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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春|參、見於處暑

  升國二的暑假,長我七歲的哥哥買了一頂黑色八角帽給我。

  我想送帽子並非他的本意,純粹只是因為那一天實在過於炎熱。說是殘暑,那日的暑氣依然蒸騰,活動會場外頭的人潮卻絲毫不受影響,靠著建築排出一圈人龍。為了哥哥期待已久的格鬥電玩賽事,我們也在排隊行列之中,站在毫無遮蔽的戶外,頂著豔陽等待入場。

  「熱死了,這邊又沒地方躲太陽。」
  「天氣好是好事吧?」
  「嗯⋯⋯是沒錯,總比碰到颱風取消要好。」

  這場電玩賽事似乎固定在每年的八月下旬舉辦,不但落在颱風旺季,還夾在暑期輔導結束和開學的日子之間,如果我是個每年都會前來觀賽的電玩痴,肯定對這辦在尷尬時間的活動又愛又恨。

  「我去買個喝的,妳要喝什麼?」

  哥哥看了一眼手錶後這麼問。我對會場附近能買到什麼飲料一點概念也沒有,只好給了礦泉水或無糖飲料這樣的方向。哥哥摸著牛仔褲的後口袋複述了一次,便脫離入場隊伍。

 

  等待並不會因為預期到飲料的到來而變得好過,特別是在這個假期即將結束,酷熱卻沒有跟著止息的夏日尾巴。

  我左顧右盼,蹲下去,又站了起來,把捲起的袖子拉到手腕處以遮擋陽光。呆望著遠方搖曳的陽炎,傳進我耳裡的是前面結伴人群的對話。他們似乎在討論去年冠軍的近況,接著開始講什麼更新、改動,還有講到幾個聽起來像是人名的詞彙。

  後方激烈的討論接著吸引我的注意,轉頭只見一個人比手畫腳,嘴裡滿是我聽不懂的術語,另一人時而附和,時而沉默,咂嘴後又拋了另外一個術語出去。兩人因為後者提出不同的意見而爭吵起來,當場翻出過去的對戰紀錄來支持自己的論點。

  我突然覺得有些氣餒,不知道自己站在這裡做什麼,為什麼要跟哥哥一起來,明明對格鬥電玩一點也不了解,甚至喊不出遊戲的名字。豔陽和等待已經讓我有些疲憊,我歛下眼瞼,把左側的瀏海勾到耳後,忍不住嘆氣。

  就算不是這次比賽的那款,如果我有玩過任何一款同種類型的遊戲,就不會有這種格格不入的感覺也說不定。

  從沮喪中回神時,我與爭吵中的其中一人四目相交。那人直直盯著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身上有哪裡奇怪,另外一人也跟著看了過來。我快速別開目光轉回正面,希望他們不要因此找碴,可仍然能感覺到有股視線刺戳著我的背脊,讓我恨不得馬上離開排隊人潮。

  「超——熱!超熱!」

  「哥、哥?」

  我的視線上方突然被黑色拱形給罩住。若是再晚一秒,我可能就會逃離排隊人群,但那熟悉的聲音讓我瞬間打消這個念頭。我抬起頭。

  原本只說要買冷飲的哥哥,頭上多了一頂棒球帽,我又摸了摸頭上的東西,才遲遲察覺那也是一頂帽子。

  「把頭髮綁起來吧,不知道還要曬多久。」

  哥哥擦去額上的汗水後,把用手臂和身體夾住的飲料拿到手上喝了一口。

  夏末的氣溫讓我恍惚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由於手上沒有髮圈,替代方案只有把頭髮盤起來塞進帽子裡。我脫下帽子改以下頷夾著,雙手順過頭髮在後頸匯成髮束,反手讓髮束轉一圈按在後腦勺,接著把帽子戴上。

  哥哥起先沒搞懂我要做什麼,看到頭髮順利收進帽袋裡,嘖嘖稱奇,半天才把飲料交給我。

  ✿

  冰紅茶的出場時機實在恰到好處(雖然是甜的),入場隊伍在那之後也開始緩慢移動,我們終於進入會場。躲入室內,迎接我們的是與外頭溫差極大的冷氣強風。

  外面都排出了那麼長的隊伍,會場內的人潮自然也是一片洶湧——至少我很難看到前面除了人以外還有什麼,頂多抬起頭能看到高高的天花板上裸露的管線。

  會場內充斥著電子音效和激昂的音樂,比賽好像已經開始了,但哥哥似乎不太在意,他一手牽著我往某個方向走,另一手拿著手機湊到耳邊,似乎在和誰通話。

  不知道前進了多少公尺,哥哥突然高聲喊出一個名字,一個年紀跟他差不多的男生迎上前來,兩人握手搭肩簡單地問候兩句。在那個男生的帶領下,我們很快就找到座位坐了下來。我大大地吐了一口氣。

  與印象中,會有主持人和參賽者站在舞台上不同,會場內雖然有設置攝影機,但舞台上空無一人,旁邊似乎放了什麼高高窄窄的東西,但沒有什麼特別的道具或布景。

  而舞台的背後,幾乎要占滿整面牆的白色布幕,正中央投射著沒有滿版的遊戲畫面:兩個身材精實的人物對峙著,時而左右移動,時而揮拳踢腿,畫面的頂端分成左右兩部分,掛著人物的頭像和一條綠色的矩形。那是哥哥玩的遊戲也會有的畫面。

  「冰箱的比賽還沒開始吧?」
  「還沒,還要等兩組。現在左邊的那個是常常在接省台討教的那個。」
  「哇,真的假的啊——」哥哥從座位站起,「我來看看長什麼樣子。」

  我也跟著站了起來,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卻只看到前面觀眾的頭。我調整角度,嘗試從人牆之間的縫隙窺探,才終於發現了因為身高不足而漏看的地方。

  舞台上並不是什麼都沒有,舞台的右側擺著一張桌子,兩台電腦相背,桌子的兩側各有一張看起來特別豪華的椅子(至少不是我們坐的折疊椅)。有兩個人坐在那兒,腿上放著像是鍵盤的東西,只是體積更大,按鍵則沒有鍵盤那麼多。

  兩人操控著腿上的大盒子,畫面上的人物也隨之行動。

  就算我沒有觀賞過電玩比賽,也能夠把兩者聯繫起來:選手們坐在舞台前的座位較勁,而兩人比賽的畫面透過舞台的大布幕放送出來。兩位選手挑選角色外貌相似,攻擊模式看起來也差不多,我還沒能分辨出差異,畫面便打上大大的KO兩字,一個角色被甩到地上,另一個角色則擺出了勝利姿勢。

  「我就說那傢伙不行啊,一直都是官方把哪個角色的能力調高就玩哪一隻。」

  哥哥的朋友(應該是吧)搖了搖頭,看來他們知道的那個人輸掉了。

  「他最早就是用這隻啊,但是因為去年調整變弱就改練別的,誰知道最近官方又把他調強了。」
  「接省也早就跟他建議過先專精一隻啦。」

  他們接著聊了幾個最近被調整過的角色,我聽到幾個排隊時也有聽到的名字,而且有一個好像是⋯⋯

  「啊!黛楓出場了。他還在用那隻角色耶。」
  「那隻被調弱的程度根本是另種意義上的破壞平衡啊!」

  主持人⋯⋯哥哥說是賽評,喊出選手名字的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前方的大布幕上。那一刻我才推測出,黛楓應該是冠軍的名字。

  投影布幕投射出兩方選手的暱稱和使用角色,我回想了一下,今天參賽的選手中,確實沒有人使用過黛楓選的那一個角色。

  黛楓一開始就用掃腿攻擊讓對手失足,在對手還沒落地,又抓住對手,使出上鉤拳。他的角色踩著碎步前後來回移動,等待對手爬起,雙方對峙一陣,對方雖然想進攻,但為了擋下黛楓打出的單一攻擊,不得不保持距離。

  幾次攻防後,黛楓突然轉守為攻,擋開對手的下一瞬,打下華麗的踢腿攻擊,完全沒有讓對手發揮的機會,比賽便宣告結束。

  直到哥哥和他的其他朋友一同高聲歡呼,我才回過神,剛才的那場比賽已經結束,暱稱叫冰箱的人正要上場。我搞不清楚狀況,直覺應該站起來一起加油,前一場比賽卻在我腦海不停重播。

  冰箱順利拿下第一場勝利,緊接著進入複賽。

  「那個黛楓打得如何?」趁著其他選手比賽的時候,我問。

  「欸?妳有在聽啊。」

  哥哥對我提出問題感到詫異,不過還是回應了我,「黛楓用的角色哦,印象中除了傷害被調弱,有個傷害特性調整反而不好接連段攻擊。」

  「連段攻擊?」

  「就是常說的COMBO啦,因為每次攻擊後都會卡一下不能連續出招,所以在卡住之前出下一招,就很重要。但是黛楓打起來就跟去年一樣啊,完全不受影響。」

  停頓了一下,哥哥又接著說,「說是沒差太多,但角色更新後要調整打法重新練習⋯⋯而且不管怎麼說,也都是冠軍的實力了。」

  ✿

  黛楓在複賽的表現依然亮眼,冰箱則是在這一階段敗下陣來。

  決賽前的短暫空檔,兩名賽評正介紹進入決賽的選手,冰箱抱著他的大盒子回到觀眾席和哥哥他們會合。哥哥和其他人都拍了拍他的肩膀,或者摟住他的脖子安慰。

  「至少我開台時可以炫耀一下。」冰箱看起來倒沒有很難過。

  賽評介紹完後,兩方選手已經就定位,原本還在閒聊的觀眾都安靜了下來。黛楓的對手是去年的亞軍,換句話說,今年也是同樣的兩人在角逐冠軍,不過根據賽評的解說,去年黛楓只以非常微小的差距獲勝,今年的比賽會如何,值得期待。

  兩人的實力如何接近,從膠著的賽況便可以感受得到。前兩回合都撐到時間歸零,雙方都以微小的血量差距,各拿下一勝。

  第三回合一開始,對手便率先跨步揮拳,黛楓擋下後一個踢腿,也沒有造成傷害;來回數次攻防後,黛楓終於成功打出傷害,接著跳了起來。

  對手起身後使出了像是氣功的長距離攻擊,時機抓得巧妙,擊中黛楓正往下降落的角色。

  兩人踩著碎步,一前一後移動,時而出拳時而踢腿,似乎在尋找恰當的進攻時機。

  黛楓再次往上跳躍,滯空的角色突然俯衝而下,擦過對手的後背;然而攻擊還沒結束,角色才剛落地,緊接著就朝對手打出重拳,黛楓的角色身上有一瞬間爆出火光,連揮出的拳頭都冒著熊熊烈火。對手被這一擊打到接近畫面的邊緣。

  黛楓朝剛起身的對手直奔而去,似乎想趁勝追擊,但對手已經快速移動到畫面中央。又是幾次攻防,對手的手臂往前一震揮開了黛楓,衝向前補上三段攻擊,把黛楓打飛出去。

  在雙方的積極進攻之下,兩人的血量很快就從綠色降為紅色,甚至被削到快要變成一條線。我屏著氣,深怕自己只要稍微呼吸,就會錯過能夠扭轉僵局的精采瞬間。

  幾次碎步進攻之後,對手的角色突然一個箭步衝到黛楓面前,連續打出好幾拳,黛楓的角色都順利擋下,他拍開對手拉開距離,又主動向前發動攻擊。

  黛楓一步步把對手逼退到畫面的角落,對手一次防守失敗,硬是吃下了黛楓的連續攻擊,兩次揮拳,一次蹲地重擊,接著畫面一轉,突然出現了特殊的攻擊動畫,搭配著火焰特效,黛楓把對手擊倒在地。

  填滿螢幕的火焰特效彷彿也傳遍整個會場,儘管冷氣很強,我卻覺得全身燥熱,特別是胸口,好像被打了一拳而感到熱辣,又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湧出。

  活動會場內一片歡呼。

  「黛楓太強啦!如果剛剛被打解摔,冠軍就要換人啦!」
  「但不解的話也會被摔死!阿鮭本來佔優勢的!」
  「他被解後感覺慌了,最後實在太傷了啦。」

  賽評對著攝影機分析剛剛的比賽細節,而周圍的人根本按捺不住亢奮的心情,各自談論著比賽的內容。我抹去額上的薄汗,明明自己也參與(觀賞)了這場比賽,甚至人就在會場,我卻覺得自己和紛鬧的環境隔了一面牆,彷彿站在風眼,無法感受到其他人的激昂情緒。

  不,其實不是這樣的。

  我坐回摺疊椅上,看著彷彿靜音了的活動會場,那一刻我只聽到自己猛烈的心跳聲。

  我確實站在風眼,目睹風暴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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