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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春|貳、察於芒種

  內側鋸齒折損也好,不再貼合頭型也罷,儘管髮箍因為各種不同理由換過幾個,裝飾用的布製櫻花草和那條低調花紋的粉色緞帶卻從未被淘汰。

  母親每天早上仍然會用春風般的雙手梳理我的頭髮,像是要將曾經隨口談論的乾燥花話題銘記在心一般,親自為我戴上布花裝飾的髮箍;在便服日,讓我換上爬有刺繡的上衣和長裙。

  『這件衣服的口袋上頭繡著四葉的酢漿草呢。』鏡子裡的母親指著我右邊胸前的四葉刺繡,看起來就像有朵幸運草收在上衣的口袋一樣。

  我低頭看向左胸前的口袋。

  『它的葉片就像是四個愛心一樣,很可愛吧,和小春很相襯呢。』

  母親讓我站到直立鏡前,長裙上繡著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圖案,像是宣示著自己存在,在素色的布料上綻放。

  而母親仍惦記著我左胸前的四葉草。

  『上衣沒有花朵刺繡,會不會太掃興呢?不過小春,妳知道嗎?四葉的酢漿草可是很厲害的哦,四葉草呀⋯⋯』



  「四葉的酢漿草會帶來幸運!」

  那一日,最喜歡占卜的小卉難得暫停每週星座運勢電台,對著圍在她身邊的其他女同學侃侃而談。明明大家是為了自己的運勢而來,到了最後卻都跟著小卉跑到外頭的花圃尋找她口中所說,四朵愛心手牽著手的植物。

  雖然從來沒有聽到自己的星座運勢——水瓶座是倒數第二個星座,小卉從沒辦法講到那兒——我還是跟著大家一起走出了教室。

  酢漿草不是特別稀有的植物,馬上就有人在教室外的紅磚花圃看見它們的身影,沒過多久,我們也在稍遠一點的洗手台前發現粉紫色的小花。我們湊上前去,看到的是鋪滿整個花圃的酢漿草地毯,站在最中間的同學發出一聲歡呼,馬上蹲下身開始尋找四葉幸運草。

  最初,我和其他人一樣半蹲在花圃前用目光巡視,可酢漿草總是擠在一團,讓人眼花撩亂,我將一手伸進草堆裡讓上身更靠近花圃,一手指過一朵又一朵的三葉酢漿草。

  令人遺憾的是,就算我們出動了所有星座運勢電台的聽眾,在鐘響前還是沒有找到任何一朵幸運草。

  「啊,小春,妳的手跟裙子都髒了。」

  和我並肩尋找四葉草的女同學看見我沾上泥土的手掌和長裙,連忙從口袋拿出手帕,捧起我的手,為我擦去手掌的髒汙。

  「真可惜,裙子上的九重葛明明那麼適合妳。」她喃喃念著。

  ✿

  尋找幸運草的行動連續兩天都沒有成果,星期五一早便開始的雨勢讓我們不得不暫停活動,思考其他的作戰策略。

  「喂!聽說妳們在找酢漿草啊。」

  當我們像往常那樣圍在一起時,班上的男生突然跑來搭話。

  「幹嘛?」

  「哼!」女同學們不友善的回應對他沒有絲毫影響,他神氣地哼了一聲,兩手在胸前交叉。「我們最近正好在辦鬥草大賽,第一屆太少人了不好玩,妳們要不要參加啊?」

  女孩子們彼此對望,臉上寫滿困惑。

  男生邀請女生一起玩的情況並不常見,不如說,我們班上男同學和女同學的關係並不好,尤其是曾經被男生們嘲笑過的每週星座運勢電台聽眾。

  作為電台的主持人,小卉應該會馬上拒絕才是,可不知道是不是尋找幸運草未果正心煩,帶頭的小卉並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著那男生。

  「鬥草是什麼?」

  「啊——小春!」

  旁邊的女孩子突然摟住我的臂膀,連帶把所有力量都壓了過來,像是要阻止我似的;男生則是雙眼一亮,比手畫腳回答:「就是把酢漿草的梗折斷,留下那個細細的絲,然後看誰先把對方的葉片扯斷的比賽。現在第二屆已經打到準決賽了。」

  他拿出熟悉的黃色表格,指著圈起來的地方,向我們補充第二屆比賽的首獎是下週一營養午餐的點心,由作為主辦的他提供。

  「我們找酢漿草才不是為了參加那種野蠻的比賽呢,是要找四葉幸運草啦。」

  也許是男生實在停留太久,小卉這才提起精神,大聲宣示,其他女生則在附和之後,一齊把男生趕走。

  ✿

  經過一個禮拜的努力,我們還是沒有找到四片葉子的幸運草。

  隨著期待落空的日子增加,女同學們一個個退出尋找幸運草的行列,最後,在不知道是誰說了「什麼時候能說說射手座的每週運勢啊」之後,就像是某種暗示一般,讓這個活動畫上句點。

  大家最後又回到了小卉的座位周圍,倚著桌面等待自己的星座被點名,偶爾談論什麼星座的朋友上週發生了什麼運勢早就警告過的事情。

  少數女生參加了男生辦的鬥草大賽。他們找了隔壁班的男生,所以還得等到他們結束才能報名參加下一屆,不過男生們都很開心能預見第五屆會有更多新人參賽。

  「喂,妳們當初在找幸運草啊,妳喜歡花花草草的嗎?」

  示範比賽用的酢漿草應該如何處理時,主辦的男生突然問我。

  「也沒有特別喜歡。」我沒有想太久就得出這個答案。

  男生提高尾音「嘿——」了一聲,「明明名字有春這個字。」

  草莖在男生的手裡啪的一聲折斷,他剝下了外皮。我則屏住了氣。

  他解釋手邊的步驟,然後拿了一朵酢漿草給我。我接過酢漿草,按著他的解說輕折草莖。

  男生像是無法忍受靜默一般,安靜沒多久又開口:「所以妳的衣服都是妳媽媽挑的嗎?」

  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停在我裙子上的花朵裝飾。我上個禮拜才知道那是九重葛。

  「嗯。我媽媽喜歡春天,也很喜歡花。」

  我點點頭,接著拎起因為剝去草莖外皮而變得軟趴趴的酢漿草。

  「這樣就可以了吧。」

  第四屆由於隔壁班同學的加入,比賽的時程似乎比前幾屆還長,等待第四屆比賽落幕的時間,我們幾個新人選手先在一旁練習。一開始,我們對於扯掉對方的葉片有點猶豫,就這麼讓兩朵酢漿草纏在一起,誰也不敢出力,直到不知道哪一個人的三片葉子直直墜到地上,我們才像是掙脫了束縛一般,開始投入在遊戲裡。

  當第五屆鬥草大會開始的時候,我已經對遊戲熟悉許多,連續擊敗幾個選手也印證了我確實掌握鬥草的訣竅。

  隨著對手一位換過一位,丟進花圃的草莖與葉片也越來越多,潮濕悶熱的六月空氣也無法阻止選手們的鬥志。我一手提著酢漿草的草莖末端,用另一手的手背擦去頰側的汗顏。那時我才發現指尖沾染著植物的氣味,還有些許水分。

  決賽的對手是隔壁班的男生,根據其他人的說明,他在前一屆比賽中拿到亞軍,本來想在這屆雪恥,可惜上一屆的冠軍因為英文習作沒有寫完而無法參加,讓他不太愉快。

  也許是這個緣故,或者其他,不過,在那之後想要求證也已經沒辦法了。

  我倆屏氣凝神,在比賽中對峙良久,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我能感覺到汗水滑過頰側的搔癢感,偶爾吹來的薰風讓身後的兩條大麻花辮輕輕晃動,在五感被放大的靜默之中,彷彿還能聽到《大白鯊》的電影主題曲。

  就在第二陣風吹來的時刻,對面的人迅速地揮出手中的酢漿草,往我的右方勾來。還沒想好對策,我的身體已經自動往旁傾側,右臂向外揮動以閃避攻擊;在對手撲空之際,一個扭身讓右肩移動到左肩之前,發動攻勢。

  手中的草莖順利纏上對手的酢漿草,經過數次的練習,我已經不會猶豫,而是迅速將右臂往胸前一縮。同時對手的男生也動作了,可他的動作出乎我預料,所以無法詳述他究竟做了什麼。

  我只感覺到眼前的畫面猛烈地晃了一下,似乎有寧靜那麼一瞬間,緊接著周圍的聲音立刻炸開。

  很快地,我的視線被扶正,或者是我的身子被扶正。遲來的疼痛迫使我回神。

  「輸了就輸了,搞什麼啊!⋯⋯喂,妳沒事吧?」

  所有人都圍上前來,嘴裡碎念著那隔壁班男生的事情;主辦的男生蹲在我的面前,撿起地上的東西,朝我攤開手。

  「⋯⋯」

  我盯著那朵布做的櫻花草,沉默地以雙手接下了它。緞帶還黏在櫻花草的後頭。

  「頭還痛嗎?」「有沒有其他地方受傷?」「起得來嗎?」「快去保健室吧!」⋯⋯在主辦之後,周圍的人也拋下了不知道跑到哪去的隔壁班男生,轉而關心我的狀況。

  頭很痛,可是,可是好像又沒有那麼痛。

  直接接觸碎石子地的腳很麻,但應該起得來吧。雖然這麼想,我的身體一點動作也沒有。

  沒有嘗試起身,沒有回答問題,也沒有眨眼,我盯著那朵櫻花草,明明感覺得到思緒在運轉,卻又覺得自己好像出了神。

  和我一樣缺席了星座運勢電台的女孩子也蹲了下來,不顧裙襬就這麼拖到地上,她拿出了那條手帕,又一次地捧起我的手。這一次我的手掌不只沾滿沙土和碎石,壓紅的掌丘還有幾處擦傷。

  「很痛吧。」她柔聲開口,同時輕輕地用手帕擦去我手掌上的髒污。「妳的手受傷了,裙子也弄髒了吧。」

  她沒有再次說出下一句話,可不知道為什麼,本來沒有任何感受的我,突然垂頭痛哭起來。

  ✿

  當我帶著缺了花朵的髮箍和滿身傷勢回家時,母親嚇得僵直在門口,隨即又抱緊了我。

  她領著我在沙發坐下,為我泡了一杯熱可可,一邊問我在學校發生了什麼事,一邊搬出放著各種手工藝工具的藤編箱子和針線包。

  「哦,親愛的,不用太難過,妳的櫻花草會回來的,就像我們一起換掉妳的髮箍那樣。」

  當我為了那朵被扯下的花朵道歉時,母親並不以為意,只是微笑著輕撫我那被揮了一拳的左額。

  疼痛沒有因為母親的溫柔撫慰而消失,我卻覺得有另一個什麼東西逐漸離我遠去。

  那一晚,母親將布製的櫻花草裝飾重新黏回髮箍,可是她可能不曉得,真正適合春天的人,其實並不是我。

  我一手扶著牆壁,慢慢走回房間,除了母親已經幫我把書包放到書桌前,這一切似乎和出門上學前沒有什麼不同。我摸了下包著紗布的右腿,走到窗前,從口袋拿出那條本該和櫻花草黏在一起的粉色緞帶,將它繫在窗簾綁帶專用的掛勾上。

  緞帶垂在比窗簾更低的位置,我讓緞帶在食指上繞了幾圈,又放開。半晌,我轉過身去,跛著扭傷的右腳走出房間,關上了門。


  那是與春天,與讓百花綻放的花神,告別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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