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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春|玖、旋於冬至

  又到了可以呼出白氣的季節。

  然而,現在已經不是會對吐出白霧而興奮不已的年紀,紅白兩色的薑汁湯圓暗示年末的到來,在一筆一筆確認複習日誌的同時,又得為了準備地獄禮物而費盡心思。帶著2B鉛筆和黑色原子筆蹲在信箱前等待准考證,還沒戴上聖誕帽,就已經要先考慮要在哪裡,和誰一起迎接新年了。

  十二月給人的感覺是如此地混亂而倉促。  

  不過,對於某些人來說,在這繁忙的年末又多了一件必須掛心的事情。

  例如已經加班了好幾天,好不容易偷到一天閒的哥哥。

  「說起來,不是有冬至代表陽氣越來越盛的說法嗎?而這一天,我們的《蒼》續作發售了,這難道是巧合?我可不這麼認為。」

  看著大型燈箱上的遊戲廣告,哥哥邁開步伐走上前兩手一張,像是要向我展示一樣。即使我們在路上已經看過好幾次同樣的廣告了。

  若不是時間還早,地下街沒什麼人潮,我想他可能不會做出這種誇張動作。

  「你明明從來沒在乎過冬至。」
  「我只在乎湯圓要花生口味。」

  可是,家裡的湯圓歷年來都是沒有內餡的紅白湯圓。

  哥哥收回雙手走了回來。大多數店家還歛著鐵捲門,無處可去的我倆只能盯著廣告燈箱發呆——把《蒼》的遊戲買回家大概是他今天的主要任務,畢竟他這一個月來,每個上班日都會先在玄關大喊一句「距離發售日還有多少天」後,才肯踏出家門。

  廣義而言,我也算是會玩遊戲的人,但接觸的遊戲不多,也不像哥哥這樣有特別喜愛的作品,自然也沒有感受過某款遊戲發售在即的期待。某方面來說,我很羨慕他在電玩遊戲上展現的熱情。

  而且,我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有接觸遊戲了。

  「唉,我這次也糾結超久,是買數位版好呢,還是實體片。數位版可以比較快玩到,不過嘛,買實體片更有感覺,就是一種,嗯⋯⋯我拿到了!我要開始玩了哦!這種感覺。」

  哥哥一邊皺著眉,一邊假裝手裡拿著遊戲片。「最後書櫃就會這樣唰!一排都是遊戲片。」

  儘管已經被遊戲片佔去一半的位置,他依然以書櫃稱呼他的櫃子。

  「前幾作你也是買實體版嗎?」

  在今天發售的,讓哥哥期待已久的動作冒險遊戲,是知名的《蒼》系列第四部作品,就算是對遊戲涉獵不深的我也能講出一、兩個歷代作品的經典橋段。

  「我是後來才跟別人收二手片的,然後一想到當初找得要死要活,就覺得這次一定要直接買限定版。」

  店家陸陸續續開始營業,人流湧入,地下街變得熱鬧起來。我們一路走馬看花,經過了玩具店、雜誌店,還有好幾排轉蛋機,但最後吸引哥哥目光的始終是電玩遊戲的專賣店。

  哥哥以不知道什麼樣的標準挑了幾間遊戲專賣店,而我則是跟在後頭。每次一進店面,他都會先逛過一圈,而不論接下來逛過哪些區域,最後總會在那款動作冒險遊戲前停下來——因為是今天發售的大作,店家特別留了一區專門放《蒼》的遊戲片。

  他從櫃子上拿一片遊戲片到手裡,先是看看封面,再翻到背面去看文案和內容解說,然後又抬頭看看店家做的POP看板。

  同樣的步驟反覆數次,我們走到地下街的盡頭,又從另一側折返。眼見已經來到最後一家遊戲店,我忍不住對看著遊戲片沉思的哥哥提問。

  「要在這家買嗎?」

  他「嗯?」了一聲,「沒有,我早就上網訂了,明天大概會到吧。」

  那回應聽起來是如此地理所當然。

  我兩眼直盯著哥哥,他也面無表情地回應我的目光。

  「那你叫我出來是⋯⋯」
  「陪我來看實體片乾過癮的。」
  「霰哥⋯⋯」
  「不要學小妹叫我啦,小妹又不玩遊戲。」

  哥哥用手肘頂了下我的前臂,接著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停頓一下。

  「等等,萬一我明天才開始玩,被別人劇透怎麼辦?我不想被別人提示怎麼打啊!」

  他一臉嚴肅地喃喃自語,同時往褲子的後口袋摸去,眼見他就要拿出皮夾帶著實體片去付帳,我趕緊伸出雙手抓住他的手臂阻止。我倆在貨架前僵持了好一會兒後,他才把皮夾塞回後口袋。

  正當我以為哥哥成功奪回理性時,「回去買數位版,我就是擁有雙翼的男人」,他這麼說道。

  儘管本人如此決定,看到店家有限定的購買特典,還是讓哥哥駐足良久,那盯著POP看板的困擾模樣,顯然不是在為會被別人「技術指導」而擔憂,倒像是想把店鋪特典也一起收藏而苦惱。

  就這點來說,哥哥和有明非常相似。

  「⋯⋯哎,我不會買啦。」

  原本盯著POP看板的哥哥突然無奈地開口。

  「我不是怕你買,」我連忙搖頭澄清,「只是突然覺得,像你或有明這樣對喜歡的東西充滿熱情真不錯。」

  他轉過頭來看向我,接著,又非常慎重地把身子也轉了過來,從旁邊的貨架拿起一片遊戲片遞給我。那是一款推理解謎的遊戲,據說第一代以其深入刻劃人性黑暗的故事內容大受玩家好評,讓這款續作也備受期待。

  至於,為什麼會知道是續作,因為遊戲的標題就寫了斗大的羅馬數字二,而且——

  「這款黛楓很喜歡吧,雖然他沒實況。妳可以考慮玩玩看。」

  對,這款遊戲的情報剛釋出的時候,黛楓說他到時候要閉關三天把它一口氣打完,不過後來實際的發售日期一延再延,直到今年年初才發售。

  我接下了那片遊戲,雖說內容被認為會造成嚴重的心靈創傷,但主視覺卻是讓人內心平靜的療癒風格,故事和美術有著相當大的反差。

  「先買一代也是個很好的選項。」
  「我不玩遊戲了。」
  「真的?妳不想體會一下讓偶像感動的是怎樣的作品嗎?」
  「偶⋯⋯」

  說偶像有點過頭了,黛楓對我而言更像是啟蒙老師——儘管實際上我沒有真的拜師——但如果就這樣反駁,好像連自己的本心都會一同否定一樣。我默不作聲,把遊戲片放了回去。

  那不是我的錯覺。

  最近只要是哥哥開啟的話題或邀約,總會和遊戲有所關聯。除了今天把我拉來地下街,八月底的時候,他又一次邀請我去看比賽;就算不是和遊戲相關的事情,上個禮拜我們去大賣場採買的時候,哥哥也拉著我跑去籃球機前秀了一手。

  簡直就像是要把我拉回去玩遊戲一樣。

  所幸離開遊戲店,也代表今天的唯一目的——欣賞實體遊戲片牆——已經達成,而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兩點左右。不過,也許是早上出門前吃得太匆忙,我倆都還沒感到飢餓,彼此交換意見後決定買個飲料,午餐等真的餓了再決定。

  「說起來,老媽說等妳考完試後,要去看油菜花吧?」等待飲料的時候,哥哥突然天外飛來一筆,「不知道是要當天來回,還是跟春節旅遊併在一起。」

  「嗯⋯⋯以媽媽的個性,旅遊應該會想去看別的花。」
  「也是。」

  現在正是油菜花的花季。雖然油菜花會一直開到二月左右,不過到那時,應該也能看到漂亮的櫻花或鬱金香花海了。

  我問哥哥比較偏好哪一種,找一天看油菜花,等到春節再去看其他花呢,還是把油菜花田納入春節的旅遊景點之一。他沒有花太多時間思考,一句「交給老媽跟小妹來決定」就這樣撒手不管。

  「嗯,讓喜歡的人決定吧。」

  至於,喜歡電玩遊戲而擅自決定今天行程的人,在這之後追加了去同人誌販售店買CD的任務。

  「我聽說前幾天店裡進了我想要的CD,啊,就是我上次給妳聽的那個。」
  「White Eleph?」

  大約在今年四、五月左右,哥哥突然迷上了這個國外的音樂團體——粉絲之間直譯為「白象」——是某個很喜歡音樂遊戲的網友向他推薦的。哥哥雖然對音樂遊戲沒有興趣,但白象的音樂風格完全正中他的喜好。

  白象的音樂也讓我覺得很有親切感。

  「對對,白象有幫這一款遊戲作音樂哦,我沒打算玩就是了。」

  哥哥往旁一指,一家模型店旁正好貼著某款音樂遊戲的海報。我們繞過擠在玻璃展示櫃前的客人,在那張海報前停下腳步。

  「可惜啊,如果是那種節奏加上動作類型的遊戲,我大概就會玩⋯⋯啊,或者街機,偶爾的話我大概會想玩吧,新鮮感的問題。」

  他接著又碎念起來,不能接受自己不玩有白象音樂的遊戲,但也無法為了白象打破自己不玩音樂遊戲的原則,而在兩者矛盾之間困擾不已。不過因為從接觸白象以來,他就提了好幾次,所以我也只是漫不經心地在一旁附和。

  講到一半,哥哥突然誇張地攤開雙手,差點打到一旁的女性,原本的牢騷也就這麼打住了。他連忙向對方道歉後,轉回來換了話題。

  「⋯⋯算了,倒是,妳還記得他們的名字啊。」

  「因為bevel也很喜歡他們的音樂。」我點點頭,「他說『白象』所指的神聖是音樂,而無用是指『沒有聽過白象的人生』這部分⋯⋯還說過我要改名的話可以考慮換成大象。」

  回應地太過理所當然,我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之後愣了一下。

  「他當時是清醒的嗎?」哥哥皺起眉,「⋯⋯只有清醒的人才能做出如此精闢的見解。」

  我歪頭看了他一眼。

  「不好意思⋯⋯」

  有個女聲從後方傳來,我們一同轉頭,那是一名只比哥哥矮一些些,身穿米色風衣,腳踩過膝馬靴的短髮女性。那是哥哥剛才差點撞到的人。

  這讓哥哥瞬間繃緊神經,「我剛剛撞到妳了嗎?」

  女性搖了搖手否定哥哥的揣測,接著低下頭來看向我。

  「⋯⋯請問,是BCP嗎?」

  這個預期外的稱呼讓我反射性地向後退了一步。直覺和能夠講出這個名字的人相認不會有好事發生,但也沒辦法乾脆否認,我盡可能壓抑心裡的動搖,看向哥哥。

  「不好意思,妳可能——」

  和哥哥對上視線後,他打算回絕女性的搭訕,但女性已經開了口,同時從口袋掏出手機點了幾下螢幕。

  「忘了自我介紹,我是雅羅馬。」

  女性將螢幕轉過來,向我們倆出示一張圖片。那是群組聚會時的照片,雖然當初照片在遮住所有人的臉後有被公開在網路上,但女性手機裡的是沒有加工的版本。

  我看看照片裡唯一的女性,又抬頭看看出示手機的人。雖然同樣是鮑伯短髮,照片裡的人有著直髮與斜切的瀏海;而我面前的女性髮型看起來比較有空氣感,帶著微微的捲度,甚至連妝容都不太一樣。若不仔細端詳五官,很難把兩人連結在一起。

  「啊,當然,我是這一個。」雅羅馬纖細的手指指著上頭的女性。

  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雖然我也沒有到場,但這張照片仍然給我一股親和感;不過與當時不同的是,我感到些許的刺痛,儘管照片沒有勾起任何不好的記憶。

  我拍拍胸口,告訴自己,眼前的人不會做什麼,而其他人誰也不在這裡。

  忽然,哥哥主動打破僵局。

  「雅羅馬⋯⋯對吧?突然叫住我們有什麼事嗎?」

  「啊,失禮了,你就是BCP的哥哥吧,初次見面。」

  雅羅馬向哥哥伸出了手,在後者回應她的善意後說明了來意。

  「如果沒有急事的話⋯⋯我們到旁邊聊聊好嗎?」
  
  ✿
  
  「今天是冬至呢。雖然不會做其他特別的事情,但想到還有湯圓可以吃,就會讓人覺得很不一樣。」

  雅羅馬一邊將長夾收進皮包裡,一邊用生活瑣事開啟對話。

  我們在地下街找間餐廳坐了下來,不論是餐廳的選擇或者回應邀約,都是哥哥的意思。因為妳絕對下不了決定,他小聲說。

  他在答應雅羅馬的邀請後還用力地拍了我的背,也因此,左額無來由的刺痛感也就不那麼明顯,甚至可以說是感覺不到了。

  「⋯⋯那個,為什麼能夠認出我來?」

  猶豫許久,我決定先向眼前的女性提出我最一開始的疑問。剛才的對話中,我不記得有能夠辨識出BCP的內容,就算提到bevel,也可能是其他也認識他的人才對;聲音也是可能的選項,但我不認為有人能藉由聲音認出我來。

  「因為bevel只有在群組裡說過對白象的看法啊,而且他只對BCP建議過『可以考慮把名字改成奶油象』。」她只用不到一秒的時間思考,便回答了我的問題。「原來我二十幾年都白活了」,她還這麼自嘲,而那正是雅羅馬當時給予的回應。

  「⋯⋯真的是雅羅馬啊。」
  「嗯?當然了,要不要我把實況後台給妳看?沒東西就是了。」
  「啊,不用⋯⋯」

  也許是過了用餐的尖峰時間,餐點很快就送了上來,我的注意力也跟著移轉到服務生托盤裡的餐點。首先是哥哥的咖哩豬排飯和紅茶,再來是我點的黑咖啡,最後是雅羅馬的水果茶⋯⋯視線轉了一圈,最後我的目光停留在眼前的短髮女性上。

  雖然他們每次聚會都會貼出照片,不過當真的和雅羅馬面對面時,我還是有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

  沒有什麼真實感。

  如果從雅羅馬平常在網路上發言的口吻,絕對推測不出她在現實中是這樣一位成熟的女性。我並不是指她在網路上的表現不成熟,而是指,我想像不出她會是什麼樣的人。以前的我雖然也有過類似想法,但這次感覺又更加鮮明。

  「啊⋯⋯關於,liver那個笨蛋的事。」

  拿起茶壺倒了一杯水果茶,雅羅馬沒有馬上拿起茶杯,而是開啟新的話題。

  我下意識地扯住哥哥落在兩張椅子之間的外套下襬,感覺到背上的疼痛慢慢消退,取而代之,另一邊的刺痛感開始鮮明。

  「那個,私訊⋯⋯嗯,liver他其實呢⋯⋯」

  但她對於要從哪說起還拿不定主意,起了頭之後又安靜下來,讓響起的手機鈴聲填補空白。原本應答自如的雅羅馬突然欲言又止,讓我也越加不安;一直低頭跟豬排咖哩飯奮鬥的哥哥抬起頭,同時用湯匙攪拌咖哩飯往嘴裡送。

  鈴聲響了幾下後就停了下來,沒過幾秒,一個男人走進開放式店面的餐廳,筆直而飛快地往我們這桌走來。只要跟過幾次實況就一定會認得那件運動防風外套,我僵直了身體,無法動彈。

  「喂⋯⋯!不是叫你不要過來的嗎?」

  雅羅馬出聲叫住男人,但他沒有理會雅羅馬,先是瞪了我一眼,接著立刻用兩手捧起哥哥空著的左手,過於突然的動作讓哥哥反射性想抽回手,但依然被緊緊握住。

  「你就是薛丁⋯⋯你就是哥哥君吧,我是肝嗚嗚嗚。」

  liver報上自己在實況平臺的帳號名稱,哥哥花了點時間才會意,接著也報上自己常用的稱呼。和哥哥打過招呼後,liver這才坐了下來,點了一盤薯條跟一杯紅茶。(『薛?』哥哥用唇語讀出,然後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紅茶立刻就上了桌,雖然是冬季,送上來的卻是一杯冰紅茶。liver沒有理會隨飲料附上的吸管,直接拿起紅茶大口大口灌進嘴裡,然後喀哩喀哩地咬碎冰塊。

  不知道是真的口渴,或者純粹用這些動作掩蓋思考時間,在明顯的吞嚥動作之後,他才開口:「⋯⋯永動機,妳不覺得妳有話要跟我說嗎?」

  那是他過去曾說過的話。

  「等等,當初對人家那麼兇,你不覺得你才應該先說什麼嗎?」

  哥哥打斷了liver的話,讓我嚇了一跳。他鮮少這麼直白地把不滿給表現出來。

  liver也不甘示弱回應:「我講話是有點衝啦,但誰跟認識的人講話還客客氣氣啊,又不是女高中生!」

  「是女高中生啊。」

  雅羅馬在旁邊小聲吐槽,liver瞪了她一眼,伸手拿起冰紅茶,但沒喝下去就把飲料放回桌上。

  他突然把目光轉了過來。我不由得挺起背,繃緊了神經。

  「⋯⋯只針對我口氣太衝道歉而已哦。就針對那個時候。」

  liver的口氣聽起來不太情願,他停頓了一下,接著發起牢騷,「但我也滿肚子氣啊,都打過幾百場對戰了,還聊過一大堆有的沒的,把妳當哥兒們結果⋯⋯哎,煩耶⋯⋯」

  「而且不接電話,話講一半又跑掉是怎樣啊,妳是會在數學課寫補習班講義,還是在強制參加的演講上複習明天考試的那種人嗎,好好把人家的話聽完啊。」

  腦海裡已經預想過各種liver生氣的情況,不管是眉頭皺起來的樣子,兇惡的視線或是彷彿要把人痛毆在地的憤怒口氣,我都能想像;不過,當真的碰面之後,又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太一樣。

  我垂著頭把左側的瀏海重新撥到耳後,順著動作摸了下左額,即使我背上的疼痛已經褪去,左額現在也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原本以為會很痛的。

  「⋯⋯對不起。」
  「嗯⋯⋯算了。」

  服務生送上了liver點的薯條,炸物的香氣疊加著咖哩味在我們之間擴散開來。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眼前的食物,他停止牢騷,拿起叉子叉了一根薯條進嘴裡。

  「⋯⋯然後呢?」
  「什麼然後?」

  liver一臉呆滯地看著我,嘴裡的薯條還露出一小截在外頭,而我也回以茫然的視線。

  「因為⋯⋯知道我是女生後,你明明很生氣⋯⋯」

  「我幹嘛為那種事生氣?是男是女又不重要⋯⋯好啦,我是有點生氣啦,但那又是別的事情了。」

  吞下薯條後,liver拿起紅茶喝了一口,接著小聲嘀咕道,「知道妳是女生的話,我就不會在妳面前亂講話了。」

  「簡單來說,他生氣只是怕自己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而已。」

  一旁的雅羅馬補充解釋,liver大力地咳了兩聲。

  「我就說吧,沒有人會在乎。」

  哥哥小力地拍了下我的肩膀。眼前的視線因為哥哥拍肩的力道晃了兩下,我垂下頭看著黑咖啡,拿起來啜了一口。因為放得久了,原本沉重的香氣不再縈繞身周,進入口中也變成難以下嚥的涼涼苦水。

  原本層層相疊,纏繞在一起的思緒,彷彿解開了結,讓一切得以梳理,變得清晰起來。

  那和咖啡也許沒有關係。但似乎有什麼不同了,就像是原本讓視線變得朦朧的綿密細雨突然緩了下來,厚重的烏雲飄散而去,讓人看見與記憶不同的遠山與天空。

  好像忽然身處在不同的世界一般。

  「等等,會這麼問——所以妳沒看到我們傳的訊息?」

  liver突然迸出疑問。哥哥解釋了他曾經在我的同意之下整理過收件匣,而我們也有照私人訊息所提醒的上線。(不過,哥哥沒有聽從建議,開了其他不熟悉的人傳來的訊息。)

  「我說的是更之後的事情⋯⋯不過一樣啦。」liver小聲碎念之後清了清喉嚨,鄭重開口:「總之,就是妳沒事也上來看下啦,看妳也沒開遊戲,是隱藏了嗎?不會真的沒玩了吧?」

  「啊⋯⋯嗯。」

  也許是胡亂猜了一個理由,liver在得到我的答案後露出尷尬的神情。

  「為什麼呢?妳明明練了那麼久,玩得也還不錯。」雅羅馬指著liver,「痛揍他一頓後在遊戲裡繼續痛揍他也沒問題哦。」

  我大力地搖了搖頭。當然實際上,要在遊戲裡「痛揍」liver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難道是家裡反對,或者是因為考試的關係?」

  liver突然拋出意外正經的猜測,讓我們三人不約而同看向他。雅羅馬和哥哥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讓liver忍不住說了一聲「你們幹嘛」。

  「⋯⋯沒有,沒有反對,當然也沒有因為考試就禁止。」

  我趕緊揮手澄清,猶豫半晌,還是給了一個模糊的答案。

  「應該說⋯⋯覺得自己就是不適合吧。」

  liver沒有像以前那樣隨口說出俏皮話,而是很認真地聽完我的話,並且思索著。他一邊點著頭,偶爾嘴裡在碎念些什麼,然後他長長「嗯——」了一聲。

  「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管適不適合的問題啦?只要不是不喜歡了,那不就好解決了嘛。」

  雅羅馬忽然拉了一下liver的臂膀,向他亮出手機畫面;而後者點了點頭,把頭轉了過來。

  「喂,永動機。還有哥哥君。」

  liver用叉子連續把剩下的薯條叉起來。

  「那傢伙終於要滾過來啦,我們走吧。」
  
  ✿
  
  我們在餐廳不遠處的電子遊樂場和bevel碰面。據說原本三人是一起行動的,但雅羅馬首先脫隊,接著liver也跑進餐廳,落單的bevel只好跑來這裡打發時間。bevel同樣握住了哥哥的手,只是不同的是,哥哥主動向同為白象粉絲的bevel要了聯絡方式。

  離開電子遊樂場,還沒有走太遠,雅羅馬突然叫住了跑過我們身側的人。

  「阿梢!」

  儘管對她喊出的名字沒有任何印象,但在看見那人的面容後我就馬上認了出來。和初見時幾乎沒有變化的臉上戴著看來厚重的方框眼鏡,頭髮被隨意梳向後頭綁起,身上穿著的羽絨外套讓他的身形顯得嬌小。

  「⋯⋯呼,差點就錯過了。」他迅速折了回來,呼吸有些微紊亂。

  以及我再熟悉不過,據說是曾經讓本人很困擾的聲音。

  來人的目光迅速掃過所有人後,分別短暫停留在我和哥哥身上,接著他轉過來面對我,猶豫了一下後開口:「⋯⋯BCP,對嗎?我是黛楓。」

  我只是愣愣地點點頭。他也大力地點了下頭,接著也和前兩人一樣,用雙手握住了哥哥的手。「哥哥君你好。」

  這是你們的什麼傳統嗎?哥哥收回手之後,小小聲地問我。

  「等等,為什麼你要戴這副醜眼鏡過來啊?」

  liver指著黛楓的鼻頭,開口就是一陣揶揄,後者則用不同於剛才,不耐煩的語氣反駁回去。

  「有什麼辦法啊,你以為我來這裡很近嗎?我可是在接到杯佛的電話後只換了衣服就出門了。」

  「電話是我打的。」bevel比了一個「耶」的手勢。

  「萬一永動機被你醜到不回來你要負責!」

  「你才該管管自己的臭嘴巴!」(但黛楓還是把眼鏡摘了下來,小心收起鏡腳塞進外套口袋裡。)

  如同以往在網路上那樣,兩人沒講幾句就像是要吵起來似的,原本插話的bevel也退到我們旁邊,跟雅羅馬說明雖然群組裡發了訊息,但他擔心黛楓還沒睡醒,所以另外打了電話。至於執牛耳,似乎先前就說過最近不會上線,自然也沒有現身的可能。

  「⋯⋯bevel,我也要跟你道歉。」

  我轉過去面對bevel,向他躬身致歉。和他碰面之後,我們甚至還沒說上一句話,哥哥就一直抓著他聊白象的事情,兩人相談甚歡,讓我找不到時機開口。

  「啊,我是完全沒關係啦,妳不要太在意。」bevel爽快地接受了道歉,接著,他突然瞇起了眼,「應該說經過雅羅馬那次之後,可能再也沒有讓我衝擊的事情了⋯⋯先入為主的想法真可怕。」

  「我明明沒有做奇怪的事情?」

  「我覺得就是新年說的什麼,以為是拿鐵結果是奶茶的問題。」

  雖然妳們都沒說是拿鐵還是奶茶。bevel小聲碎嘴後,換了一個話題,「所以BCP妳有沒有要回來玩啊?前一次更新滿多東西的。」

  「嗯⋯⋯」

  bevel突然開啟的話題讓一旁的兩人立刻停止鬥嘴。我還沒有回應,liver馬上就拉著黛楓說道:「對啦,永動機說她要退坑了,身為永動機的醜眼鏡偶像不該說點什麼嗎?」

  黛楓睜圓雙眼,愣了一下。

  接著,他垂下頭,遲了幾秒才戰戰兢兢地問:「⋯⋯有人對妳說了⋯⋯什麼嗎?」

  他的反應感覺不太尋常,但我一時之間也說不上哪裡奇怪。因為通常反問的應該會是「為什麼」?還是那種問法就像是預見有人會說出什麼一樣?又或者純粹是因為呼吸還沒調整過來,導致他看起來有點緊張。

  「⋯⋯BCP?」

  放下猜測,我趕緊搖了搖頭。

  「真的⋯⋯?」
  「真的真的。」
  「好,那就好⋯⋯」

  黛楓看起來鬆了一口氣。

  「才不好咧!你這樣算是什麼偶像啊!」
  「不要隨便把別人當人家的偶像啦!」

  liver原本似乎打算把黛楓當成說服我的最後手段,儘管雅羅馬在一旁緩頰說至少人不是完全失聯,哥哥也說會回去說服我,但他還是無法接受。liver咋舌一聲,目光突然越過了我們。

  「喂,永動機!跟我進去打一場!」

  他叫住我,一手指向後方的電子遊樂場,接著抓住我的肩膀往後一轉,把我推了進去。

  「如果輸給我的話就乖乖回來跟我對戰啊!」
 
  ✿
 
  liver實況過的遊戲很多樣,所以我根本沒注意到他其實不會玩節奏遊戲——本身也沒有在玩——的事實。liver並沒有拿下勝利,不過打到後來,他好像也忘了下戰帖的事情,還跑去跟bevel玩其他機臺。

  雖然是冬至,又幾乎是全員到齊,但我們最後只留下一張紀念合照。liver說是為了氣執牛耳才故意拍的,他還叫黛楓一定要戴上「醜眼鏡」。儘管我覺得其實滿好看的。

  母親今年買了和往常不一樣的湯圓,雖然我過去不是那麼在乎,但能看到渾圓飽滿的湯圓流出花生內餡,似乎讓我比預想得還要愉快。吃湯圓的習俗特別能讓人感覺到冬至的特殊性,我能理解雅羅馬的意思。

  洗完碗後,我拉開放著沖泡茶飲的抽屜,泡了一杯黑咖啡。

  瀰漫整個廚房的迷人香氣難以和那杯涼透的咖啡連結,但舌尖的苦澀味延續了我下午感受到的思緒變化:從未歇息過的雨勢終於到了盡頭,一層一層模糊視線的惱人雨簾逐漸褪去之後,開始有光線從雲層的縫隙間灑落地面。

  接著,終於能清晰看見遠方的風景,空氣也變得清新,彷彿來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想到了清明連假和有明在咖啡廳碰上的那對學生情侶。那一天我也喝著黑咖啡——雖然不論溫度或滋味都不能相提並論——那一天我也覺得自己永遠都拒絕了喜歡的東西,然後我聽到女孩這麼說了:「擁抱自己的所愛」。

  明明是那麼早以前的事情了。

  我現在才開始感到動搖,如果這一切都不是問題,那我是為了什麼而介意自己喜歡什麼?

  雖然眼前的世界開始被以其他方式描述了,但在找到合理的解答之前,我的雙腳依然踩在連綿雨水導致的泥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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