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ay-Prologue》

01 At First Sight.b
他們初次見面的回憶簡直糟到不能更糟。
唾液、或許還混合眼淚與鼻水,胃酸的氣味攪拌著腐爛的碎肉,抹了她身上那套質料華美的禮服整面都是污穢的黃黑色,女僕們尖叫,執事一臉慌亂地拿來沾水的毛巾要幫她擦拭,背後父親放聲大笑,這座宅邸主人則是怒不可遏地大聲斥責了在場所有的下人。
然而她既沒哭也沒叫,只是睜大眼睛看著眼前一片混亂,越過女僕的肩膀看見的年輕男人用他滿布燒燙傷痕的殘破雙手摀著嘴流淚,她聽見他低喃著歉語,比誰的嘶吼都要清晰,不斷滾出淚水的眼睛彷彿落進一汪池水的淡綠寶石,美得不可方物。
忽然間,她便覺得被刀劃開的掌心已經完全不疼了。
--她想她就是從那個時候,想去試著佔有他的『永遠』。


02 Life is The Flower
漸層色的晚霞終究是消逝,寂靜夜幕如常降臨下城區。
路燈沿街亮起暈白色的光芒。
最近因應政府政策,同時感謝越來越廣範圍的配電系統,路上的煤氣街燈都分批被換成了相對安全、既節省點燈人力又更為明亮的鹵素燈泡燈,光明延長了人類的活動時間,卻掩去大半的星星和月亮的光輝,亞述常想總有一天這個城市的夜晚或許將不再降臨,而那些藏匿於黑暗中的神話鬼魅也終將失去立足之地。

--到那個時候。
到那個時候,他們這些夜之子民是否會跟著一起消失呢?

喀擦。
一個細小的金屬碰撞聲傳來打斷了亞述的思緒,伴隨二點六吋高跟短靴的踢踏聲,他馬上聽出那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回來的開門聲,老舊公寓大門闔上時總是笨重,那之下是從鑰匙串中把最小那枚信箱鑰匙拉出來的零碎聲響,開關信箱的聲音因為牆壁與樓板阻隔而朦朧,腳步聲也被地毯吸收,但是亞述知道,接著是二十三階和二十三階的螺旋樓梯,拾級而上,最後再往前走一段便會來到位於三樓的單層公寓門口。門是有點脫漆的鏽紅色,兩道鎖都是十年前搬進來時新換的,而在開鎖之前--叩、叩叩、叩地,有韻律的敲門聲是秘密的通關密語,替換式密碼是每天早上出門前約定的詞彙,雖然有鑑於腳步聲再怎麼模仿也不可能複製,他只要用聽的就知道門外是誰,但進行這樣的遊戲多少替無趣的生活增添了點趣味,察覺時竟也成了一種習慣。
亞述跳下沙發,趁著兩道鎖被依序轉開時走到玄關去將門鏈解開。

「我回來了!」
鏽紅門板一打開,就迎上一張笑得燦爛如花的美麗臉龐。
「歡迎回來,艾莉雅。」
踏進門的女性身上還裹著外頭十一月冷風的冰冽氣味,早上出門時擦的香水經過一番努力抵抗職場的煙味汗臭和各種雜味已經薄弱得只剩餘香,亞述伸手接下她手上的食物紙袋、一捆信件和公事包放在鞋櫃上,接著再替她脫下圍巾與風衣外套,她的白皙臉頰被風吹得有些紅。
「之前跟你提過的那個提姆啊,今天又什麼都不講地丟了一大疊文件在我桌上耶!」
「好歹也貼張便條紙。」
「對嘛!扔那一大疊什麼意思嘛!我又不是他的秘書官!」
艾莉雅一邊和打理她脫下的外套的亞述叨叨絮絮抱怨工作一邊脫下短靴換上室內拖鞋,抱起食物紙袋就要往廚房走去,而跟在她後面收拾的亞述也手腳俐落地將收拾整理的份內工作完成。
「你今天起好早,出門了嗎?」艾莉雅問道,繞過客廳沙發時順手將信件扔在壁爐前的矮桌上。
「趁書店關門前去買書,我想這樣就可以不用麻煩妳了。」
「是你很喜歡的那套偵探小說吧?今天出新書嗎?看完借我!啊、但是不要告訴我兇手!」
「好的。」
亞述微笑答應道,看著艾莉雅把食物紙袋放在流理檯上再脫下深色軍裝外套,屋內暖氣很快就將她的臉頰染成健康的粉色,但當他正要走過去接軍裝外套時,有個氣味勾住了他的注意力。
而那並不是該出現在這間公寓的氣味。
「…艾莉雅,妳帶了什麼回來?」亞述皺起眉頭。
「嗯?天氣變冷沒什麼葉菜所以我買了南瓜、歐防風和番茄,然後我買到一塊超好的菲力--」
「--不,我不是問晚餐。」
亞述難得失禮地打斷艾莉雅,凡派爾靈敏的嗅覺很快就讓他辨認出這個氣味來自何方:從那疊被艾莉雅隨手扔在矮桌上的信件之中。
「雷光?」從亞述的表情察覺到異樣的艾莉雅折返客廳。

戴著黑色手套的指尖從信件中揀出一只淡奶油色的信封,亞述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寄件人不明,郵票也是最普通的樣式,除了多得足夠繞過大半個阿爾法大陸的郵戳以外信上再無其他印記,從艾莉雅的反應看來這信封上的味道果然只有身為凡派爾的他聞得到--也就是說,這是封衝著他來的信
知道亞述住在這裡的應該只有艾莉雅的家人,但他們並不會特意給他寫信、若是有這需求也不會不署名,更不會在信上塗抹這麼明顯的暗示。
這是什麼的信?警告?威脅?亞述腦內警鈴大作,怎麼想都不認為是善意的信件。他在這裡的事跡敗露了嗎?是誰告的密?會不會因此波及到艾莉雅或她的家人?
「艾莉雅、」思緒一時間過於混亂,亞述只能向艾莉雅投以無助的眼神。
「什麼啦好可怕不要露出好像看到世界末日的表情啦!信給我。」被亞述弄得很緊張的艾莉雅放下原本按著腰間槍套的手,大步走來抽起他手裡的信,抓著拆信刀,不顧他的阻止便拆開了信件。

啪搭。
什麼東西掉出來落在地毯上,仔細一看是一張金色船票和一張行李申報單。

亞述彎腰撿起它們,頭上艾莉雅則是攤開信封裡剩下的一張信紙並讀出內容。
出乎他意料的,那並非擁有惡意的字句羅列,而是一則通知,一則恭喜他獲得搭乘蒸氣郵輪克萊門特號前往『新世界』--也就是海對面的君主國家『溫德海姆』--的機會的通知。信裡註明了乘船時間及地點,最後還十分可疑地要求了他的行李必須包含一名人類
「這難道是『本郵輪不提供飲食,請自備食物及水』的意思嗎?服務也太差了,負責人該被炒魷魚吧!」雖然現在是軍人但實為富豪之女的艾莉雅首先就抱怨了信裡的要求事項。
如此沒有危機感的話語讓亞述忍不住笑了。
「不過克萊門特號…爸爸提過幾次,上流貴族想在南方度個海上假期的話首選就是這艘郵輪,我記得她主要應該是南部那邊的國內航線?怎麼會突然改走溫德海姆這樣的國際線?」
覺得有點蹊蹺,總之明天去請人幫我查查看好了--艾莉雅馬上將船票上的一些資訊抄寫下來,接著再次檢查信封和所有內容物,沒有其他線索,她於是把船票和行李申報單還給多少算是收信人的亞述,只是亞述的心思仍盤據在剛剛的煩惱上。
「那個,艾莉雅…我覺得妳不用查了。我想我趁現在收拾東西趕快離開這裡可能還比較好,我的所在位置被暴露了,這很危險,要是『獵人』來了我擔心--」
捏著船票覺得胃已緊糾成一團的亞述的話才說了一半,手臂就被大力扯住,艾莉雅那雙在屋內溫暖燈光下明明燦燦的灰色眼眸撞進視界,然後是沾染信紙氣味的手指,她的手按住了他的嘴,「噓--」地、發出要他安靜的指令。

「--閉嘴,拜拉奎爾。」她壓低聲音,難得地叫出了亞述的本名:「看你好像忘了什麼就讓我再提醒你一次。你、拜拉奎爾.亞述.賽拉佛,是我、艾莉雅德涅.V.謝菲爾德的貼身侍從,而雖然這個選擇是你選的,但那筆遮口費仍然是我付的,我也擁有你的工作契約,所以只要你活著,你就是屬於我的『東西』,懂?就算那些下賤的獵人拿著政府傳票要扣押我的資產,賭上謝菲爾德之名我也不會讓他們碰你--沒有人可以動我艾莉雅德涅的東西,我說得夠明白嗎?」

他們靠得極近,亞述能嗅到她身上香水的餘香,女人的氣勢寂靜而磅礡,他不明白這麼小小一副脆弱身軀到底哪裡來這麼多的能量和自信,你是屬於我的東西,她說,二十年前也是用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便為他這個夜之子民在她身邊畫出了一方小小的夜之領土。
他是這方領土的領主、她則是坐擁他與這方領土的女王,過去這些日子以來如是,未來直至死亡將他們分開之前恐怕亦如是吧。

「悉聽尊便,我的謝菲爾德大小姐。」沒有也不需要反駁,亞述微微瞇起他的眼露出苦笑,這般距離裡他都能看見自己的螢石之目在她眼底反映的淡綠切光。
亞述的確是忘了,忘了他的生命已經不屬於自己,他曾經的誓言是保護艾莉雅至死方休,那麼,此刻就沒有任何可以拋下她逃跑的理由。
「對不起,可能是太久沒這麼近感受到威脅所以亂了方寸。話說回來叫我『東西』也太過分了吧,艾莉雅!好歹換個『狗』之類的詞。」
「欸,叫你狗你難道會比較開心嗎?」
艾莉雅困惑得笑出了聲音,鬆開手再攬住亞述的脖子,隔著左臉的白紗布親吻他的臉頰,感受到她示好的意圖,他也伸手抱住她的腰。
下顎抵在艾莉雅肩上,亞述再次端詳手裡的金色船票,「兩個月的話會是一趟滿長的旅行呢。」,她彷彿能看穿他的猶豫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讓他忍不住詢問「妳真的打算去?」。
「其實兩個星期前就收到上司要我去溫德海姆出差的通知,好像要調查那邊的間諜活動順便抓從我們這裡逃過去的一個通緝犯吧,雖然有安排正式的船班,但我一想到要和那些男人在同一艘船上橫越海洋就渾身不舒服。」
「這件事我第一次聽說。」
「畢竟也沒辦法帶你去,我正想著要不要推掉。嗯,坐克萊門特去也不賴,至少會比平民船好。」
「可是妳會變成我的『行李』。」
「我是你的『主人』這點不會改變呀?」
「…邀請函應該不只一張,船上到時候會有很多--至少占總數一半的--凡派爾,妳出事的話我要怎麼跟老爺交代。」
「那更簡單,你保護我不就好了嗎?這本來就是你的工作吧?」
不知道是單純沒有察覺他的擔憂呢、還是根本就不把這些煩擾放在眼裡,艾莉雅的話語讓亞述又好氣又好笑,鬆開擁抱親吻了她的頭髮。

「別後悔了喔,艾莉雅。」
「你覺得我像是那種人嗎,雷光。」
女人美麗的臉龐綻開不屈的笑容,瞇細的灰眸竟也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

咕嚕嚕地餓肚子的聲音響起,這才想起晚餐的時間已經被拖延了大半,「剛剛還沒說完,我買了很棒的菲力!所以今天晚上來吃威靈頓牛排!」,捲高袖口的艾莉雅幹勁十足,正想問她這種時間煮這道菜是否太過豐盛,不過想來對未來都吉凶未卜的他們、以及這個即將迎來愉快周末的夜晚來說,或許是恰到好處的奢侈。
喊著那我來幫忙預熱烤箱和煮湯吧的亞述也挽起袖子跟上艾莉雅的腳步。


03 At First Sight.a
他們初次見面的回憶簡直糟到不能更糟。
一如往常的餐桌邊餘興節目,有錢人腦袋裡不能參透的異想天開,人類興許是個以別人的痛苦為樂趣的種族,摻銀的鎖鏈刺耳作響,無論是指尖的或伙食裡的血液腥臭都令他作嘔,撐開眼皮的夾子再一次刮傷了眼瞼,紫外燈管閃過視界造成眩暈。
被這怪奇秀取樂的人們發出驚嘆和笑聲,那些聲音比起稱讚更像嘲諷,這些人只為一睹已經數量稀少的凡派爾、以及其所持有的寶石之眼而來,就像去動物園觀賞即將絕種的稀有動物,他們只是看著,然後享受支配比自己強大的物種的那份優越感。
有時候他會想,想他應該跟父母一塊兒死去而不是在這種地方被踐踏尊嚴,但那些都成為無法挽回的過去,且這座宅院的主人不種薔薇花。

「--敬愛的帕諾夫斯基先生,請問我可以餵他嗎?」
稚嫩地響起來是女孩的聲音,就像在詢問是否可以摸摸別人家的小狗般輕巧,晚宴主人遲疑了一下似在端詳女孩父親的臉色,接著便應允了她稍嫌魯莽的請求。
他看見女孩跳下椅子向他走來,手裡握著一把餐刀。
一般她這樣年紀的女孩會有這種舉止嗎?至少在他的南方印象中是沒有的。家僕向後勒了一下他的項圈,他看見女孩用刀毫不猶豫地劃開她柔嫩的掌心。
甜膩的、甜膩的,鮮血的氣味。
他覺得他的胃在激烈翻騰。
睜著一雙明亮灰色大眼睛,滿臉好奇的女孩沒有察覺他的難色,純真是最可怕的邪惡,她伸來的手他躲不開,咬緊的牙關裡隱隱含著噁心感,血的味道、女孩身上的香水,疼痛到幾乎痙攣的胃,凡派爾的本能和他的自我在瘋狂拉扯,最終,崩斷了弦,他張口,然後、

「嘔噁噁噁噁噁噁--」