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cessory|單元一、鄰座與我

  01.

  週六的午後是蜂蜜淋格子鬆餅。

  蜂蜜與鬆餅,還有桌上各式各樣的甜點,揉合在一起變成窒息的甜膩膩味道,佐以那壺不知道什麼種類的茶,雖然有淡淡的清香,卻混雜奇怪的香料味。

  順著座椅下滑,維持讓脖子痠疼的姿勢,就算圓桌的桌緣擋住了面前的那盤鬆餅,也還是能看見那誇張的三層點心架。

  這就是星期六,才藝課的午後。

  背部幾乎要貼在椅墊上的誠葉興味索然地踩著桌腳,連同桌大人的對話都聽不進去。其實他不確定那是不是桌腳,因為罩在圓桌上的桌布長到幾乎要落地,如果不刻意掀開,是不會曉得桌子底下到底是怎樣的光景。

  不過這並不會因此讓一個中年級小學生停止腳下的動作。

  誠葉從踩桌腳,試圖用腳踩平翹起的地毯,一直到伸直了腿確認圓桌支撐柱的位置,他感覺到鞋子碰觸到的什麼東西快速抽離開來。

  「⋯⋯」

  左邊和正對面是媽媽跟媽媽的朋友,兩人聊得起勁,對桌子下的狀況絲毫沒有反應。那麼——

他把目光移到右側,坐在那兒的是段殘秋——反正是同班同學——雖然她一直專注在自己的那杯茶飲上,但可能被他踢到的人也不會有別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他的視線,那傢伙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望。

  「⋯⋯對不起。」那傢伙的目光飄移了一下,遲遲地開口。

  「哈?是我踢到妳了吧。」

  不得不提,以他印象中的那傢伙來說,會給予能讓人讀出心思的反應已經算不錯了,但在這個當下,好像他是在強迫她道歉似的,只讓人覺得煩躁。

  誠葉兩手撐起身子,重新坐回椅墊上,兩眼始終死盯著那傢伙。然而那傢伙只回以沉默。

  那傢伙的沉默總讓他覺得目中無人。

  才藝課的時候,無論怎麼樣被老師稱讚也沒什麼表情,更不要說被罵這種與她絕緣的事情;當他因為胡亂把琴弓拿來玩被大聲指責的時候,她也只是默默地在旁邊練習。

  要不是因為彼此的媽媽熟識,又一起學習才藝,他還真有點懷疑那傢伙是不是模仿真人大小,冰冷無溫的精緻人偶。

  「怎麼了?怎麼回事?」

  誠葉正要繼續說下去,就被一旁的嚴厲女聲給制止。他不耐煩地大嘆口氣,把臉別到一旁,趁著媽媽不注意時翻了白眼。

  「又吵架了?你又做了什麼事情,快點跟人家道歉。」

  一如往常,每當媽媽發現他倆之間的氣氛不對時,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就把錯歸咎在他身上。儘管有時根本沒有什麼對錯問題。

  最初誠葉還會試圖解釋,但在好幾次無效的辯駁之後,索性放棄了。

  至於同樣身為當事人的那傢伙,始終睜著那鮮少顯露情緒的眼,輕輕地說聲「對不起」。

  他很肯定是那傢伙道歉,才讓整件事情搞得像是他在欺負人。就像這次一樣。

  「誠葉——」
  「哎呀,只是小孩子之間打打鬧鬧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媽媽的聲音壓得比剛才更低,就算是甜膩膩的味道也沒辦法撫平緊張的氛圍。一旁的女性連忙緩頰,微微笑著向一旁的女孩徵詢,「是這樣吧?殘秋。」

  那傢伙沉默地注視著眼前的茶飲,好一陣子才點點頭。

  「才剛上完課肯定也很累了吧,多吃點蛋糕吧。」

  獲得回應後,女性又帶著笑容回過頭來,這才讓誠葉的媽媽放心。他從旁邊可以清楚看見,原本緊張地傾著身子的媽媽,在重新與女性對視之後,身子才慢慢靠回椅背。

  誠葉哼了一聲,也不管有沒有人聽得到。

  週六的午後總是充斥著甜膩膩的味道。

  雖然不討厭甜食,爸爸帶他去手搖店買飲料的話,也一定要喝全糖,但是星期六的下午,總是讓人特別討厭甜的東西。總讓他覺得噁心。

  雖然。

  雖然雖然——

  雖然總是這麼想著的,但免費的甜食還是要享用。誠葉拿起叉子往面前的鬆餅用力一叉,使勁地塞進嘴裡。




  02.

  週一的早晨是火腿蛋三明治。

  還有一杯奶茶。雖然她聽說喝完那杯奶茶之後,就會引起嚴重的腸胃不適,但紙杯封膜的圖案一張換過一張,她還是沒見過左邊的人急著離開座位的情況。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味道。

  「喂,今天是不是要交數甲啊。」

  紙袋內被咬了一口的三明治,露出了荷包蛋和薄薄的粉紅色肉片。

  殘秋沈默了會,回應。

  「嗯。二十到二十二頁。」
  「三頁啊,那還好。」

  一邊咀嚼著早餐,誠葉移動傾斜的身子,從粉紅色的塑膠袋中拿出飲料。

  殘秋盯著那佈滿了彩色花朵的紙杯瞧。

  如果有機會的話也想嚐嚐看味道,然而對她而言,早餐並不是在通學路上特地購買而來的東西。

  把塑膠袋壓在飲料杯下,誠葉轉身拿出鉛筆盒,又從抽屜裡翻出數學習作,隨意翻開一頁,再開始翻查頁數。

  「妳沒吃早餐嗎?」
  「吃了。」
  「也是嘛,因為是殘秋小姐來著。」

  殘秋看著將口中的火腿蛋三明治轉換成諷刺話語的誠葉,吃著早餐,在上課前臨時抱佛腳補寫作業,偶爾還會聽到他對題目情境的吐槽。

  這就是週一的早晨。

  「我——說啊,妳星期日不是還有美術課的嗎?這樣妳還能把學校作業寫完啊。」
  「嗯。」

  其實週六和對方以及對方的家長分別後,晚上還有鋼琴課。但這件不太重要的事情,殘秋沒有特別說出來。

  「好不容易放假,結果早上就被抓去上小提琴,然後又被老媽跟你老媽抓去那種誇張的咖啡廳⋯⋯這樣根本沒有心情做作業嘛。」

  不顧上一秒還大口大口吃著三明治,隔壁的人開口抱怨,一邊寫下數學算式,「如果那個月光馬尾女不把我留到下午才放人,我就不用跟著去什麼八卦大會了。」

  他口中的月光馬尾女,是兩人的小提琴老師,她總是綁著彎月一般的馬尾。但馬尾的特徵為什麼會轉變為月光,可能只是符合個人的命名美學吧。

  「明明只要好好上課就好了。」
  殘秋盯著火腿蛋三明治上的缺口,「不要拿琴弓擺出短打的姿勢,老師就不會留你了。」

  畢竟是一起接受指導的,誠葉的上課狀況她是再清楚不過。雖然他每個禮拜都被老師留下來練習,但從來不是因為跟不上進度,而是因為在課堂上搗亂。

  「沒辦法、沒辦法——」
  「又不是我自願的。」「因為不是你自願的。」

  兩人的聲音在那一刻重疊。

  誠葉瞪圓了眼,然而殘秋只是靜靜地看著那被吃了一半的火腿蛋三明治。

  看來今天的荷包蛋也會掉到紙袋的底部。

  「⋯⋯我說妳啊,明明可以正常說話的嘛。」

  誠葉突然放下了手中的免削鉛筆,兩眼都瞇了起來。

  「那是什麼表情啊,妳不是不說話就是道歉,難道妳沒感覺嗎?」

  殘秋不知道自己露出怎樣的神情引來對方的不滿,她摸著自己的臉,也摸不出個所以然。

  「對不起。」
  「啊——」

  拉長的尾音音調忽高忽低,誠葉直接一頭撞上桌面。

  「又來——完全不知道妳在對什麼道歉?」

  由趴姿起身時,不顧額頭上的紅印,他啪噠啪噠地把紙袋裡的三明治擠到紙袋口吃掉,然後如預期地,盯著原本應該空了的紙袋好一會兒,又把剩餘一半的荷包蛋塞進嘴裡。

  「而且每次妳一道歉,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而已。」
  「⋯⋯否則,我要說什麼好?」

  儘管還殘留著火腿的香氣,但已經親眼目睹火腿蛋三明治的消逝,殘秋轉而看向那杯只被拿起來一次的奶茶。

  彩色花朵的圖案被附著的水滴過濾成一顆顆的珍珠,即使是在春天,肯定也是很過癮的享受吧。

  「嗯——嗯⋯⋯」

  那杯奶茶被誠葉拿起,紅白條紋的塑膠圓柱經過對方之口,立刻被夷為扁平。

  他使力抓了抓頭,抓到原本平順的髮絲都被弄得亂七八糟。

  「既然都是我被罵⋯⋯不如妳跟著做一件也會挨罵的事情,反正我一定會被罵,這樣妳也被罵,就扯平了吧。」誠葉囁嚅著提供一個不太實用的答案,眉間突然皺了起來。顯然連他自己都不太滿意。

  「啊,其實只要不要道歉,一切應該就沒事啦⋯⋯」

  最後,他小小聲地補充道,語氣充滿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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