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档】為什麼基進女性主義者認為,所有的男女交媾都是「強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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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為何「男女之間存在『合意』性行為嗎?」不能被平常心看待,成為女人之間彼此討論的話題呢?我們女人必須持續討論,去質疑男女關係間的不平等,才有機會改變整體父權結構。

多年前,一個基進/女同志女性主義部落格——「基進之風」(radical wind)刊登了一篇文章〈陰莖插入陰道永遠都是強暴,好嗎?〉(PIV is always rape, ok?)引發廣大的迴響。

身為基進/女同志女性主義者的作者主張:所有交媾(陰莖插入陰道的性行為)都是強暴,因為女人被男人當成容器、性玩物對待,並存在感染性病、懷孕、強制分娩等風險,就連避孕措施也具有傷害性,女人更被要求承受各種身心痛苦(例如節食與脫毛)以迎合男性欲望,因此是一種暴力行為。
作者她是如此寫道:

交媾絕不是為了女人的性行為。只有男人將強暴視為性行為,並將其定義為性行為的基本概念。
男人的性行為是指陰莖單方面插入到女人(或其她任何代替並象徵女性的孔洞)中,無論她認為自己想要還是不想要——這是強暴的定義:是強暴他仍然會這樣做,並且在任何情況下都使用她,並將她當作容器——這些性經歷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
也就是說,至少,男人把女人當作有用的物品和工具來侵入,而女人被這種行為剝奪了人性。這是一種暴力行為。

並且,作者訴諸了父權——男性壓迫女性——強制異性戀的社會結構,認為這是形成交媾行為的脈絡與主因:

從結構的角度來看,作為一個被男人壓迫的階級,我們沒有任何可以在異性戀牢籠中集體或單獨地與男人談判其對我們所做的事情的自由。
男人,那些擁有、殖民和俘虜我們的人,是陰莖插入陰道的唯一代理人和組織者。男人正宰制著我們,因此我們不能選擇拒絕他們的性虐待。交媾是男人要我們服從的手段,也是他們宰制我們的目的,是控制人類繁殖的手段。

她認為交媾行為本身具有整體社會的強制力,是基於男人對女人的性虐待與生殖奴役,女人參與交媾不是被男人的虛假意識洗腦,就是被迫服從於強大的男性權力,因此交媾不可能是一種「合意」性行為,在任何脈絡與情境下都屬於強暴。

這段敘事或許聳動,但作者她反映了某種程度上的社會現實:在性上,女人更被期待要滿足男人,男人比女人更容易從交媾中獲得高潮,女人則更容易感到疼痛,並且要承擔更高的感染與懷孕/避孕風險。
早在上個世紀中後期,基進女性主義者安妮・科德(Anne Koedt)就指出陰道高潮的迷思,與陰蒂對女人性高潮的重要性,還有整體社會肯認的「性」——也就是交媾更加有益於男人而非女人,以及為女女性行為正名:

男性沙文主義的要素之一是拒絕或無能將女人視為一個整體、獨立的人。反之,男人選擇只以如何有益於男人的生活來定義女人。在性方面,一個女人不會被視為想在性行為中平等分享的個體,頂多她只在對社會做出什麼時,被視為一個有獨立慾望的人。
〈陰道高潮迷思〉(The Myth of the Vaginal Orgasm),安妮・科德(Anne Koedt)

當然,可能會有很多人提出疑問,認為交媾是受孕的必要過程,為了人類的民族及物種延續,無論交媾對女人歡愉與否,也是人類社會的必要之惡。懷孕及分娩究竟是女性掌握權力還是受到的壓迫?女性主義者之間並沒有一致的定論,基進女性主義者舒拉米思・費爾史東(shulamith firestone)曾指出:

女人受壓迫的核心是她的生育能力和育兒角色。
《性的辯證法:女性主義革命的案例》,舒拉米思・費爾史東(shulamith firestone)

即使交媾對人類社會存在必要性,至少在父權社會中,男人宰制女人的生殖能力,迫使女人為他們進行「傳宗接代」「延綿子嗣」等生殖/育兒勞動,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然而,隨著時代發展與科技進步,單身女性與女女伴侶已經可以透過人工生殖的方式,無須讓男人把陰莖插入自己的陰道,更無須讓男人射精在自己體內,就能為了自己及社會孕育下一代。
不僅如此,除了生殖正義議題以外,男人就算不以造成女人懷孕為目的,而是為了單純的性滿足,許多男人對女人進行交媾行為時,經常不把女人當成平等且完整的人類尊重,而是用以滿足自身慾望的客體,所謂的「精蟲衝腦」或「幹到她不要不要的」正是這些現象的鐵證。
具有心理學背景的基進女性主義者瓦萊麗・索拉納斯(Valerie Solanas)就曾批判男性這種感官取向的自我中心:

男性完全以自我為中心,被困在自己的內在,無法同情或認同他人,也無法表現出愛、友誼、情感或溫柔。他是一個完全孤立的單位,無法與任何人融洽相處。他的反應完全是感情上的(visceral),而非理智上的(cerebral)。他的才智僅僅是為精神驅力和需求服務的工具;他沒有精神熱情和精神交流;他除了自己的身體感覺之外別無其他。
〈消滅男人宣言〉(SCUM Manifesto),瓦萊麗・索拉納斯(Valerie Solanas)

而且性慾的構成,未必只是單純的生理反應,人類是高度社會/性別化的生物,在這個仇女社會裡面,男人對女人的一切看法都涉及整體社會及歷史脈絡對女性的貶低,男人對女人的性慾不只有性需求被滿足的部分,同時也有控制、傷害女人的成分。

基進女性主義法學家凱瑟琳・麥金儂(Catharine A. MacKinnon)就主張,女人受壓迫的基礎是性化,性意識(sexuality)乃是社會建構,色情、娼妓制度等男性宰制的性行為正是性別不平等的現實。她的戰友基進女性主義文學家安德莉亞・德沃金(Andrea Dworkin)更進一步地指出,交媾行為經常是男人對女人的支配行為:

交媾之為一種行為,時常表達出男人擁有勝於女人的力量。這雖然不是社會所謂的強暴,但卻是社會-在被迫承認時-所謂的支配。
除了表達支配之外,交媾也時常表達敵意或怒氣。
交媾時常以強制性的方式進行;交媾時常需要把女性搭檔物化,做為男性表現的先決條件。女性必須看起來是某種樣子,必須是某種類型-甚至符合事先決定的行為與情節-讓男人想要性交,也讓男人能夠交媾。女人在交媾行為之前或期間,無法以充分體現、具有實存生命的個人身份存在。
《交媾》(Intercourse),安德莉亞・德沃金(Andrea Dworkin)

也許會有人反駁,女人也能在性上主動,並主導整個性行為過程,因此不是所有交媾行為都是男人宰制女人的行徑。然而,基進女同志女性主義學者希拉・杰弗里斯 (Sheila Jeffreys)就對此種天真的觀點批判地指出:

女人試圖效法男性性行為的主要問題是,作為統治階級的性意識,這是基於他們擁有從屬階級進行性行為此一事實而建構的。女人屬於從屬階級。構成男性性行為的要素取決於統治階級地位的掌握,例如客體化、侵略,以及性與愛的情感分離。女人要獲得一種取決於統治階級權力的性意識,這是無法成功的。
⋯⋯異性戀女人則不能對男人進行統治階級性意識的實踐,因為她們不是統治階級。異性戀女人所能做的,只能遷就於男性的性興趣⋯⋯
在男性至上的情況下,男人對女人的性接觸賦予了他們權力與地位。由誰主動發起行為並沒有多大的差別,男人仍然獲得優勢。
《反高潮》(Anticlimax),希拉・杰弗里斯(Sheila Jeffreys)

畢竟男人對女人的宰制是結構性問題,個別女人的性主動、主導性行為過程,或是去模仿男人的行徑。就連更進一步的女S/男M實踐,對整個男性宰制的社會結構仍是杯水車薪,甚至並沒有撼動男人宰制女人的深層現實,男人仍在女人主動發起或主導的性行為中取得宰制地位,女人依舊淪為男人的性客體、性工具與性玩物。

必須釐清的是,即使很多人將基進/女同志女性主義者描繪為「反性」(anti-sex),她們並沒有全然否定性行為的正向價值,只是對她們來說,至少在目前時空環境中,強大的男性宰制使得任何男女之間的性行為都可能鞏固男人統治的現實。另一名基進/女同志女性主義學者朱莉・賓德爾(Julie Bindel)於受訪時表示:

我們曾說過,在女人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利之前,我們必須談論異性戀是強加於我們的,而非自由選擇。
⋯⋯在男性至上的體制下,性意識是政治的。它告訴我們,所有性行為都是政治的,而且都不是沒有意義的。它也明確定義了這樣一個事實,在這種制度下,與女人比與男人更容易實現平等和有意義的性愉悅。

並不是說女人無法與男人獲得性歡愉,甚至幸運的話,可以獲得性高潮,或是其她身心靈的富足,但這終究是可遇不可求的經歷。女人屈居於從屬地位為男人所用,這是不爭的結構性現實。相對而言,即使不是所有女人都必須去實踐女女性行為,女女性行為也未必是平等、非暴力的,我們仍要肯認女女性行為抵抗男性宰制的革命價值。

因此,在父權社會中,堅信男女之間存在「合意」性行為的概念,確實是相當值得女人懷疑的。不僅有強大的仇女與反LGBTQIA+文化,還有整個帝國主義及資本主義造就的全球化女性貧困問題,以及氣候變遷與戰爭導致數以萬計的女人流離失所,更有許多地區的婦女及女孩的受教權、勞動權、健康權與人身安全長期受到剝奪。

如果我們可以意識到,人們會因為菁英主義的升學壓力而被迫犧牲休閒娛樂,或是因為家庭壓力而被迫結婚生子,甚至是生活所困而被迫走上絕路,那麼,為什麼對女人而言,性行為何嘗不也是如此呢?

回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除了社會新聞常見的強暴以外,男人利用權勢,或是利用經濟、居住、遷移、健康、安全甚或宗教信仰等因素,誘使女人發生性行為充斥在我們社會的角落。更有許多女同志或貧困女人基於社會壓力/經濟因素而不得不與男人發生性關係,甚至還有不少因強暴創傷而出現濫交行為的女人,被男人所利用及剝削。

更不要說,許多男人慣於「教導」女人什麼才是歡愉的、性感的,不僅把女人的不適與疼痛正常化,更無視女人所承受的感染及懷孕風險,並且對女人在性中的需求及感受不屑一顧,粗暴地對待女人。上述這些全都是女人的日常生活現實,即使不是所有女人,也至少是許多女人的共同經驗。

縱使這些主張對部份女人來說難以接受,可能是恐懼於男人的眼光,但身為女人的我們必須保持開放的態度,去傾聽其她女人——尤其是倖存於強暴的女人的想法與經驗。麥金儂也曾說過:「政治上來說,我認為只要一個女人有性關係,而她認為她被侵犯了,這就叫做強暴。」

既然我們可以很自然地討論「男女之間存在純友誼嗎?」的話題,那麼,為何「男女之間存在『合意』性行為嗎?」不能被平常心看待,成為女人之間彼此討論的話題呢?我們女人必須持續討論,去質疑男女關係間的不平等,才有機會改變整體父權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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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彭振宣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