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春｜肆、始於立春

　　又是一個東風解凍的日子。

　　捧著剛沖好的熱茶走入房內，我用身體的重量把木門關上。掛在房門裡側的衣物配件輕輕晃動，我騰出手捏住黑色八角帽的帽舌，避免它搖落。哥哥在去年暑假買給我的這頂八角帽，雖然我後來沒有再戴過，但還是將它掛在看得到的地方，僅作為我和格鬥遊戲相遇的紀念。

　　從去年的八月末到現在，也已經快要半年了。

　　不管是已經入門格鬥遊戲半年，或者即將迎來下一個立春時分，都會讓人忍不住感嘆時間的飛逝。去年的我肯定沒辦法想像，自己會有和哥哥一樣的興趣。

　　儘管能有這麼大的轉變，我依然沒有辦法在母親面前戴起八角帽。

　　這其中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我也說不上來，自拿下髮箍也已經過了三年，色調粉嫩的服裝已經交給妹妹，生日聚餐上也不會有精緻可愛的打扮；而母親依然是母親，她不會因為我的頭髮削短及肩而不為我梳理，態度也不會因為鏡子反映不出花朵刺繡的衣服而有所改變。

　　我明明知道的。

　　把素色的馬克杯放在杯墊上，依序打開軟體抓取畫面，根據記憶確認設定之後，我轉頭望向掛在門上的八角帽，深吸一口氣，點下「開始串流」的按鍵。

　　我吞了口口水，靜待變化。視窗上的預覽畫面依舊，將聲音視覺化的音量條隨著遊戲音樂起伏，除了右下角開始計算時間以外，與先前似乎沒有什麼不同。

　　「⋯⋯啊。」

　　靜默了半分鐘，我才打開瀏覽器進入自己的實況前臺，頻道播送的畫面和軟體的預覽內容同樣停留在遊戲的起始畫面，只是前臺延遲的遊戲音樂重疊到遊戲原來的音樂，成了毫無和諧感的重奏。

　　我把實況臺的音量滑到靜音，將全罩式耳機的接孔插入音響，戴上耳機調整音響音量。

　　　雅羅馬（aromaaa）：哦哦，你終於開了

　　實況臺右側的方框突然跳出一行字。那是曾經在其他實況臺聊過幾次的人。

　　印象中，他是幾個大臺的常客，不過我是在某個觀眾比較安靜的頻道和他說上話的。連我這樣子第一次實況的頻道都會光顧，感覺是個喜歡到處串門子的人。

　　我盯著那行字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要回應，趕緊用鍵盤輸入了「怎麼知道我開台」。確定送出後，我將聊天室獨立成一個小視窗，然後關掉了實況臺主頁。

　　　雅羅馬（aromaaa）：我有追隨你，會寄信啊
　　　liver555：永動機安安，歡迎加入實況主行列
　　　liver555：快過年了，直接在新年達成實況24小時的成就吧
　　　雅羅馬（aromaaa）：怕
　　　雅羅馬（aromaaa）：我怎麼覺得他可能做得到
　　　liver555：真的要來的話啊摟嘛一起奉陪喔
　　　雅羅馬（aromaaa）：我老家的網路很爛

　　雅羅馬才回應，馬上又有另外一人加入聊天室，甚至我還沒做出任何反應，兩人就這樣逕自聊起了新年過節的行程。

　　雖然以前沒有在新年時看別人玩遊戲，但從我接觸實況以來，已經看到好幾個開臺時數超過十小時的玩家。我試著想像自己在電腦前聚精會神好幾個小時的畫面，就算家人不阻止，以我的體力也沒辦法做到。

　　「我沒辦法開那麼久。」於是我這麼回答。

　　　liver555：別放棄，你可是永動機

　　liver喜歡慫恿別人加入實況主行列，當然，他本身也時常開臺實況。從我第一次跟他申請對戰時，他就稱呼我為永動機，起初我不懂是什麼意思，後來其他觀眾也跟著起鬨，連打出東西在旋轉的貼圖，我才意會到指的是我使用的暱稱「ButteredCatParadox」。

　　不過會這樣稱呼我的也只有他而已。不管是口頭叫喚或打字輸入，大多人對我的稱呼是縮寫BCP，或者將縮寫音譯，變成「逼西批」一類，找不出意義、沒有記憶點，讀起來也不順口的文字拼湊。

　　在某個機緣下起了某個暱稱，而且沒有人在意那個稱呼究竟好不好聽，有沒有意涵。這是我接觸這個領域以來，覺得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雖然不太習慣，卻也讓人意想不到的舒暢。

　　　雅羅馬（aromaaa）：跟人對戰二十四小時也太累
　　　liver555：或者玩阿高的新作，保證不無聊，還可以玩很久
　　　liver555：新年一下子就過了
　　　雅羅馬（aromaaa）：先不要

　　我看了眼聊天室的狀況，又看看電子鐘，雖然才開始沒多久，距離準備出門已經沒剩下多少時間。我和往常那樣進入練習模式，在聊天室留言請兩人幫我留意遊戲的聲音和畫面流暢度，便把遊戲視窗移動到最上方，敲著鍵盤輸出幾個動作。

　　說是「往常」，也是指練習，實況自己練習的遊戲畫面倒是第一次。一開始，我實在太在意聊天室的動靜而沒辦法集中精神，兩人似乎也注意到這個問題，一直提醒我要認真練習，而這狀況直到他們把話題轉移到我完全沒興趣的動畫才減緩。

　　我再從遊戲中回神時，聊天室的拉桿已經被縮得很小。我往上拉，看到一兩個同樣是在其他實況臺見過幾次的名字加入了對話，然後最早開口的雅羅馬他們因為我沒有即時向後來的人打招呼而「他好像太專心沒看到」、「不是太分心就是太專心，也太極端」這樣子調侃。

　　「你不開麥嗎？」

　　把聊天室拉到最新進度，有個我完全沒印象的名字留下這麼一則訊息，但因為沒有時間戳記，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留下的。

　　那則訊息之下，已經有人幫忙回應「可能沒有麥克風吧」、「也不是一定要有」，liver還說了「有時候不要開比較好」這樣的話。

　　到底要不要回應？我猶豫了一下，打開聊天室確認實況臺的觀眾名單，確認那個人還在，才回應：「目前沒有打算。」

　　　y59471：開了你就不用打到一半又要停下來打字，多方便啊
　　　y59471：而且這樣比較多人看，我就不看沒聲音的臺
　　　雅羅馬（aromaaa）：那你現在留言的臺是

　　「不看沒聲音的臺⋯⋯」

　　我複述一遍那位觀眾的留言。

　　之所以會開始實況，除了接觸後會想跟著嘗試以外，也是因為liver曾經提到，開臺的話自然會有人來討戰，而不用從列表上一個一個點進去詢問（就像我找他那樣）。但我從沒考慮過要怎麼做才能增加實況臺觀眾的問題。

　　就我自己看過的實況臺來說，確實多數人都會開著麥克風，甚至是視訊露臉。可究竟是因為開麥克風才增加觀眾，還是因為有了觀眾，為了玩遊戲方便才開麥克風，就不得而知了。

　　我試著想像自己開麥克風實況的情形。我果然沒有很想這麼做。

　　　雅羅馬（aromaaa）：啊，他走了

　　我再次點開觀眾名單，已經沒有y字頭帳號的觀眾了。

　　正好接近準備出門的時間，我從練習模式退回遊戲的標題畫面，而聊天室裡，麥克風的話題似乎還沒結束。

　　　liver555：我就算開麥也沒人嗚嗚嗚
　　　雅羅馬（aromaaa）：你完全是修養問題
　　　杯佛（Bevel2522512）：為什麼說不開麥比較好啊？
　　　liver555：我可以說嗎？
　　　liver555：我記得永動機喜歡黛楓吧

　　我馬上打字回應：「是什麼事情？」

　　　執牛耳（Straight_Newyear）：真的是黛粉
　　　ButteredCatParadox：可是我要準備出門了
　　　liver555：出門有比黛楓重要嗎
　　　ButteredCatParadox：今天是我生日，要出去吃飯

　　訊息送出之後，liver就不再繼續挽留，反過頭來祝我生日快樂，其他人也跟著送出祝福。向聊天室的人道謝後，我按下結束串流按鍵，清除了聊天室的對話，將電腦關機。


　　✿


　　隔天下午，我才剛開始實況沒多久，昨天的其中一位觀眾馬上表達了他的關心。

　　　執牛耳（Straight_Newyear）：BCP，我必須提醒你，黛楓是男的。

　　在格式完全不要求嚴謹的網路聊天中使用全形的標點符號，讓人感受到執牛耳對這件事情的重視，我也將手從十個字母鍵上移開。⋯⋯不過，我卻無法理解為什麼他要特意提醒黛楓的性別，於是回給他一個問號，打出去之後，再補上一句，「我知道啊。」

　　難道有人搞錯嗎？上則訊息送出之後，新的疑問又浮現，我正猶豫要不要問清楚，liver突然在聊天室連打好幾個看起來嚇了一跳的貼圖，接著丟出「好險我趕上了」這樣的訊息。雖然只有文字和貼圖呈現，但我的腦海立刻浮現一個陌生面孔衝到我面前，大叫著阻止我聽信胡言的情景。

　　　liver555：我一定要親自說這件事情，因為我太想知道永動機的反應了
　　　雅羅馬（aromaaa）：現在永ban他還來得及
　　　ButteredCatParadox：但其實我也想知道
　　　雅羅馬（aromaaa）：好奇心會殺死奶油貓
　　　liver555：其實，就像新年說的那樣，一開始因為黛楓沒有開麥克風，大家都以為他是女生哦

　　應該是因為暱稱的緣故。如果只看暱稱，黛楓兩個字比較偏向女生常用的字彙，但如果去過他的實況臺就不會這麼覺得，因為他的帳號名稱Typhooooooon沒有偏向哪個性別常用的印象。

　　倒是會給人「很強烈」的感覺。

　　「嗯⋯⋯」

　　我在電腦前分別唸了幾次聊天室觀眾的暱稱和帳號，並對照他們的發言，雖然有像liver這樣一看就覺得是男生的（當然，他實況時的聲音也是低沉的男聲），但更多人是就算打了很多訊息，我也很難將他們歸類到任何一個性別。我甚至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liver555：直到有天有個人說「玩格鬥的女生感覺不多啊」，黛楓就突然打開麥克風用萌萌音說「誰是女孩子啊」
　　　liver555：其實我當時也以為是女生
　　　執牛耳（Straight_Newyear）：對ww因為他的聲音很中性，再加上他回那句話太好笑了，所以大家後來都故意叫他黛楓妹，就為了聽那句話
　　　liver555：他那時大概還沒變聲

　　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但就算是半年前才接觸的我，也覺得黛楓的聲音屬於中性。不要說我哥哥了，我們班上就有幾個男生的聲音更低沉、更沙啞，講話的內容也更粗魯一點。

　　黛楓講話的口氣跟用詞雖然不是特別文雅，倒也不會像班上的男同學一樣，有時讓人感覺不舒服。

　　　杯佛（Bevel2522512）：那還真是不開麥比較好，開了反而被變成黛楓妹（觀眾認證）
　　　執牛耳（Straight_Newyear）：或者反應不要那麼大
　　　liver555：當時還有很多觀眾直接在聊天室開玩笑說我可以
　　　杯佛（Bevel2522512）：開麥真是他一生最錯誤的決定
　　　ButteredCatParadox：可以什麼？

　　原本氣氛熱絡的聊天室，在我問出這句話後突然凝結，再也沒有人接話。希望只是錯覺，我確認了網路的連線狀況，又將聊天室視窗重新整理，但聊天室依然沒有跳出新訊息。過了好一會兒，才冒出liver留下的六個點。

　　在他之後，一些觀眾也用刪節號來表達他們的心情，一些人則是打出幾個雙手打叉的表情貼圖。

　　聊天室莫名的反應讓我有點慌張，我連忙傳出好幾則訊息，想知道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麼話，但依然沒人給我正面回應。又過了更久的時間，一度消失的雅羅馬忽然說話了。

　　　雅羅馬（aromaaa）：希望BCP一輩子都這麼下去。
　　　雅羅馬（aromaaa）：怎麼我去吃個東西liver就亂講話了
　　　ButteredCatParadox：？？？？
　　　liver555：是我的錯嗎！

　　雖然想知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但一想到剛才聊天室突然靜默的詭異情況，我又覺得不要追問下去比較好。而觀眾們也像是想轉移話題一般，聊起鑽研同款遊戲，其他玩家的事蹟。

　　我也繼續今天的練習，偶爾轉回聊天室看看他們講了什麼事情。在我回顧聊天室內容的時候，突然看到杯佛這麼問，「BCP的入坑契機是什麼啊？」

　　　ButteredCatParadox：我哥帶我看了去年八月的比賽
　　　杯佛（Bevel2522512）：哇，你有去啊，所以你有看到黛楓嗎
　　　杯佛（Bevel2522512）：他長得怎麼樣呢
　　　ButteredCatParadox：當時雖然看不懂，但我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後來因為很在意所以追了黛楓的實況臺，然後也開始玩了
　　　杯佛（Bevel2522512）：長得看不懂
　　　liver555：永動機是天生的格鬥癡吧
　　　黛楓（Typhooooooon）：哇，謝謝，你哥哥也有參賽嗎？
　　　雅羅馬（aromaaa）：！
　　
　　聊天室突然騷動起來，在雅羅馬的驚嘆號之下，被刷了一整排的表情符號和動圖，雖然各是不同的圖樣，但表達的大多都是很驚訝惶恐的情緒。已經輸入好的「沒有」二字被擱置在聊天室的輸入欄，我睜大雙眼，反射性地切掉了實況。

　　　雅羅馬（aromaaa）：斷
　　　liver555：電源被扯掉了
　　　執牛耳（Straight_Newyear）：或者去做防颱準備了

　　我盯著聊天室的對話，兩手放在鍵盤上，半晌想不出應該打些什麼才好，只把留在輸入欄的「沒有」給傳了出去。黛楓接著問這裡在做什麼，明明是個簡單的問題，卻讓我又一次陷入窘境。要說在練習呢？還是大家在聊天？我還沒斟酌好哪個更妥當，執牛耳已經幫我回答。我把熱茶一飲而盡，逃出房間重新倒了一杯。

　　回到座位後，黛楓已經和其他人打成一片，他們的對話內容像是熟識多年的老友，我這才想到，既然知道關於黛楓的軼事，又是同樣會出現在格鬥遊戲實況臺的人，那麼應該也會是黛楓的觀眾才是。

　　雅羅馬問起黛楓怎麼會跑到這一臺來，後者回應，昨天有觀眾向他通風報信說我是他的粉絲，所以才來看看。（雖然沒有任何根據，我總認為是liver做的。）

　　　liver555：既然都來了，不覺得應該打一場嗎？所謂的不打不相識嘛
　　　ButteredCatParadox：我不想找人吵架
　　　雅羅馬（aromaaa）：逼西批沒有逃啊
　　　黛楓（Typhooooooon）：我沒問題哦
　　　liver555：快點！！人家都答應了！！！！

　　原本沒怎麼說話的幾個人也跟著瞎起鬨，沒過多久，黛楓就在聊天室留下了房間ID。畢竟是讓我對這個領域產生興趣的啟蒙人物，說不想交手是不可能的；但深知自己的實力遠遠不如人，我又不想就這樣上場，留下自己很弱的印象。想與不想的矛盾心情在腦內搏鬥，最後我還是敵不過liver的慫恿，小心翼翼地將ID一字一字輸入搜尋欄位。

　　又是一個東風解凍的日子。

　　雖然實際上，那與我們認知的暖春大相逕庭，也沒有春風吹拂及肩的頭髮；冬季總是冰冷的雙手，在那一刻卻有了遠離寒天才能達到的溫度。

　　那一場對戰的結果毫無懸念，詳細的對戰過程也不值得一提，我們在對戰結束後把彼此加入好友名單。退出遊戲，我捏了幾下自己燥熱的雙手，到聊天室向黛楓道謝。看到聊天室的提醒我才發現，因為自己過於緊張，忘記重新串流實況，導致除了房間內的玩家，其他人都沒有看到對戰畫面。

　　沒有進入遊戲房間的雅羅馬抱怨之後，補了一句「下次你們至少一個人開臺好嗎」，黛楓則是道歉說還沒準備好實況的設備，下次一定會先開實況再邀請對戰，有在遊戲內觀戰的liver接著說下次也想參戰。

　　「下一次嗎⋯⋯」

　　我在聊天室留下打算離開休息的訊息，其他人紛紛向我道別，就連才來沒有多久的黛楓也像是老觀眾一樣以BCP稱呼我，向我道晚安。確認不會再有新訊息後，我清空了聊天室，便拿著見底的馬克杯離開房間。

　　為馬克杯添加熱水的時候，我開始思考是不是該取個更用心點的名字，但隨即又否定了這個想法。

　　如果這樣做的話就本末倒置了。重點從來不是取名用不用心，我想，而是那確實代表著「某個開始」，並不該因為取了什麼樣的名字，而被多賦予什麼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