起,将他的心塞得满满当当,再没有深思熟虑的余地。

他走到床边,蹲下,拉过对方的手。方谦君来不及反应与发难,手里就被塞进了东西,他低头去看,随即愣住。

“小谦。”陆思谅捉着他的手,渐渐收拢,“抱歉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怕你不信、怕你生气……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让你生了气……”

方谦君死死盯着手里的东西,突然,他抽回手,将东西丢在那蹲着的人身上,冷硬道,“什么东西,滚出去。”

陆思谅将东西捡起。那是一个系着红绳的木坠子,雕成了兔子模样,手法生疏,却流露出童稚的生动。

“你那时还很顽劣,又是侯府家的小侯爷,侯府门客的孩子们都怕你,郡主只有三岁,你没有同龄人相伴,就常常自己一个人跑到后院躲起来等管家或下人来寻你。”

“那时我虽不算府里的仆役,但因是厨娘带过来的孩子,所以常常去厨房帮忙烧柴火。我力气小,被喊去后院柴房搬柴的次数不多,却几乎每次都能碰见你。到后来为了能常常见你,我便有事没事往后院跑,有时耽误了干活还要挨林婶念叨……”

“陆、思、谅,”方谦君翻身下床,眸光冷冽,愤恨道,“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一路上费尽心思地缠我欺我,现在……又是……从哪里套来的这些东西?!”方谦君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堵在了喉里。

“费劲心思缠你,我是,但费劲心思欺你,我从未有过。”陆思谅将双臂愈收愈紧,“我想原原本本告诉你,却不知如何开口……那一日你同我交换坠子,你说夫子告诉你江湖人互换信物以示结义,可你却不知我从未想过与你做兄弟……”察觉到怀中人停止了挣动,陆思谅稍稍松了些力道,一低头,嘴唇便抵上了他的额角,“那时我已知晓情爱……我想向你要的东西太多,多到我要不起的地步……恰巧那时师父找到了我,我便想,这或许是个机会……原谅我不辞而别,因为我没有把握能在面对你时选择离开。”

屋子里有片刻沉默。不知过了多久,陆思谅察觉一双手攀上了他的胳膊,将他的衣袖紧紧攒在了手里。

方谦君仍低着头,声音有些发紧:“……你,你真的是小黑炭?”

蓦地,他抬起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令陆思谅忍不住将吻烙上他的眉间。

他失笑道:“当年我说我有名字,你不管,偏要给我安个绰号……你若早知我姓名,说不定在明月楼那晚我们就已和好了。”

方谦君的眼里仍有不信:“可是……可是你小时候明明就长得黑乎乎,干干瘦瘦的……”

陆思谅赶紧打断他对自己“黑”历史的回忆:“我那时天天烧火,能有多白……干干瘦瘦那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后来随师父习武,才算脱胎换骨。”

方谦君不吭声了。攥着的拳头已经松开,攀着的手就只是攀着。一日之内,大起大落,他觉得自己心脏有点过荷。

本以为不计前嫌而后殊途陌路就已是最好、也是该有的结局,却不想,真真假假,竟会在那人的一番坦白下扭转乾坤……他听着那人胸膛处传来的鼓噪,有些急,有些乱,却让他莫名心安。

“小谦,”陆思谅低声唤他,“我不告而别,那时你是不是很难过?”

方谦君闻言,踩了他一脚,赌气道:“难过什么?我一个人日子别提多清静,也不用被我爹念叨成日同下人厮混,连替你道别的林婶都高兴得不行……你走了我们全家别提多高兴……”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捏了一下脸,不疼,但有些丢脸,方谦君气鼓鼓地抬头,却望进一双温柔带笑的眼眸。

“说谎的人是要受罚的。”

方谦君还来不及整理心绪,便感觉到唇上一阵温热。待他反应过来,只觉连呼吸都不会了。

这一吻细密绵长,原先在外温柔描画的唇舌进入之后便不复克制,攻城略地,纠缠相抵。谁都不舍得先退一步,直到回过神来,鼻尖碰着鼻尖,耳鬓厮磨,仍是若即若离。

两心相悦,得偿所愿,陆思谅曾在梦里品尝过无数次,几乎要认定不过是遗忘了的记忆在梦中想起。

这一次,他终于能深信不疑,只因那梦里从未有过的场景——在那双曜石般的眼里,正明明白白地映着自己。


方谦君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儿时那具小小的身躯。侯府的后园此刻四下无人,荷塘里零星点缀着舞妃睡莲,他就坐在塘边,手里揪着刚扒拉下来的尾巴草,把尾巴毛弄得遍地都是。

这是他曾万分熟悉的无趣而贫乏的午后。早课已过,父亲处理公事,母亲招呼着前来拜访的达官夫人们在西苑品茶用点,家丁们没有一刻闲得下来、都在前院忙碌。同龄的公子小姐没有随那些夫人们一同到访。

因为侯府里有个爱捉弄人又没人打得过的方小侯爷嘛。

不过,整天上蹿下跳的方小侯爷,此刻为什么会安安分分地——仅是辣手摧草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安分了——坐在塘边?清冷的后院除了荷塘与几处石景,就只剩偏角处的一间柴房了。

揪到第十二根尾巴草的时候,后园里终于传来了新动静。

“今天怎么这么慢!”平日里顶多五根尾巴草人就来了,小侯爷不满地嘟囔,“亏我还把想留我堂的骆老头给气走了。”

“今日要准备的材料多了些。”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出现在近前。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仔细看去,两颊边似乎还沾着些煤灰,露在外面的两截小臂上还有些结了痂的细小划痕,一看便是做惯了粗活的样子。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找了块平坦干净的石头,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再细心摆好。“你以前没做过,所以给你找了些容易上手的桃木和枣木。”

方谦君瞥了瞥石头上的东西,又看了看细心摆弄着那些木头与锉刀的家伙。虽然总是这儿那儿地沾着烟尘、虽然干干瘦瘦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虽然自命不凡的小侯爷打死不会承认,但这家伙若是给放热水里搓搓干净,没准比他都好看呢。

“戴上这个。”还在出神,那双不甚干净的小手却已伸到了眼前。“木刻看着有趣,却不如想的简单,你第一次弄,戴上这个才不会伤了手。”

方谦君含糊地嗯了一声,接了过来。想得还挺周到。

“这个地方要顺着纹路……拿刀的手势错了。”
“……”
“刃再往这偏些……力道大了。”
“……”
“刀再握前一些,指尖用力。”
“……我不学了!”啪地把刀一扔。
方谦君看着自己手里的四不像,再看看那人手里惟妙惟肖的小兔脑袋,心底又是不服又是羞赧。明明天天帮着林婶劈柴烧火干粗活,一双手怎么还这么巧呢?

“第一次都是这样的,别着急。”那人安慰道。方小侯爷嘟着嘴忿忿地拿那小四不像在石头上划来碾去。不知是不是看不过这一通蹂躏,那人伸手将那小木块抢了过来。“你……”温柔的声音里含着一抹小心翼翼,“你要是不嫌弃,我手把手教你好不好?”

方谦君闻言皱了眉头:“我要嫌弃你干嘛认你做兄弟!”难道他把他之前说的要同他结义的话当玩笑听了吗?“不就是手把手教吗!反、反正张夫子也说了做人要不耻下问……”嗯,张夫子是他最喜欢的先生,连结义要交换信物都是他教的呢。不过,“刚才那样不算手把手吗?”方谦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那人被问得一愣,静静地回望他。方谦君见他不答,便重新挑出一块还未动刀的木头自顾自地对付了起来。突然,拿着刀的手上一热,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瞧,竟是被人握住了。耳根不自觉一烫,他偏了偏头,那人弯弯的眉眼里一片融融的笑意。

一直到晚上钻进被窝,方谦君还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兴奋劲里,揪着被子翻来覆去。

那小兔子被自己折腾得本来就没多干净,居然还硬要跑去找块干净的布包起来,我怎么会认识这么傻气的家伙……

嗯,不过他说过两天就给我回礼……凭他的手艺一定会比自己的那只兔子好看很多……傻气就傻气吧……

方谦君抿了抿嘴,沉沉睡去。再次醒来,不是在卧房,却是在前厅通往后园的路上。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面前站着林婶,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仿佛还未清醒,他僵着腿朝前迈了一步,林婶的声音终于清晰了起来。

“……那孩子也是有福分,听将……听他过世的爹说,这杜先生是真有本事的人。”林婶一脸欣慰的样子,说着说着还红了眼,“左右是吃苦,不如去和杜先生学一身功夫,将来要能成大事……我也算有个交待了……”

“这小虎他没日没夜地雕了两天,让我一定带给你……我也知他同小侯爷交好,也跟他说要走了送东西好歹也去买个好玩意儿,别这么寒碜,那小子却说小侯爷您见了一定懂。不过也对……”林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咱们下人家就算买也买不来什么好东西的。”

方谦君后知后觉地摊开了手。一只威风凛凛的小虎伏在掌心,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神气十足,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那方托着它的小天地里腾跃而起。

……为什么视线却越来越模糊了?

等他终于抬动手臂揉开了迷蒙的双眼,人已在荷塘边。总是冷清的后园里不知为何来了好多家丁,一个个下到塘里,像是在找些什么。手里没有小虎。

他朝家丁们喊着什么。脸上湿湿热热的。

他包起小兔子时的样子是那么认真,自己却……

可谁来告诉他,心底那些又疼又涨、又刺又凉的东西,要怎样才能丢得干干净净?

等他喊累了、累得站不住脚时,回过神来,眼前已是熟悉的卧房摆饰。

气过了,哭过了,后悔过了,他想到之前所做的一切,突然间却有些难以面对。

那没良心的家伙不该不告而别,可是……其实也不算不告而别,对吗?
就算是结义兄弟,可他们没有同江湖人那样同饮血酒、对天盟誓……哪怕这些都做了,他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止他离开呢?
夫子说过,真正的君子之交应该淡泊如水,他方谦君就该像个君子一样接受兄弟的选择、并为他或将拥有的大好前程而开心不是吗?
可为什么……心口还是那样难受呢。

他已经累得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恍惚间,有什么东西暖暖地包裹上了自己。
那床盖惯了的锦被什么时候这么暖和了……他蜷起身子,更往里缩了缩。让那暖意将自己裹得更紧,细细密密,驱散昨日的凉意。

或许明日醒来,一切都会重来。

(作者:四两的马甲算是脱干净了……关于他的身世之后会想办法一点一点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