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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春|柒、沒於寒露

  到了金黃色的黃波斯菊獨占鰲頭的時候。

  母親大可以種植不同品種或顏色的菊花,或者挑選一些終年開花的植物來增添風貌,讓秋天的庭院也有春日那百花爭艷的景象,可她最後依然只選擇了黃波斯菊。

  「『桃桐之華,皆不言色,而獨菊言』,菊就是這麼獨特的存在呢。」

  當我問起只選擇黃波斯菊的原因,母親一邊傾倒著灑水壺,一邊搖頭晃腦地回答。

  在不同的季節前夕,撒下不同花卉的種子,總讓她引頸期盼下個時節的來臨——就為了與下一朵花的邂逅。我想,這應該就是屬於母親的浪漫吧。

  「哦,不過我啊,春、夏、冬都能想到至少一種花,可是秋天的話,我就不知道要等什麼了。」

  站在落地窗前,看著一整排黃波斯菊的哥哥這麼說。

  「不就是菊花嗎?」

  「怎麼說呢⋯⋯因為我總是想到喪禮用的那種。」哥哥歪著腦袋皺緊眉頭,似乎不滿意自己的答案。「我會先想到楓葉啊,不過要更冷一點就是了。」

  「也是。」

  一開始講到菊花,我也總是先聯想到喪禮或追思。可如果想到的不是黃色,而是白色的瑪格麗特或粉色的大波斯菊,那又會變成完全不同的感覺。

  「那麼妳呢?妳又在等什麼?」

  哥哥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我轉頭看向哥哥,他瞄了我一眼,又轉向庭院。

  「不做實況了嗎?」

  我沒有辦法回答。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兩個禮拜,我依然沒有去碰實況,沒有去開遊戲,當然也沒有登入通訊軟體。儘管當時的紀錄已經刪除,知道BCP或他朋友的觀眾們,依然討論著關於BCP真身的事情。

  根據哥哥的說法,因為常和BCP互動的實況主也有反常的表現,讓整件事變得更加弔詭。

  「妳別想太多了,玩遊戲的人,大家只會在乎妳打得好不好⋯⋯或好不好笑而已。」不知道是出於安慰還是發自真心,哥哥一邊說著一邊點頭附和自己,「妳遊戲打得也不算差吧?嗯,妳從以前就是這樣,雖然看起來文文靜靜的,但意外地好鬥,像妳國小的時候跟別人玩鬥草也——」

  他忽然打住,又改了口。

  「我的意思是,妳想想,那超酷的不是嗎。」

  我轉身走回沙發,坐了下來;哥哥也跟在我後頭,坐到我右前方的單人沙發上。

  「別緊張啦,因為妳從來沒有提過自己的性別,有些人只是很驚訝,很快就接受這件事了;也有人本來就覺得妳一直沒露面,八成是女孩子。」

  他又切了另外一個視角來解讀這件事。「當然也有人硬要繞一大圈,覺得妳一定是男生在玩變聲器。」

  大概是顧及我的心情,哥哥沒有提到後面衍生的難解副本。

  光就「訝異之後接受BCP是女生」的分支而言,好奇BCP的長相、年齡,乃至於常常跟她玩在一起的實況主,與她之間是不是有什麼曖昧情愫,而其他實況主之間的紛爭與其有沒有相關聯⋯⋯這些討論都在網路社群的小角落默默發起了芽。

  儘管參與的人並不特別多,討論和臆測依然持續著,我只看了兩天就關掉網頁,再也不敢去翻看討論串的後續發展。

  「變聲器哦⋯⋯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猜測,不如就順著他們吧。」哥哥停頓了一下,又想到另一個方案,「再不行的話——就說是小妹的聲音也可以。」

  畢竟是她惹的禍。他小小聲補充一句,不過事實上,有明對實況的事情一無所知,我們也沒有特別告訴她這件事,現在當然不能就這樣把一切推給有明。

  況且,即使因此弭平了流言也無濟於事。

  「算了,其他人怎樣都行,不過朋友那邊還是趁這個機會講清楚吧。」
  「⋯⋯但liver已經生氣了。」

  問題始終在於,在於我沒有好好面對群組的大家。儘管心知肚明,我還是沒辦法做出行動。

  「那是肯定的吧,因為這兩周只有他有開,所以一堆人衝著他追問妳的事情。如果是我,我也氣死。」

  我瞬間感到背脊發涼,不由得打直了背。

  「⋯⋯他說了什麼嗎?」

  「直接忽略掉了。」哥哥突然扭了個身背靠在沙發扶手上。他接著拿出手機,把耳機的一邊塞入右耳。「啊,不過剛開始的時候他直接在實況上爆氣,說自己完全不曉得狀況。不過根——」

  我的頭突然又痛了起來。

  哥哥轉述liver的反應,和當天連續來電的反應一致,儘管我當時沒有接他的語音通話,也沒有看哥哥所說的那一場實況,卻覺得liver的怒罵聲猶如在耳,連怒容都清晰可見——他氣到臉都皺起來了,就像玩爬塔遊戲直接從高處掉回起點那次一樣。

  不過事情終究沒有遊戲那麼單純。

  「⋯⋯喂,妳有在聽嗎?」
  「呃?」

  「我說,阿肝最近完全沒碰格鬥了。」哥哥似乎是重覆了一次剛才講的話,「你們群裡有兩個好像本來就比較少開臺?最近也沒出現在常去的臺,然後黛楓則是完全沒開臺了。」

  「黛楓沒開臺⋯⋯?」

  我記得我有收到開臺通知信⋯⋯不過,也只有一次。沒想到身處愁雲慘霧之中,讓我連這件事情都沒注意到。就算去年開始他因為其他事情而減少直播時數,近兩個禮拜沒有開臺實況還是很奇怪。

  「對,好像開過一次,但只開了幾秒,有人有看到紀錄。」哥哥說,「所以才說很詭異啊,BCP播出不知道是誰的聲音之後突然消失,接著他身邊的人也出現異常,很難讓人不聯想中間出了什麼問題。」

  「但我們之間沒有什麼事情。」

  我悶悶地回應。在那前一天,我們五個人還有在開臺時連線,他們甚至玩到深夜,繼續聊著那當時不知道會不會辦成的酒會。如果真的彼此有什麼嫌隙,就不會有那些事情了。

  「他們肯定很擔心妳,所以才說妳快點上去解釋一下吧。」哥哥擺了擺手,「不管妳是自卑心作祟還是怎樣,給人家一個交代,他們也比較好跟那些八卦觀眾說明⋯⋯喂。」

  原本躺在沙發上看著手機的哥哥突然起身。因為雙腿跨在另一邊扶手上,他沒辦法坐直,只能用一手撐著沙發看了過來。

  「我知道妳為什麼不想開了。」
  「什麼?」

  哥哥猶豫了幾秒,把手機遞給我。螢幕顯示著我的實況頻道,上方的實況畫面自然是什麼都沒有,但是下半部的聊天室卻不斷有長篇留言刷滿版面,我來不及看到底寫了什麼,哥哥就把手機抽了回去。

  「這麼輸不起,一定是個拔線仔。」

  有人在聊天室洗版。從哥哥的話推敲,留言可能提到和遊戲相關的內容,或者留言帳號是他認得出來的遊戲玩家⋯⋯可能是曾經快要輸給我的玩家。

  被說輸不起,又是在別人離線時特地留下的長篇訊息,我緊抓著罩衫的衣襬,總覺得不會有什麼好事。

  哥哥提出了封鎖那人的要求,要我把他設為管理員。就我所知,離線留言應該放一段時間就會自動清除,會讓哥哥提出這種要求,果然真的寫了很傷人的東西吧⋯⋯這麼想著,我接過哥哥的手機,登入了我的帳號。

  登入成功後,私人訊息亮起的紅點格外顯眼,但我沒有勇氣打開。於是我把手機連同設定管理員的步驟都直接交給了哥哥。

  哥哥才把手機拿正,突然「啊」了一聲。

  「已經有人清掉了。」
  「咦。」
  「不過⋯⋯不知道是誰。」

  聊天室應該可以看到在線名單,不過也有可能在清理聊天室之後就把網頁關掉了。我記得自己只有給群組的人管理員身分,但,有誰會守在我那沒有動靜的頻道,我左思右想,感覺比較可能的只有雅羅馬。

  雖然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哥哥點了幾下螢幕,突然張開嘴,我等著他說話,但最後只等到他說要看一下怎麼設定管理員給其他人。

  「妳的訊息為什麼都不清理啊,我打開哦?」

  安靜了一陣子,也不知道哥哥究竟設定好了沒,他突然把重點移到別的地方。

  待我允諾後,哥哥簡單應了一聲,從原本的兩手改成單手拿手機,並用食指點擊螢幕,我則在一旁盯著他看。雖然沒有勇氣點開,但我也無法不去猜測到底是什麼人傳來什麼樣的訊息,也許和洗版的人一樣,是曾經交手過的玩家。

  ⋯⋯考慮到其他人的狀況,也有可能是他們的粉絲,因為喜歡的實況主受影響所以來找人算帳,也不無可能。

  哥哥滑了兩下螢幕,開口,「我覺得妳不用那麼緊張,妳的朋友叫妳趕快上線露個臉,還有提醒妳不要收私訊。」

  「⋯⋯誰?」

  我小心翼翼詢問。還有人願意理我,讓我感到些許安心,但想到那可能是最一開始留下的溫柔,也許在那之後他們也開始感到不滿,又讓我緊張起來。

  「雅羅馬。」
  「嗯。」
  「還有黛楓。」
  「咦⋯⋯?他不是沒有活動了嗎?」

  「人家只是沒開臺而已。」哥哥對我翻了一個白眼,又低下頭去自言自語,「不過⋯⋯哦,那那件事情可能是真的⋯⋯」

  我盯著哥哥,可不知道他是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或者純粹不想回答我,只是看著手機,好一陣子才用食指繼續點擊手機螢幕。

  他說,除了那兩則是群組裡的人傳的訊息,有幾封是表達支持,希望BCP不要受謠言影響的鼓勵信;另外,也有訊息寫著「妳憑什麼和某某玩在一起」這樣帶有明顯惡意的內容,不過不用太放在心上——話才說到一半,哥哥的眉毛突然抽了一下。

  「⋯⋯怎麼了?」

  我戰戰兢兢地問。哥哥沒有回答,只是面無表情地在手機上反覆滑動和點擊。雖然最初是真的沒什麼表情,但食指每移動幾下,他的臉上開始有了情緒。

  看著他臉色越加凝重,我沒有勇氣追問下去,只能繼續心懷忐忑等待他的回答。

  哥哥突然停下動作。只是他依然靜默地盯著自己的手機,不發一語。

  直到走廊方向傳出房門打開的聲音,像是為了掩飾縈繞在客廳的沉重氣氛,他才開口。

  「實況的事情先緩一下好了。」
 
  ✿
  
  為了避免面對大家時腦袋一片空白,我把要講的話都打成電子文件。向朋友們道歉沒有坦白,以及在被錯認時沒有即時澄清,當然,還要為了因為這次事件讓他們飽受騷擾而致歉。

  「話說,妳說阿肝已經生氣?是在他直播爆氣前的事情嗎?」

  和我一起坐在電腦桌前的哥哥隨手翻著櫃子上抽出的植物圖鑑,發問。

  原本要按下按鍵的手指懸在空中,我把鍵盤上的手收回。

  「當天,liver在群組裡留了一句『開什麼玩笑』,然後連撥了好幾通語音通話給我。」
  「啊⋯⋯我彷彿能聽到阿肝破口大罵。」

  我轉向哥哥,「⋯⋯對吧?如果不是生氣,你根本不會打出那種句子。」

  「阿肝本來就是會把反應誇大的人就是了⋯⋯有時候有點難判斷他是不是真的生氣,特別是只有文字的時候。」哥哥低下頭去,用拇指揉著自己那皺成丘狀的眉頭,思索著。相較於我,他似乎不太認為liver真的對我動怒。

  「不過你們團裡不也有一個女孩子,聚會當天把大家嚇一跳的,聽起來也沒有人因此生氣吧。阿肝也沒有。」他接著抬起頭。

  「那是因為雅羅馬原本就和liver認識了。」

  經哥哥這麼提起,確實——雖然其他人都說被雅羅馬嚇了一跳,但當天的聚會辦得很成功,照片上大家都是玩得很開心的樣子,聚會結束後還意猶未盡,繼續在線上聊到很晚。沒有人因為雅羅馬不是男生而表達不滿,也沒有突然切換成讓人覺得疏遠的相處模式。

  想一想,也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那大概是認識他們以來,最適合也唯一適合向他們坦白的時機,畢竟平時聊天根本不會聊到和性別有關的話題,突然地大聲宣告又很突兀,以平時聊天的調性,也許會有人接著開玩笑說「實不相瞞,其實我是人工智慧」也說不定。

  如果在看到照片時我能夠說一句「知道群組裡有個女生感覺特別親切」之類的話,也許就能輕描淡寫地帶過去。那麼就算不小心讓自己的聲音透過實況播送出去,情況也不至於這麼難堪,然後就會發現——

  儘管被喜歡的大家接受,依然有事情懸而未解。

  我低下頭去把打到一半的句子完成,停頓了一下,接著把下一件事情轉化成文字,輸入電腦。也許是想通了,我覺得思路異常清晰,我輕快地在鍵盤敲下一字又一字,要怎麼說明才妥當,怎麼道歉才得體,原本令我苦惱的難題此刻完全不需要多加思考。

  「啊——突然覺得早知道就跟妳去聚會了,妳說過他們也有邀我對吧?」

  哥哥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話題,大嘆一口氣。

  主動說哥哥也可以參加聚會的是liver,若是以往我會抱持保留態度,不過那一次其他人也附和說非常歡迎,所以我沒把它當成玩笑話。只是當時的我還是沒有答應。

  所幸那段時間哥哥根本不住在家裡,理所當然不能參加,才讓我沒那麼有罪惡感。

  所幸⋯⋯嗎。

   「但就算我說我可以去,妳也不會赴約對吧。」哥哥搔了搔頭,把植物圖鑑闔起來放到桌上。「可惡……我實在沒懂啊,到底有什麼好隱瞞的啊⋯⋯」

  「哥哥。」
  「嗯?」
  「你不是問過我喜不喜歡花嗎?」
  「我是問過沒錯,怎——」
  「我對花沒什麼感覺,但是我也想要媽媽送的乾燥花頭飾。」

  我轉過頭去面對哥哥,不再躲避目光。

  哥哥之前問我的時候,我也沒有正面回應,或許連那也是個錯誤也說不定。

  他呆愣地看著我。

  「如果我一開始就下定決心就好了。雖然我喜歡哥哥送我的八角帽,你帶我去看的比賽也讓我難以忘懷,但那終究不是我應該碰的東西。」

  我想起了那個夏日,在排隊人潮中察覺的異樣感。儘管那時我覺得那是因為沒有接觸過相關內容,而感到格格不入,現在拼湊起來就有了合理的解釋,那是因為我喜歡的東西,和我想要的東西本身就是相互衝突的。

  明明那麼早就感覺到了,如果我早點決定的話,就不會什麼也沒把握住。

  最後,我沒有得到頭飾,而八角帽最終也把我丟棄了。

  「什麼意思?」

  哥哥慢了好幾拍,問。

  而我沉默著,點開了螢幕一角的軟體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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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我還是沒有好好向群組的大家說清楚。

  儘管寫好稿子,也做足了心理準備,群組的所有人都在線上,那是個解釋的最佳時機。然而在注意到我上線之後,其他人的寒暄才剛打出來,馬上就被liver的三連發蓋了過去。

  「妳還記得要上來啊」、「妳知道妳浪費我多少時間嗎」,以及「妳有沒有什麼話要對我們講的」,三條幾乎是同時送出的訊息讓我再一次地感受到liver的怒火,我試著要自己不要逃離自己點燃的火焰,但也只比前一次多承受了幾秒鐘。

  像是鍵盤也被燒出難以接觸的高溫,我艱難地打下「對不起」後,迅速地關閉了電腦。
 
 
  那是個適合出去走走,但窩在家也很舒服的愜意午後。如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的話,我八成會在電腦前繼續練習,不過已經不用了。

  玄關處有了動靜,我從沙發起身迎接來人,母親懷抱著一盆植栽進屋。今天一早,母親就和朋友一起去了花市,中午吃飯時我還和哥哥打賭,母親會不會帶新夥伴回來,又是帶哪一種花,現在想想,還真是悠哉。

  「媽媽,妳回來了。」

  「啊,小春,妳看——」碰到和花卉有關的事物時,母親總是笑彎了眼,任誰都能感受到那別於平常的喜悅,「這是我去花市看到的,妳猜猜是什麼?」

  她曲起膝蓋把盆栽輕輕放到了客廳的茶几上,那是一盆由許多細碎花瓣聚集,形成一顆渾圓球狀的植物。她輕撫植物的葉片,接著轉過身把托特包放在一旁的沙發上。

  趁母親背過身,我用力捏著自己的雙頰,把頰肉往上拉提。

  「乒乓菊。」
  「答對了,因為是菊花的季節。」

  她側過身來,朝我招招手。我走到茶几前,蹲下來仔細端詳那盆植栽。一如母親對季節的堅持,那是一盆金黃色的乒乓菊,遠處看來像是用毛線球編織器做出來的蓬鬆毛球,不過只要走得近,就會看見橢圓的花瓣蜷曲起來,像是有好多個空洞似的。

  「這什麼?貝殼麵?」

  哥哥也離開了房間,來到我的身後。他一如往常地給了一個彷彿刻意搞笑的誇張答案。

  我站了起來。

  「真是的,你又在亂講話了,這是乒乓菊,乒乓菊哦。」

  母親不滿地雙手抱胸,不過看起來完全無法威嚇別人。「乒乓菊的花語是『圓滿』呢!很不錯吧,希望我們一家不管是工作、課業,都能圓滿順遂。」

  一邊分享著浪漫的知識,母親又把盆栽抱了起來,嘴裡難唸著不想破壞庭院裡黃波斯菊的和諧,不知道要擺哪裡好。

  我轉頭看了哥哥一眼——然後發現哥哥也正看著我。我們四目相交,沉默了數秒,同時跨出步伐,跟上母親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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