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拨千钧》第十二章

“医邪倒是听过……”不过后面的名字倒是毫无印象。

听到方谦君疑惑的口气,陆思谅猜到了大概,便解释道:“上一代的医邪是楚阳君,六年前将枫岫谷(注一)交由其徒穆清晏打理之后便再无音讯。”

怎么尽是撂挑子玩失踪的师父?方谦君不觉生出点同情,但他对这名号仍有好奇,“这医邪邪在何处?”

陆思谅语调平稳,却是直白的轻蔑,“能邪在何处?不过和家师一般,做事全凭喜恶罢了。”

方谦君瞥了他一眼,“你这愤世嫉俗的口气就不能改改?”

“愤世嫉俗不敢当。”但见的多了,自会难平。陆思谅摇了摇头,温声道:“那些人把他当大夫,便觉得他治病救人天经地义,若是见死不救便是罪大恶极。”

“可是那些人没有想过,他是个江湖人,只是个江湖人。不是城里悬壶济世的大夫,也不是游方治病的郎中。甚至于医邪这个名字都是别人加诸其身,他从未以医者自居。若是期待未被应允,便恼羞成怒群起攻之,众生百态,不过如此。”

夜凉如水,山径虫鸣,如此闲适,身旁之人却是相识以来难得的正经,这让方谦君忍不住偏过头,直直看向他。察觉他的目光,陆思谅也看了过来。像被烫着般,方谦君忙收回视线。

“……你倒是巧舌如簧。”

“哦?小侯爷又没尝过,怎知我巧舌如簧?不如……”越凑越近。

“……死开!不许近我三尺之内!”


在陆思谅的计划里,正值初秋,从蓟县一路往西南直至枫岫谷,正好可见漫山草木随季节交替变幻的灵秀之景,两人策马同游,赏景叙情,可谓天赐良机。

然而对小侯爷生平稍有了解的人都会知道,对陆思谅而言的计划内,只能是方谦君的状况外。

于是陆大公子的处境就成了——

“乡野之地果然不太平。”收剑入鞘,方小侯爷拍了拍手,淡定的语气,愉悦的神情,在他身后,一群大汉横七竖八地叠成了一座小山包,从原本的面目狰狞变成了面目走形。

十五天以来的第九个。陆思谅看着不远处依旧飘扬的黑虎寨寨旗,苦苦地叹了口气。

特地避开人来人往的官道、挑了清净的山间小路,陆大公子这么深思熟虑的假公济私却成就了方小侯爷下山后的第一份江湖事业——挑山寨。偏偏大都不是别人找上门,仿佛天生对黑恶势力嗅觉敏锐,寻常人不经意间沉迷风景,方谦君不经意间捕捉寨旗,而且一抓一个准,不论是风中张扬还是丛间低调。

“连着三天里挑了两个,你倒是好体力。”心里无奈,但还是上前给人递了条汗巾。
“你没憋过,你不懂。”方谦君的话里有着常人难懂的沉痛和哀怨。
没上九华山时,只要打架被老头子抓包就要被罚在祠堂思过,上了九华山,学了一身功夫,能对打的却只有师父——还打不过。
就这样,手握京畿重兵的堂堂大祁朝翟阳侯府的小侯爷,第一次在行侠仗义上体会到了生命的意义。
对此,老侯爷事后的反应是:早知如此,当年就该让他去当兵!学什么武?他跑江湖潇洒了谁来接老子的锅……不是……衣钵?!

“到枫岫谷的路只走了一半,却花了半个月,我们接下来必须从安兴镇走官道,才可能在医邪闭谷之前及时赶到。”未免再生事端,给了对方二分之一程机会的承影公子当机立断,重新调整了前进路线。

方谦君不置可否,反正他也不认路。小侯爷没有别的要求,只一条,安兴既是西南名镇,就要住最贵最好的。陆思谅笑着应下,毕竟是自己发出的邀请,一早便承诺食宿全由他打点,但没想到第一刀就宰得这么不客气。不过不客气也好,说明他们已经顺利度过破冰环节,照此速度,坦诚相见指日可待。陆思谅心底算盘拨得响亮。

方谦君倒是没有宰他的意思,纯粹是连日山路加上连挑九寨后的正常需求,精神上亢奋不代表身体上不疲惫,要进官镇的消息唤醒了身体对热汤软被的渴望。

吃过进城前最后一顿野味,陆思谅刚往火堆里多添了点柴火,就看到方谦君皱着眉头在树下按揉肩背。

“自己这样揉容易越揉越酸,小心一会扭了手,我来吧。”陆思谅扔下柴火拿布巾擦了擦手,便上前自告奋勇。

方谦君一听,心底警铃大作。他想起刚上路没几天,这人就吹嘘了一把自己舒筋活络的手艺,自己还迷迷瞪瞪地被人捉到怀里拿肩捏腿,虽说那手艺确实好到能把他的吹嘘都比下去,但自己舒服到睡着第二天醒来还发现自己捉着人家衣襟窝在人家怀里,还是把他吓得一整天神经绷得比身体都紧。陆思谅看到对方警觉的表情就知道他想什么了,当即表明清白并给出保证“那天后来我自己也累得睡了过去才让小侯爷受了惊,这次一定不会逾矩”;那厢方谦君酸着脖子,忆起这人的手艺,终于还是放下手磨磨蹭蹭靠了过去。

然而历史的发展看似偶然实则必然,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小侯爷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陆思谅手上愈发柔缓,直到完全停下,他小心翼翼地把人圈抱在怀里,在那张漂亮不失英气、透着淡淡粉色的脸上落下一吻。手指细细描绘过那线条好看的唇瓣,陆思谅在睡美人的耳边轻声低喃,“这里要等你醒着,把我看得明明白白的时候才亲。”


大祁国延续至今已历十二朝,其间最为百姓乐道的,当属祁顺宗至当今文宗皇帝的三朝治世。自顺宗朝起,大祁便内利农耕、外通商贸,并为此重新修整境内大大小小数百官道供农物商货进出分销。这些官道中,最富盛名当数陇北官道、涪西官道和扬口官道;三条官道连通大祁与西北、西南陆境及东南海上商道,久而久之,人员往来与互通有无便促成了天下闻名的久丰、安兴、长泰三大名镇。三处通商口岸不仅汇聚了大祁的百行精萃,每年更另设十数场“海集”,供异域商贾展售各类奇巧珍宝。

就连小侯爷这般锦衣玉食赏尽奇珍的皇亲国戚,也不由得被安兴镇上熙攘繁华的勃勃生机所感染。

要说安兴镇上最好的市集、最好的酒馆、最好的食肆,或许会让摊主店家们争个你死我活。但若要问最好的客店,所有人都只会看傻子似的看你,“莫不是从土沟里来的吧?风来客栈都不知道吗?”

方谦君现下就坐在风来客栈的饭堂里,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陌生食材烹调出的异国美味,享受着宾至如归的服务,酒杯空了自然有人斟上,菜摆挤了有人自觉换盘,这边的菜吃空了还有人把另一头的菜挪近,本来看他们的座位太空小二还想找来些布偶摆在空座上,被沉浸在二人世界里的陆思谅连忙屏退。

活了二十年实在没吃这么撑过又有些醉的小侯爷下了桌就开始疲惫,陆思谅趁机揩油,半圈半抱地把人带上了顶楼上房,扶上床又仔细掖了被角,再恋恋不舍地碰了碰那醉得酡红的脸颊,才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门外,向来只居幕后不上前台的风来客栈掌柜正恭敬地立在一旁。陆思谅面色沉稳,点了点头,那人便一个躬身,示意他跟随自己。

“阁中发来消息,阁主已经醒来,目前已无大碍。星魁听闻您欲前往枫岫谷,猜到您可能会在安兴镇歇脚,便差人送来这封书信,请您过目。”

“怎不用飞鸽传书?要来安兴镇不过是昨天临做的决定,星魁心思也不同以往缜密了。”陆思谅接过信,便要启封。

“信中内容过于重大,星魁怕有闪失才走机要渠道送至本坛的。且星魁已另托高人,说若您未经此地也可将消息传递给您。”

“哦?阁中有这等人物?”挑开封口,陆思谅随口应道。

“既是‘高人’,就得是‘世外’,岂能是你们阁中之物——”还不等掌柜的解释,一个身影便夺门而入、翩然而至,而门扉开合几无声响,不过弹指刹那间。

陆思谅抬头,脸上未见惊诧,反倒含笑开口,“湛蓝兄别来无恙?”

注一:用典,取自霹雳布袋戏,纪念我已定居仙山的老柚子;;。

(中间不注意海底捞parody了一下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