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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春|附、春眠(下)

  06.

  芭樂在故事進行到中後段時,假借打電話的名義在前陽台待了一會兒。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當時阿梢和那個人的對話很奇怪,或者該說,很明顯有他以及其他班上的同學所不知道的部分。不過事到如今,也沒辦法追究了。

  再回到客廳時,派尼的說書進入結尾。

  事件結束後,來到班上的羽絨男主動叫住了阿梢,並拿出一封皺皺的信。素面的信封上透出了暈開的原子筆墨水。

  據羽絨男所說,要他把空白的便條和信紙塞進抽屜都是眼鏡男的意思。而那封泡過水的信,原本應該在第七天塞進置物櫃的,但因為不想被當作會寫那種內容的人,所以他最後沒有那麼做。他原本想拿著信向阿梢自首,沒料到眼鏡男早就猜中他的意圖,埋伏在花圃命令同學噴水教訓他,卻因為同學的操作失誤,反而害得阿梢遭受水柱攻擊。

  儘管如此,那些人攻擊的對象始終不是阿梢,羽絨男再三強調,並且道了歉。

  「總之,羽絨男似乎在原本的班上就是被欺負的對象,因為喜歡的實況主是同校男生的事情太過滑稽,所以班上的傢伙拿這件事大作文章,想讓羽絨男在崇拜的人面前難堪。」
  「阿梢根本是被連累的啊⋯⋯也太倒楣了。」

  長直髮的同學忍不住感嘆,捲髮同學也跟著點頭附和,接著拋了另一個問題,「不過如果一班的人不是想針對阿梢,根本沒必要送什麼空白信給他吧?而且還有網路上的私訊?」

  「哦,這就有趣了,其實我有聽說羽絨男之所以被欺負,是因為上學期的期末考贏過眼鏡男的事情。」坐在芭樂旁邊的同學立刻為說書人補充野史,他摸著下巴解釋:「聽到這件事後,我反而覺得阿梢其實也被針對了,雖然我不確定阿梢的校排名是不是也贏過眼鏡男。」

  長直髮的同學瞪大了眼,「我記得阿梢有段時間成績下滑很嚴重,是不是就是羽絨男之後的事?」

  「開始爆睡跟成績下滑確實是在那之後不久發生的,還有個性上也——說變了一個人也不至於,但就是⋯⋯」派尼低頭沉默了一下子,又說:「那傢伙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是在睡覺就是在補寫筆記,放學也是趕著回家,老實說沒太多時間問他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總覺得很懷念啊,在那之前的阿梢。」

  另個同學感嘆道,可惜感性也不過三秒,「現在想想,那麼衰,乾脆叫麻雀就好了,念起來也比賴床錦順口。」

  同學接著拿起遙控器隨手轉了幾個頻道,大家開始聊起新聞裡所提到最近上映的電影,聊完劇情後又講到選角,然後話題從某個演員跳到他在其他戲劇演出的表現。

  一連串的話題轉變沒有絲毫停頓。

  話題從新聞轉移到其他方向後,有個同學便打開電視櫃的抽屜,翻出手把,擅自打開遊戲主機玩了起來,幾個同學見狀,把手邊的垃圾集中起來推到一旁,也加入了遊戲的行列。

  芭樂在一旁看同學玩個幾回合後,跟旁邊同樣在旁邊待機的同學問了話,便走向八四君的房間,想打個招呼就先行離開,反正也不是跟這群人太熟,他本來就這麼打算的。

  八四君房間的房門半開,芭樂探頭進去,在門板上敲了兩聲。

  「要走了?」八四君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從旋轉椅起身迎接。看來八四君還記得他在投票時說不會待太晚的事情。芭樂點點頭,一邊從口袋翻出錢包,同時八四君又走回電腦桌前,結算晚餐的費用。

  「大家平常就混在一起,所以沒什麼近況好聊的,聽他們講以前的八卦很無聊吧。」

  「哈哈,也沒辦法,畢竟那也是大家共同經歷的事情嘛。」芭樂乾笑著回應。

  「說得也是,阻止他們講也怪怪的。」八四君應聲,但似乎沒能釋懷。他低頭數著銅板,聲音聽起來有點沮喪,「我完全能理解阿梢為什麼不想來,雖然不是不能說的事情,但那些人聊起來特別讓人有,這只是茶餘飯後的閒聊的感覺。」

  想到同學們從羽絨男事件完美連接到其他話題,芭樂覺得自己也懂那種微妙心情。

  「上高中後,我有碰過阿梢的妹妹。」
  「妹妹?」芭樂伸手接過零錢。

  「嗯,在小學那條街上的便利商店。我把她誤認成阿梢,叫住了她,結果她一開口就語帶諷刺地說『這不是把別人的困擾當笑話的八四嗎』。」
  八四君抓了抓脖子,「我一開始不是還一直在笑阿梢嗎?雖然我自己也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但被他妹妹那麼一說,還是覺得戳到痛點。」

  作為主人,八四君跟在芭樂後頭走出房間,這時客廳的人們正在聊一部被罵得很兇的影集。知道他要先離開,同學們都熱情向他道別,他有時候懷疑這些人的熱情是用不完的。

  「說點愉快的事好了,那傢伙感覺過得還不錯哦,上禮拜我跟他確認會不會來時有小聊一下,書讀得很好,對遊戲也熱衷到像個笨蛋一樣。」

  八四君把客人送到門口,在對方離開前,他順手打開樓梯間的燈,這麼說了,「那傢伙感覺意外地比以前開朗,當然是跟爆睡之後比較。」

  芭樂皺起眉點點頭。

  「為什麼那表情?」
  「⋯⋯我只是,一時之間想像不到。」
  「那你大概也該跟他聯絡一下,或者看看他在實況臺的表現。」八四沉吟片刻,說:「那傢伙完全不是需要他人給予憐憫的類型。」


  07.

  國中時期,班上有個總是坐在第一列的同學,因為幾次在家裡睡了一整個禮拜的紀錄,而有了賴床錦的稱號。

  老實說,因為「在家睡了一整個禮拜」也只是當事人的片面之詞,一開始只被大家當成逗人發笑的搞笑橋段;直到他開始在課堂上頻繁打瞌睡,大家才開始正視當事人所說的話——相信他真的睡了那麼久,不過那肯定是因為總是熬夜打遊戲的緣故。

  這是派尼向其他朋友們介紹國中同學時,對於阿梢的敘述。他說,比起會讓人覺得毛毛的羽絨男事件,賴床錦這個綽號的由來顯得無害許多,還有輕小說一般設定鮮明的感覺,所以他更喜歡這樣介紹阿梢。

  如果突然要芭樂介紹,他覺得自己也大概只能說出差不多的東西:在老師眼中是資優生,個性也很認真,遊戲打得很好——可惜突然開始無法控制地爆睡。他對阿梢的印象始終停留在不太幸運的灰暗階段。

  所以,聽到八四君說,阿梢比以前開朗的時候,他很難想像那是什麼樣子。也許是比最開始認識的阿梢再「不開朗一點」⋯⋯可經過那麼多年,他反而對一開始的開朗阿梢有點陌生了。

  不知不覺走到了學校圍牆,芭樂邊走邊從口袋掏出手機,打開社群網站,也許他該聽從八四的建議,和阿梢閒聊個幾句,但又覺得跟對方不熟,冒然打擾很奇怪。

  暫時不考慮阿梢可能不想跟不熟的國中同學聯繫的問題,換作是他,如果有個很久沒聯絡的人突然來訊,他只覺得對方加入了直銷行列。

  芭樂停在斑馬線前等待紅綠燈,左顧右盼,這才意識到轉進巷子再走個幾十公尺,就是八四君碰上阿梢妹妹的那間便利商店。他呆望著巷子,視線突然停留在不遠處的人影。

  路燈的昏黃照明沒辦法幫助他確認那個人是不是認識的人,只覺得那走路習慣有點眼熟,又或者只是因為才剛聊到,所以產生了也許今天就會碰到的錯覺。

  他就這樣站在原地,看著人影緩慢前行,突然停下來盯著手裡的塑膠袋。人影看著看著突然抬頭,然後邁開步伐朝他的方向迅速走來。不,這麼說有點自戀,畢竟他站在巷口,所以除非那人在他面前停下腳步⋯⋯

  「同學會結束了?」

  那人沒有停在他面前,而是一邊走向他一邊打了招呼。

  相較於國中時期完全無法辨認性別的中性聲音,剛才傳入耳裡的聲音低沉穩重不少,但仍然遠不及一般成年男性的程度。芭樂呆愣地看著來人,戴著一副他沒什麼印象的眼鏡,腳踩著懶人鞋,穿著相當隨興。

  真想現在跑回去請八四君幫忙抽個手機遊戲轉蛋。

  一時反應不過來,芭樂趕緊抬手順了一下背包的背帶爭取思考時間,才慢半拍回應:「⋯⋯他們在玩遊戲,我就先回家了。」

  「聽起來滿愉快的。」那人點點頭,看了一眼紅綠燈,又轉回來,「啊,我是賴梢錦,你的國中同學。」

  「咦?我、我當然記得!」

  芭樂後來才意識到自己結巴的回應就像在說謊一樣。只是,他以為對方不會提到同學會的事情,甚至不會想跟國中時期不熟的同學有多餘的接觸,倒沒想到會被對方主動叫住。

  被對方這麼一提醒,他倒想反問對方是不是真的記得自己,或者只是隱約認得面孔而已。

  「我想說你是不是忘了才呆住那麼久。」
  「怎麼說也不可能忘記吧,而且剛剛大家還一直在講——」

  他立刻摀住自己的嘴。

  「啊,果然,所以我才不想去嘛。」

  雖然這麼抱怨,阿梢的反應卻沒有料想那麼生氣,平淡的講話語氣連一點不耐煩的情緒也沒有。

  芭樂又遲了一會兒,才把遮住嘴巴的手給放下。

  「你不生氣嗎?」
  「以前的話會很氣惱吧,不過都那麼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不管是哪件事都不是他們害的啊⋯⋯頂多說很不體貼而已。」

  阿梢一邊回答,一邊遞出從塑膠袋裡拿出的小包零食。令人意外的,他對談論以前倒楣往事的接受度比想像中來得高。芭樂這麼想著,默默接過了零食。是無糖的綜合堅果。

  「⋯⋯還真是堅強。」芭樂忍不住發出讚嘆。

  「是嗎?⋯⋯我只是接受了有些人就是無法理解別人困擾的事實。」
  不到一秒的間隔,阿梢馬上轉移話題:「比起過去的事情,應該要問最近的事情才對吧?最近還好嗎?」

  那奇妙的說話節奏,就算是不善言辭的芭樂也知道那代表什麼,於是他也不回頭追問,而是選擇搭上對方開啟的新話題。他從高中被朋友抓去其他社團活動湊數,英文聽力考試碰上設備很爛的學校,講到上個學期某門課的老師評分標準很偏心;阿梢對自己的高中和大學生活似乎沒什麼特別心得,倒是強調自己不會再爆睡了,還稍微提到自己依然有在開實況玩遊戲的事情。

  當對方講到最近苦惱於不知道如何和年紀小的網友相處時,芭樂忍不住笑了出來。

  「果然和八四君說得一樣,你變得比以前開朗了。」
  「開朗?以前的我在你們心中到底是什麼形象啊?」

  阿梢似乎對那樣的評價感到微妙,不過隨即拋下了關於開朗的話題。「啊,講到八四君,雖然沒事不會聯絡,不過我對八四確實滿有親切感的,他當時幫了我大忙。」

  「大忙?」
  「你記得當時有在空白信紙上找到筆跡的事情嗎?」

  像是怕芭樂想不起來,阿梢把塑膠袋勾在手腕上,兩手在他面前比劃出一個沒什麼辨識度的長方形輪廓,用口頭解釋信紙的來龍去脈。

  不過對於剛在同學會上「複習」過整個事件的芭樂來說,那是不可能忘記的關鍵物件。他連忙點點頭,避免讓對方白白解釋一大堆。

  「我記得當時好像是找不到主人對吧⋯⋯不過其實,八四後來有找到哦,好像是偶然被補習班同學看到那張信紙,說學校同學也有同款的信紙還是什麼的。」阿梢的手指在半空中轉了幾圈圓,「詳細我不太清楚,反正確定信紙的主人和羽絨同班。」

  「⋯⋯那你們為什麼不說啊?」

  愣了半晌,芭樂終於反應過來。

  阿梢手拄下巴像是在思考,一邊向他解釋,「我還在想下一步要怎麼辦。以其他人喜歡瞎起鬨的個性,很可能還沒確定信紙的主人跟放信的人是不是同一個人,就跑去亂鬧。」

  聞言,芭樂洩氣地雙肩一垮。光從那群人會隨著聊天室觀眾起舞的前例來看,對方所說的情境實在太有真實感了,那些人嘴上說著開始覺得發毛,但在知道找到筆跡主人時八成又會帶著看好戲的心態跑到別人班上。

  「至於為什麼會鎖定眼鏡男又是另外的事情了。而且老實說,那時的我只要確定是校內的人,就安心了大⋯⋯」
  「咦?」

  阿梢的話被突然響起的鈴聲打斷。他從外套口袋翻出手機接聽,同時芭樂也拿出手機確認時間,印象中他是在九點半左右離開八四君家,而現在已經快要十點半了。

  向電話那頭的人簡短說明所在位置和碰到同學的事後,阿梢就掛了電話,他苦笑著收起手機。「我該回家了,家人打電話來催。抱歉耽誤你那麼久。」

  芭樂連忙搖搖頭,想了想,又拋出個問題。

  「可以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好?」
  「這次換我問了,你是不是不記得我是誰?」

  雖然他們剛才聊得很愉快,氣氛也不會很尷尬,但對方從來沒有用任何稱呼喊過他。

  「咦?我們都聊了這麼久耶?」

  阿梢看起來有點傻眼,不過他接著又抬頭看向對面的紅綠燈,看起來在思考什麼。芭樂正猜想對方會不會想趁機偷溜(應該不會吧,他不是那種性格),阿梢突然把手伸進了塑膠袋。

  然後,那個人拿了一瓶飲料給他。

  因為聊了快要一個小時,芭樂算是理解為何對方塞了一包零食給他,但在已經要道別的當下,他想不出對方給他飲料的理由。儘管如此,他還是接受了那瓶飲料,並且將它翻到正面。

  瓶身寫著「芭樂汁」。

  「⋯⋯」
  「對吧?」

  芭樂啞口無言。


  他又一次地確定,那個回憶裡因為被誤認性別困擾不已,還被牽扯進別班霸凌事件,接著剩餘的國中時光都在補筆記和睡覺之中度過的傢伙,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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